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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口水与胆汁

我刻意选择了我的道路。没错,我同意你对雷司的所有看法,包括他很危险这件事。
达利纳停在从峰宫走下的之字路上,娜凡妮站在他身边。渐暗的天色下,他们看着一道士兵形成的长河,从破碎平原流回战营。贝沙伯与萨拿达的军队刚结束出勤,正在返回战营,前面是他们之中比较早回到战营的藩王。
下方一名骑士来到峰宫之下,应该是带来给国王的消息。达利纳看向他的一名侍卫──今晚有四人,两个跟着他,两个跟着娜凡妮──挥挥手。
「光爵,您想要细节吗?」桥兵问。
「请拿过来。」
男子顺着之字路往下小跑步。达利纳看着他离开,陷入沉思。这些人的纪律非常严明,更特别的是他们虽有那种出身,可是却不是职业军人。他们不高兴看到他们的队长被关入监牢。
达利纳猜想他们不会让这件事成为问题。卡拉丁队长把他们带领得很好──他正是达利纳在找的那种军官。能够主动表现,但不是为了升迁,而是满足于好好完成任务带来的成就感。这种士兵往往一开始都很不顺利,直到他们学会该怎么保持冷静。飓风的,达利纳年轻的时候也不时需要有人狠狠地来一下,让自己学乖点。
他继续跟娜凡妮一起顺着之字路慢慢走下去。她今晚看起来如此明艳动人,头发上编织着在光线下微微发光的蓝宝石。娜凡妮喜欢两人这样慢慢地散步,而且他们不急着赶到宴会。
娜凡妮继续先前的对话:「我一直在想,应该有办法能把法器做成帮浦。其中得要包括一些特定的宝石,能够吸取某些物质,放过其他物质,例如用于吸取从火堆冒起的烟雾,真的会非常方便。你想,如果抽的是水呢?」
达利纳沉哼一声,点点头。
「战营中越来越多建筑物装了排水系统,学着卡布岚司那套作法,但那些是利用地心引力来引流液体。我在想的是真正的动力,靠着水管两端的宝石抗拒地心引力的同时,把水流引出……」
他又沉哼了一声。
「我们前些日子在碎刃的设计上有了突破。」
「什么,真的吗?」他问。「怎么发生的?什么时候能有成品?」
她微笑,搂上他的手臂。
「怎么了?」
「我只是看看你还是不是你。」她说。「我们的突破是发现碎刃上的宝石──用来跟使用者缔结联系的──也许并不是碎刃原本设计的一部分。」
他皱眉。「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表示碎刃的动力不是来自于宝石。这全都得归功露舒,她那天问起为什么就算宝石黯淡了,也还能召唤、驱散碎刃?我们没有答案,所以她花了好几个礼拜跟卡布岚司联系,利用最近出现的新传信站,后来她得到一段文字,出自于重创过后的几十年,说人类靠着加上宝石学会召唤跟驱散碎刃。那是个意外发现,原本好像只是想要装饰碎刃而已。」
他皱起眉头,两人一同绕过一片有园丁正加班细心照料的板岩芝,园丁一面仔细研磨板岩芝的轮廓,一面开心地哼着歌。太阳已经落下,萨拉思刚在东方升起。
娜凡妮以开心的语气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又回到原点。对于碎刃是如何制造出来的这件事,一无所知。」
「我看不出来这为什么会是个突破。」
她微笑,拍拍他的手臂,「你想象一下,如果过去五年以来,你都认为敌人的战略是依照迪亚勒特的《战事论》发展出来的,结果有人回报,他们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论述。」
「啊……」
「我们一直以为碎刃的力量与轻巧,都是来自于以宝石为动力的法器。」娜凡妮说。「也许其实并非如此。宝石的用途似乎只用于与碎刃进行第一次缔结联系,但灿军却不需要这么做。」
「等等。他们不需要?」
「如果那段篇章的内容属实的话,正是如此。那段话的含义是,灿军向来都能驱散召唤他们的碎刃,但是这个能力有一段时间消失了,后来有人靠着在碎刃上加宝石才又重新得回。文章说武器其实会改变形状来配合宝石,但是我不确定是否要相信这点。
「无论如何,在灿军殒落之后,在人类学会要在碎刃上加入宝石好跟它们缔结联系之前,这些武器显然依旧超凡锐利跟轻盈,只是不能与其缔结联系而已。这就解释了我之前读过了另外一些纪录,当时内容看起来很让人不解……」
她继续说着,达利纳觉得娜凡妮的声音很动听,可是对他来说,法器制造的细节并不急迫。他确实关心细节。他必须关心细节。为了她,也为了王国的需要。
他只是没有办法现在关心。在他的脑中,他正在重新顺过进攻破碎平原的所有准备工作。要怎么样依照魂师的希望,不让其他人看到他们?清洁应该不是问题,水源也很充足。他需要带多少书记?马匹呢?只剩下一个礼拜了,大多数的准备都已经就定位,例如行动木桥的建造还有补给品的估算。可是计划永远做不完。
不幸的是,最大的变量也是他没有办法明确规划的:他不知道到时他会有多少军力。这得看有哪些藩王──如果还有的话──愿意加入他。不到一个礼拜就要出发了,他还是不确定是否真的会有人加入。
达利纳心想,我最需要的是哈山,他的军队很严明。要是埃拉达没跟萨迪雅司绑得这么紧就好了,我真的看不透那个人。萨拿达跟贝沙伯……飓风的,如果他们之一同意加入,我真的会带他们的士兵一起去吗?那会是我想要的军队吗?我敢拒绝任何来加入我的武力吗?
娜凡妮问:「你今天晚上没办法好好跟我谈话了是吧?」
「没办法。」他承认。两人此时来到峰宫底端,转向南方。「对不起。」
她点点头,他可以看到她的面具这时裂开了些许。她谈论工作是因为那是可以谈论的话题。他在她身旁停下来。「我知道很痛。」他轻声说。「可是会好起来的。」
「她不肯让我做她的母亲,达利纳。」娜凡妮呆望着远方。「你知道吗?那几乎就像是……像是加丝娜一长大,变成少女,她就不需要母亲了。我想尽办法要靠近她,但是她就是那样冷冰冰的,好像靠近我就会让她想起她曾经是个孩子。我那个好多问题的小女儿到哪里去了?」
达利纳把她拉入怀中,去他的礼教。周围的三名护卫往旁边挪了挪,转头看别处。
「他们也会夺走我的儿子。」娜凡妮低声说。「他们正在想办法。」
「我会保护他。」达利纳承诺。
「那谁来保护你呢?」
他没有答案。说他的护卫会保护他,那太虚假。她问的问题不是表面上那样。那个杀手回来的时候,谁会保护你?
「我几乎希望你失败。你为了保持王国的统一,让自己成为一个靶子。如果一切崩溃,如果我们再次破散成几个小王国,也许他就不会再打扰我们了。」
「然后,飓风就会来临。」达利纳轻声说。十一天。
娜凡妮终究抽开身子,点点头,重新恢复仪态。「你说得对,自当如此。我只是……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要面对这样的情况。你是怎么办到的,当呼呼呼死去的时候?我知道你爱她,达利纳。你不需要为了我的面子而否认这件事。」
他迟疑了。第一次,当加维拉死去的时候,她并没有这样伤心欲碎。她从来没有这么直接地表示他们两人之间的……问题。
「对不起,这个问题由我问出来,是不是太难回答了?」她收起用来擦眼泪的手帕。「我道歉,我知道你不喜欢谈她。」
问题不是它难答,而是达利纳完全不记得他的妻子。好奇怪,他可以好几个礼拜都不会注意到自己的记忆中有这个洞,有过这么一个改变,从他这里撕去了这么一块,然后又遮补起来。当她的名字被提起时,他听不到她的名字,也感觉不到半点情绪。
最好赶快换话题。「娜凡妮,我真心觉得那个刺客跟这一切都有关。包括要来临的飓风、破碎平原的秘密,就连加维拉也是。我的哥哥知道些什么,他知道一件从来没跟我们说过的事。」你必须找到一个人所能说出最重要的话语。「我几乎愿意付出一切,好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娜凡妮说:「我会再去看看我当时的纪录,也许他说过什么能给我们一点线索。不过我得先跟你说,我看过那纪录几十遍了。」
达利纳点点头。「无论如何,先不要担心这件事。今天,他们才是我的目标。」
两人转头,看着滚滚而过的马车,驶下附近的宴会盆地,那里的光芒在夜晚中散发着淡紫。他瞇起眼睛,看到卢沙的车驾来到。那个藩王除了自己的碎刃之外,半件碎具都不剩了。在这场混乱中,他们斩断了萨迪雅司的右手,可是头还留着,而且是颗剧毒的头。
其他藩王跟萨迪雅司几乎是一样大的问题。他们抗拒达利纳是因为他们想要过着轻松的日子,跟以往一样。他们沉溺于财富与游戏,宴会将这一切彰显得太明白,光是那些山珍海味以及豪华的装扮就可见端倪。
世界似乎就在末日的边缘,雅烈席人却还在畅饮豪宴。
「你不可以鄙弃他们。」娜凡妮说。
达利纳皱眉更深。她太了解他了。
「听我说,达利纳。」她将他的身体转过来,直到他直视她的双眼。「如果父亲憎恨自己的孩子,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我不恨他们。」
「你唾弃他们的奢靡无度,」她说。「你只差一点没有同样唾弃他们的为人。可是他们只是过着他们一直以来的日子,是这个社会教会他们过的日子。你不可能靠着鄙弃改变他们。你不是智臣,你该做的不是对他们冷嘲热讽,而是要拥抱他们、鼓励他们、领导他们,达利纳。」
他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我会去女人岛。」她边说边留意到桥兵护卫带着台地战的最新消息回来了。「她们觉得我是个怪异的活化石,属于最好不要再提起的过去,但我认为她们还是会听我说话。至少有些时候会。我会尽力帮你。」
两人分开,娜凡妮赶去宴会,达利纳等着桥兵带消息过来。台地战很顺利,获得了一枚宝心。牠花了很久才来到目标台地,但那台地的位置在破碎平原深处,几乎是他们探勘范围的边缘。帕山迪人似乎不打算跟他们争夺宝心,但斥候还是站在远处观察。
达利纳边想着,他们再次决定不要开战,边走过通往宴会的最后一段距离。他们为什么有了这番改变?他们有什么样的计划?
宴会盆地是好几个魂术制造的岛屿,就在峰宫旁边。盆地一如既往被灌满了雨水,让这些魂术制造的小山丘从小河间升起。水面散发着光芒,很多钱球都被丢入水里,才会制造出这样朦胧的景色,而且还是紫色的钱球,好呼应正升起的月亮,那悬在天边的一道纤弱紫影。
每隔一段距离还是有灯笼,里面放着黯淡的钱球,大概是不想抢了水光的风头。达利纳过桥走向最远的岛──国王的岛,那里男男女女可以同时出现,但只有最强大的贵族才会被邀请。他知道会在这里找到藩王们,就连刚从台地战回来的贝沙伯都已经出现了,这人偏好使用佣兵团做为军队主力,所以这么快就回来也是理所当然。一得到宝心之后,贝沙伯经常快马加鞭地返回,让佣兵们自己想办法回来。
达利纳经过智臣,他以一贯神秘的方法又回到战营,而且正在侮辱每个经过他的人。
达利纳今天不想跟这个人唇枪舌战。他的目标是法玛,这位藩王在最近一次晚餐时,似乎认真听取了达利纳的计划,也许只要催促一番,他就会同意加入攻击帕山迪人的行动。
众人的目光跟随着达利纳跨越岛屿的身影,他每走过一张桌子,就会像起疹子一样,在身后冒出一片交头接耳声。他早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眼光,却依然有点不自在。今天晚上这样的注视是不是比平常多了些?久了些?他最近每次出现在雅烈席卡的社交场合中,就会看到太多人嘴唇上的一抹笑意,好像他们都知道了一个大笑话,只有他还不知道。
他找到法玛时,他正在跟三名年纪较大的女子说话,其中一人是希微,一名出自卢沙家族的高等贵女,一反传统地将她的丈夫留在家里照看领地,自己来到了破碎平原。她打量达利纳,脸上带着笑,眼光却像利刃。要扳倒萨迪雅司的计谋大都失败了,一部分是因为其中的损伤跟耻辱都被转嫁到卢沙跟埃拉达身上,因为他们派去跟雅多林决斗的人都失去了碎刃师的身分。
不过反正这两个人也不会站到达利纳这边,他们是萨迪雅司最坚定的支持者。
达利纳来到他们身边时,四个人都安静下来。法玛藩王在阴暗的光线下瞇起眼睛,上下打量达利纳。这男人有着圆脸,身后站着一名端酒的随侍,手中抱着某种来自异域的烈酒。法玛经常自己带酒来宴会,不论是谁主办。对于许多宴会参与者来说,如果自己的话题能让法玛愿意分享一小口他不知从哪里运来的酒浆,那可是一场大大的胜利。
「法玛。」达利纳说。
「达利纳。」
「我有件事想跟你讨论。」达利纳说。「我觉得你用轻骑兵进行台地战的成果非常惊人。告诉我,你怎么判断是时候冒险以轻骑兵全力出击的?马匹的损伤可能会超越你来自宝心的收入,但是你的聪明策略让你一直保持收支平衡。」
「我……」法玛叹口气,看向旁边。一群年轻人正看向达利纳,同时偷笑。「这关于……」
又一片更响亮的声响传自于岛屿的另一边。法玛再次想开口说话,眼睛却瞥向那里,然后又是一轮更响亮的笑声。达利纳强迫自己去看,注意到女人们以手掩口,男人们以咳嗽掩饰惊呼,敷衍地维持了雅烈席卡的礼仪。
达利纳转头去看法玛,「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达利纳。」
他身边的希微将几张纸夹在腋下,强迫自己不在意地迎向达利纳的目光。
「恕我失陪。」达利纳说。他双手攒着拳头,走到了岛屿另一边,嘈杂声的源头。走近时,所有人反而安静下来,分散成三三两两的人群,挪到一旁。他们几乎像是有预谋一样,散开的速度如此之快,让他直接就面向了并肩同立的萨迪雅司跟埃拉达。
「你们在做什么?」达利纳质问两人。
「飨宴啊。」萨迪雅司说完,往嘴里塞了一块水果。「很明显吧。」
达利纳深吸一口气,瞥向旁边的埃拉达。那人有着长脖子,秃头顶,嘴唇上顶着一片翘胡子,下巴还留着一绺短须。「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达利纳朝他低吼。「我哥哥认为你是朋友。」
「我不是吗?」萨迪雅司说。
「你干了什么?」达利纳质问。「所有人在说什么,为什么都在捂嘴偷笑?」
「你总觉得是我。」萨迪雅司说。
「因为每次我觉得不是你的时候,我都是错的。」
萨迪雅司抿紧了嘴唇,微微一笑。他开口要回答,但想了想之后,只是往嘴里又塞了一块水果,嚼着,微笑。
「好吃。」然后,他没再说话,转身要走。
埃拉达迟疑片刻,也摇摇头,跟着离开。
「埃拉达,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是一条只跟在主人脚后跟的狗。」达利纳朝他身后喊。
没有回答。
达利纳低吼,顺着原路走向岛屿的另一边,寻找自己战营的人,看看他们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艾洛卡似乎连自己的宴会也要迟到,不过达利纳看到他正从旁边靠近。没看到泰纱芙或卡尔,他们一定会出现的,因为卡尔已经成为碎刃师。
达利纳也许得去另一个岛,那里的浅眸人位阶低些。他正准备往那里走时,一段交谈声让他停下。
「噢,是阿玛朗光爵啊。」智臣大喊。「我正希望今天晚上能见到你。我这辈子都在学习要怎么样让别人感觉很凄惨,所以能见到一个在这方面如此天赋异秉的人,实在让我衷心欢喜啊。」
达利纳转身,注意到刚来的阿玛朗。他披着灿军披风,手臂下夹着一迭纸,正停在智臣的椅子边,附近的水光替他们的皮肤染上了一层紫色。
「我认得你吗?」阿玛朗问。
「不认得。」智臣轻松地说。「幸好你能把这件事加到证明你很无知的众多事项之一。」
「可是我现在认得你了。」阿玛朗伸出一只手。「所以这事项也少了些。」
「拜托你饶了我吧。」智臣拒绝握手。「我可不希望沾染上它。」
「它?」
「就是你用来把手弄干净的东西啊,阿玛朗光爵。一定是效果很强烈的东西。」
达利纳赶忙过去。
「达利纳。」智臣点点头。
「智臣。阿玛朗,那些纸是什么?」
「你的一名书记拦截了这些,拿来给我。」阿玛朗说。「在你来之前,大家都在传递这些副本。你的书记认为如果娜凡妮光主还没看到这些的话,她会想要看看。她人呢?」
「显然避着你。」智臣插口。「运气真好的女人。」
达利纳严厉地开口:「智臣,你介意别插嘴吗?」
「我很少会介意的啊。」
达利纳叹口气,转头去看阿玛朗,接下纸张。「娜凡妮光主在另一座岛上。你知道上面写什么吗?」
阿玛朗的表情变得严肃。「我希望自己不知道。」
智臣开心地说:「我可以用槌子敲你的头,好好地揍你一顿之后让你什么都忘光光,你那张脸也会好看很多。」
「智臣。」达利纳没好气地说。
「我只是开玩笑。」
「很好。」
「他的头壳厚成这样,用槌头敲也凹不了的。」
阿玛朗转向智臣,脸上满是不解。
「你很擅长这个表情。」智臣评论。「我想应该是因为你时时都在练习吧?」
「这就是新的智臣?」阿玛朗问。
「我可不想说阿玛朗是个白痴……」智臣说。
达利纳点点头。
「……那我就得向他解释白痴是什么意思,但我不确定我们两人都有足够的时间等到他弄懂。」
阿玛朗叹口气,「为什么还没有人把他杀了?」
「蠢人行大运啊。我运气好,你们都是蠢人。」
「谢谢你,智臣。」达利纳抓住阿玛朗的手臂,把他拖到一旁。
「再一个就好,达利纳!」智臣说。「让我再侮辱他一次,我就放过他。」
两人继续往前走。
「阿玛朗大人。」智臣大喊,站起来鞠躬,声音变得正经八百。「我向你敬礼。你是萨迪雅司那种小杂碎只能仰望崇拜的伟大目标。」
「那些纸?」达利纳对阿玛朗发问,刻意不去理会智臣。
「纸上描述你的……体验,光爵。」阿玛朗轻声说。「你在飓风期间的体验,是娜凡妮光主亲自写的。」
达利纳接过纸。他的幻境。他看到一群群人聚集在岛上聊天说笑,一边瞥向他。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现在他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偷笑了。「请你帮我去找娜凡妮光主。」
「如你所愿。」阿玛朗说完却停下脚步,往前一指。娜凡妮正大步从另外一个岛屿往这里而来,怒气腾腾地走向他们。
「阿玛朗,你对于其他人说我的事情,怎么想的?」达利纳说。
阿玛朗正视他的眼睛。「这些绝对是全能之主亲自送来的幻境,在我们极需的时候赐与我们。我真希望我早一点知道这些内容,这让我对于自己的位置很有信心,更坚信你受到神命,正是全能之主的先知。」
「死的神是不会有先知的。」
「死的……不,达利纳!你一定是误解了幻境中那句话。祂的意思是祂死在许多人的心中,他们不再听从祂的命令。神是不会死的。」
阿玛朗是这么认真。他为什么没帮你的儿子?卡拉丁的声音在达利纳的脑海中回响。阿玛朗那天稍后当然来找过达利纳,一面道歉,一面解释因为他被任命为灿军,不可能帮助一方去攻击另一方。因此虽然他内心相当痛苦,仍然必须让自己置身于藩王间的斗争之上。
「那个所谓的神将呢?我问你的事情?」达利纳问。
「我还在查。」
达利纳点头。
阿玛朗开口:「我很意外你还让那个奴隶当你的护卫队长。」他瞥向一旁,看着达利纳今晚执勤的护卫站的地方,不在岛上,却有他们自己的一区,跟其他保镖跟侍从站在一起,包括其他藩王的侍卫。
不久以前,很少人觉得来宴会需要带上侍卫,现在那块区域却非常拥挤。卡拉丁上尉不在,他正在休息,调养监禁带来的影响。
「他是个好士兵。」达利纳轻声说。「只是有几道好不了的疤。」达利纳心想,弗德勒弗在上,我自己也有这么几道。
「我只是担心他没有办法好好保护你。」阿玛朗说。「你的性命很重要,达利纳。我们需要你的远见、你的领导。不过如果你信任这个奴隶,那就如此吧,我绝对不介意听到他向我道歉。不是因为我的面子,只是为了知道他已经放下自己的误解。」
达利纳没有回答。娜凡妮大踏步走过通往他们这座岛屿的短桥。智臣准备要大声说出对她的辱骂,但她用手中的一迭纸啪的甩了他一巴掌,几乎没看他一眼就径自继续朝达利纳走去。智臣看着她的背影,揉着脸颊,露出笑容。
她来到两人身边时,也注意到达利纳手中的纸了。他们两人似乎都被一片带着笑意的眼睛跟压抑的笑声包围。
「他们加了内容。」娜凡妮压低了声音,怒声说。
「什么?」达利纳质问。
她甩甩手中的纸。「这些!你听说里面的内容了没?」
他点头。
「里面跟我写的不一样。」娜凡妮说。「他们改变了语气,改变了一些我的话,暗示整个过程有多么可笑,而且改写成我好像只是在安抚你而已。更严重的是,里面有另一个人的字迹,在取笑你的行为跟说话。」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是为了让自己镇静下来。「达利纳,他们想要毁掉你最后一丝可信度。」
「我明白了。」
「他们怎么拿到这些的?」阿玛朗问。
「我相信一定是被偷的。」达利纳说完,意会过来。「娜凡妮跟我的儿子身边向来都有护卫,可是他们离开房间时,房间就没什么人看守了。我们在这方面可能太过松懈。这是我的误解,我以为他的攻击会是朝着本人而来。」
娜凡妮看着一片浅眸人海,许许多多人聚集在不同的藩王身边,沐浴在轻柔的紫光下。她靠得离达利纳更近,虽然她的眼神如此凌厉,但他很了解她,猜得到她现在的心情。她感觉被背叛、被侵犯。两人之间的私密被摊开、取笑,展现在世人面前。
「达利纳,很抱歉。」阿玛朗说。
「他们没有改变幻境内容?有抄对吗?」达利纳问。
「就我所知,是的。」娜凡妮说。「可是语气变得不同,还有那些嘲讽的注解。飓风的,这件事让人作呕。等我找到干这种事的那个女人……」
「静下心来,娜凡妮。」达利纳轻按她的肩膀。
「你怎么能这么说?」
「因为这是幼稚的人做出的事,他们以为真相能让我尴尬。」
「可是那些评语!那些改变。他们做尽了一切要让你显得可笑,他们甚至扭曲了你提出的晨颂翻译。这──」
「『如同我对持有其无法举起的武器之稚儿无所畏惧,我亦将永远不惧不懂思考之人的头脑。』」
娜凡妮皱眉看他。
「出自《王道》。」达利纳说。「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参加宴会的紧张年轻人,萨迪雅司弄错了,以为我会像他那样反应。轻蔑跟刀剑不一样,它的锋利只来自于你愿意给予。」
「但它确实伤到你了。」娜凡妮迎向他的眼睛。「我看得出来,达利纳。」
希望别人不够了解他,没办法像她那样看出来。确实是痛。痛是因为这些幻境是他的,是交给他的,是为了人类的存亡要分享给世人,不是被拿来取笑的。让他痛的不是笑声,而是失去了原本可以带来的结果。
他离开她身边,走过人群。他如今解读的一些眼神是哀伤,不只是好笑。也许是他的想象,但他认为有些人怜悯他多过于轻蔑。
他不确定哪种情绪更伤人。
达利纳来到了岛屿尽头的食物桌边。在这里,他拿起一个大锅,交给旁边一名仓皇的女侍,然后爬上桌,一手握住桌边的灯笼柱,看向聚集的一小群人。这些是雅烈席卡中最重要的人物。
那些原本没在看他的人,惊愕地转头看他站在那里。他注意到远处的雅多林跟纱蓝朝这里赶来,他们应该才刚到,刚听到消息。
达利纳低头看向人群。他放声大喊:「你们读到的内容,是真的。」
震惊的沉默。这样引人注目并不是雅烈席人的风格,可是他今天晚上已经够引人注目了。
「里面添加的评论,是为了减损我的可信度,娜凡妮的注解语气,也受到了窜改,可是我不会隐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看到了来自于全能之主的幻境。几乎每次飓风发生时,都会有幻境出现。你们应该早就已经猜到。最近好几个礼拜以来,一直都有关于我的体验的传言。也许我早就该跟众人分享这些内容。从现在开始,我收到的每段幻境都会印刷公布,好让全世界的学者都可以一起调查我看到的内容。」
他的目光找到萨迪雅司,后者正跟埃拉达还有卢沙站在一起。达利纳握着灯笼柱,继续看着下面的雅烈席人。「我不怪你们认为我疯了,这是自然的。可是在未来的夜晚中,当雨水冲刷你们的墙壁,狂风在咆哮时,你们会思索、你们会质疑。很快的,当我让你们看到证据时,你们会明白,现在对于我的诋毁,到时会成为我的左证。」
他看着他们所有人的脸,有人大惊,有人同情,还有人好笑。
「你们有人认为我会因为这样的攻击而逃脱或被击溃,」他说。「但这些人并不像自以为的那么了解我。让宴会继续吧,因为我希望跟你们每个人谈话。也许你们握在手里的文字充满了嘲讽,但如果你们想要嘲笑的话,就看着我的眼睛再笑。」
他从桌上下来。
开始他的行动。

好几个小时以后,达利纳终于允许自己在宴会中找张桌边坐下,疲惫灵在他身边盘旋。这一晚上他都在人群中穿梭,强行插入对话,大力寻找进攻平原的支持。
他刻意不理会描述他经历幻境的那些文件,除非直接被问到幻境的内容。他对所有人展现了他强大、自信的一面──成为政治人物的黑刺。让他们去仔细想想,再比较一下那些伪造文件中捏造出的脆弱疯子。
隔着小河流──河流现在散发着蓝光,换了一批钱球应和第二月亮的颜色──国王的车驾离去,载着艾洛卡跟娜凡妮去向不远的峰宫,然后轿夫会把他们抬上顶层。雅多林已经离开,护送纱蓝回到瑟巴瑞尔的战营,那里离这里有点距离。
雅多林对这个年轻的费德女人似乎比先前几位都更喜欢,就为了这一点,达利纳便倾向鼓励两人的关系,假如他能从贾.克维德那里得到她家族的真实消息就更好了。那个王国真是一团乱。
大多数的浅眸人已经离去,留下他一个人在岛上,其余都是仆人跟清理食物的帕胥人。有几名上仆被交付了用长竿网从河里捞出钱球的任务。达利纳的桥兵在他的建议之下,正在进攻宴会的剩菜,展现出得到意料之外的加餐后,只有士兵才具有的凶猛食欲。
一名仆人慢步走过,然后停下,手按着腰边的配剑。达利纳一惊,发现自己把智臣的黑色军服误认为储备上仆。
达利纳摆出坚定的表情,内心却在呻吟。居然是智臣?这个时候还来?达利纳觉得自己彷佛已经在战场上连续作战了十个小时。真奇怪,只不过是几个小时的精细谈话,就能让他有类似的感觉。
「你今天晚上的作法非常聪明。」智臣说。「你让攻击变成了承诺。最睿智的人都知道,要让侮辱失效的方法,往往只需要拥抱接纳它即可。」
「谢谢你。」达利纳说。
智臣利落地点头,眼睛注视着国王的车驾,直到它消失。「我发现自己今天晚上没什么要做的。艾洛卡不需要智臣,因为今晚没有多少人找他说话,所有人都来找你了。」
达利纳叹口气,觉得所有力气都耗尽。智臣没有说出口,但他也不需要说出口。达利纳懂他的暗示。
他们来找你,而不是去找国王。因为基本上,你就是国王。
达利纳发现自己开口问:「智臣,我很独裁吗?」
智臣挑起一边眉毛,似乎想要调侃一番,但片刻后,他放弃了这个念头。「是的,达利纳.科林。」他的声音很轻柔,很安慰,彷佛在跟一个泪眼汪汪的孩子说话。「你的确是。」
「我不想要这样。」
「我无意冒犯,光爵,但这话不尽全然。你寻求权力,掌握以后,很不容易放手。」
达利纳垂下头。
「不要哀伤。」智臣说。「这是独裁的时代。我不认为这里已经准备好接受更不同的方式,而一个存有善念的独裁者,远胜过无力统治会带来的灾难。也许换了一个时空,我会耗尽口水和胆汁来唾骂你。但是今天,我称许你,因为你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
达利纳摇头。「我应该允许艾洛卡施展他的统治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频频介入。」
「为什么?」
「因为他是国王。」
「所以那个位置是不可亵渎的?神圣的?」
「不。」达利纳承认。「全能之主,或者自称是全能之主的那位,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有死,我们的家族也不是生来就拥有皇权。这是我们强夺的,然后再强迫其他藩王接受。」
「所以为什么你会这样觉得?」
「因为我们错了。」达利纳说着,瞇起眼睛。「加维拉、萨迪雅司,还有我这么多年前的行为,是错的。」
智臣似乎真心感到惊讶。「达利纳,你们统一了王国。你做了一件好事,一件非常需要做的事。」
「这样也叫统一?」达利纳朝残余的盛宴与离去的浅眸人挥挥手。「不,智臣,我们失败了。我们碾压了、屠杀了、也彻底失败了。我在雅烈席卡得到的果,都是我种下的因。因为我们靠着暴力夺取了王位,于是我们暗示,不,我们大喊力量就是统治权的根基。萨迪雅司认为他比我更强大,所以他就有从我手中夺走王位的义务。这些就是我年轻时种下的因,所结出的果。如果我们要改变这个王国,需要的不只是独裁,即便是心存善意的独裁,这就是诺哈顿的教诲。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没有看清的事实。」
智臣点点头,一脸沉思。「我似乎需要再读读你们那本书。不过我想要给你一个提醒。我很快就要走了。」
「走?」达利纳说。「你才刚到。」
「我知道。我得承认,这实在很讨厌。我发现了一个我需要去的地方,但说实话,我不太确定为什么我需要去。这运作得没我希望的那么好。」
达利纳朝他皱眉。智臣和善地朝他微笑。「你是他们其中之一吗?」达利纳问。
「什么意思?」
「神将。」
智臣笑了。「不是,谢谢你这么想,但不是。」
「那你是我一直在找的吗?」达利纳问。「你是灿军?」
智臣微笑。「我只是个人,达利纳,彻彻底底到有时候我都希望自己不只如此。我不是灿军。虽然我是你的朋友,请你了解,我们的目标并不完全相符,你不可以完全信任我。如果我需要看到这个世界崩坏焚烧才能得到我要的,我会这么做。的确,我会因此落泪,但我还是会让它发生。」
达利纳皱眉。
「我会尽我所能来帮忙你。所以,我必须离开了。我不能太过冒险,因为如果他找到我,那我就会什么都不留存,连灵魂都会被撕碎扯裂到无法重合。我在这里做的事情,远比你想的还更要危险。」
他转身要走。
「智臣。」达利纳喊。
「什么事?」
「是谁要找你?」
「你对抗的那位,达利纳.科林。憎恨之父。」智臣行了礼,然后小跑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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