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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看透一切的冰冷

艺术形体,着美与色彩,

 渴望其所创之乐。

 确为艺术家最误解之态,

 灵造访奠基之命运。
──收录于〈聆听者列表之歌〉,第九十节
太阳是天边一团氤晕的火光,朝虚无下沉。纱蓝跟她的小车队来到了前方烟柱的附近。如今烟柱已经削弱很多,但她可以看出来烟雾来自于三个方向,各自升腾入空,又交缠成一道。
她在摇晃的棚车上站起身。棚车爬过了最后一座山丘,停在旁边,差几呎就能让她看到下面的情况。当然,如果下面有土匪等着,爬上山头就会是非常糟糕的主意。
布鲁斯从棚车爬下,小跑步向前。他不是非常敏捷,但已经是他们最优秀的斥候。他蹲低了身体,拿下帽子,然后爬上山边探出头去。一刻后,他站直了身体,不再尝试隐藏自己。
纱蓝从座位跳下,赶了过去,裙襬被长在四周的树枝勾住,还是比弗拉克夫更快赶到山顶。
三辆棚车在下方安静地冒着烟,战斗的迹象散落一地。落地的箭和一堆尸体让纱蓝的心跳加速,看见死者之间有活人走动。一些疲累的身形在残骸间翻找,或是搬动尸体。他们的衣服不像土匪,而是老实的车队工人。营地另一端有五辆棚车聚集在一起,有些车身上有烧焦的痕迹,但看起来都还完好,装满了货物。
武装的男人女人们包扎着伤口,是守卫。一群看来十分害怕的帕胥人在照顾刍螺,这些人被攻击过,却活下来了。
「克雷克的气息啊……」弗拉克夫说,他转身把布鲁斯跟纱蓝赶回去。「回去,趁他们还没看到我们以前快走。」
「什么?」布鲁斯提问,但依然照做。「但那是另一个车队,我们不就是这样期望吗?」
「对,他们不需要知道我们在这里。他们也许会想跟我们说话,这会让我们的速度减慢。你看!」他指向后面。
在熄灭的光线下,纱蓝看到一串影子爬过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山丘。她挥手要弗拉克夫交出他的望远镜,他不情愿地照做了。镜片有裂痕,但纱蓝还是看得清楚后面的人马。大概有三十人左右,正如布鲁斯所报告的是士兵。他们没有旗帜,没有排成行伍,也没有穿着统一的制服,但配备似乎不错。
「我们得下去找另外那个车队帮忙。」纱蓝说。
「不行!」弗拉克夫抢回望远镜。「我们得快逃!土匪会看到这群比较有钱但比较弱的车队,这样就会攻击他们而不是我们!」
「你认为之后他们不会再赶上来?我们的痕迹非常明显。你认为接下来几天之内他们不会赶上我们?」纱蓝问。
「今天晚上应该有飓风。说不定我们的行踪会被掩埋,我们压破的植物外壳会被吹掉。」
纱蓝说:「不太可能。如果我们跟这个车队一起抵抗,可以合并两方的力量,我们可以守得住。这──」
布鲁斯突然举起一只手,转身。「有声音。」他面向反方向,抓起鎯头。
不远处有一个人起身,身形被阴影藏住,显然下面的车队也有斥候。「是你们把他们领到我们这个方向来的,对不对?他们是谁?又是土匪吗?」一个女人的声音问。
弗拉克夫举起钱球,一名斥候出现在照明下,是个浅眸女子,中等身高,细瘦的身材。她穿着长裤还有一件几乎看起来像是长裙的长外套,腰间系着腰带。她的内手戴着褐色手套,雅烈席语没有口音。
「我……」弗拉克夫说。「我只是个卑微的商人,这──」
「追赶我们的绝对是土匪,他们追了我们一天了。」纱蓝打断他。
女人咒骂,举起自己的望远镜。「装备很好。」她喃喃说。「我猜是逃兵。真是雪上加霜,依克斯啊!」
第二个身影在附近站起,他穿着石头颜色的厚布服装,让纱蓝一惊。她怎么会没看到他?他好近啊!他的腰间有一把剑。浅眸人?不对,从那金发看来是外国人。她向来不确定金发意味着什么样的社会地位。马卡巴奇王国没有浅色眼眸的人,虽然他们有国王,而依瑞王国里的所有人几乎都有浅黄色的眼睛。
他小跑过来,手按着武器,带有明显的敌意看着布鲁斯跟泰格。女人以纱蓝听不懂的一种语言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他点点头,跑向下面的车队,女人也随后跟去。
「等等。」纱蓝喊着。
「我没时间说话。我们有两群土匪要打。」女人喝斥。
「两群?你们没打退先前那群?」纱蓝说。
「我们打退了他们,但是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女人在山坡上迟疑片刻。「我想失火应该是个意外。他们用燃烧的烙铁吓唬我们,后来又撤退,让我们去救火,因为我们的人不希望损失更多货物。」
所以有两支武装队伍,前后都有土匪。
太阳终于消失在西方的天边,纱蓝发现自己在冰冷的空气中冒着汗。
女人看向北方,看向前一组土匪撤退的方向。「没错,他们一定会回来。他们会趁今天晚上飓风来临前解决我们。」女人说。
「我提供妳我的保护。」纱蓝发现自己这么说出口。
「妳的保护?」女人转向纱蓝,声音中带着不解。
「妳可以允许我跟我的人进入妳的营地,我会负责你们今天晚上的安全。过后我需要你们的服务,送我抵达破碎平原。」纱蓝说。
女人笑了。「不管妳是谁,胆子可真够大。妳可以加入我们的营地,但是妳会跟我们其他人一起死在那里!」
车队发出叫喊声。一秒后,一片箭矢从那个方向飞去,射中棚车跟工人,尖叫声响起。
之后土匪从黑暗中出现。他们的装备没有逃兵那么精良,但没这个必要。车队只有不到十几个守卫,女人咒骂一声,开始跑下山边。
纱蓝颤抖,眼睛大睁地看着下方突如其来的杀戮。然后她转身,走向弗拉克夫的棚车。她很熟悉这种突来的寒意。这是看透一切的冰冷。她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她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但是她看得到解决的办法──就像把图画中的线条组合在一起,将涂鸦变成完整的图画。
「弗拉克夫,带泰格下去,帮那些人战斗。」她说。
「什么!不行。不行,我不会因为妳的愚蠢葬送我的性命。」他说。
她在近乎完全的黑暗中迎向他的眼睛,他突然安静下来。她知道自己正隐隐发着光,她可以感觉到体内的风暴。「去。」她离开他,走向自己的棚车。「布鲁斯,调转棚车。」
他拿着钱球站在棚车边,看着手中的某样东西。一张纸?在所有人之中,布鲁斯是最不可能懂得符文的人。
「布鲁斯!」纱蓝喝斥,爬上棚车。「我们要出发了。现在!」
他甩甩头,把纸张收起,爬上她身边的座位。
他朝刍螺一挥鞭,调转方向。「我们在做什么?」他问。
「往南走。」
「直冲土匪?」
「对。」
难得一次他没有多话,直接照她说的话去做,挥鞭要刍螺跑得更快,彷佛他等不及想赶快把这件事情解决掉。棚车下山,一路摇晃,又爬上另外一座山丘。
他们来到山丘顶,看着下方朝他们爬来的队伍。所有人举着火把和钱球灯笼,所以她看得到他们的脸。杀气腾腾的男人们,表情阴沉,武器握在手中。他们的胸甲或皮甲背心上面也许曾经有过徽章,但是她可以看到那些徽章被割下或刮掉的痕迹。
逃兵带着明显的惊愕看着她,没想到他们的猎物居然会朝他们直冲过来。她的到来让他们一瞬间僵在原地了。这是很重要的一瞬间。
纱蓝在座位上站起,心想:他们其中必定有一个军官。他们是士兵,至少以前曾经是,所以一定有组织架构。
她深吸一口气。布鲁斯举高他的钱球,看着她,然后嗯了一声,彷佛吃了一惊。
「感谢飓父,你们来了!」纱蓝对所有人大喊。「我极端需要你们的帮助。」
一群逃兵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有土匪。他们正在攻击两个山丘以外,我们的车队朋友。那是一场屠杀!我说了我看到士兵在这里朝破碎平原前进,但没有人相信我。拜托你们,一定要帮帮忙。」纱蓝说。
他们还是愣愣地看着她。有一点像是跑到白脊巢穴里问晚餐要吃什么的雪貂……她心想。终于,所有人不安地晃动着身体,转向靠近中央的一名男子。那人身材高䠷,留着胡须,手臂过长,看起来跟身体比例完全不协调。
「妳说有土匪?」男人的声音不带半点情感。
纱蓝从棚车上跳下,走向男子,留下布鲁斯坐在原处,变成沉默的一团影子。逃兵们躲开她,众人穿着破烂肮脏的衣服,有着杂乱的毛发,还有很久没有用过剃刀──或是毛巾──的脸庞。可是,在火把的光线下,他们的武器闪闪发光,没有半点铁锈,胸甲也晶亮到能够映照出她的五官。
她在胸甲上瞥到的女人太修长,太尊贵,看起来根本不像纱蓝本人。没有纠结的乱发,而是飞扬的红色卷发,没有难民般的破烂衣着,而是一身绣满金丝刺绣的华贵长裙。她之前没有戴项链,此刻当她朝这群人的领袖伸出手时,断裂的指甲已被修剪完美。
「光主,我们不是妳以为的身分。」她对上的男人如此说。
「说得不对,你们的身分不是自以为的那样。」
在火光中围绕着她的每个人,都以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她,让她一阵轻颤,全身毛发直竖。的确是送上门的猎物。可是她心中的风暴驱策她不断行动,催促她要更有信心。
领头男人开口,似乎要下达某个命令,但是纱蓝打断他的话。「你叫什么名字?」
「法达。」男人转向他的同伴。他的名字跟纱蓝一样,都是个弗林教的名字。「我之后再决定怎么解决妳。加兹,把这人带──」
纱蓝此时大声地说:「法达,你愿意用什么代价来泯除你的过去?」
他重新看着她,半边脸被原始的火把照亮。
纱蓝问:「如果你有选择,是否愿意保护别人而非屠杀?如果可以重新来过,你是否愿意拯救而非抢夺?我们正在说话的同时,善良的人正在死去,你可以阻止这一切。」
他的黑色眼睛似乎已经死寂。「我们没办法改变过去。」
「我可以改变你的未来。」
「我们是被追捕的人。」
「对,我就是来追你们这些人,希望能找到你们这些人,我要给你们再一次成为士兵的机会。跟我来,我会赋予你们新生。你们的新生可以从拯救而非杀戮开始。」
法达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在夜色中的脸庞显得如此草率、凌乱,像是粗略的素描。「以前的光爵们让我们失望了。」
「你听听。听听看那些惨叫声。」纱蓝说。
凄惨的声音从她身后传到他们的耳朵。求救的喊叫,男女兼有。濒死的声音,环绕在耳边不肯散去的声音。虽然是纱蓝自己要他们听这些声音,但她也很意外这些声响居然能传得这么远,以及听起来多像求救的恳求。
纱蓝轻声说:「给你们自己一个机会。如果你们跟我一起回去,我会负责消除你们的罪行。我向你们保证,以我所拥有的一切起誓,以全能之主起誓,你们可以重新来过。以英雄的身分重新来过。」
法达与她四目对望。这个男人有如石头一般,她心中无比沉重,看得出来他并没有被说服。她胸口的风暴开始褪去,恐惧逐渐攀升。她在干什么?她疯了吧。
法达再次别过头,她知道她失去了说服他的机会。他发出命令,要其他人把她抓起来。
没有人动作。纱蓝当时只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而不是其他二十几个举高火把靠近的人。他们仰着脸看着她,在他们脸上,她几乎看不到之前注意到的欲望,反而个个睁大了眼睛,渴望着回应远处的呼喊。他们摸着制服上原本标着徽章的地方,其他人低头看着矛跟斧头,也许都是不久之前仍然在军队使用的兵器。
「你们这些傻子居然在考虑这件事?」法达说。
其中一个长得不高,脸上有疤痕,还戴着单边眼罩的男人,点了点头。「我挺想重新开始的。」他喃喃道。「飓风的,能这样的话就好了。」
「我曾经救过一个女人的命。」另一个高大、逐渐秃头的男人发话,至少有四十几岁。「接下来好几个礼拜,我都觉得自己像是个英雄。酒馆里人人都向我敬酒,好温暖。该死的!我们在这里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我们离开是为了脱离他们的压迫!」法达怒吼。
「那我们又拿得到的自由做了什么,法达?」一个站在后面的人问。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纱蓝只听得到求救的惨叫。
「飓他风的,我要去。」戴着独眼罩的男人朝山丘上跑去,其他人也散队跟着他离开。纱蓝转身,双手交握在身前,看着几乎所有人全速冲了出去。布鲁斯站在棚车上,震惊的脸被不停经过他的火把点亮,然后他居然发出一声欢呼,从棚车上跳下,举高了他的鎯头,加入逃兵们一起冲向战斗。
最后只留下纱蓝、法达,还有另外两个人,那两人似乎被刚才发生的变故镇住了。法达双手环抱在胸前,发出一声清晰的叹息。「一个个白痴。」
「他们只是想要成为更好的人,算不上白痴。」纱蓝说。
他冷哼一声,上下打量她。她瞬间感觉到恐惧。不久前,这个人已经准备好要抢劫她,甚至犯下更可怕的恶行。他没有对她动手,但是在大部分火把都已经离去之后,他的脸看起来更狰狞。
「妳是谁?」他问。
「纱蓝.达伐。」
「那么纱蓝光主,为了妳自己的安危着想,我非常希望妳能履行承诺。小子们,来吧,去看看能不能让那些蠢蛋活下来。」他跟其他留下的人一起离开,爬上山朝打斗的地方前进。
纱蓝独自一人站在夜里,轻轻地吐气。没有飓光漏出,因为都被她用完了。她的脚也没再那么痛,但感觉精疲力竭,像是被刺破漏空的酒囊一般。她走到棚车边,软软地靠着,最后滑倒在地。仰着头,她看着天空,几只疲惫灵在她周围升起,是一小团灰尘,在空中转圈飞腾。
第一个月亮萨拉思,在一圈明亮的白星中央形成紫色的圆盘。惨叫声与打斗声持续着。这些逃兵能够抵挡吗?她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土匪。
她去那里也没用,只会碍事。她紧闭着眼睛,然后爬上座位,拿出她的素描本。耳边听着战斗与死亡的声音,她画下祈求希望的符文。
「他们听了。」图样在她身边嗡嗡说。「妳改变了他们。」
「我不敢相信真的成功了。」纱蓝说。
「啊……妳很擅长说谎。」
「不是,我刚才那样说只是一种修辞方式。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他们会听我说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们都是心地冷酷的罪犯。」
「妳是谎言与真实。他们改变。」图样轻声说。
「那是什么意思?」只凭萨拉思的光源要作画很不容易,但她尽力了。
「妳之前提过一种波力,织光术,光亮的力量。可是妳的力量不同,是改变的力量。」图样说。
「魂术?我没对任何人施加魂术。」纱蓝说。
「嗯。可是,妳改变了他们。可是啊。嗯。」
纱蓝完成她的祈祷符文,举起来,注意到笔记本的前面一页被撕掉了。谁会做这种事?
她没办法把符文烧掉,但她不觉得全能之主会介意。她把符文紧贴在胸口,闭上眼睛,等待,直到下方的喊叫声渐渐停歇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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