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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事发前一天的下午,我一直在忙于建造一个帝国大厦的模型。它是用成人尿布盒搭建而成的,体积相当于真实建筑的万分之一。那确实是个漂亮的玩意儿,从地基上竖起来的高度,足足有五英尺,傲立在化妆品通道的上方,还带着巨大的观测台,顶端也按万分之一的比例模仿了真实建筑。若非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它堪称是完美之作。

“你曾经说过,要做得严丝合缝。”雪莉一边说,一边皱起眉头,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的作品,“我需要的是一个坚固的模型。”她说。

雪莉是这个连锁药店的分店主管。此时此刻她耸着肩,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刚好和她身上的制服相匹配——她身穿蓝色polo衫,作为店员,我们也不得不穿同样的制服。

“我记得你说要做得严丝合缝的。”她确实那么说过。

“我需要的是一个坚固的模型,”她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遗憾地摇了摇头,仿佛我做出来的帝国大厦模型是一匹瘸腿的赛马,而她是那个握着手枪的发令者。现场安静得令人尴尬,她一边摇头,一边拿目光在我和我的作品上扫来扫去。我漠然地瞪着她,好像从一开始就没领会她的意图。

最后,我问:“难道你的意思是要推倒重来?”

“是你说要做得滴水不漏的。”她继续重复那句话。

“好吧,没问题。我马上重新开始。”那天我和往常一样穿着黑色运动鞋,我轻轻踢了一下脚尖,一个盒子从模型的底座蹿出去了。顷刻间,巨大的模型轰然垮塌,盒子滚落一地,尿布撒得遍地都是。

雪莉的脸刹那间变得通红,像个熟透的石榴。她可以当场解雇我,但我知道,我不可能如愿被解雇。那年的整个夏季,我千方百计地想摆脱政府的“小额援助”项目:总是以同一个借口迟到、经常找错钱,甚至故意把商品摆错位置,比如把润肤乳和通便剂堆在一起、把避孕套和儿童洗浴香波码在一块儿。但不论我表现得多么差劲,雪莉都会把我的名字列在工资单上。

现在解释一下为什么我无法从“小额援助”项目名单中被删除。这也是我人生中上过的第一堂政治课。在恩格尔伍德这个慵懒的海滨小镇,有三个这样的项目,萨拉索塔市有二十七个,整个佛罗里达州一共有一百一十五个……总之,“小额援助”项目就像不可治愈的麻疹,遍布全国各地。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员工,哪怕只犯下一丁点类似的错误,都会有被炒鱿鱼的可能。而我则不会,因为在整个家族中,我父辈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有一个这样的名额,能把它作为人生的第一份工作,长久以来这都是令整个家族感到骄傲的事情。我那些自毁形象和名誉的行为,不仅无法使自己被解雇,反而加深了我和雪莉之间的矛盾,并让同事们对我敬而远之。我理解他们,因为无论我怎么顶撞顾客、找错多少回钱,总有一天我会继承这个公司的大部分股份,他们却一点份都没有。

雪莉从满地的狼藉中穿过,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戳着我的胸,正准备对我说些什么。这时,公司的公共广播响了起来:

“雅各布,二号线有你的电话。”

我转身离开。雪莉满脸通红地目送我离去。

员工休息室没有窗户,阴暗潮湿。我迎面碰到了药店助理琳达。借着可乐机发出的微弱光芒,看到她正咬着一块三文治。

她冲一个挂在墙壁上的电话机点点头,示意我过去,“在2号线,不知道是谁找你,声音听起来有点怪。”

我拿起悬挂着的话筒。

“雅各布,是你吗?”

“是我啊,爷爷。”

“上帝啊,总算找到你了。我现在需要钥匙,你知道在哪儿吗?”他听上去心烦意乱,似乎喘不过气。

“什么钥匙?”

“别闹了!”爷爷厉声说,“你知道是什么钥匙!”

“你一定丢在什么地方了。”

“一定是你爸爸教唆你的,”爷爷说,“快告诉我你把钥匙放哪儿了,我不会向你爸爸出卖你。”

“没人唆使我,”我试着转移话题,“今天早上你按时吃药了吗?”

“它们来了,你知道吗?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它们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拿什么和它们决斗呢,难道用那把该死的黄油刀?”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爷爷这么说了。他一天比一天衰老,坦白地说,他正在一步步地靠近死神。开始,他心智衰退的迹象还可以辨别出来,比如他经常忘记要买的东西,或者叫我妈妈的时候,嘴里喊出的却是姑妈的名字。

不知什么原因,最近几个月,爷爷变得异常焦躁不安。爸爸妈妈没有时间专门照顾他,因为担心他伤害到自己,所以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他送到养老院。因为各种原因,我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人。

和往常一样,我先尽量劝他镇静。“你现在很安全。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过几天我给你捎盘录像带过去,我们一块儿看,你觉得怎么样?”

“别!你好好待着别动!我这儿很危险!”

“爷爷,根本就没有恶魔。早在战争年代你就把它们全部消灭了,难道你忘了?”我转过脸对着墙,尽量不让琳达听到我和爷爷之间这场怪诞的对话。她正在假装翻阅一本时尚杂志,时不时还好奇地看我一眼。

“不,它们没有被消灭干净,”爷爷说,“根本就没有!的确,我杀掉了很多,但它们来得更多了!”从话筒里,我听见他在屋子里这儿敲敲那儿敲敲,一会儿打开抽屉,一会儿又“砰”的一声关上。我想,他已经彻底崩溃了。

“你好好待着,别上这儿来,听到了吗?我没事的——看我怎么割下它们的触须、戳穿它们的眼睛!要是能找出那把该死的钥匙就好了!”

爷爷满屋子找寻的正是车库的钥匙。车库里,爷爷堆放的枪支和刀具足够装备一个民兵连。他用了半辈子的时间来收集这些武器。那时,他经常不辞辛劳地长途跋涉,赶赴全国各地的枪支展览。赶上周末天气晴好,他会强行带着家人去射击场练习枪法。爷爷对这些枪支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甚至睡觉都要和它们在一起。爸爸手里的一张老照片可以作证。照片上,爷爷正在打盹,手里握着一把手枪。

至于爷爷为什么对枪支如此痴迷,我曾问过爸爸。爸爸的解释是,像爷爷那样当过兵,并且遭受过精神创伤的人,有时做出一些异于常人的举动,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对此我理解为,尽管那些恐怖的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但爷爷依然没有真正从阴影中走出来,即便在家里——这个对他来说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他依然觉得危机四伏。更具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曾经控制着他的恐怖幻想和错觉,现在全部成真。而车库里那堆枪支弹药,无时无刻不对他的生命构成威胁。正因为如此,爸爸才把钥匙偷偷藏了起来。

我继续撒谎,说不知道钥匙放哪儿了。爷爷急得直跺脚。他满屋子乱转,一边谩骂,一边敲打。

最后,爷爷说:“既然那把钥匙对你爸爸这么重要,就让他拿去好了。你跟他说一声,让他别忘了来给我收尸!”

结束了和爷爷的通话后,我马上拨通了爸爸的电话。

“爷爷疯了。”我说。

“他今天吃药了吗?”

“他没回答,但听上去好像没吃。”

爸爸叹了口气,“你能顺便过去看看他吗?我有事情,现在走不开。”

爸爸是鸟类救助中心的一名志愿者,职责是帮助受伤的鸟类,比如被汽车碾伤的雪鹭和不小心吞下鱼钩的鹧鸪等,并对它们进行康复救助。他还是一位业余的鸟类爱好者和自然主义作家,家里那堆从未发表的文稿可以作证。当然,如果不是出生在一个开了一百一十五家连锁药店的家族,这些都不可能成为他的正式工作,除非他娶到一个家境富裕的女子。

不过我的工作也不是正式的,只要我想离开,随时可以出来。于是我答应他走一趟。

“谢谢你雅各布。你答应我,一定好好照顾波特曼爷爷,好吗?”

“你说要把他送到养老院,这不过是把麻烦推给别人。”我说。

“我和你妈妈还没有最终下决定呢,孩子。”

“你们铁定已经打好主意了。”

“雅各布……”

“爸爸,我能照顾爷爷。真的。”

“也许现在你能照顾,但他的状况会越来越糟。”

“无论如何我都能把他照顾好。”

挂掉爸爸的电话后,我又打了个电话,把我的朋友瑞奇喊了过来。十分钟后,停车场传来一阵沙哑的汽车喇叭声,没错,是瑞奇驾驶的那辆古董级的“维多利亚皇冠”。

从休息室出来,我向雪莉宣布了一个坏消息:她所需要的模型还要再等一天才能做出来。

“家里出事了。”我解释说。

“好吧。”她无可奈何地应道。

从店里出来,我钻进闷热的夜色。瑞奇叼着烟,正坐在那辆布满划痕的“维多利亚皇冠”发动机盖上等我。他的靴子上沾满泥巴,嘴里吐着烟圈,落日的余晖照在他绿色的头发上,让我想起了红脖子朋克詹姆士·迪恩。他看上去像个十足的小流氓,一个怪异的、只有南佛罗里达州才能产出的劣等杂种。

看到我,他从车子上跳下,在停车场另一头大声问道:“你终于被炒了?”

我一边向他跑过去一边说:“嘘……他们还不知道我的想法呢!”

瑞奇猛击一下我的肩膀,想要鼓励我,却只碰到我的肩袖。“别伤心,天才艾德。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叫我天才艾德,因为我是特殊班的学生。所谓特殊班,严格地讲,就是设置特殊课程的班级,这样的班级在全校总共也没几个。这个绰号曾经让瑞奇乐了好一阵子。我们之间的友谊,通常是前一刻还在怄气,过一会儿又亲密合作了,彼此心照不宣。为了避免学校附近的小混混和小流氓们的骚扰,我们还达成了非正式的互助协议——我帮助他英语考试及格,他保护我的人身安全。然而我们之间的交往给爸爸妈妈带来了不快,但我却因此而更加得意。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令我感到悲哀的是,他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瑞奇像往常一样一脚踹开车门,我爬了进去。他那辆“维多利亚皇冠”怪异得令人称奇,像一个无意间做成的民间艺术品,足以送进博物馆。瑞奇说这是他花了足足一坛子的硬币——二十五美分从垃圾场买来的。这个解释比较靠谱,因为即便瑞奇在后视镜上挂了空气清新剂,但还是不能掩盖车里的怪味;座位上缠着管道胶带,因为只有这样,在颠簸的时候,座位底下没装好的弹簧才不至于飞到窗户外面。整部车子上,只有外壳的情况稍好一点,但也是锈迹斑斑,像月球的表面一样凸凹不平。这是瑞奇为了赚点油钱而蓄意为之的结果。那次,他找来几个醉汉,给他们每人一根高尔夫球棒,让他们把车子一顿好打……那件事也给了瑞奇一个教训,就是以后千万不要再敲碎玻璃了,不过他后来好像也没把这个教训当回事儿。

瑞奇开动引擎,车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叫声,很快便被淹没在一片蓝色的烟雾里。我们离开停车场,穿过一排商场,驶向波特曼爷爷的住处。我惴惴不安,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

一路上,我设想着最坏的情形:爷爷赤身裸体在街上狂奔,手持猎枪、口吐白沫,或者躺在庭前的草地上,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这些都有可能发生的,而且会成为瑞奇对一个曾被我无数次描述过的传奇人物的第一印象,一想到这里我就紧张惶恐。

抵达爷爷所住的那个环形村庄时,太阳已经落山,天边只剩几片还透着微光的云彩。那里的房子彼此连接,错综复杂,形成若干个死胡同,整个村庄就像一个迷宫,让人眼花缭乱。

我们在大门口停下,正准备敲门,发现看门的老头正在保卫室里打瞌睡,便径直开了进去。这时,爸爸打来电话,他想知道爷爷的情况。就在我应付他的那一小会儿,该死的瑞奇把车开进了一个死胡同,我们迷路了。

我告诉瑞奇,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他骂了几声,不停地打方向盘,连续转弯,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他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向车窗外吐唾沫,那些唾沫带着烟草味儿,在半空中划出道道弧线。

我努力在路边寻找自己熟悉的标记。尽管来过爷爷这里无数次,但要找出标记还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这里的房子建得大同小异,全部四四方方,矮而宽,侧面以铝片或者黑色的木头作为装饰,正面建有走廊。走廊粉刷过,给整个建筑增添了一些生机。

经过长年的日晒雨淋,路边设置的路标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无法辨认。唯一能指路的是那些草坪,上面点缀着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雕塑,整个村庄看上去像个户外博物馆。

终于,我认出了一个邮筒。邮筒安在一个铁质男仆雕像的头顶。“男仆”挺胸直背,表情高傲,似乎正在流泪。我咆哮着,叫瑞奇向左拐。轮胎发出一声尖叫,我被抛向车门。我的头盖骨一定被猛烈地冲撞松了,因为突然间所有的方向都旋转起来……

“瑞奇,在‘火烈鸟’那儿向右拐!看到‘圣诞老人’往左!看到‘撒尿小孩’直走!”

到了“撒尿小孩”时,瑞奇放慢速度。他仔细看了看附近的房子,脸上露出怀疑和不屑的表情。原来,这儿所有的房子都是漆黑一片,走廊里连盏灯也没有,窗户里没有透出一丁点儿的光,车棚里也没见一辆像样的车子。为了躲避热浪的侵袭,爷爷的邻居们全都北上避暑去了,因为无人打理,院子里野草疯长,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隐掩在草丛中,看上去像一座座碉堡。

“在最后一个雕塑那儿往左。”我说。瑞奇踩下油门,我们沿着街道颠簸而去。在经过不知道是第四栋还是第五栋房子时,我们看见一个老头站在草坪上。他的脑袋光秃秃的,像个鸡蛋,身披浴袍,脚穿拖鞋,正在给及踝的草坪浇水。他身后的房子也是漆黑一片,门窗紧闭。我转过身看他时,刚巧他也在回头看着我——他的眼珠全部是白色的,我心里吃了一惊,因为波特曼爷爷从没说过他有个瞎眼的邻居。

街道尽头种着一排松树。在那里,瑞奇向左急转弯,“维多利亚皇冠”驶进了爷爷院子里的车道。他熄灭发动机,从车子里钻出来,踢开我身边的车门。我们穿过草丛,进入走廊。

我按下门铃,等着爷爷开门。远处传来一阵狗吠,苍茫的夜色显得越发寂寥。

我想,难道是门铃坏了吗?于是捶几下门,依然无人应答。我们就这样等着。小飞虫很快把我们包围起来,瑞奇对它们一阵猛拍。

“他可能出门了,”瑞奇咧嘴笑着说,“太热了。”

“我们说几句笑话吧。”我说,“在夜里,他的枪法可比咱俩好多了。这里到处都是风韵犹存的寡妇。”为了放松紧张的神经,我开了一个黄色玩笑,这里的安静让我有些不安。

我在灌木丛中的某个隐秘处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把备用的大门钥匙,对瑞奇说:“你在这儿等着。”

“可是,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鬼地方?”

“因为你看上去像个二流子,还披着一头绿色的头发。我爷爷可不认识你,何况他带着好几把枪。”

瑞奇耸耸肩,又点燃一支烟。他走进草丛,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打开大门,走进屋子。

尽管只有微弱的光亮,也可以断定屋子里一片狼藉,似乎刚被小偷洗劫过。书架上和柜子里空空如也,曾经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的《读者文摘》散落在地上,东一本西一本。沙发垫和椅子被翻了个底朝天。冰箱和冷柜的门敞开着,曾经储存在里面的食物被扔在地上,地毯上出现一条条小水坑。

波特曼爷爷真的精神失常了,我的心彻底凉了。我叫他的名字,没有人应答。

我打开灯,对所有的房间逐一检查,搜寻着任何可能会被一个患有被害妄想症的老人用做藏身之地的角落:家具后、阁楼上的夹板中、车库的作业台下,甚至包括他用来陈列枪支的柜子——柜子还是锁着的,手柄布满划痕,那是爷爷试图开门时留下的痕迹。屋外的门廊上生长着几株杂草,在暗夜的微风中不停摇摆。我跪在地上,检查藤椅底下,看能不能发现点儿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有个东西正闪闪发光。

纱门外的草丛中遗落着一个打开的手电筒,光束指向后院。后院里生长着野生的齿叶蒲葵和矮棕榈。在环形村庄和邻近的世纪丛林之间一英里的区域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树木,据说里面蚖蛇遍地,浣熊出没,野猪横行。

我脑海里闪现出一副画面:精神失常的爷爷穿着浴袍在丛林里四处乱转,嘴里喃喃自语。一种可怕的感觉吞噬了我。最近,每隔几个星期就会出现老人不慎跌入池塘被鳄鱼活生生吞下的报道。爷爷的精神状况,很容易让人产生最坏的想象。

我喊瑞奇,他很快过来了,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很快发现了一些新痕迹——纱门上有一道细长的不规则的口子。他说:“这条缝很大,可能是被野猪咬的,也可能是被山猫挠的。草丛中可能会留下它们的脚印。”

附近传来一阵更凶猛的狗吠,我们都吃了一惊,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还有可能是狗!”我说。

这时,各个方向都传来狗叫声,它们此起彼伏,越来越凶猛。

“有可能,”瑞奇点点头,“车上有一支点二二小口径步枪,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拿。”说完,他离开了。

狗吠刚刚停下,夜虫又聒噪起来。虫子们像是在比赛,声音嘈杂刺耳。天虽然黑下来了,但没有一丝微风,比白天还热。这让我汗流浃背。

我拿起手电筒,对着树丛扫了扫。我确信爷爷就在里面,但他在哪个角落呢?我和瑞奇都不是跟踪器,对此无从知晓。但是,我似乎被什么东西指引着,或许是加速的心跳,又或许是不知从哪儿发出的细微声响。那一刻,我不能再等。我钻进灌木丛,像一只猎犬,开始四处寻找爷爷的踪迹。

在佛罗里达州的树林中,人们很难真正跑动起来,因为树林里到处是粗大的蒲葵刺,布满荆棘的藤蔓。我叫着爷爷的名字,拿手电筒四处扫射。突然,角落里一个闪光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走上前去仔细看了,才发现是几年前被我扔掉的足球,已经发白、空瘪。

我决定放弃,准备回去和瑞奇会合。这时,不远处的蒲葵丛中一道刚踩出来的小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过去,拿手电筒照了一圈,发现路边几棵蒲葵树上溅了黑色的斑痕。这让我感到口干舌燥。过了一会儿,稍稍镇定一点后,我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每向前走一步,我的肚子就抽搐一下,身体似乎在以这种方式向我发出警告。走了一会儿,这条隐藏在灌木丛中的小路消失了,更确切地说,是被一块空地取代。在那里,我看见了他,我的爷爷。

爷爷趴在一片藤蔓上,双腿张开,一只胳膊弯曲着压在胸前,像是从一个很高的地方摔了下来。他的背心已经被血浸透,裤子被划成布条,脚上只穿一只鞋子,另一只不知道丢到了哪里。我想他可能已经死了。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呆了,像块木头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电光在爷爷身上晃动着。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我终于回过神来,叫了一声爷爷的名字,但他毫无反应。

我跪在地上,手掌抚摸着他的后背。他背心上的血还是热的,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气若游丝的呼吸。

我把胳膊伸到他身体下面,小心翼翼帮他翻过身。他还有一丝气息,但目光呆滞,面部凹陷,脸色苍白。他上腹部有好几道伤口,伤口很宽也很深,但是皮肤表面糊着血块和泥土,身下的泥土已经被血染成红色。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拉过他衬衣上的碎片,盖在伤口上。

听到瑞奇在后院叫我,我尖叫着回答说:“我在这儿!”本来我该说“这儿很危险”或者“有人受伤了”等等,但我竟一时忘了。在我的头脑中,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应该是躺在床上安安静静死去的,而不是像我爷爷那样死得惨不忍睹。他躺在腐败的树叶和泥巴上,身体周围到处是蚂蚁,一只微微颤抖的手上还拿着一把铜质开信刀。

开信刀,那是爷爷唯一能用来自卫的武器啊。我试着把它取下来,爷爷却抓得更紧了。我握住那只手,手指和他的交错在一起。他手指苍白,上面隐约可以看到紫色的淤斑。

“我得把你挪到一个舒适安全的地方。”我对他说。随后将一只胳膊伸到他背后,另一只伸到他腿下,想把他托起来。他呻吟了一下,向我表示抗议。我只好停下来,静静地守着他等待救援。我轻轻地拂去他胳膊上、脸上和头发上的泥土。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他的嘴唇正在轻轻地翕动。

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甚至连耳语都算不上。我俯下身来,耳朵靠近他的嘴唇。他咕哝着,声音微弱,模糊不清,我只能听出他同时说着英语和波兰话。

“爷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我轻轻地对他说,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最后他终于注意到我。他急促地吸了口气,安静、清楚地吐出几个字:

“到岛上去,雅各布。这里危险。”

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对他说我们很好,他很快就会没事的。这已经是我今天第二次对他撒谎了。

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把他伤成这样的,但他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是兀自说道:

“到岛上去。在那儿你会没事的。答应我,雅各布。”他又说了一遍。

“好,我答应你,我去。”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回答他呢?

“我以为可以保护你的,”爷爷说,“本来很早之前就应该告诉你……”他继续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他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消逝。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我忍着泪问。

“来不及了……”爷爷抬起头,嘴唇颤抖着,努力将下面的话送进我的耳朵:

“那只鸟,圆圈里,老人墓的另一头,1940年9月3日。”

我点点头。他知道我没听懂,用尽最后的力气,补充说:

“爱默生……那封信。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一切,雅各布。”

说完,他身体一沉,没有了呼吸。我对他说我爱他,然后看见他慢慢离开自己的肉体,眼睛注视着夜空,渐渐变成夜空中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不一会儿,瑞奇跌跌撞撞地从灌木丛中钻出来。见我怀里搂着一个已经断气的老人,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哦,上帝啊!”他一边叫着一边用手蒙住脸。他变得语无伦次、不知所措,一会儿问我爷爷还有没有心跳,一会儿说叫警察,还问我有没有看见什么东西。一种奇怪的感觉向我袭来。我起身放下爷爷,身体的每一个神经末梢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直觉所占据:林子里肯定还有别的东西,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这个晚上没有月亮。丛林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但是我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举起手电筒、应该往哪个方向照射。很快,在狭窄的光束下,我看到了一张脸。那是一张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童年梦魇中的脸。它瞪着我,眼里充满黑色液体;在它隆起的后背上,松垮发黑的肌肉形成道道沟壑;它张开嘴巴,伸出一堆像鳝鱼一样又长又滑的触须,使它看上去更加丑陋不堪。我惊惧地大叫了一声。它扭动着身体,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灌木丛一阵摇晃。瑞奇似乎注意到了,他举起刚拿来的手枪,对着晃动的地方“啪啪啪啪”地连续开起火来,一边扣动着扳机一边喊道:

“是什么?什么东西?”

我们俩都惊呆了。瑞奇最终未能一睹它的模样;而我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向他描述刚才看到的生物。手电光渐渐转暗,在四处无人的丛林里忽闪忽灭。然后我失去了知觉。迷迷糊糊中,我依稀听到瑞奇一边摇着我一边喊着:“雅各布,你这个家伙,嗨!艾德,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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