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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黑豹剁掉阿桑波撒的脑袋,用苏库苏库树的叶子包起来,然后塞进背囊。我们从我来的路返回,手持武器,准备应付在黑夜中扑向我们的任何凶兽。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个脑袋?”我问。
“钉在墙上,我屁股痒了就用它蹭。”
“什么?”
他没再说什么。我们步行了四天四夜,绕过直穿会走得更快的树林,以免两面三刀的动物闻到阿桑波撒的血肉味,通知他的兄长。离桑格马的茅屋还有一个上午的距离时,我闻到了一股气味,黑豹也闻到了。烟雾、灰烬、脂肪、皮肤。他咆哮,我大喊,快走。我抓着弓、其他武器和背囊,拔腿狂奔。我跑到小溪旁,看见一个小男孩面朝下漂过。黑豹跳进水里,把他捞出来,一支箭早已刺穿他的心脏。我们认识这个孩子。不是最顶上那个茅屋里的,但也是敏吉。没时间埋他了,黑豹把他放回河里,面朝上,合上他的眼睛,放手让他漂走。
小径上有两具尸体堵在路上,一个男孩和白化病女孩,后背都插着一根矛。孩童的鲜血染红了所有地方,茅屋在燃烧。最底下的茅屋已经塌成袅袅冒烟的一堆灰烬,中间那座被烧断了房梁,裂成两半。一半落进底下茅屋的废墟里。大树在晃动,树干被熏黑了,树叶被烧得精光。最顶上的茅屋冒出熊熊火焰。半个屋顶在燃烧,一半墙壁被熏黑,在冒烟。我跳上第一级台阶,它在我脚下断裂。我翻滚着掉下去,黑豹跳上更牢靠的台阶,径直冲向茅屋。后墙还没着火,他在上面踹出一个窟窿,他又踹了几脚,直到窟窿大得足够他钻进去。他以豹形钻出来,咬着一个男孩的衬衣衣领,但男孩一动不动。黑豹朝茅屋摆摆头,意思是里面还有人。
茅屋里,火焰在尖啸,在狂笑,从树叶跳向树叶,从树枝跳向树枝,从布料跳向布料。地上,没有腿的男孩抱着长颈鹿腿的男孩,尖叫着要他动一动。我指着门口,抱起长颈鹿男孩。没有腿的男孩滚出门口,我环顾四周,寻找我看漏了的人。
桑格马躺在天花板上,一动不动,她睁着眼睛,嘴巴发出无声的尖叫。长矛刺穿她的胸膛,某种力量让她平躺在天花板上,就仿佛那是地面,这种力量并非来自长矛。巫术。我只能想到一个人能够施行巫术。有人打破她的魔咒,一路冲到她所在的房间。烈火跳上她的衣物,她爆发成一团火球。
我和男孩一起跑出去。
双生子从树丛里钻出来,他们瞪大眼睛,合不拢嘴巴。我知道这个表情永远不会离开他们了,无论时间过去多少个月。黑豹扒开一个男孩的尸体,看见另一个男孩被压在底下,是个白化病人,还活着。他尖叫,想逃跑,但被绊倒在地,黑豹抓住他。我把长颈鹿男孩放在草地上,蓝色的烟雾女孩陡然出现,她颤抖得太厉害,分裂成两个、三个、四个女孩。然后她逃跑,消失,随即在森林边缘现身。她再次消失,在我面前重新出现,无声地尖叫。她再次逃跑,停下,逃跑,消失,出现,停下,然后看着我,直到我明白她要我跟她走。
我先听见声音,然后才看见它们。鬣狗。
三只鬣狗在一棵倒伏的大树背后争抢一块肉,它们怒目而视,互相撕咬,囫囵吞下肉块。我关闭思路,不去想它们有可能在吃什么。另外四只鬣狗把一个小男孩赶上一棵树,它们咆哮,狂笑,在杀戮前先调戏猎物。烟雾女孩在男孩身前现身,四只鬣狗吓了一跳。它们慢慢后退,但没有走远,男孩无法逃跑。我爬上五十步外的一棵树,学着黑豹平时的样子,从一根树杈跳上另一根、一棵树跳上另一棵。我从高处的一根树杈跳到低处的一根上,然后荡回高处的一根树杈。我爬下一根树杈,跳上另一根,滑下像弹弓似的一分为二的一棵树,穿过打在我脸上的枝叶,跳起来抓住另一根树杈,树杈被我的体重压弯,然后将我抛了出去。
鬣狗咯咯笑,在排座次,决定谁去杀死男孩。那棵树很高,枝杈却很细,它不和四周的其他树交流。我从顶上的一根树杈跳下来,另一根,荡起来,落回树上,碰断了我周围的所有树杈,刮破了双腿和左脸,咬了一嘴树叶。四只鬣狗凑近猎物,烟雾女孩试图保护男孩。它们体形巨大,兽群中最大的几只。雌性。我扔出匕首,却差了一爪的距离。一只鬣狗向后跳,我扔出的第二把匕首刚好插在她脑袋上。一只鬣狗跑了,另外两只留下,咆哮,讥笑。
我双手各拿一把短斧,嘴里咬着匕首,我从高处跳下去,落在剩下两只鬣狗中一只的面前,将两把短斧砍进她的面门,拔出来,砍下去,拔出来,砍下去,直到血肉溅满我的脸,遮蔽我的视线。她撞倒我,咬住我的左手,撕扯,碾磨,我疼得咬紧牙关,男孩吓得无法动弹。第二只鬣狗企图咬我的脚。我用匕首刺进前一只鬣狗的脖子。拔出来,再刺进去。再刺进去。再刺进去。它倒下了。对我的脚龇牙的鬣狗扑上来咬我。我挥动没受伤的手,匕首划破她的面门,一只眼睛爆开了。她尖叫逃跑。另外两只鬣狗叼起其他鬣狗吃剩下的一点肉块,跟着离开。
我的左手鲜血淋漓,被咬开的肌肉挂在那儿,它无法活动了。男孩过于惊恐,从我面前后退逃开。烟雾女孩跑向我,招呼他归来。男孩刚开始跑,一只鬣狗忽然扑向他。她的尸体落在男孩身上,两支箭射穿了她的颈部。我把男孩拽出来,他叫个不停。黑豹又杀死了两只鬣狗,剩下的落荒而逃。
黑豹从茅屋里救出来的小男孩再也没有苏醒。我们埋葬六具尸体后停下了,因为死者太多,每一个都让我们心碎。我们又找到四具尸体,随便找了些布料或皮子裹起来,放进河里,让水流带他们前往冥界。他们看上去像是在飞向女神的召唤。我们摘浆果和烤肉给孩子们吃,他们睡着了,等他们不再在睡梦中哭泣和尖叫后,黑豹领着我走进森林。
“该有人为这罪负责。”我说。
“什么?你知道是谁干的。”
“你能闻到他吗?”
“我能闻到他们所有人。”
“还会有更多的来。”
“我知道。”
烟雾女孩不肯放我走。她跟着我来到空地边缘,走出曾经被魔咒保护的区域,直到我呼喝着命令她回去。黑豹带着活下来的孩子——从鬣狗嘴里救下来的男孩、白化病男孩、皮球男孩、双生子、长颈鹿男孩和她。有太多的尸体要埋葬,大部分已经焚毁。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最顶上那间茅屋的屋顶塌了,白化病男孩开始哭泣。黑豹不知所措。他用爪子抚摸男孩的脸,直到男孩爬上他的背,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
“应该我去。”他说。
“你找不到他们。”
“你杀不死他们。”
“我会带上短斧和匕首,还有长矛。”
“我现在也能跟踪他们。”
“他们用过河掩盖踪迹。你找不到他们的。”
“你只有一条胳膊。”
“我只需要一条。”
他用阿索奥克布[19]包扎我的胳膊,我知道那是桑格马的缠头布。那些人的气味本来在消散,但黄昏后变得浓烈。他们停下来过夜了。他们一步一步踏着我们走的同一条路走向茅屋。我就算不用鼻子也能找到他们。他们发现桑格马的符咒分文不值,于是一路乱扔各种小饰品。我在深夜前找到了他们和我叔叔,他们正在用扦子烤肉。烤肉的浓烟赶走了所有猫科动物。半个月亮投下暗淡的光芒。我叔叔之所以会来,大概是为了证明他还能用刀。用刀杀死孩童。他们围在两棵马鲁拉树[20]之间,有说有笑,其中一个展开手臂,鼓着眼睛,吐出舌头,用乡村方言说女巫如何如何。另一个在吃地上的水果,醉醺醺地走来走去,自称是一头犀牛。还有一个说女巫给他肚皮下了咒,他要去拉屎。我跟着他走出树林,来到象草比他脖子都高的地方。这儿足够远,他能听见其他人嘻嘻哈哈,他们听不见他嗯嗯啊啊。男人撩起缠腰布蹲下。我踩在一截朽烂的树枝上,引他抬头看。我的长矛一下刺穿他的心脏,他的眼睛顿时翻白,他两腿一软,倒在草丛里,没发出任何声音。我拔出长矛,高声咒骂,其他人跑了过来。
我爬上另一棵树,再次发出声音。一个男人走近我,他绕着树干摸索,但光线暗淡,他什么都看不见。我认识他的气味。我用双腿夹住一根树杈,在他头顶上倒挂下去,我抡起斧头,他刚开口喊阿尼库约,我就挥动手臂,砍中了他的太阳穴。我认识他的气味,但不记得他叫什么,我浪费了太多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一根棍子打中我的胸口,我掉了下去。他的双手掐住我脖子,使劲用力。他要杀死我,他要把我的生命赶出身体,他会到处夸耀,说他亲手杀了我。
卡瓦。
我认识他的气味,他也知道这是我。月亮的朦胧光线照亮他的笑容。他一言不发,压住我的左臂,放声大笑,我吞下一声惨叫。有人高喊,问他是不是发现了我,我的右手从他膝头滑下去,他却没有注意。他更加用力地掐我脖子;我的脑袋很沉重,光线和我能见到的一切都变成血红色。我都不知道我摸到了地上的匕首,直到我抓住刀柄,看着他大笑,说,你和黑豹睡过吗?然后把匕首捅进他的脖子,鲜血像热水涌出地面似的喷出来。他陡然瞪大双眼。他没有倒下,而是慢慢地趴在我的胸口上,热血顺着我的皮肤流淌。
这就是我想对男巫说的。
他之所以在黑暗中看不见我,听不见我在树丛中移动,闻不到我紧追不舍,我跟着他,他在逃跑,因为他知道某种厄运像恶风似的落在他的人身上;他之所以磕绊跌倒,他捡起石头或误以为是石头的豺狼粪便,扔出去却没有一块击中我;桑格马的巫术之所以依然在保护我,哪怕他已经用咒语定住她,把她杀死在天花板上,这些都因为那根本不是巫术。我想把这些话全说给男巫听。但我没有,我只是把匕首从他脖子西面插进去,割开他的喉咙,一直到最东面。
我叔叔朝他们喊叫,命令他身边的最后两个人别跑。他会加倍给他们酬劳,三倍,这样他们就有钱雇人与血仇作战了,或者买个更漂亮的妻子。他坐在土地上,以为他们会盯着树丛,但他们在看肉。右边那个先倒下,我的短斧从中切开他的鼻子,劈裂他的颅骨。第二个想逃跑,却撞在我的矛尖上。他倒下,死得可不快。我把长矛捅穿他的腹部,插在地上,去掐他的喉咙。我叔叔有足够的时间以为他还有希望。他还能逃跑。
我的匕首插进他右大腿的背面。他重重地倒下,惨叫,祈求诸神救他。
“我的叔叔,你先杀的是哪个孩子?”我问他,来到他身旁。他五体投地,但不是向我恳求。
“黑夜盲目的神啊,请听我的祈求。”
“哪一个?是你亲自拿着匕首,还是雇人动手的?”
“地上和天上的诸神啊,我总是向你们奉献贡品。”
“有孩子惨叫吗?”
“地上的神和——”
“他们有人惨叫吗?”
他不再企图爬开,而是翻身坐在地上。
“他们全都惨叫了。我们把他们关在茅屋里,点火烧了茅屋时,他们全都惨叫了。但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他这么说是为了撼动我的心神,也确实做到了。有些人听到这种消息可以不为所动,我不想成为这种人。
“还有你。我知道你是个诅咒,但没想到你会窝藏敏吉。”
“你敢再叫——”
“敏吉!孩子,你见过下雨吗?感觉到雨点打在皮肤上。眼看无数鲜花一夜之间绽放,因为大地吸饱了雨水?要是你再也不能见到这样的景象呢?牛和猫瘦骨嶙峋,肋骨紧贴皮肤?这些事情你全都见过。你会苦思冥想许多个月,诸神为什么忘记了这片土地。让河流干涸,女人生下死婴。那就是你想带给我们的?一个敏吉孩童足以诅咒一个家。但十四个呢?你没听我们说过狩猎很艰难,而且越来越困难吗?邦班吉可以戴上愚蠢的面具,跳舞献给愚蠢的神;但只要存在敏吉,诸神就不会听我们祈祷。再过两个月,我们就会饿肚子。难怪大象和犀牛都在逃离,只有蝰蛇愿意留下。而你,一个傻——”
“是卡瓦在保护他们,不是我。”
“听听他在怎么撒谎!卡瓦就说你会这么做。他跟踪你和什么黑豹,你居然和那东西睡觉。一个孩子身上到底能沾染多少邪恶的习惯?”
“我想让卡瓦证明他的话,可惜他已经没有喉咙了。”
他吞口唾沫。我走近他。他瘫软着后退。
“我是你可敬的叔叔。我是你仅有的家人。”
“我宁可住在树上,去河边拉屎。”
“你以为鼓声不会被人听见吗?人们会闻到血腥味,把罪责归在你身上。他是谁,没有家的那个人?他是谁,没有孩子的那个人?他是谁,那个卡瓦回到村里告诉人们,说他诅咒自己族人的人?你杀死的这些人,他们的妻子会唱什么?你,选择邪魔附生的孩子,诅咒这片土地,现在又夺走他们的父亲、孩子和兄弟。你死定了;你还不如拿起匕首,割了自己的喉咙呢。”
我打个哈欠。“还有话要说吗?是不是该说愿意出什么价码了?”
“拜物祭司——”
“哦,现在要说拜物祭司如何了?”
“拜物祭司,他说过会有东西像暴风雨似的落在我们头上。”
“而你以为是闪电——假如你真的想过。”
“你不是闪电,你是瘟疫。你看着我,你像恶风一样在夜里袭击我们,降下不定的诅咒。你应该去杀甘加通人。而你做了他们想做的事。连他们都不会向自己人下手。你没有自己人,也不会亲近任何人。”
“你现在成了占卜者?你不如算算,自己还有明天吗?可敬的叔叔,我只有一个问题。”
他瞪着我。
“甘加通人杀死我的父亲和兄长,害得我祖父逃进城市。但是啊,可敬的叔叔,他们为什么一直没有找上你?”
“我是你可敬的叔叔。”
“而我问你怎么知道城里的生活方式,你说你和你兄长去过城里,也就是我父亲——”
“我是你可敬的叔叔。”
“但我父亲死了。你和我祖父一起逃进城市,对不对?你像娘们一样给自己买了那种椅子。我家里有两个懦夫,不是一个。”
“我是你可敬的叔叔。”
“谁敬爱你?”
他扔出我的匕首,而我抢先躲开。匕首击中我背后的树,落在地上。他跳起来,尖叫,像野牛似的冲向我。第一支箭贯穿了他的左右面颊。第二支插进他脖子。第三支穿透他侧肋。他瞪着我,失去两腿的支撑,跪倒在地。第四支贯穿他的脖子。可敬的叔叔脸朝下倒在地上。黑豹在我背后放下弓。他背后是白化病男孩、皮球男孩、双生子、长颈鹿男孩和烟雾女孩。
“不该给他们看见这些。”我说。
“不,应该。”他说。
日出时,我们带着孩子去投奔唯一有可能接纳他们的人群,对于这个人群来说,没有任何孩子能构成诅咒。甘加通村民见到我们接近,纷纷拿起长矛,黑豹大声说我们带来了给酋长的礼物,于是他们放我们过去。酋长很高很瘦,更像斗士而非统治者,他走出茅屋,隔着战士的人墙打量我们。他转向黑豹,但藏在眉骨阴影中的深陷双眼始终盯着我。他双耳各戴一个耳环,脖子上挂着两个珠串项链。他的胸膛犹如疤痕之墙,那是数十上百次杀戮的勋章。黑豹打开背囊,倒出阿桑波撒的头颅。连战士都吓得向后跳。
酋长盯着那颗头颅看了很久,久得足以让苍蝇聚拢过来。他穿过战士的人墙,捡起头颅,放声大笑。
“食肉者和他喝血的兄弟劫走我妹妹,他们只吸了她的一部分血,留下她的性命,喂她喝下许多污秽之物,因此她成了他们的血奴。她住在他们的树底下,吃死尸的碎肉。她跟随他们走过所有土地,最后连他们都厌倦了她。她跟着他们走进河流,越过高墙,钻进火蚁的巢穴。一天,萨萨邦撒抓起他兄弟,飞下一道悬崖,知道她会紧随其后。”
他拎起头颅,再次大笑。村民欢呼。然后他盯着我,笑声戛然而止。
“那么,黑豹,你是过于勇敢还是愚蠢?居然带一个库人来这儿?”
“他也带来了礼物。”黑豹说。
我拉开我叔叔的羊皮披风,他的脑袋掉了出来。酋长的战士走近细看。酋长一言不发。
“但你不是他的血亲吗?”
“我不是任何人的血亲。”
“无论你拒绝还是承认,我都能在你身上看见和闻到。我们杀过很多男人和几个女人,大多数来自你们部落。但我们不杀自己人。你以为这能给你带来什么荣耀?”
“你刚说你们杀过几个女人,居然还来跟我谈荣耀?”
酋长再次凝视我:“我想说你不能留在这儿,但你来不是为了留下。”
他望向我们背后。
“也是礼物?”
我们把孩子们留给他。两个女人抬起长颈鹿男孩,一边屁股瓣一个,带他走进她们的茅屋。一个年轻男人说他父亲看不见,很孤独,不会介意照顾连体的双生子。他们这个样子,他永远不需要担心他会搞丢一个。一个头上插着尊贵羽毛的男人当天就带着皮球男孩去打猎。几个男孩和女孩围住白化病男孩,抚摸他,戳弄他,最后一个孩子给他端来一碗水。
黑豹和我在日落前离开。我们沿着河岸走,因为我希望能瞥见哪怕一眼库族的人,我将再也不会见到的那些人。但库族没有人敢来河边,免得成为甘加通长矛的目标。黑豹转身返回密林,而我背后的树叶飒飒作响。大多数时候她像鬼魂似的游荡,但要是害怕或高兴或生气了,就会摇动树叶或碰翻水碗。烟雾女孩。
“告诉她。她不能跟着我们。”我对黑豹说。
“她跟着的不是我。”他答道。
“回去,”我转身说,“回去,当一个母亲的女儿,或者一个兄弟的姐妹。”
她的脸从烟雾中浮现,她皱着眉头,像是听不懂我的话。我指了指村庄,但她不为所动。我挥手赶她走,转过身去,但她跟了上来。我以为要是我不理她,也不理会这么做对我心跳的影响,她就会走开,但烟雾女孩跟着我走到村庄边缘,一直跟着我离开。
“快回去!”我说,“回去,我不要你。”
我迈步向前走,但她再次出现在我前方。我正要喊叫,却见到她在哭。我转过去,她再次出现。黑豹开始变形,低声吼叫,她吓了一跳。
“快回去,否则我要诅咒你了!”我喊道。
我们在甘加通领地的边缘,向北走进自由土地,再向前就是卢阿拉卢阿拉。我知道她在我背后。我捡起两块石头,朝她扔了一块。石头径直穿过她的身体,但我知道她会因此感到惊骇。
“快回去,该死的鬼魂!”我喊道,扔出第二块石头。她消失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黑豹已经走出去很远,我这才意识到我始终站在原处,没有动弹过。要不是他对我低吼,我会一直站在那儿。
我和黑豹来到法西西,北方王国的都城,遇到很多丢失了物品和人的男女,他们用得上我的鼻子。黑豹厌倦了高墙,两个月后离开,我一个人待了许多个月。
我再次见到黑豹时,已经过去许多年,我成了一个男人。法西西有太多怀恨在心的人认识我,于是我搬到了马拉卡尔。他来到马拉卡尔后过了四晚,这才请我的女房东转告我说他想见我,我觉得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因为除此之外他没有理由要进这座城市。黑豹依然英俊,下颚强健,他以人形进来,身穿罩衫和斗篷,否则野兽会被城里的人杀死。他的腿变得更加粗壮,面部周围的毛发更加蓬乱。他留着唇须,然而在这座城市里,男人可以爱男人,祭司可以娶奴隶,棕榈酒和马苏库啤酒可以冲走悲伤。他走进城市的那天夜里我就闻到了,即便那天夜里下着雨,唤醒了古老的气味,也依然没有削弱他的体味。他依然闻着像个只有碰巧要过河时才会顺便洗澡的男人。我们在库里库洛酒馆碰面,这是我做生意的地方,胖子老板供应汤和酒,没人在乎进门的是谁或什么。他拿着一罐啤酒,请我喝他自己不肯喝的棕榈酒。
“你看上去很好,完全不一样了,已经是个男人。”他说。
“你看上去还是老样子。”我答道。
“你的鼻子怎么样?”
“这个鼻子会为这杯酒付钱,因为我没看见你带着钱袋。”
他大笑,说他要请我帮个忙。
“我要你帮我找到一只苍蝇。”他说。
[1]作者据非洲各语言创造的新语言,为保留原文阅读感受,不作翻译。——编注(若无特别标注,本书中注释均为译注)
[2]糖李酒:Masuku, Uapaca kirkiana在齐切瓦语里的叫法。
[3]Nyumba:斯瓦西里语、齐切瓦语、祖鲁语中的House,在这里是棋盘双方的大本营。
[4]Mtaji:斯瓦西里语,意思是高级、重要。
[5]恩戈洛:Ngolo,非洲库内纳河流域地区的一种战斗仪式。
[6]货贝:宝贝科海洋腹足纲软体动物的统称,在南亚和非洲部分地区曾充当货币。
[7]阿巴达:Abada,刚果等地区的神话动物,类似欧洲的独角兽。
[8]达加:Dagga,非洲南部地区对大麻的俗称。
[9]云波:Yumboes,西非沃洛夫人传说中的善意精灵。
[10]奥巴伊弗:Obayifo,西非民间传说中的吸血鬼。
[11]桑格马:Sangoma,南非传统医术医师,在恩古尼人、聪加人和索托-茨瓦纳人传统中,医师通常有Sangoma(占卜师)和Iyanga(药草师)两种。——编注
[12]肖加:Shoga,斯瓦西里语,男性伴侣中偏弱势的一方。
[13]托克洛希:Tokoloshe,祖鲁神话中类似矮人的顽皮精灵,会隐身。
[14]恩基希:Nkisi,中非地区的魔力雕像或栖息其中的精灵。Nkondi,恩基希中的追猎者。
[15]巴沙:Basha,斯瓦西里语,男性伴侣,尤指偏强势的一方。
[16]塔拉比音乐:Tarabu是在坦桑尼亚和肯尼亚地区流行的音乐风格,受到东非、撒哈拉以南非洲、北非、中东和欧洲音乐的影响。科拉琴、金贝鼓和说话鼓都是非洲特有的乐器。
[17]伊思瓦沙:Ithwasa,桑格马的学徒。南非人为了成为桑格马,必须远离家庭,过禁欲的生活,作为伊思瓦沙向桑格马学习。——编注
[18]伊扬加:Iyanga,南非传统医学中的药草师。——编注
[19]阿索奥克布:Aso Oke,西非约鲁巴人制作的手工布。
[20]马鲁拉树:又名非洲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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