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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他们进入西北偏北方向的绿草地已有一星期,大家都很疲惫。地形变得崎岖不平,泥潭和坑井变得更深,山坡上覆盖着零星的灌木丛,炎热的天气使得树都长不太高。他们穿过一座座峡谷。耳语者曾经三次向众人指出,他们正无意中沿着前人的足迹行走。
“我们要去哪儿?”
“我知道它的位置,”犹大说,“我知道它在哪个区域。”他查看地图,并与常年行走于草原中的卓耿商讨。犹大镇定地在荒野里骑行,仿佛不受任何干扰。
“你为什么跟来?”犹大问卓耿。密语师直接把回答传入犹大耳中。“没错,”犹大说,“但这不说明任何问题。”
“他现在没有在控制你,”科特说,“他那该死的嗓音可以控制别人。他两次靠这种方法救了我们的命。”
山狮和力翼兽从低矮的山坡或空中注视着众人,他们开枪示警。一簇簇茎叶肥厚的肉质植物就像是蜡制品,形态犹如利剑,在风中纹丝不动,十分可怕。
“看那儿。”卓耿低语道。他身上背着流浪者的装备。他对这一带很熟悉,但没有马让他感到不安。若不是他的指点,有些事他们看不出。“这里曾经有个村子。”他说道。的确,他们看见地上嵌有风化的墙壁与地基,昔日的建筑只剩下残存的记忆。“那不是树。”他说道。于是众人意识到,这是一支古老的炮筒,或者类似炮筒的物品,表面缠绕着藤蔓,覆满了风雨侵蚀的痕迹。
一天晚上,大家吃完猎物晚餐之后,便都睡下了。距离天亮还有很久,科特坐了起来,他发现犹大不见了。他没头没脑地摸索着犹大的被单,好像这样就能找到他似的。耳语者抬起头,看到科特焦急地握着犹大的毛毯,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犹大在山坡旁的一小片草地里,处于下风口。他从包里取出一件铁制器具。科特很惊讶,他竟带了这么重的物品。犹大示意科特在留声机旁坐下。一支蜡筒已经被塞进去,他的手扶着摇杆。
他露出微笑,然后将放音针头移至音槽顶端。
“既然你来了,”他说道,“不妨也听一听。这就是驱使我前进的动力。”他转动摇杆,伴随着噼噼啪啪的噪声,喇叭里传出一个男声。摇杆时快时慢,铜管中渗出的语速也略有变化,因此很难判断语调,而且声音一出来,就被风吹散了。
“……我可能跟你不太熟,但他们说你是家人,是姐妹,因此我认为你应该听一听来自家人的消息,虽然并不是写在纸上,但事实是,他死了,乌兹曼死了,我很抱歉,你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听说他的死讯,我也很难过,不过事实上,他死得并不痛苦,他很平静,我们将他埋葬在前进的方向上,如今他躺在我们的铁轨下,有人说应该将他葬入公墓,但我不同意,我告诉他们,他不希望这样,你们知道的,他嘱咐过我们,要遵照传统,他说过,不要有组织地悼念,这是他们告诉我的,我们当时仍在战斗中,经过污染区域之后,他告诉我们,不要举行追悼仪式,但是我情不自禁,我们需要悼念,你也可以悼念,你也是姐妹,你可以悼念,我也可以,我叫拉胡尔,我要说声道别……”
放音针戛然而止,犹大在哭泣。科特难以忍受,他伸出手,但又停下来,他知道,自己的触摸并不受欢迎。犹大并未发出抽泣声。风就像狗一样嗅着他们。月色暗淡,空气清冷。科特看着犹大流泪,心中十分难过,他热切地想要拥抱这名灰发男子,但除了等待,他别无选择。
最后,犹大停止哭泣,擦干眼泪,朝着科特露出笑容,而科特只能将视线移开。
科特小心翼翼地说:“你认识他吧,那里面说到的人。我明白。这是谁送出的消息?这是谁的兄弟?”
“这消息是发送给我的,”犹大说,“我就是那个姐妹。我就是他的姐妹,他也是我的姐妹。”
山坡缓缓地向上攀爬,覆满色泽华丽的花丛。科特的汗水中沾着灰尘,吸入的空气里满是花粉。旅行者们沿着古怪的地貌磕磕绊绊地前进,泥尘和阳光让他们不堪重负,就像浸泡在焦油里。
众人嘴里尝到焦炭的味道。他们面前的悬崖上方,夏日的天空略显灰暗。一束束黑烟升上天空,逐渐散开。随着众人继续向前,黑烟如同彩虹一般消失了,但第二天,焦味变得更加浓重。
前方出现了道路,他们进入有人居住的区域,并朝着火堆走去。“看那儿!”耳语者依次对大家说。远处开阔的丘陵地带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通过卓耿的望远镜,科特看到那里有人。大概一百个左右,有的推着车,有的在驱赶食用兽:一种大如母牛的肥硕鸟类,四肢着地,前腿其实是没有羽毛的翅膀。
这看起来像是一群破落而绝望的流浪者。“怎么回事?”科特说。
正午时分,众人进入一条峡谷的底部,两侧的山壁比房屋要高得多。他们看见一个暗褐色的东西,破破烂烂,就像个用绳子捆绑起来的大纸包裹。那是一辆马车,斜靠在岩石上,轮子已经破损。车身也已碎裂,并曾遭到焚烧。
周围有一群男男女女,有的头颅被砸扁,有的被子弹击中,胸膛爆裂开来,衣服和鞋子上沾满泄出的内脏。他们或坐或躺,按照临死前的次序排列,仿佛待命的士兵。一支亡者的部队。队伍最前端是一名蜷缩的儿童,就像是吉祥物,一把破损的军刀刺入他身体。
他们并非军人,身上穿着农夫的服装。他们的物品散落在峡谷底部——铁器,水壶,锅,全都是古怪的式样,而他们的衣服就像是破布。
科特与伙伴们一边看,一边用手捂着嘴。卓耿用手帕掩住口鼻,穿过成群结队围绕尸体飞舞的虫子,跨入恶臭的范围之内。他抄起一根木辐条去戳那些尸体,动作小心谨慎,近乎崇敬。经过烈日暴晒,这些人的皮肤都已脱水。科特可以看到凸出的骨头。
车厢在卓耿的推倚之下倾倒。他蹲下来查看死者的伤口,在他们身上捅来捅去,其余人一边看,一边发出各种声响。耳语者轻轻握住插入儿童体内的军刀,科特转过头去,避免看到男孩的尸体移动。
“已经好几天了,”卓耿在科特耳边说道,尽管科特背对着调查现场。“这是从你们那儿来的,新克洛布桑制式,国民卫队的佩刀。”
杀死他们的是国民卫队的子弹,刺穿孩子身体的是国民卫队成员。劈开车厢的是国民卫队的匕首,将他们的物品到处乱扔的也是新克洛布桑国民卫队。
“我告诉过你们。”犹大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里?科特心想。我不想在他们跟前讨论。他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抬起头,看到坡摩罗伊和艾尔希互相搀扶着。
“还记得我的信吗,科特?”犹大凝视着他的眼睛,“我在信里告诉过你,这就是我离开的原因。”
“我们已接近泰什领地的外围,”科特说,“这并不意味着国民卫队已经找到钢铁议会。”
“他们在海岸边有个基地,经常派出一些小分队。这里的……状况……只是他们行动的一部分。他们要去北方,寻找钢铁议会。”
越过死尸再往前,是一片开阔地带。他们知道,杀死这群逃亡者的国民卫队可能就在附近,因此行动十分谨慎。每当科特闭上眼睛,他就能看到那些安静的死者。卓耿带领大家穿过一片山艾树丛。前方山丘上有一小块一小块农田,种植着某种半野生的低矮作物,黑烟就是来自那里。
他们走了一天,才抵达那片遭到洗劫的土地。空气中满是焚烧的焦味。进入第一块农田时,大家都拔出了枪。
他们走过一排排翻起的泥土,来到一片橄榄树林。一棵棵低矮的树木被拽倒在地,众人踩着爪子般的树根前进。干枯的橄榄撒了一地,如同动物粪便。一个个凹坑里,树木的残桩就像煤炭构成的雕塑。此处的尸体被烧得只剩下骨骼。
还有一些茅草小屋也已被焚毁。平原上分布着灌木丛和干涸的溪流,一堆堆焦黑的垃圾冒着烟,仿佛融化的炉渣。到处是腥臭的腐肉味。科特在夏日干枯的灌木丛中劈出一条路来。
一时间,他不明白眼前的是什么。这里有一大堆烧焦的牲畜尸体——尖嘴獠牙的有蹄类动物,壮硕堪比野牛,埋在灰烬和松脆易碎的叶片之间。它们的肌肉纹理中嵌有植物的根。
“藤猪,”犹大说道,“我们在加拉基,竟然已经走了那么远。”一阵风刮起,山顶的泥尘,以及橄榄树,藤蔓和藤叶焚烧的烟雾刺激着众人的眼睛。那群动物的尸体发出簌簌响声。
坡摩罗伊发现一条壕沟,里面有数十具腐烂的男女尸体,但腐烂程度仍未能掩盖他们的黑色纹身。这些人的皮肤呈乳白色,死后显得有点污浊,其中还镶嵌着石头饰品。
他们是酒兽牧民。在炎热的北方草原上,这些游牧部落是藤猪的守护者。他们追踪保护着猪群。这种食草动物攻击性很强,每到收获季节,人们必须在危险的尖角之间灵巧地跳跃穿梭,才能采摘到它们身躯两侧结出的丰硕果实。
科特咽下一口唾沫。看着那些被枪弹撕裂的死尸,所有人喉咙都使劲干咽了一下。犹大说:“这可能是普里迪科思部落。也可能是查里安部落,或者格纽拉部落。”宿主藤猪已连同身上的作物一起被烧成灰烬。
那一整天,他们都在废墟间行走,穿过被夷为平地的橄榄树林和遭到毁灭的作物和牲畜。无数酿酒部落的成员被烧成了焦尸,一群群巨型肉用鸟已腐烂生蛆。他们周围不时能听到余烬的轻微噼啪声和枯木的爆裂声。有些尸体上杀戮的细节十分清晰:一个女人的裙子乱成一团,粘着干涸的血迹;一名大个子酒兽牧民的肚子里长满虫卵,双眼被戳瞎。腐烂的气味让科特感到窒息。
他们找到一头活的藤猪,它掉进一个石坑里,由于饥饿和感染,不停地颤抖。它一边一瘸一拐地转圈,一边刨着地面。它的皮肤上覆盖着网状的根和寄生藤蔓的叶子,而藤蔓上结的地衣葡萄全都干瘪瘪的。出于怜悯,科特射杀了它。
“这就是南方的仙人掌族为什么要反抗的原因,”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坡摩罗伊说道,“这就是他们听说的情况。他们看到国民卫队,就以为自己也会遭到同样的对待。”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艾尔希说。她难以理解。“加拉基是无主的荒野,并不是泰什领地,这些部落也不是泰什的。”
“对,但他们打击的是泰什,”犹大说,“加拉基的红酒和油要经过泰什。他们不够强大,无法直接攻打城市,但这样做能打击泰什的财政。”
他们已经来到远远超出地图边界的地方。泰什位于西南方两三百里处的沿海平原上。科特难以想象它是如何一番景象。他怎么可能知道呢?泰什被称为“流水之城”,到处是水渠和玻璃猫,还有石化平原,商业渔船,流浪外交官,哭泣亲王等等。
新克洛布桑在泰什北方建立的据点与铁海湾隔着数千里海路。国民卫队必须经过尚克尔,以及龙鸟和海盗横行的海域,还要经过巫师议会控制的火水海峡,而巫师议会是支持邻邦泰什的。他们无法走内陆的捷径,洛哈吉大陆的内部是一片荒野。这是一场极其艰难的战争。新克洛布桑派出的船不得不在敌对水域中航行数月。对于如此残酷而激进的行动,科特感到十分惊畏。
那天晚上,他们找到一头死藤猪,身上的果实尚未成熟,但也没遭到破坏,众人一边吃,一边苦涩地打趣说,这简直是陈年佳酿。第二天,他们在酿酒部落的土地上发现了劫掠者的残骸。新克洛布桑的国民卫队并非事事如意。那是一头铁犀的尸体,这种身披铁甲的犀牛被改造成适用于草原的战斗机器。它有两层楼房那么高,臀部架起火炮,颈部由活塞驱动。它的角就像螺丝锥,是个巨大的钻头。那铁犀在农夫的武器攻击之下,遭到严重破坏,并爆裂开来,零件和内脏散落四周。
有六名国民卫队成员死亡。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科特瞪视着那熟悉的制服。他们是被砍死的。地上有一些酒兽牧民使用的弯刀。
这里到处是食腐者,类似狐狸的动物在泥地里翻掘。那天晚上,卓耿的枪声吵醒了所有旅行者。“食尸鬼。”他依次向众人耳语。他们并不相信,然而到了早上,却看到它的尸体:形似猿猴,皮肤苍白,仿佛来自坟墓,满口尖牙的嘴张开着,没有眼睛的前额上沾着凝团的血迹。
随着他们往北进发,气温略有降低,但只是一点点而已。除了酷热,食尸鬼和死尸,这片被撕裂的土地仿佛只剩下记忆。腐烂水果和烟雾的气味令人晕眩,科特感觉就像行走在地狱边缘。
数天来,他们穿越一道道横亘的山脉,北方远处隐约现出苍翠的山岭,犹大兴奋起来。“我们要穿过那片山,”他说道,“这是草原的终点,加拉基的边界。”
他们身后遍地都是国民卫队的足迹。依靠采摘野果酿酒,这方圆数十里的土地曾经价值不菲,但如今已被尽数摧毁。此处的山岭充满潮湿润滑的水汽。天空中飘洒着温热的雨水——还没触到地面就蒸发了。
他们所在之处,只有古代的贤者和冒险家到过。他们听说过这片区域的异象——仲夏也不融化的冰块,大如犬只的白蚁,会凝结成岩石的云雾。在一个尘埃日,他们又闻到烟雾的气味。众人爬上碎石斜坡,发现在抵达森林之前,还要经过一片分布着零星灌木的平原。那里有东西在燃烧。他们纷纷发出惊呼。
不远处有一头巨龟,硕大的腿趴开在地上,胸甲紧贴着地面。它的身体高高耸立着,而它的甲壳被塑造成屋檐,塔楼与围墙,成为一座由硬甲构成的村落,其居民世代以此为家,并不断进行改造。那巨龟长达一百余码,在数百年的生命中,它的背上长出了层层叠叠,此起彼伏的房屋。甲壳外围新生的部分较为脆弱,被雕琢成四四方方的房屋和高低不一的尖塔,并镶有镂空的窗户,尽管线条与平面都不甚完美。塔楼之间有吊桥相连,角质的街衢与地道四通八达。一切都是出自那色泽斑驳的龟壳。巨龟已经死亡,而且在燃烧。
一股股浓烟从墙壁之间升起,散发出毛发烧焦的气味。它那山洞般敞开的大嘴里淌出泥浆和血水。
巨龟下方,有一批架在轮子和铁轨上的移动火炮,仿佛一座座堡垒——新克洛布桑部队。两头铁犀的指挥官坐在犀牛脑袋后面的凹座里,手中握着直接连入神经中枢的操纵杆。能炸出如此严重的伤口,国民卫队的火炮威力一定很强。
国民卫队正朝着旅行者们的方向前进,他们在追赶一队逃离巨龟镇残骸的难民。
卓耿和犹大带领大家穿过灌木丛,一阵突兀的嗒嗒声响起,接着,尖叫声和子弹的反弹声响成一片。他们赶紧趴下,一动不动,直到发现自己显然并非枪弹的目标,然后他们伏着身子,移动到山脚下的一道泥墙后面。山坡上的树丛外面,有一队疲惫不堪的难民,由许多家庭组成,其中并不全是人类。他们有的躲在倒下的树干后面,有的躲在洞穴里,有的在奔逃,恐惧的尖叫就像刺耳的擦刮声。
山顶上守着一队国民卫队,只是隐约可见。他们跪在机枪后面,飓风般的子弹怒吼着倾泻下来,许多难民跌倒在地。
科特愤怒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子弹继续打击着地面,濒死的人们一边抽搐,一边挣扎着试图爬走。一名来自巨龟镇的男子将一件东西放到嘴边,随着一阵尖厉的啸叫,远处山顶上的国民卫队纷纷发出惊呼,在号角的魔法冲击下,有些人脚步踉跄。
卓耿通过望远镜观察山顶。犹大听见他的耳语,转过头来说:“她要放出什么?”
山顶上,一个一人多高,由铁丝与黑色皮革构成的影子逐渐伸展开来。它就像一副经过多重折叠,可以再次打开的金属乐谱架。魔法能量的嗡嗡声仿佛使空气也变得稀薄,一名国民卫队成员朝着那东西一通比画,随着噼啪一声响,铁丝与皮革动了起来。
它仰起头,瞪着玻璃眼睛,扇了两下皮质的翅膀,然后飞入空中,朝着山脚下的加拉基人扑来。它的四肢并非普通的胳膊和腿,而是长长的利刃,微微闪光,仿佛昆虫,每当它们互相摩擦,便发出磨刀般的声响。
那丑陋的身影向着恐惧的人群飞来。犹大瞪大了眼睛,神情中带着愤怒与鄙视。“预制品,”他说道,“你们竟然用预造魔像?”他踏上低矮的山坡,科特举着枪一路跟着他。
国民卫队的飞行杀手越过尖声呼喊的伤者,扑向吹号角的人。他再次吹出一声尖啸,然而那怪物没有生命,并不受干扰。它挥舞着利刃将那人撕碎,他很快便流血至死。
犹大发出低吼。科特朝着山上开枪,为他掩护。犹大一边吼,一边瞪视着控制怪物的国民卫队成员,而对那铁丝串起的怪物却看也不看一眼。那怪物拍打着翅膀,从血肉模糊的死者身上升起。犹大的胸膛阵阵起伏,就像是拳击手。
没人开枪。大家都在看——就连加拉基人也不例外,他们都被那奇特的怪物惊呆了——皮革制成的杀手鸟张开双翼,扑向犹大。科特开枪射击,却连子弹是否击中目标都搞不清。
犹大从地上捡起石块和泥土。他的吼声越来越响,当那黑影掠过头顶时,他大喊道:
“用它来对付我?”他的嗓音雄壮威武,“你们竟然用魔像对付我?”
他将手中含有魔法能量的泥块迎着那怪物扔出去,动作犹如顽童。随着一阵惊人的爆裂声,魔像的飞行动力瞬间消失,从空中坠落下来。
那堆金属凌乱地散落在地上,完全失去了生命力。犹大站在它跟前,一时间,四周一片寂静。犹大因愤怒而颤抖。他指向山顶:“你们竟然用魔像对付我?”
机枪转向他的方向,但躲在暗处的卓耿开枪射击,机枪手一声惊呼,倒地身亡。突然间,空中出现了数十颗枪弹,有来自耳语者的,也有来自坡摩罗伊的短枪,还有来自艾尔希,科特,以及惊恐的国民卫队。
犹大在枪林弹雨中大步前进。他在大声呼喊,但科特已无法听清他的话,只能奔过去保护他。不远处的新克洛布桑国民卫队一边大喊大叫,一边盲目地朝山下射击。犹大·洛来到一堆加拉基人的尸体旁边。
塑形术士将一只手伸入尸身之间,然后大吼一声。这一刻,随着能量的输送,空气中一阵扰动,时空仿佛膨胀弯曲,充满怪异的感觉。而那堆尸体重新挪移组合,变成了一尊站立着的血肉魔像,由于尸身内的神经尚未死透,依然阵阵抽搐。
由新近死者构成的魔像步履蹒跚,滴着鲜血。六具尸体被联结到一起,原本的轮廓已难以辨识,只是共同搭成一个基本的人形。它的双腿都是僵硬的尸体,其中一具倒转过来,脑袋变成了脚,每一步都被挤压得更加变形;它的躯体则是一团融合到一起的胳膊与骨头;其手臂也是尸体,而头部则是一名加拉基死者的脑袋。整个组合以令人惊惧的速度冲上山坡,身后留下一串散落的碎块。看到死去的爱人和孩子变作如此怪异的形状,酿酒者们发出阵阵惊呼。魔像快步向前,犹大则跟在这畸形怪物身后,维系着与它的魔法纽带。
国民卫队在枪弹压迫之下难以动弹,尸身魔像很快就来到他们面前。那怪物在登上山顶的过程中不断散落下残破的碎片,而新克洛布桑士兵的枪弹更使它鲜血迸流,支离破碎。然而它仍有足够时间将他们殴打至死,或令他们窒息而亡。由死尸构成的拳头一次次向他们砸落。
最后一名士兵倒下之后,山顶安静下来,血肉魔像也随之坍塌,再次变成一堆尸体,散落在地上。
国民卫队的死者穿着破破烂烂的制服,更像是游击队,并饰有许多耳朵和牙齿,代表他们杀死了多少人。他们都依然戴着面具。
其中两人还活着。被号角声击倒的人神志错乱,那音乐武器令他诡异地狂躁;另一个人的手被坡摩罗伊的子弹打中,血肉模糊,他大声尖叫着。
卓耿从尸体之间穿过。用不了多久,巨龟附近的主力部队便会派人察看这支灭亡的小分队。
犹大十分疲惫。他制造的这个魔像——如此巨大,如此敏捷——需要消耗许多能量。他搜查了领队的魔学士,正是此人放出折叠式魔像,却被犹大轻易制服。他取走她身上的装备:储能盒,试剂管,魔石。
他不愿看科特的眼睛。因为上演了这样一出戏,他感到很愧疚,科特心想。犹大走上山坡,那步伐就像个愤怒的精灵,似乎能赋予死者生命。犹大是一名技艺超群,威力非凡的魔像师:自从机械战争迫使富人放弃了蒸汽驱动的机器仆人,他的技能给他带来许多财富。但科特从未见过犹大·洛承认自己的能力,或沉迷于施法的快感,直到目睹他驱赶着致命的尸身巨人前进。
你们竟然用魔像对付我?他的愤怒中有一种从容。此刻,犹大·洛试图平静下来。
难民们看着这一切。这些人来自巨龟镇,有男也有女,皮肤颜色各不相同,服装式样令人惊诧。还有直立行走的甲壳虫,高度与儿童相仿。他们的眼睛透出彩虹般的光晕,触角朝着科特摇摇摆摆。死亡的甲虫人身体开裂,渗出脓水般的体液。
另有少数人类身穿接近自然色调的服装,就像是猎人。他们肤色灰暗,身材比巨龟镇居民要高一些。
“酒兽牧民。”科特说。
“他们两度成为难民,”艾尔希说,“显然是先被国民卫队驱赶到龟壳镇,然后再次逃离。”
一名酒兽牧民试图与旅行者和逃离巨龟镇的人交流,他们尝试了各种语言,却只找到少量共通的词汇。难民们前往温暖的森林地带,身后留下一地尘埃,卓耿到处搜索,犹大则静静地坐着。在他们身后,存活的国民卫队队员发出抽泣声。
“我们得走了。”艾尔希说。
他们跟剩下的巨龟镇居民一起出发,同行的还有若干沉默的甲虫人和两个无家可归的酒兽牧民。他们走入森林,留下那名遭受魔法伤害的新克洛布桑国民卫队成员一边抽搐,一边胡言乱语。
此处跟原木林截然不同,遮天的林木更加繁茂坚实,到处披覆着藤蔓和肥大的树叶,还结了许多奇特的黑色果实。动物的叫声也很怪异。
失去家园的巨龟镇居民十分害怕,他们瞪大眼睛,无助地望着犹大。他们试图紧紧依附在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强大力量近旁。他们步伐笨拙缓慢,而科特一行人也是如此。这让他们很恼火,因为他们耽搁不起。于是,他们凭着紧实精壮的肌肉加快脚步,将难民甩在身后。科特知道国民卫队仍会跟着他们,那些被留在后面的人若是被找到,结局不会太妙。但他非常疲惫,并没有太多愧疚。
昆虫人不言不语,自行从林间小路离开了。到了温和的夜晚,只有两名酒兽牧民依然能跟得上。这两人具有猎人般的耐力。最后,旅行者们停下脚步,筋疲力竭的巨龟镇居民已经被甩得远远的。酒兽牧民和科特一行构成了一个奇怪的群体,两组人一边咀嚼食物,一边互相观察对方的怪异之处,虽然没人说话,但气氛友好。
最初的两天,他们听见身后有枪声。再往后便什么都听不见了,但他们确信,依然有人在追踪,因此继续快速前进,并试图掩盖踪迹。
两个酒兽牧民一路同行,他们的名字分别叫作贝黑鲁瓦和苏苏里尔。他们常常显得很忧郁,哭泣声就像是某种仪式,仿佛为了哀悼失去的酒兽。到了晚上,他们在火堆旁用高低起伏的语调滔滔不绝地交谈,哪怕其他同伴听不懂,他们也不在意。犹大仅能翻译只言片语。
“也许跟雨水有关,”他说,“或者是雷声,还有……一条蛇,还有月亮和面包。”
艾尔希有酒:酒兽牧民喝醉了。他们用舞蹈讲述了一个故事。有一次,他们抽打自己的双颊,等到再次转头面对观众,他们的脸变了——在部落魔法的作用下,他们显得愉快而疯狂,牙齿斜斜地向外突出,就像是獠牙。趁着法术效果尚未消退,他们一边扮鬼脸,一边将自己的耳朵向外拉扯,仿佛蝙蝠翅膀。
酒兽牧民问他们要去哪里。犹大一边比画,一边用混合的语言回应。然后他告诉科特,他说的是,他们在寻找一群朋友,寻找一个传说,寻找一样失落的东西,将来或许能拯救他们;他们在寻找钢铁议会。酒兽牧民目光专注。科特不明白他们为何留下。到了晚上,酒兽牧民和其他旅行者便会互相教授一点各自的语言。科特仔细打量苏苏里尔,发现苏苏里尔也在留意他。
每天早晨都有温暖的雨水,仿佛丛林也跟他们一样在冒汗。他们劈开藤蔓与灌木丛,驱走蚊子和吸血的蝴蝶。晚上,他们扔下背包,就地躺倒,浑身又累又脏,还沾着血渍。坡摩罗伊和艾尔希一起抽烟,用小雪茄烫水蛭。
随着地形逐渐升高,气温也略有下降,森林的形态发生变化,成为山地林区,树冠变得较为低矮。朱鹭和太阳鸟注视着他们。酒兽牧民常常烹煮树螃蟹。贝黑鲁瓦被穿山雷蜥带毒的长舌抽到,差点丧命。当他们中有人疲惫不支时,卓耿偶尔会在征得大家同意后(只有坡摩罗伊不同意),朝着每个人低语“往前走”,于是他们不得不遵从。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犹大?”
犹大朝科特点点头,又与卓耿商讨了几句,然后再次点头;但科特看出他有点焦虑。他查看罗盘和潮湿的地图。
科特忽然感到无比疲倦,仿佛新克洛布桑被绑在他身上,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一直拖在身后。仿佛他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那里就会被他曾经待过的城市污染。
坡摩罗伊和艾尔希又开始做爱。犹大一个人睡。科特在听,他发现贝黑鲁瓦和苏苏里尔也在听。他惊讶地看到,他们用酒原的语言轻声交谈,然后同时坐起身,并互相抚摸对方。他们发现他在看,便停顿下来。苏苏里尔比了个自斟自饮的动作,他赶紧闭上眼睛。
到了早晨,贝黑鲁瓦不见了。苏苏里尔试图解释。
“他去了树镇,”犹大询问了很久之后才说道,“被国民卫队逼得无家可归的人都会去一个小镇。这些幸存者有的来自各个村落,有的来自巨龟镇,还有来自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森林里的小镇收容了所有流亡者。那儿有个神灵,可以告诉你任何想知道的事。他说……贝黑鲁瓦已经去告诉他们……关于我们的事。”
也关于你,科特心想。告诉他们你的事迹。告诉他们你是如何对付国民卫队的。你将成为一段传奇,哪怕是在如此偏远的地区。
“那他为什么留下?”艾尔希说。
“他受到犹大的鼓舞,不是吗?”科特平静地说,“我们都受到他的鼓舞。”他的语气中不乏愉悦。
科特紧跟在苏苏里尔背后。到了夜里,他们来到一片开阔地,要不是苏苏里尔将他推开,科特差点踏入一具覆盖着青苔的骸骨,亦即一株食人树的捕猎范围。这棵树的枝条来回摇摆,上面长着棘刺和羽毛状的树叶,他无法判断那些骸骨属于何种动物,但可以看到其中一部分并无苔藓覆盖,是新近才有的。
有个人——大概是从森林深处游荡至此——坐在树上较低的枝杈之间。他的身体和头部消失在茂密的枝叶中。他的双腿悬着,不时地乱踢乱晃,因为那棵树正在消化他。苏苏里尔跨入树的攻击范围,科特发出一声喊。
食人树的枝条伸展开来,向下触探,几乎跟枝叶的随意摇晃没什么区别。酒兽牧民打了个滚,从枝条底下掠过,然后挥舞起弯刀。他从那海葵般的树影下爬起来时,那名被逮住的林中居民双腿一阵震颤。
“哦,太恶心了。”艾尔希说。苏苏里尔手中擎着割下的果实。那是一团褐色物体,不是很大,表皮皱巴巴的,大致是人头形状。在树上结的所有猎物果实中,苏苏里尔偏偏挑了一颗人类头颅。
当天晚上,他们围坐在火堆边,苏苏里尔吃着收获的果实,科特心想,这又是文化差异。坡摩罗伊,艾尔希,甚至一向安静的犹大,都发出厌恶的声音。对他们来说,吃食人树的猎物果实就跟吃狗屎差不多。科特看着苏苏里尔吞咽食物,又看着他躺下,进入死者头脑中残存的梦境。他的胃里一阵翻腾。苏苏里尔在合上眼睛之前,谨慎地看了他一眼。
坡摩罗伊和艾尔希去睡了,犹大跟科特又聊了一阵。最后,当他躺下时,看到犹大在打量自己,他可以肯定,犹大知道他的打算。他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等了很久,直到其他人都带着平稳的呼吸进入睡眠,营地里充斥着月光。他唤醒苏苏里尔,深深地亲吻他。此刻,他仍能从酒兽牧民的舌头上尝到死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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