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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格告诉我他所有的杀戮,一共一百七十一条命。
你要知道,生下奥格的母亲无一幸存。吟游诗人讲述痴恋的故事,女人爱上巨人云云,但那只是我们喝过马苏库啤酒后交换的故事。奥格的出生就像冰雹。没人知道他们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出现,没有任何占卜或科学能够预言。绝大多数奥格刚出生就被杀死,那是他们能够被杀死的唯一时刻,因为奥格在婴儿时期就能捏碎他抓住的任何一根手指。有人偷偷抚养他们,用水牛奶喂他们,他们长大后一个人抵得上十把犁。然而到了十五岁,奥格脑袋里的某根弦会突然断裂,变成命运要他成为的那个怪物。
但并非永远如此。
萨多格出生时害死了母亲,父亲诅咒这个儿子,说他必定是通奸的产物。他诅咒孩子母亲的尸体,把它扔在村外的一个土丘上,任由秃鹫和乌鸦啃噬,他打算杀死孩子,或者把孩子抛弃在一棵箭毒木的树洞里,然而消息已经传播出去,说这个村庄诞生了一名奥格。两天后来了一个男人,那位父亲的茅屋还散发着胎盘、粪便和鲜血的臭味,他用七枚金币和十五头山羊买下婴儿。他给奥格起名,这样他会被当作人类看待,而不是野兽,然而萨多格已经忘了那个名字。萨多格十二岁那年杀了一头尝过人肉滋味的狮子。他一拳打在狮子头上就杀死了它,那时候铁匠还没有为他制作铁手套。
萨多格杀死第二头狮子,而这头狮子还是个变形者时,抚养他的男人说:“你无疑是一名杀手,你必定会成为一名杀手。诸神把你造成这样,没有人能够改变,诸神为你塑造的形态无法回炉重铸。你必须挥动斧头,你必须挽弓射箭,但杀什么人由你自己选择。”
那些年这个男人有许多人要杀,萨多格变得越来越强壮和可怖,他任由头发生长,因为谁会命令他理发呢?他从不洗澡,因为谁会命令他洗澡呢?男人抚养他,给他皮衣穿,教他杀戮的技法,他会指着在土地上劳作的随便一个人说,你看看这个人。他有一切机会可以变得强大,但他选择变得弱小。他因此让诸神蒙羞。他的土地和牛只的未来取决于我,就送他去见先祖吧。他就这么抚养奥格。无关善恶,无关公平与否,只服从他主人的愿望。他也这么教导他自己,你只需要考虑你的需要和欲望,无论有什么东西挡路,都会瘫在地上、哭着闹着、打着滚地求你杀了他。
主人要萨多格杀谁,萨多格就杀谁。家人、变成敌人的朋友、竞争对手、不肯卖地的人,因为主人自视为一名酋长。有一天他走进一个固执男人的茅屋,男人不肯把黍米当贡品献出来,只愿意出售,他拧断了男人全家的脖子,包括三个孩子,墙上挂着一块能反光的铁盾,他在其中看见了自己,最后一个死的小女孩像残破玩偶似的挂在手上。他太高,脑袋超出了铁盾,因此他只看见了他庞大的手臂和那个小小的女孩。而他根本不是人,是穿兽皮的野兽,在做连野兽都不会做的事情。这个人不会听着吟游诗人念诗给主人的妻子听,希望自己也会唱歌。这个人不会让蝴蝶和蛾子落在头发上而不去理会,有时候它们会死在那儿,像亮黄色珠宝似的卡在头发里。他比蝴蝶还要卑下,他是谋害孩童的凶手。
他回到主人家,主人的妻子来找他,说主人每晚都打她。要是你杀了他,就可以拿走他的部分钱币和七头羊。他说,这个人是我的主人。而她说,不存在什么主人和奴隶,只存在你的需要和欲望,剩下的就是碍事的东西。他动摇了,她说你看我,现在依然还算标致,她没法和他睡觉,因为那样太疯狂了,不仅因为他本来就大,还有年轻人的活力,超过普通人十倍,因为他的所有方面都是巨人。那晚他走进主人的卧室,主人压在妻子身上,他揪住主人的后脑勺,撕掉他的脑袋,妻子尖叫:杀人啦!强奸啦!救命啊!他跳窗逃跑,因为主人有许多护卫。
第二个故事。
年月变老,年月死去,奥格成为一名处决者,为南方诸王国中最富裕的维米威图的国王效力。事实上他只是一名酋长,听命于整个南方的国王,国王当时还没有发疯。人们叫他处决者。有一次国王厌倦了第十四个妻子,散播谣言说她睡过许多贵族、许多酋长、许多仆人和或许一名乞丐,甚至还有阉人。流言于是结束。许多人给出不利于她的证词,包括两名送水的奴仆,她们声称一天晚上见到她接纳了好几个男人,她们记不清具体是哪天晚上了,长老和术士组成法庭,国王送给他们每个人新的马匹、轿子和战车,法庭判决她死刑。给她一个痛快,由处决者萨多格用剑斩首,因为诸神大发慈悲。
实际上只是酋长的国王说,带她去城市广场,让所有人从她的死亡中吸取教训,女人绝对不能愚弄男人。王妃在坐上受刑椅之前抚摸萨多格的肘弯,那是最轻柔的抚摸,就像绵软的奶油触碰嘴唇,她说,我心里没有对你的怨恨。我的脖子很美丽,毫无瑕疵,没人碰过。她摘掉金项链,缠在他拿刀的手上,这把刀专门为奥格打造,最阔处比男人的胸膛还宽。她说,看在诸神慈悲的分上,请务必给我一个痛快的。
三根竹竿插在地上。卫兵把她按倒在地,强迫她坐起来,把她绑在竹竿上。她抬起下巴,眼泪顺着面颊流淌。萨多格拿起一根剥掉树叶的树枝,压得它像弓一样弯曲。树枝很生气,它想摆脱束缚,重新变直,但他用草绳捆住它,然后把它绑在王妃的脑袋周围。她畏缩,想抵抗树枝的强大拉力。树枝在她脖子四周勒紧,她疼得惨叫,但萨多格只能看着她,希望他的眼神会说话: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他的恩古卢很锋利,太锋利了,你光是看它,眼睛就会流血。他的刀锋反射阳光,像闪电似的耀眼。王妃开始喊叫。王妃开始哭号,王妃开始尖叫。王妃开始呼唤先祖。王妃开始乞求。他们全都会乞求,知道吗?他们每天都会说有朝一日去见先祖,他们会多么欣喜,但实际上没有人会欣喜若狂,只会哭叫和吓得失禁。
他抡起长刀,然后吼叫一声,挥动手臂,刀锋砍进她的脖子,但脑袋没有被砍掉。这座城市和它的居民,他们爱看痛快的斩首,会看得放声大笑。但刀锋卡在她的脖子中央,她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吐出鲜血,发出“噢——啊——咳——”的呻吟声,人们尖叫,人们转开视线,人们厌恶地看着欣赏行刑的人,卫兵高喊你就给她一个痛快吧。但还没等他再次挥刀,不耐烦的树枝就把她只连着一半的脑袋从脖子上扯掉,远远地扔了出去。
这里是一些事实。奥格无论走上哪条路,最终总会来到卡林达。卡林达位于红湖和大海之间,北方之王和南方之王都声称那里属于自己,然而这片土地仅仅占据了这个区域的一半。剩下的部分蜿蜒埋藏于城墙外被遗忘的土地之中,在那些土地上,人们在暗黑技法和血腥活动上赌命。有一天奥格忽然想到,假如我会做的只有杀戮,那么我该做的就是杀戮。他听温暖的风声和秘密的鼓声,知道了哪儿的地下竞技场有这种活动,想登场和想观看的人聚集在哪儿,哪儿的墙壁溅满鲜血,肚肠被扫出去喂狗。人们称之为“娱乐场”。
很快萨多格就来到了这座城市。坐在卡林达城门外的两名卫兵看见他说,你走人类的一百步,然后左转,经过一个坐在红凳子上的盲人后向南走,直到你看见地上的一个窟窿,里面有可以向下走的台阶。
娱乐场主人看见萨多格说,你像是准备好了去死。他领着萨多格来到一个宽阔的地下庭院,指着一个房间让他进去。
“两晚后你上场作战。你睡在那儿。你肯定睡不好,这样才对,你醒来时会脾气暴躁。”他说。
但萨多格的脾气并不暴躁,只是充满了抑郁。训练期间,娱乐场主人让人用木棍揍他,但木棍全都断了,萨多格还没从地上起来,动手的那些人就已经累趴下了。
至于奥格,你要记住。他们绝大多数根本不会感到快乐或忧郁。奥格智力很差,脾气一眨眼就能从冰冷变得炽热。这儿还有两个奥格,会说你杀了他就是杀了我兄弟,但还是会砸烂那个兄弟的脑袋,砸得只剩下一截肉桩。没人训练奥格,因为没有这个必要,你只需要惹他发火或饿他就行。萨多格不和任何奥格交朋友,其他奥格也不和他交朋友,一个奥格比树还高,体格比大象还庞大,另一个很矮,但粗壮如岩石,一个奥格后背和肩膀上的肌肉隆起得超出脑袋,人们说这个奥格是猿猴。一个把自己涂成蓝色,另一个爱吃生肉。
娱乐场主人说,听着,我没有用锁链捆住你们。我不是任何人的主人。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无论我押多少赌你们赢,得到的钱都分你们一半,要是我押你们输,就分三分之一,但万一你们赢了,观众会把贝壳和钱币像雨点似的扔下来,那些我只分五分之一。Ko kare da ranar sa. 你要钱干什么,我忧郁的奥格?
“攒钱买一艘能装下我的独桅帆船。”
“然后去哪儿?”
“无所谓。离开这儿,不管去哪儿。”
第一个战斗之夜,七个奥格和萨多格走向杀戮场。那其实只是个地上的深坑,原先是座矿井,深约两百臂长,也许更深。坑洼的地面上搬掉了石块,四周不同高度的壁架上站满了男人、贵族、酋长和少数几个女人。当晚共有四场角斗,他们在每一场上投注。深井底下的积水里垒起一座干土台子。
娱乐场主人让萨多格第二场出战,他说,这个是新人,初出茅庐,我们叫他哭脸。萨多格下场,腰上缠一块红色棉布,站在主人面前。主人说,愿雷霆与食物的诸神赐予他力量,因为你们看,另一个来了,说完他飞快地跑到水里,然后爬上一段壁架。观众喊叫,欢呼,闹腾。人们放下一个桶,桶里的女人负责收取赌注。主人说,哦呵,看哪,他来了,断背者。最低一段壁架上的观众立刻爬向高处。
断背者是最凶残的一个奥格,因为他生撕他杀死的野兽。他嘴里长出獠牙。有人用红色的赭石涂抹他的身体。主人说,各位尊贵的绅士,请下注吧。但他话音未落,断背者就一拳把萨多格打倒在水里。收赌注的女孩尖叫,快把桶拉上去!因为红奥格刚进场就在瞥它。断背者面对观众咆哮。萨多格从水里爬起来,扑倒红奥格,抓起石块砸他脑袋,但他手上有水,断背者挣脱出来,翻个身,一拳打在他下巴上。萨多格啐一口血。红奥格抓起狼牙棒,抡圆了砸向萨多格的脚。萨多格躲开,跳上低处的壁架。断背者挥动狼牙棒,但萨多格跳开,一脚踢中他的下身。红奥格跪倒在地,狼牙棒砸在自己左眼上。萨多格抢过狼牙棒,砸断背者的脑袋,一下一下又一下。然后他举起无头尸体,扔向最低一段壁架上的观众。
他出战六场,用那根狼牙棒打死六个对手。
于是他的名声传遍了卡林达,越来越多的人来看他和下注。矿井太小,容不下所有人,于是他们在井口搭上木梁,好容纳更多的观众,主人收取的费用提到三倍、四倍、五倍,每一场对战都会涨价,即便观众早就交过钱了,但每个人都想得到机会欣赏那个哀伤的奥格,在他身上投注。
“你们看他,看他那从不改变的表情。”他们会这么说。
他面对所有的敌手,杀死他们每一个人,很快这些国度就找不到更多的奥格了。桶里负责收赌注的女孩,她是个奴隶,眼神和他一样哀伤。她送来食物,但许多奥格企图抢劫她。一天晚上一个奥格抓住她,说你看这东西怎么变长,然后按倒她,爬到她身上,萨多格的手抓住他脚腕,把他从房间里拖出去,像抡狼牙棒似的抡起他,一次又一次把他砸在地上,直到这个奥格再也发不出声音。女人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说,但主人发话了:“我向诸神诅咒你,悲伤的奥格,一个巨人比那个愚蠢的小姑娘值钱得多。”
萨多格转向他,说:“别叫我们巨人。”
女孩来到他的房门口,坐下唱歌,但不是唱给他听。刚才那首来自北方,然后是首来自东方的,她说。
“咱们应该去那儿。”她说。
萨多格说他要走了,主人说:“没有人受我束缚,我也不受任何人束缚。杀人让你发财。但你能去哪儿呢?哪儿能成为奥格的家呢?假如奥格真有一个家,我的好奥格,你觉得这儿的这些人为什么还不去呢?”
那天晚上姑娘来找他,说,我唱完了我的诗歌。给我一些新的词句。他走到没有锁的铁门前,说:
赠字词于声音,并
赠血肉于诗歌
木炭与灰烬
火光闪动
灿烂
她隔着铁门看他。
“我要对你说的是真心话,奥格,你的声音太难听了,这首诗也非常糟糕。吟游诗人的天赋确实来自诸神。”然后她哈哈一笑,“来,告诉我。他们怎么称呼你?”
“我没有任何名字。”
“你父亲怎么称呼你?”
“恶魔的诅咒,睡了我的婊子老婆,要了她的性命。”
她又哈哈一笑。
“我虽然笑,实际上却很伤心,”她说,“我来找你是因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更坏。我杀的人比最勇敢的斗士还多两倍。”
“对,但只有你看我的眼神不像我就是下一个该死的。”
他走到门口,把铁门推开一条缝。她动了一下,努力假装没有被吓了一跳。
“说真的,我会杀死任何人。切开我的皮肤,翻出我的心脏,会发现它是白色的。白得就像什么都没有。”
她望着他,他差不多有她三倍高。
“假如你真的没有心,就不可能知道自己没心了。我叫拉拉。”
萨多格告诉主人他想离开时,没说他打算去北方,然后向东走,因为一个人既然能说出姑娘背诵的那些词句,就不会在乎他是否俯视块头最大的人类。他没有提出要买下拉拉,但他打算带走她。然而主人知道了他最优秀的收钱人在动这个念头。他们当然不是情人,因为女性再怎么高大也不可能经受住一个奥格,而她娇小得像个孩子,脆弱得像根树枝。这个奥格的想法变得和她类似,说话也越来越像她。
第二天早晨萨多格醒来,看见蓝奥格在院子中央,从她身体里拔出自己,抛下她躺在犹如满月的血泊里,她被揉碎、扯烂,变成一团碎肉。萨多格没有跑向她,也没有哭泣,他没有离开他的房间,也没有对主人谈起此事。
“我会安排你和他对打,这样你就可以为她复仇了。”他说。
那天深夜,另一个奴隶女孩来到他的房间,说,你看看我,我现在负责收赌注了。他们要用桶把我放下去。
“告诉那些老人家,要是赌我输就太傻了。”
“他们已经下过注了。”
“什么?”
“他们早就下好注了,大多数赌你赢,也有人赌你输。”
“什么意思?”
“据说你是个聪明的奥格。”
“奴隶,你说话别兜圈子。”
“娱乐场主人,他从七天前就开始招揽下注,通过奴隶、信使和鸽子传播消息,说你要和蓝奥格血战到死。”
角斗开始前,喧闹声从井底升起,嘈杂而含混,在泥土和岩石之间弹跳。贵族身穿华贵的长袍和金色条纹的拖鞋,因为这是一个特殊的夜晚,有特殊的娱乐节目可看,他们带来了几个贵族女人,她们的脑袋包得像是高秆的花朵,直插天空。他们急不可待,尽管参与者被斩断肢体、砸破脑袋、如小鸡般被扯断脖子的对决也为数不少。有些男人开始咒骂,有些女人也跟着叫喊。快让表情哀伤的那个上场,他们念诵道。悲伤奥格,悲伤奥格,悲伤奥格,他们说,他们大喊:悲伤。
奥格。
萨多格[4]
萨多格。
蓝奥格脱掉黑色帽衫,从高处的壁架跳进场内。他鼓起胸膛。女人们嘘他,呼唤萨多格。我要拿一根树枝捅进他的屁眼,然后把他架在火上烤着吃,蓝奥格说。
萨多格从西面进场,走了一条从没有人用过的隧道。他用铁条缠住指关节。主人跟着他,开始喊叫。
“电闪雷鸣,连诸神此刻也在偷窥。请牢牢地记住,各位先生。请牢牢地记住,各位妻子和少女。今天注定不会被任何人轻易忘记。还没有下注的人,现在还来得及!已经下注的人,不妨再加一点!”
继任的奴隶女孩坐在桶里被放下来,人们向她投掷钱袋、贝壳和金币。有些掉进桶里,有些打在她脸上。
萨多格望着继任的奴隶女孩被放到最低的壁架前,然后一个一个壁架提上去,前后左右转圈收取赌注。这时他忽然想到了女孩用他不懂的语言唱出的诗歌。这种语言也许在说,看看我们,我们在谈论忧郁,而无论用什么语言,忧郁永远是同一个词语。蓝奥格的第一拳正中他面颊,他啐掉这个念头。他仰天倒在积水里,水涌进他的鼻孔,呛得他咳嗽。
蓝奥格向人群挥手,有些人欢呼,有些人嘘他,声音在萨多格的耳朵从水里出来时变得清楚,在他又倒在水里时变得模糊。蓝奥格在场地里跺着脚转圈,亮出他的家伙。他低头看萨多格,笑得过于嚣张,甚至咳嗽了起来。萨多格考虑要不要就躺在那儿,他希望水位能升高,掀起潮水吞噬他。蓝奥格弯腰低头,样子像公牛。他狂奔三步,高高跃起。他双手合抱,砸向萨多格的脑袋。萨多格用胳膊肘撑住淤泥,抬起身体,挥动右拳,拳头打穿了蓝奥格的胸膛,从他背后捅出来。蓝奥格的眼睛瞪得老大。人群陷入死寂。蓝奥格倒下,翻身,拽着萨多格爬起来。蓝奥格的眼睛依然瞪得老大。萨多格朝着井壁怒吼,收回胳膊,掏出了蓝奥格的心脏。蓝奥格死死地盯着他,吐出鲜血,倒地而亡。萨多格起身,把心脏扔向中间的壁架,人们纷纷闪避。
娱乐场主人跑出来,对人群说:“我的兄弟们,谁曾见过一位冠军如此忧郁?他什么时候才能被击败?什么时候才能被阻止?谁会挡住他的前进?而谁的死亡——听我说,我的兄弟们,谁的死亡——能让他微笑——”
正对着娱乐场主人的观众看得分明。铁指节从他胸口爆了出来。他的眼睛顿时翻白。奥格的手立刻向回收,把他的脊梁骨拽出来。他像一摊烂泥似的倒下。女奴从桶里向下看。整个矿井陷入死寂,直到一个女人尖叫起来。萨多格冲向第一道壁架,用拳头打掉支持它的木梁,男人尖叫着摔向他出击的拳头。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企图蹚水逃跑,但萨多格抓住他的腿,把他扔向另一道沾满观众的壁架,把他们全都撞了下来。男人和女人尖叫,向诸神祈祷,手忙脚乱地爬上梯子。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人比爬梯子的人还要多。萨多格抽掉又一根支撑梁,两道壁架倒塌,他一脚、一拳、一撕、一棍,尸体就叠在了尸体上。他一拳打中一个男人,男人飞进淤泥,被淤泥吞噬。另一个男人掉进水里,他使劲跺,直到积水变红。他就这么一段一段抽掉梯子,一道一道拆掉壁架。他跳上所剩无几的壁架之一,横冲直撞,把观众撞下去,然后跳上下一道壁架和下下一道,直到高度足以杀人,他抓起观众直接扔下去。他跳到矿井最顶上,抓住两个企图逃跑的,他揪住他们的脑袋,把脑袋撞在一起。一个少年爬上来,撞进他怀里。这个少年离男人还差得远,和他父亲一样身穿昂贵的袍服,看着他的眼神里好奇比恐惧更多。他用双手抚摸少年的脸,轻柔,温柔,就像丝绸,然后抓起他把他扔进矿井。他像野兽似的嘶吼。桶里的女奴还挂在半空中,她一声不吭。
萨多格几乎一口气跑回我们的住处,冲进房间,一眨眼就开始打鼾。水牛在院子里吃草,这种草有股怪味,但他似乎挺喜欢。他抬起头,看见我披着帘布,对我喷鼻息。我哼了一声,拉扯帘布,假装我脱不掉它。水牛又发出像是嘲笑的声音,但这些长角的动物并不会笑,尽管天晓得哪个神祇附在他身上搞恶作剧。
“我的好水牛,有人来过这幢屋子吗?身穿黑衣或蓝衣的人?”
他摇摇头。
“那血红色的衣服呢?”
他喷鼻息。我知道他看不见血红色,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逗这头水牛玩。
“哎呀,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他扭头张望,然后转过来看我,长长地哼了一声。
“要是有穿黑衣或蓝衣或红色披风的人出现,你就提醒一声。不过你愿意怎么对他就怎么对他好了。”
他点点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水牛啊,等太阳下山,咱们就回河边去,那儿的叶子更好吃。”
他咕噜咕噜表示赞同,挥动尾巴。
黑豹的房间里只剩一丝气味。我要是愿意,可以去闻毯子深处的气味,然后就能知道他们去哪儿和将会去哪儿了。然而事实上我并不在乎。房间里只留下了他们的行为,与他们本人无关。另外一个事实。我确实还有一丝在乎,足以让我知道他们朝西南而去。
“他们在日出前离开了。”屋主在我背后说。他穿白色束腰长衣,毫不隐藏他底下什么都没穿的事实。一个老屁精?这个问题我可不想问出口。
他跟着我走向索戈隆的房间。他没有阻拦我的意思。
“怎么称呼你,先生?”我问。
“什么?怎么称呼我?索戈隆说我们不用名字相称……卡夫塔……卡夫塔。叫我卡夫塔吧。”
“卡夫塔主人,非常感谢你给我们的房间和食物。”
“我不是什么主人。”他说,望向我背后。
“但你拥有这幢美丽的屋子。”我说。
他微笑,但笑容迅速离开他的脸。假如我认为他是想进入她的房间,我可以说请带我去她的房间,这里依然是你家。他并不害怕她,他们更像是兄弟和姐妹,或者共同拥有什么古老的秘密。
“我该进去了。”我说。他看着我,望向我背后,然后看着我,抿紧嘴唇,假装不以为然。我走向她的房门。
“你不来吗?”我转过身,却发现他已经走开了。
索戈隆没有锁门。倒不是说这些房间真有门锁,而是我以为她的房间肯定有。也许每个男人都认为一个老妇人拥有的仅仅是秘密,这是我第二次想到她后紧接着就想到秘密。
房间里的气味首先扑向我。有些我知道会把我赶出房间,有些我从没闻到过类似的。房间中央有一块黑红两色的毯子,纹理是东方诸国的卷曲图案,还有一个木制枕头。墙上画着、绘着、涂着和写着各种秘符。有些小如指尖,有些比索戈隆还高。气味从它们而来,有些是木炭,有些是染料,有些是排泄物,有些是血液。我看见毯子和枕头,没有多注意地面。地上也满是秘符,最新鲜的那些是用血液写的。房间里充满了形形色色的符号,我不怎么愿意抬头看天花板,因为我知道我会看见什么。秘符,同时也是一系列圆圈,每一个都比前一个更大。说真的,假如我有第三只眼,肯定会看见空气中也写着秘符。
房间里有一种气味比其他的更新鲜,它随风而来,变得越来越浓烈。
“你吓坏了屋主。”我说。
“他不是我的主人。”邦什说,从天花板流淌到地上。
我僵硬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看见一团黑色物质从天花板流淌下来还不至于让我烦恼。
“我不认为我想知道谁是你的尊主,”我说,“也许你本身就是其中之一,只是已经没人崇拜你了。”
“你对巨人却那么温柔。”她说。
“叫他奥格,别叫他巨人。”
“多么高尚啊,听着一个男人倒空他的整个良知。”
“河流女巫,你在偷窥我们?”
“狼眼,每个女人对你来说都是女巫?”
“这话什么意思?”我问。
“你对女人的了解仅限于你母亲和你祖父的事,你却为此怨恨全部女性。你父亲死去的那一天就是你母亲这辈子见识自由的第一天,直到你的祖父再次奴役她。而你做了什么?只是看着女人受苦,为此责怪她。”
我走向房门。我不想听她继续说这些。
“这些是保护性的秘符。”我说。
“你怎么知道?哦,对,桑格马。”
“她在树身上涂满了这些东西,有些是刻出来的,有些是烙印的,有些悬在半空中,写在云上和地上。她是桑格马。过她那种生活就必然知道邪恶力量会日夜不休来找你麻烦。还有被辜负的鬼魂。”
“桑格马辜负了谁?”
“我指的是索戈隆,不是她。”
“你真是给她编了一个好故事。”
我走到窗口,抚摸写满窗框的符号:“这些不是秘符。”
“是象形文字。”邦什说。
我知道它们是象形文字。就像爬进男妓窗户的刺客身上的烙印。就像包在鸽子腿上的字条。符号并非完全相同,但我无法说清区别何在。
“你以前见过吗?”她说。
“没见过。她书写秘符,防止鬼魂进入房间。但她写象形文字是为了什么呢?”
“你的问题太多了。”
“我不需要答案。我今天就离开,日落之前。”
“今天?你需要我告诉你为时太早吗?”
“太早?已经过了一个月零几天。一个月已经浪费在了谁也不该走进去的森林里。我和奥格今晚离开。还有其他愿意走的人。也许还包括水牛。”
“不行,狼眼。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在这里搞清楚。还有其他的事情——”
“要干什么?我来是为了找一个孩子,收我的费用,然后去找下一个其实没丢的走失丈夫。”
“还有一些事情你甚至不知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孩子去哪儿了。”
“但你没告诉别人?”
“我告诉了我觉得需要知道的人。也许你派我们执行这个任务就指望我们失败。很好……天晓得你是什么,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你的这伙人现在怎么样了?尼卡和他女人——”
“她有名字。”
“操他妈的诸神,我才懒得记呢。另外,他们最先出发,那时候我们都还没离开山谷。黑豹走了,带着弗米利,谁知道那个男孩能有什么用处,现在你的索戈隆天晓得溜到哪儿去了。我说真的,我看不出为什么要找一伙人去找一个男孩。我们谁也不知道。尼卡不知道,大猫不知道,你的女巫也不知道。”
“要像男人一样思考,追踪者,而不是一个孩子。另外,这项任务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而是要两个人。”
“而你刚好还有两个人。等索戈隆回来,要是她愿意,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一个、三个或者四个,其实和谁也不去是一码事。假如我需要的只是找到男孩,我可以雇用两百个追踪者和他们的狗。两个问题,你可以选择先回答哪个。你认为你走过去说我来了,把孩子交给我,绑架者就会乖乖地交给你吗?”
“他们会——”
“你这个追踪者啊,难道真的蠢到认为只有我在找这个孩子?”
“还有谁在找他?”
“在梦中探访你的那个人。皮肤像沥青,红头发,你见到他就会听见黑色翅膀扇动的声音。”
“我不认识这么一个人。”
“但他认识你。他们叫他阿依西。他为北方国王效力。”
“他为什么会进入我的梦境?”
“那是你的梦境,不是我的。你有他要的东西。他可能也知道你已经找到了男孩。”
“再跟我说说这个人。”
“死灵法师。巫师。他是国王的顾问。他来自一派古老的僧侣,他研究秘法,召唤恶魔,因此被逐出团体。国王在所有问题上都向他咨询,甚至包括该朝哪个方向吐口水。你知道人们为什么叫他‘蜘蛛王’克瓦什·达拉吗?因为他无论做什么事都用四条胳膊和四条腿做,但其中两条胳膊和两条腿属于阿依西。”
“他为什么要那个男孩?”
“我们已经谈过这个了。男孩是杀戮的证据。”
“尸体还不足以证明?他们觉得那个妻子把自己劈成了两截?这个男孩是什么人?”
“男孩是十三个王国里最后一个诚实男人的最后一个孩子。我一定要救他,哪怕这是我在尘世和来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我不会再问第三遍了。”
“你怎么敢向我提问!你算什么东西,居然要我向你解释清楚?你难道已经成了我的主人,还是你以为你会成为?”
她的眼珠鼓了出来,脑后长出鱼鳍。
“不。我除了休息什么都没兴趣。我厌倦了这些。”我转身走出房间,“我两天后离开。”
“今天不走了?”
“今天不走。看来事情比我需要知道的更复杂。”
“孩子在哪儿?他离我们有多少个月?”她问。
“别再提我母亲了。”我说。
那天晚上我又走进梦境森林。这是一种全新的梦,我思考我为什么会置身其中,为什么梦中会有树林、灌木和发苦的雨点。我在动,但不是在行走,我知道某种事物会现身,或者在林间空地上,或者在如镜的水塘里,或者在孤独的幽灵鸟的孤独呼号里。出现的会是我已经熟悉的某种事物。桑格马曾经说过,你在梦境森林中能找到隐藏在清醒世界中的事物。隐藏的事物有可能是一种欲望。你要知道的事物藏在树叶、尘土、迷雾和稠密得仿佛鬼魂的热气里,之所以选择森林的形态,是因为只有在森林里,任何东西都有可能等候在大片树叶的遮挡之下。森林会找到你,你无法去寻觅它,因此每一个置身于森林中的人都会思考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然而桑格马还说过,追寻意义会逼疯你。
因此当烟雾女孩出现时,我没有去寻求意义,她奔向我,然后跑过我,她不是不理睬我,而是完全习惯了我的陪伴。森林里还有一个男人,我只能看见他手臂和腿上的汗毛。他触碰我的肩膀,我的胸膛,我的腹部,用额头触碰我的额头,然后抓起两根长矛走开。长颈鹿男孩站在一旁,两条腿叉开,无腿男孩缩成一个球,从他胯下滚过去。树丛中央的一块沙地眨眨眼,然后微笑,白化病人从沙地里起身,像是他就来自沙地,而不仅是躲在那里。然后他也抓起一根长矛,去找我叫不出名字的男人,然而我心里暖融融的,因为我确实知道他的名字。我已经停下脚步,但我依然在行走,烟雾女孩坐在我头上,她说,给我讲个蚂蚁、猎豹和魔法鸟的故事吧,而我听清了她说的每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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