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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火儿醒来时,首先感到的是疼痛,接着意识到她房中不寻常的焦虑情绪。守卫在楼下慌张来去,亚契也在其中。

  女仆经过火儿卧房门外时,她碰触了这女孩的意识,唤她进来。女孩进房,没看向火儿,却叛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羽毛撢子。不过至少她来了,有些仆人会装作没听到、匆匆走开。

  女孩生硬地问道:「什么事,小姐?」

  「苏菲,楼下怎么那么多人?」

  「今天早上有人发现牢里的盗猎者死了。」苏菲说道:「喉咙中了一箭。」

  苏菲转身后「砰」地关上门,留下火儿躺在床上苦恼。

  她不禁觉得让人误认为鹿,终究是她的错。

  她更衣后下楼找她的管家多纳尔。多纳尔是个头发斑白的顽固老头,从她婴儿时期就在服侍她了。多纳尔对她挑起一道灰眉,向后阳台扬扬头。「我想他不太在乎自己射中谁。」他说道。

  火儿知道他指的是亚契──她在墙的另一侧就能感应到亚契的怒气。亚契之前的话虽然激动,有人在他的看管下丧命总令他不悦。

  「帮我盖住头发好吗,多纳尔?」

  一会儿后,火儿的头发裹在褐色的布下,出去陪愠怒的亚契。阳台上的空气像山雨欲来时那样潮湿。亚契穿了件褐色长外套。与他有关的一切事物都很尖锐──他手中的弓、背上的箭、沮丧的猛烈动作、瞪视丘陵时的神情;她靠着他身边的栏杆。

  「我该料到的。」他说话时没看她。「他几乎已告诉我们事情会发生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的守卫太分散了。」

  「我应该把他关在室内。」

  「那会损失多少守卫?我们住的是石屋,亚契,不是宫殿,没有地牢。」

  他朝空中挥一拳。「我们疯了,妳知道吗?居然自以为能远离王都住在这儿,保护自己不受皮基亚人、强盗和谋反贵族的密探危害。」

  「他的外貌和口音都不像皮基亚人。」她说:「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戴尔人。而且他干净、整齐又有礼貌,和我们见过的强盗都不同。」

  皮基亚人是戴尔北方土地来的船上民族。他们有时的确会越过边界,从戴尔北边偷取木材,甚至工人。皮基亚人之间虽然也有差异,不过通常身材高大,肤色较邻国的戴尔人浅──总之,不像蓝眼的盗猎者那样又黑又矮。皮基亚人说话时还带着明显的喉音。

  「喔,」亚契说,他坚决不受安抚。「那他就是密探了。麦朵格勋爵和詹森勋爵的密探遍布全国,监视着国王、亲王和彼此──据我们所知,还监视着妳。」他不满地加了句,「妳没想过纳许国王和布莱根亲王的敌人或许想夺走妳、利用妳推翻王室吗?」

  「你觉得所有人都想夺走我。」火儿温和地说:「要是你的父亲把我绑起来,卖到怪物园换几个钱,你也会说你早就在怀疑他了。」

  他气急败坏地回道:「妳是该怀疑妳的朋友,或是我和布洛克之外的人。每次出门也该有守卫陪同,然后尽快操控妳遇到的人。那样我就可以少操点心了。」

  这是他们争论的老话题了,而他很清楚她会有什么反应。她毫不理会。「我们的盗猎者不是麦朵格勋爵或詹森勋爵派来的密探。」她平静地说。

  「麦朵格在东北集结了一支不小的军队。如果他打算『借』我们较靠近中央的土地,当作与国王交战时的要塞,我们也无力阻止。」

  「亚契,讲讲理,王军不会让我们独自捍卫家园的。不论如何,这个盗猎者不是谋反的贵族派来的;他太死气沉沉了。麦朵格绝不会雇用毫无生气的斥候,詹森即使没麦朵格那么聪明,嗯,也没笨到派某个脑袋恍惚又空洞的人帮他侦察情报。」

  「好啦。」亚契气得提高音量。「那我就回到原来的理论,这事和妳有某种关连。他一认出妳,就说他死定了,他显然很清楚这一点。帮我解释一下,好吗?这男人到底是谁,他究竟为什么会死?」

  火儿心想,他会死,是因为他伤了她;也可能是因为被她看见,而且和她说了话。没什么道理,不过亚契要是有心情开玩笑,这倒是不错的笑话。杀了盗猎者的人和亚契有志一同,亚契也不喜欢有人伤害火儿或认识她。

  「而且他的箭术不错。」她大声说道。

  他正怒瞪着远方,似乎期望凶手从石头后蹦出来挥手。「什么?」

  「你和这凶手一定会处得很好,亚契。他得射穿外层围篱的栅栏和盗猎者监牢的栏杆,对吧?他的箭术一定不错。」

  对另一名弓箭手的赞美似乎让他显得兴致高昂。「不只这样。从伤口的深度和角度判断,我想他是在长距离外射的箭,在那道坡上的树林里。」他指向火儿前一晚爬上的那块光秃空地。「不过射穿两层栏杆已经够惊人了,还射中那人的咽喉?至少能确定不是我们邻居做的,他们都射不出这一箭。」

  「你呢?」

  这问题是说来让他开心的,因为没有亚契无法与之匹敌的一箭。他笑着注视她,接着更仔细地端详她,表情柔和下来。「我真是畜生,现在才想到问妳今天早上觉得如何。」

  她背上的肌肉像绳索般纠结,裹着绷带的手臂发疼;全身都因前一晚的操劳付出很大的代价。「我还好。」

  「妳够暖和吗?我的外套给妳。」

  他们在阳台的阶梯上坐了片刻,火儿裹在亚契的外套里,谈着亚契犁田的计画。春耕的时节很快就到了,而北方的土壤多石而冰冷,总是抗拒来临的生长季。

  火儿不时感应到猛禽怪飞过头上。她藏起自己的思绪,免得牠们认出她是猎物;但是没了猎物,牠们当然会去吃任何找到的生物。因此,其中一只注意到火儿和亚契,便飞落下来,开始盘旋,无耻地装模作样,迷人得无以言喻。牠探索着他们的意识,传来饥饿、原始又奇异地抚慰的感觉。亚契站起身射下一只,接着又射了一只行径相同的;第一只是破晓的紫色,第二只则是淡黄,淡得像落下夜空的月。

  怪物摔到地上骨折后,火儿心想,景色变得多采多姿了。戴尔北方的早春没什么色彩──树木灰灰的,岩石缝里丛生的草还是冬天的褐色。说实话,即使是盛夏,戴尔北方也称不上色彩缤纷,但夏天里,至少带着斑斑褐色的灰会转为带着斑斑绿色的灰。

  「是谁发现盗猎者死了?」火儿随口问道。

  「托瓦特。」亚契说,「是新来的守卫,妳还没见过。」

  「喔,对了──那个年轻人有一头橙褐色的头发,别人说是红发。我满喜欢他,他意志坚强,会自我防备。」

  「妳知道托瓦特?妳很喜欢他的头发,对吧?」亚契的语气尖锐而熟悉。

  「亚契,拜托。我没说过喜欢他的头发,而且我知道你在我房子布署的所有脸孔和名字。只是好奇而已。」

  「我不会再让托瓦特来妳的房子站岗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快,让她沉默了一会儿,以免对亚契有待商榷的──而且颇为伪善──嫉妒的权力说出任何不愉快的反驳。他向她透露某种她目前不太想感受的感觉。她忍住叹息,斟酌能保护托瓦特的字眼。

  「希望你能改变主意,他是少数举止和内心都尊重我的守卫。」

  「嫁给我吧。」亚契说,「然后搬来我的房子,让我当妳的守卫。」

  她忍不住叹息了。「你知道我不会答应的,希望你别再问了。」一大滴雨滴落到她的袖子上。「我想我要去拜访你父亲。」

  她勉强忍痛站起身,任他的外套滑向他膝上,然后温柔地碰了碰他的肩膀。她虽然不喜欢亚契,却很爱他。

  她进屋里时,雨水开始落下。

  亚契的父亲住在亚契的家,火儿请托瓦特以外的守卫陪她在雨中沿走道走去。她带了一支矛,但身上没长弓和箭筒,她仍觉得毫无防备。

  布洛克勋爵在他儿子的军械库怒吼着,指挥一名大汉,火儿认出那是城里铁匠的助手。见到她时,布洛克勋爵没停止怒吼,但他的听众却转移了注意力。铁匠转身注视火儿,他眼中和愚蠢的笑中有种卑劣的东西。

  这个男人认识火儿已久,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不受她的怪物美貌影响,所以他若没有自我防备,那么一定是因为他不想。他有权放弃自己的意志,换取屈服于她的喜悦,但她可不想鼓励这种行为。火儿没脱下头巾,推开他的意识,经过他走进侧边的房间,不让他看到。那其实是间贮藏室,里头很黑,架子上摆满油、亮光剂及古老、锈蚀且没人用过的器具。

  躲进气味难闻的老橱柜里回避,实在很羞辱。觉得受辱的应该是铁匠才对,他才是选择放弃自制的傻瓜。当他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幻想那小脑袋要想象的任何事时,如果她说服他拔出小刀挖掉自己的眼睛,那会怎么样?坎斯瑞就喜欢做这种事,坎斯瑞绝不会回避的。

  男人的声音消失,铁匠的意识离开了军械库。布洛克勋爵把轮椅推向她时,大轮子发出嘎吱声。他停在贮藏室门口。「孩子,出来吧;他走了。那个白痴,即使有鼠怪从他眼前偷走他的食物,他也只会搔搔脑袋,纳闷怎么不记得他吃了东西。我们到我房间去吧。妳看起来就像得坐下。」

  布洛克把管理领地的责任交给儿子之前,这里原是他的房子,而他早在亚契出生前就使用轮椅了。除了亚契与仆人的房间以外,其他设施都设置于一楼,方便布洛克来去。

  火儿跟在他身边走过石造走廊,走廊在大窗户透入的灰色光线中显得昏暗。他们穿过厨房、餐厅、楼梯和守卫室。房里都是人,仆役和守卫从屋外进来、从楼上下来。行经他们身旁的女仆向布洛克致意,却刻意忽视火儿,她们的意识防备而冷漠,一如往常。亚契的女仆即使不会因她是怪物、是坎斯瑞的女儿而厌恶她,也会因为爱上亚契而满心憎恨。

  火儿开心地陷入书房柔软的椅子内,喝着不友善的仆人塞给她的酒。布洛克把轮椅停在她面前,灰眼停驻她脸上。「亲爱的,妳若想打个盹,我就让妳独处。」他说。

  「晚一点吧。」

  「妳上次一晚好眠是何时的事了?」

  布洛克是她唯一能自在地坦承疼痛与疲倦的人。「不记得了,那种事不常发生。」

  「妳知道有药能让妳入睡吧。」

  「吃了会让我头晕、脑子钝。」

  「我刚写完一本戴尔的军事策略史,妳可以带回去。它能让妳聪明无敌,也能让妳睡着。」

  火儿微笑着啜饮苦涩的戴尔酒,她不认为布洛克的历史著作会让她睡着。她对军队与战争的一切知识都是布洛克教的,而他从不令人感到枯燥。二十多年前,老纳克斯王的全盛时期,布洛克曾是戴尔有史以来最杰出的军事指挥;直到后来纳克斯王抓住他,打碎他的腿──不是打断,是八个人手持木棍,轮流把他的腿打碎──然后将他半死不活地送回戴尔北方,他妻子阿莉丝身边。

  火儿不明白布洛克做了什么可怕的事,让他遭受如此对待,亚契也不明白。这起事件发生在他俩出生前,而布洛克从未提起。他受的伤只是开头,一、两年后,布洛克能复元的都复元时,纳克斯对他指挥官的怒意依然未消。亲手从牢里挑了一个暴徒,一个卑鄙、残暴的人,然后派他到北方伤害布洛克的妻子以惩罚布洛克。所以灰眼黑发、相貌平庸的布洛克,才会有个褐眼金发、又高又帅的儿子亚契。布洛克勋爵不是亚契真正的父亲。

  在不同的时空里,布洛克的经历应该令人错愕;不过事情发生在王都,在纳克斯依他最亲密的大臣坎斯瑞恣意统治的时期。

  布洛克开口,打断她灰暗的思绪。「据我所知,妳难得有幸被不想杀妳的人射中了。」他说:「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吗?」

  火儿笑了。「没这么高兴过。」

  他咯咯笑着,以温和的眼神端详她。「逗妳笑很值得,妳脸上的痛苦都消失了。」

  他总有办法让她微笑,他可靠的好心情总是让她安心,尤其在亚契心情沉重的日子。这其实很了不起,因为布洛克无时无刻不感到痛苦。

  「布洛克,」她说:「你觉得事情可能有所不同吗?」

  他困惑地侧着头。

  「我是指坎斯瑞和纳克斯王。」她说:「你觉得他们合作的情况有可能不同吗?戴尔能撑过他们的时代吗?」

  布洛克打量她,表情因为听到坎斯瑞的名字而平静凝重。「纳克斯的父亲是位高贵的国王。」他说:「而坎斯瑞的父亲是他重要的怪物大臣。但是,亲爱的,纳克斯与坎斯瑞和他们截然不同。纳克斯没遗传到他父亲的坚强,而妳和大家一样清楚,坎斯瑞没遗传到丁点儿他父亲的同理心。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所以纳克斯继承王位时,坎斯瑞已经在他意识中一辈子了。噢,我确信纳克斯有颗伟大的心,有时我感觉得到。可是这不重要,因为他就是有点懒,有点太愿意让别人帮他思考了──坎斯瑞需要的就是这项弱点;纳克斯从来就没机会。」布洛克说着摇头,瞇眼坠入回忆。「坎斯瑞一开始就利用纳克斯得到他想要的一切,而坎斯瑞要的一切,就是恣意取乐。结局必然如此,亲爱的。」他说,注意力回到她脸上。「只要还活着,坎斯瑞和纳克斯就会让王国走向毁灭。」

  毁灭。火儿知道,因为布洛克告诉过她年轻的纳克斯得到王位后,王国渐渐步向毁灭的过程。起先是女人和舞会,这不算糟,因为纳克斯爱上北戴尔的黑发仕女蓉恩,娶她为后。纳克斯国王和蓉恩王后生了一个帅气的黑发男孩,名为纳许,而国家虽然由有些怠忽职守的国王治理,仍然有股祥和的气氛。

  但坎斯瑞感到无聊,他总要毫无节制才能满足,而这下他开始要更多女人、舞会、美酒及宫里的孩童来换换口味,另外还有药物。这些纳克斯都同意了,纳克斯就像装载坎斯瑞意志的空壳,坎斯瑞说怎样都好,他都点头答应。

  「对,你说过最后是药物毁了纳克斯。」火儿说:「如果不是药物,纳克斯可能坚持下去吗?」

  「或许吧。」布洛克若无其事地说,「毒物在坎斯瑞的血管中摧残他,他能自制,但纳克斯没办法;他因此过度兴奋,变得偏执、失控,比从前更复仇心切。」

  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丧气地看着他无用的双腿。火儿深深隐藏自己的感觉,不让他感受到她的好奇或同情;绝不能让他感觉到她的同情。

  过了半晌,他抬起头,再次注视她的双眼,淡淡微笑着。「或许能说,如果没有那些药,纳克斯或许不会变成狂人,但我相信药物和其他事情一样无可避免。坎斯瑞才是真正毒害纳克斯心灵的药。人们都看见了,目睹纳克斯惩罚奉公守法的人、和罪犯结盟,把所有钱都浪费在国王的宝库上。纳克斯父亲的盟友不再支持纳克斯,此举毫不令人意外。麦朵格和詹森这种有野心的家伙开始思考、谋策,以自我防御为借口训练大军。局势如此不稳定,怎能责备山区领主这么做呢?王都外再无王法,因为纳克斯已无意治国。道路不再安全,只有疯子或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在地下路线旅行,打劫的强盗和黑市恶棍忽然从各地冒出来,就连皮基亚人也来了。世代以来,他们都安于彼此争斗。突然间,连他们也忍不住趁我们毫无法治时来占便宜了。」

  这些火儿都知道,她知道自己的历史。最后,由地下通道连结、布满洞穴和山中隐密领地的王国,禁不起这么多动乱。有太多地方能藏污纳垢了。

  戴尔爆发内战,不是壁垒分明的政敌之间的正式冲突,而是山中势力间的混战;发生于相邻势力互相对抗,一群山洞强盗对上某个可怜领主的领地,一群结盟的戴尔贵族对国王的战争。布洛克负责平息戴尔各地所有叛乱。纳克斯根本不配拥有他这么好的军事领袖,数年间,布洛克的表现亮眼。但他和军队只能单打独斗;坎斯瑞和纳克斯在王都忙着在女人堆和药物中打滚。

  纳克斯王让宫里的洗衣女生了一对双胞胎。布洛克犯下神秘的逆君罪行后,纳克斯愤而报复。然后在纳克斯毁了自己的军事将领那一天,国家安治的些微希望受了致命一击,战争失去控制。蓉恩为纳克斯生了另一个黑发的儿子,名为布莱根。而戴尔进入一段绝望的岁月。

  □

  坎斯瑞很享受置身绝望中。他喜欢以他的力量粉碎事物,为了取乐他毫无节制。

  少数坎斯瑞无法以外貌或意志引诱的女人,他就强暴她们。而少数怀了坎斯瑞孩子的女人,都被他杀了。他不想让怪物宝宝长成可能损及他权力的怪物小孩和成人。

  布洛克从来说不出坎斯瑞为何没杀死火儿的母亲。这是个谜,不过火儿明白别奢望有浪漫的解释。火儿的母亲在混乱的时期怀了身孕,坎斯瑞很可能忘记他曾把杰莎弄上床,也可能从没注意到杰莎怀孕了;毕竟她只是宫中一介女仆。或许他不曾察觉杰莎怀的是他的孩子,直到一头惊人红发的女孩诞生,而杰莎因此为她取名为火儿。

  为什么坎斯瑞让火儿活着?火儿也不知道答案。他曾因好奇去探望她,或许是要去闷死她的。但接下来,他注视着她的脸,听着她发出的声音,触摸着她的肌肤,明了她微弱、无形却又完美的怪物特质,不知为何他决定不毁掉这个东西。

  她还是个婴儿时,坎斯瑞就从她母亲身边带走她。人类怪物的敌人太多了,而他希望她在远离王都之处安全长大。于是他带她到北戴尔的庄园,那是他甚少居住的领地。他把她留给手足无措的管家多纳尔和一小群厨子与女仆。他说:「养大她。」

  其他的事火儿都有记忆。她的邻居布洛克对怪物孤儿大感兴趣,指导她历史、书写和数学。她对音乐表现出兴趣时,他便为她找来老师。亚契成为火儿的玩伴,最后成了她信任的朋友。阿莉丝生下亚契后重病难愈,最后过世了。火儿由布洛克接获的消息得知,杰莎也死了。坎斯瑞常来拜访。

  他的探访让人困惑,因为这让她想起她有两个父亲,这两人尽量不碰面,除了礼貌的客套外从不交谈,从不同意对方的看法。

  一个父亲沉默、冷淡、相貌平庸,坐在有大轮子的椅子里。「孩子,」他温和地告诉她:「我们尊重妳,所以紧守我们的意识,礼貌地对待妳,所以妳也该尊重妳的朋友,绝不任意将妳的能力用来对付我们。这样有道理吧?妳了解吗?我不希望妳不了解就去做任何事。」

  而她的另一个父亲明亮耀眼,在那段早年的岁月里几乎都很快乐。他会亲吻她,抱着她转圈,抱她上楼睡觉;他的身躯温热、带着电流,头发摸起来有如温暖的绸缎。「布洛克都教妳什么啊?」他会以柔滑如巧克力的声音问。「妳有练习用妳意志的力量对付仆人?邻居?马和狗吗?妳该这样做才对,火儿。这样才对,而且妳有权这么做,因为妳是我美丽的孩子,而美丽拥有平庸永远无法得到的权利。」

  火儿知道两人之中谁才是她真正的父亲。是她唤为「父亲」的那个,而不是「布洛克」。而她对那个父亲的爱最渴切,因为他总是匆忙来去。而两人仅有的相处时光中,她觉得自己不再是自然界中的怪胎。厌恶她或过于爱她的人对坎斯瑞的感觉完全相同,但对他的行为却不太一样。她的厨子会笑她想吃某些食物,坎斯瑞也爱吃同样的东西,但他在家时,厨子就不敢取笑了。坎斯瑞可以和火儿坐在一起,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教她改善运用意志的技巧。他们不发一言便能沟通,能在屋里两端感应到彼此。火儿真正的父亲很像她──其实他是世上唯一像她的人。

  他抵达时,问的总是同一个问题:「我亲爱的怪物女孩!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欺负妳吗?」

  欺负?孩子在路上对她丢石头,她有时会被人绊倒、掌掴或羞辱。喜欢她的人爱搂着她,但他们搂得太紧了而且手不太安分。

  然而,火儿很小就学会否认他的问题──瞒着他,而且防御着自己的意识,不让他知道她骗了他。另一种困惑随之而来,她极度渴望他来访,但他一来,她就得开始欺骗他。

  火儿四岁时,养了一只从布洛克马厩一窝狗仔里选出来的小狗。她选中那只狗,而布洛克也让她养,是因为那只狗只有三条腿正常,得拖着一条腿走,绝对无法当工作犬。牠的毛色墨灰,有双明亮的眼睛。火儿叫牠小暮,是暮光的昵称。

  小暮是个不太有脑袋的开朗家伙,浑然不知自己比其他狗少了什么。牠很容易兴奋,爱蹦蹦跳跳,爱时不时轻咬牠喜欢的人。而坎斯瑞会让牠陷入狂乱的兴奋、焦躁、喜悦和恐惧之中。

  一天,坎斯瑞在花园里巧遇火儿和小暮。小暮在困惑中扑向火儿,不是轻咬她,而是重重咬到她叫出声来。

  坎斯瑞跑向她,跪下把她搂进怀里,任她手指上的血染上他的衣衫。「火儿!妳没事吧?」她被小暮吓了一跳而抱住他,当她头脑清醒过来时,才看到并感应到小暮一次次纵身撞向一堆尖锐的石头。

  「住手,父亲!住手!」

  坎斯瑞从腰带上抽出短剑,走向小狗,火儿尖叫着抓住他。「父亲,拜托别伤害牠!你没感觉牠不是故意的吗?」

  她扒抓着坎斯瑞的意识,但他比她强太多了。她吊在他的长裤上,小拳头捶打着他,哭了出来。

  坎斯瑞随即停手,把短剑插回腰带,手扠在臀上站在那儿,怒气腾腾。小暮呜咽地夹着尾巴蹒跚走开。这时坎斯瑞似乎变了,他又蹲到火儿身边,抱着她亲吻低喃,直到她不再哭泣。他为她清理伤口,裹上绷带,然后带她坐下来,教她控制动物的心灵。好不容易获准离开时,她跑去找小暮,小暮这时跑到她房里,困窘羞愧地在角落缩成一团。她把牠抱到膝上,练习抚慰牠的意识,以便下次能保护牠。

  隔天早上醒来时一片寂静,少了平日小暮在她门外走动的声响。她整天都在向她和布洛克的守卫询问牠的行踪,但就是找不到,小暮失踪了。坎斯瑞带着自在的同情,「我想牠跑了吧。狗儿有时会那样,妳知道的。可怜的小亲亲。」

  于是火儿学会在父亲问有没有人伤害她时说谎。

  □

  随着岁月流逝,由于路上不安全,坎斯瑞来访的频率减少,待的时间却拉长了。有时他离开数月后会出现在她门前,身边带着女人、和他交易动物与药物的商人,或要养在笼里的怪物。有时他来访的日子都陷于某种植物的毒性中;若完全清醒,他会古怪、蛮横、消沉地发脾气,除了火儿之外,人人遭殃。其他时刻,他像火儿横笛吹出的高音一样清醒而愉快。她惧怕他来访,惧怕他花俏华丽、恣意侵入她平静的生活。但每次他离开后,她都寂寞得要命,唯一能抚慰她的是音乐,而她会一股脑地投入课程,完全不在意老师对她突飞猛进的技术感到不悦。

  布洛克毫不心软,总是告诉她坎斯瑞的真相。

  我不想相信你。听他说完坎斯瑞所做的事后,她会对他想着,但我晓得这是真的,因为坎斯瑞也向我说过这些故事,而他从不引以为耻。他希望能用那些事当我的榜样,而想到我不能用我的能力当武器让他很担心。

  「他不了解妳和他有多大的差异吗?」布洛克会问:「他不明白妳的性格和他截然不同吗?」

  布洛克那样说时,火儿不知如何描述心中感到的寂寞。有时她真希望她沉静而平庸的好邻居是她真正的父亲。她希望自己像布洛克,依他的模型塑造。但她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且有何能耐。即使在她丢光镜子后,依然能在别人眼中看见它,而她深知多轻易就能让她悲惨的生命快乐一点点;坎斯瑞向来是这么做的。她从未向别人说起,连亚契也不知道她受这念头诱惑时有多内疚。

  她十三岁时,药物害死了纳克斯,二十三岁的纳许成了这破败国家的国王。坎斯瑞暴怒发作的频率升高,他忧郁的频率也增加了。

  她十五岁时,坎斯瑞打开夜蓝色豹怪的笼门,从此永远离开了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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