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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艾琳在等待伯爵驾到时,刑求室里的炭盆已经烧得快没有火了。她背后的石墙很冰,寒气甚至能穿透层层衣物──巴伐利亚裙、短上衣、围裙和披巾──手铐也刮痛她的手腕。她能听见沿着走廊传来其他囚犯的声音,压抑的哭泣、祈祷,以及有个母亲在试着安抚她的奶娃。

  她是在三点左右被逮捕的,现在一定已经接近傍晚了;地牢里没有窗户,她听不见城堡礼拜堂或村里教堂的钟声,不过至少已经过了两小时。她真希望午餐吃得饱一点。

  门开了,有个卫兵探头进来确认她还在。这只是形式上的察看,没有实质意味,毕竟她在城堡地底深处上了锁的刑求室里,还被铁链拴在墙上。她能去哪?

  如果她不是图书馆员,他的立论的确成立。

  不过目前虽说他们确实相信她是个女巫,但仍以为她是普通人类,而她要将计就计。

  艾琳知道城堡旁边那座德国小村庄里的居民,这天晚上在祷告时会特别虔诚。因为又有一个女巫──也就是她──被伯爵的卫兵逮捕,拖去受审。苏利臣伯爵奥图迷信、偏执又满怀恶意,随时都在留意违抗他统治的女巫和谋反者。村民担心在她无可避免地招供时,会讲出他们的名字。

  靴子重重踩在地上的脚步声沿着走廊回荡,啜泣声停了。艾琳吞了吞口水,喉咙突然变得很干。马上就会知道她的计划是否真如先前看来那么聪明了。

  地牢门被人粗暴地推开,重重敲在墙上。伯爵扠着手臂站在门口,后方的火把使他笼罩在光圈里。他身上厚重的黑丝绒紧身上衣勾勒出的肩膀比实际更宽,不过在他身后立正站好的两名士兵够壮硕,在必要时刻能包办任何拳脚工作。他打量艾琳,若有所思地轻抚下巴。

  「哼,」他终于说:「这就是最新一个胆敢溜进我的领土、密谋对付我的女巫。妳这荡妇,难道不知道在妳之前的所有人都失败了吗?」

  「噢,原谅我,最尊贵的伯爵大人!」艾琳谦卑地哀求。她知道自己的德语对这个时代和地点来说太现代了,不过他可能只会更心喜地把它当作额外的巫术证明。「我来这里真的太蠢了。我愿匍匐在您脚边求您大发慈悲!」

  伯爵面露诧异。「妳承认自己有罪?」

  艾琳低头看着地板,努力挤出一、两滴泪。「大人,您用铁链拴住我,门上还有十字架。我动弹不得,而我的撒旦主人不会再帮我了。」

  「唔。」伯爵顿了一下,然后摩擦双掌。「这一回倒是挺令人愉快的!也许我不用像审问妳的姊妹时那么严厉。坦承妳做的所有坏事并招认共犯姓名,妳或许就不用下地狱。」

  「可是我做了那么可怕的事,最尊贵的伯爵大人……」艾琳设法装出真诚的吸鼻子声。「我怎能用我的自白来污染您的耳朵?您是贵族,地位远远高于这种事。」

  正如她所期盼的,这话引起他强烈的兴趣。「荡妇,妳能告诉我的任何事我早就都读过了。妳可能不知道……」

  事实上,她确实知道──而且那正是她在这里的原因。

  「……不过我是全符腾堡最博学的人。德意志各地都有人来欣赏我的藏书,许多伟大圣者和女巫猎人的论文专著都为我的图书室增添光芒。克拉马的《女巫之槌》是我的儿时读物。我研究过世界各地的女巫供词,妳的供词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艾琳想到了能摆脱至少一个卫兵的点子。「那么,最尊贵的伯爵大人,我恳求您找神父来,让我同时在他和您的面前做出最后的告白,这样我才能免受地狱之火的摧残。」

  伯爵点点头。「女人,算妳聪明。史戴方,立刻去把海因里希神父带过来。」

  「可是,大人,」卫兵抗议。「他说他不想再参与审问证人──」

  「蠢材,」伯爵打断他。「这个女巫在哀求要坦承罪孽啊。哈!这能向他证明我一直以来的怀疑是对的。去带他来,动作快一点……我不管他是在做弥撒还是在吃晚餐,总之把他拖到这下头来就对了,让这个可憎的荡妇能洗涤她的良心。」

  艾琳注意到那个卫兵的眼睛往上翻,不过他很小心,等伯爵背向他时才这么做。「遵命,大人。」他喃喃道,小跑步离开,出门后把门带上。

  「好了,荡妇。」伯爵想到那些淫秽的供词,几乎真的流下口水。「告诉我妳是怎么会来到我的领地,落入我的──当然,还有教会的手中。」他彷佛突然想起地补上后半句。「我先警告妳,如果妳企图有所隐瞒,我就不得不还是审问妳。妳看到在炭盆里加热的这些铁器吗?妳看到肢刑架和角落里的铁处女【注】吗?之前很多人都试过保持沉默却失败了。」他沉吟了一下。「先告诉我妳的头发为什么剪成不像女人的样式。妳把头发献给暗主,用来换取诱惑或致病的力量吗?」

  艾琳想不到让第二个卫兵也离开房间的方法,她只能趁第一个人回来前处理他。该进入计划的第二阶段了。「最尊贵的伯爵大人,我跪在他面前时,他剪掉我的头发。」她招供。「他在剪的同时还讲了些富有力量的话。」这离事实有十万八千里远。她的头发是最近前往禁酒时期的美国短途旅行时,被她的朋友兼前助手剪掉的。穿梭平行世界时要维持统一的发型还真困难。但是在这个地区和时代──十六世纪的德国──没有人会相信有女人会选择把头发剪短。

  「真的?」伯爵走向一座诵经台,台面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他拿起旁边的鹅毛笔,把笔尖浸到打开的墨水瓶。「把他恶魔般的话念给我听,我要记录那些咒语。」

  「他说──」艾琳切换成语言,该是揭开伪装的时候了。「墨水,飞到这些男人的眼睛里;链子,解开来放我走。」

  相较于身为女巫,身为图书馆员的诸多好处之一,就是艾琳可以使用大图书馆的语言来改变周围的世界。即使她戴着手铐,而且被铁链拴在墙上。

  这个状态已成为过去式。沉重的铁手铐打开来掉在地上,还她自由。她很谨慎地往旁边挪了几步,以免正在揉眼睛,愤怒又恐惧地惨叫的卫兵想到可以攻击她原本站的位置。「马裤,把两条裤管黏在一起,让穿你的人只能用跳的。」她命令。反正她穿的是裙装,不是马裤,所以只有卫兵和伯爵会受到影响。

  「女巫!」伯爵尖叫,倒在地上扭动身体,双腿徒劳无功地乱踢。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耶。」艾琳说着,一边拿起一件歪七扭八的铁器,大概是刑求用的工具。就此刻而言,它对她最重要的意义是,它很重又很钝,可以用来敲人的头。

  咚咚两声后,室内安静多了,她打开门进到走廊,把原本拿掉的头巾包回头上。钥匙──也是铁制品──就挂在墙上,她先用钥匙锁上门才继续接下来的动作。史戴方带着神父回来之前都是她的时间,那应该够久了。

  另一间牢房里又传出呜咽声,艾琳不禁天人交战。她来这里是为了取得伯爵私人图书室里的一本书。她并不常有这种机会,能针对如此彻底讨人厌、罪有应得的目标执行任务──也就是偷书来维持宇宙的平衡。她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而不是在伯爵其他受害者身上。如果她花时间救他们,可能有损她拿到那本《救世主》的机会。那本书比几个乡下人的命重要多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大图书馆是什么,或是了解它的使命……

  不过释放所有囚犯能制造很大的混乱,转移注意力。这是很方便好用的反面论据,能满足良知,几乎也能满足她的责任感。当然那可能只是似是而非的强辩,不过那表示她不必抛下伯爵的囚犯,所以可以接受。

  五分钟后,她放出两个囚犯,她让他们负责释放其他人,自己则偷偷摸摸爬上最近一道楼梯。

  下一个障碍很快就出现了。楼梯顶端是卫兵室,而且里头有人。这整座城堡就和伯爵一样──彻底地多疑。而且她没有任何掩护,楼梯井是单调而粗糙的大块石材,只用火把照明,如果卫兵们跑去察看楼下的骚动噪音,她根本无处可躲。不过艾琳还留了一手。

  她昂首阔步地走到卫兵室门前,打开门走进去。

  四名卫兵懒洋洋地坐着,分享一壶违反规定的啤酒,他们错愕地盯着她。幸好没有一个人够聪明,实时大喊:「女巫!」或是扑向她,这让艾琳有时间说话。

  「在你们的认知里,」她再次使用语言。「我不是你们要找的女巫,而是另一个替伯爵跑腿的卫兵,我经过这里完全正常,不值得你们花时间关注。」

  头痛袭向她。在最佳状态下使用语言扰乱别人的认知都是一种负担,而同时对四个人施展力量会让症状更严重。不过奏效了,卫兵们只是随意地朝她点点头,他们的大脑将她这个人重新理解为不重要。其中两人继续争论掷骰子的事,第三人回到擦剑的工作上。

  第四个人则继续盯着她。艾琳穿过房间,从他们之间经过,她喉咙很干,集中心智避免做出任何可能动摇他们幻觉的举动。不管怎么说,那幻觉都不会持续很久。但如果第四个卫兵不知怎么地察觉了真相……

  「嘿,约翰,」他粗声说:「你向莉丝提了你妹妹的事吗?」

  艾琳耸耸肩,发出不置可否的声音,感觉背上的肌肉掠过一阵寒颤。离房间另一侧的门还剩三步。不要注意到任何异状,她祈祷,不要注意到任何异状……

  其中一个玩骰子的人抬头看,表情困惑。「约翰?」他说:「他是布鲁诺。」

  一开始提问的人皱起眉头。「不对,他是约翰──」

  艾琳纵身冲过那道门,然后用力关上。「门,锁上并且卡住!」她喘着气说。她听到锁头里的凸块卡定位,下一秒就有人在门的另一侧用力拉门把。接着更多卫兵合力拉着门把,还放声大叫想要示警,门板在门框里颤动。

  看来她现在安全多了。艾琳沿着走廊往前狂奔。这里的石材比较平滑,火把的质量也比较好。这表示离伯爵位于城堡顶端的居住区越来越近了,却也表示她更可能受到注意。就算没人认出她是今天稍早被关进来的「女巫」,也会因为她的农民服装而盘问她。

  她在脑中回顾了一下自己的图书馆员经验。在她为了维护秩序与混沌间的平衡而持续多年的偷书生涯中,哪一招最有效?「不确定的时候,把证据藏起来」或是「否认一切,要求律师」等箴言很没有帮助地闪过她脑海。

  我希望在往上走的时候谁也别来碍事,所以如果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楼下……

  城堡的这一区是仆人的活动区域──厨房、卫兵室、洗衣房、卧室。前方传来水煮包心菜和芜菁的气味,显示附近有厨房。正合她的心意。

  艾琳等着某人现身。来的是个男仆人,他看起来一脸苦恼,手中抱着一迭折好的制服。她握住他的手臂,在他来不及反应前对他说:「在你的认知里,我告诉你地牢里的恶魔跑出来了,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而你必须集合卫兵到底下去救伯爵。」

  然后她放开他,退后一大步,沿着仆人用的通道改走另一条路,远离示警声。

  艾琳上楼的途中又重施故技好几次。这地方的卫兵真是泛滥,他们都聚集在城堡的较低楼层。即使不相信恶魔之说,他们也确实不敢轻看伯爵本人──如果他们的响应不够热忱,他可能如何处罚他们。也或许他们真的相信有恶魔。笼罩在惊慌和疑虑搅起的狂热氛围中,要相信世上有邪恶力量再容易不过了。

  最后,她如释重负地叹口气,踩上通往伯爵私人起居空间和图书室的楼梯。目前为止,她背诵下来的计划都证明是准确无误的。楼下非常混乱──她能听见尖叫和碰撞声,好像还闻到烟味──不过众人关注的焦点仍然在下方,不是上方。她感到阵阵头痛,而紧身胸衣里藏着不合时代的阿司匹林,等事情结束后可以让她舒服一点。目前为止任务都照计划进行。好吧,多多少少啦。勉强算是。她还活着,而且几乎找到目标了。要是楼下发生一点小小的政权转移状况,嗯,这种事在所难免。

  她用语言打开被锁得严严实实的门,进门后把门带上以掩饰行迹,然后踏着疲倦而沉重的步伐上楼,顺便欣赏楼梯平台上的挂毯和刺绣小地毯。这座塔楼与城堡其他部分一样,都是用厚重的石材砌成,在建造时就打算能屹立几世纪,并同时把气流和入侵者挡在外头。所以她才设计了这整套渗透计划。伯爵和他的卫兵太草木皆兵,她没办法用一般的方式进入城堡。她必须诱使他自己带她进来。

  但出去可就很困难了。一切都悬系在伯爵的私人「图书室」规模是否真如他喜欢吹嘘的那么大。

  顶端的房间以螺旋状分布在上升的楼梯周围,每间房都上了大锁。艾琳在解锁、检查每间房时,发现房内都一尘不染。书架散发浓郁的蜂蜡香,书籍厚厚的封面因镶嵌的珠宝或黄金字母而闪闪发亮。要不是伯爵亲自打扫──艾琳判断这可能性很低──不然就是每天都有女仆在伯爵陪同下上来清洁。区区仆人是不可能获准持有通往伯爵骄傲与荣耀之所的钥匙的。所有房里都持续燃烧着油灯,让这里比底下其他的城堡空间来得明亮许多。

  很幸运地,伯爵的收藏依一定的秩序排列。多数书籍都与巫术、魔鬼研究与魔法有关,也有在讲骇人听闻的犯罪事件(大概是因为女巫可能犯下这类案件)。不过他把少数神学与圣徒传的相关作品放在第五个房间里一座小型独立式书架上。艾琳跪下来仔细浏览那些书。由于那些书都又大又重,而且书名多半写在封面,而不是书背上,她得把每一本都拉出来检查。

  轻而无声的脚步出乎她意料之外由背后靠近;要不是因为有道影子从后方落在她手上的书上,完全没有预警。她往旁一扑,让书咚地掉在地上,令她内心掠过一阵愧疚;然后她举起手臂护住脸,同时翻滚远离。她的前臂感到一道细细的疼痛。

  艾琳站起身,庆幸自己穿的巴伐利亚裙有宽松的裙襬;她定睛望向对方。是个女人,穿着除了床上以外都非常不合宜的丝质衬裙,一头金发披垂在肩头和背后。她一手紧握着锥形匕首,这种匕首一般用在战场上解除重伤士兵的痛苦。她像格斗者一样将刀尖朝上握着,而不是像生手一样将刀尖朝下。而且艾琳越来越惊慌地注意到,那把匕首从刀柄到刀尖都染着看来不祥的黑色物质。

  艾琳的手臂阵阵作痛。没错──有毒。她得处理一下伤口,但得先处理这女人。她听说伯爵有个情妇(这是村里八卦网透露的第一项信息),但她并没有意识到伯爵让她住在他的私人图书室里。

  女人不断变换脚的重心,同时谨慎地盯着艾琳,然后突然发动另一波攻势,动作的意图是划伤而不是刺伤她。她保持防御姿势,目标是造成皮肉伤,不是造成重伤。

  艾琳使出防御招式,挡住女人的攻击。这是她很多年前在另一个世界的徒手格斗课上学到的。艾琳抓住对方手腕,把手和手腕都扭到背后,同时踢对方膝盖迫使她跪下。「放下刀子。」她命令。

  「女巫!」那女人啐道:「要杀要剐尽管来吧!」

  艾琳试着不把这话当成挑战。因此她只是把空着的手插进女人茂密的头发中,按着女人的头往地板上撞了几下,直到对方不动了。

  现在她的手臂真的很痛。要赶快把毒药弄出她的身体。

  她谨慎地把匕首踢开,远离女人构得到的范围,然后把自己的袖子往上拉。这道割伤很浅,但已能让某种物质进入她的血液。

  艾琳跪坐在地上。「毒药──或是匕首上有的任何其他物质──从进入我身体的路径离开我的身体!」她命令。

  她的伤口突然喷血,溅得裙子和地上都是。艾琳咬紧牙关,因为头晕而身体摇晃,等到血停以后才把包头巾改造成止血带和绷带。她并不真能看出血液里有毒,不过本来就该看不出来,不是吗?

  她脑海深处有个代表理智的小声音指出她又分心了。得把伯爵的情妇绑起来,找到那本书,然后闪人。

  艾琳甩甩头,振作了一下。要有优先级,没错。

  结果她要找的书就在下一层书架上──而不是如一开始担心的,是整座书架上最后一本书。(有时候宇宙的幽默感令人难以恭维。)她的古撒克逊语程度介于差强人意到完全不存在之间,不过书名很明确,而且她已经事先调查过文本中该有哪些关键词汇。这是《救世主》的完整版本,而不是大图书馆已经从这个世界拿走的几本节录版──这是第九世纪某个年代创作的作品,以古撒克逊语用诗的形式描绘耶稣的一生。这一本和其他世界版本的《救世主》不同,应该包含若干与新约分歧的有趣内容,这是它的独特之处。

  任务完成。现在艾琳只要离开这座城堡──还有这个世界。

  伯爵的情妇被五花大绑,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艾琳跨过她走向打开的门,夹在腋下的书非常沉重。她把门关上,铁制门把触感冰凉。

  能不能成功呢?要从几千个平行世界之一前往大图书馆,得要有足量的书籍才行。伯爵的图书室凭良心讲是挺大的──嗯⋯⋯以这个年代和地点来说啦──而且绝对发挥了图书馆的功能,而不只是样品屋或仓库。如果确实能成功,她的人生会轻松很多……

  「通往大图书馆。」艾琳用语言命令,然后拉开门。

  门外的房间和塔楼的楼梯天差地远。周围的墙边摆满金属书架,坚固地承受住整迭整迭的打印数据和用闪亮白色卡纸板及光滑塑料皮装订的书籍。房间中央有一组计算机屏幕发出低鸣,周围环绕着服务器高塔构成的电子版巨石阵,有如黑色镜子般映照出房内的景象。

  伯爵的情妇在地上震惊得倒抽一口气。

  艾琳跨进开启的门,不过把门关上前,她转身对那个女人说话。把她留下来承担所有责难似乎太不公平了。「我建议妳告诉他妳捅了我一刀,而我惨叫一声就消失了。」她提议。「毕竟地上和匕首上都有我的血。而且就一个女巫故事而言,这是个好结局……」

  接着她便关上门,斩断与那个世界的连结。

  □

  几小时后,艾琳已经把书投递到大图书馆的中央收书系统,会把书送到供人阅读与归档的适当处所。现在那个世界与大图书馆的链接增强了,应该会受到保护,不受混沌力量侵袭。她用更为先进的药物与绷带处理了手臂上的刀伤,吃了几颗阿司匹林,把衣服换掉。因为下一个目的地──也是她目前的家──非常不一样;大略算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但常见蒸气动力、飞船、放荡公子,以及名侦探。

  现在她就坐在名侦探的住处。派瑞格林‧韦尔是大不列颠各地罪犯的死对头,也是──艾琳自己都颇为讶异──她的朋友。她马上要帮这个朋友一点小忙。

  有个专门勒索上流社会的罪犯,因缘际会拿到一份用鄂图曼土耳其语写的不可告人文件,内容与英国部队的布署有关。而尽管韦尔能游刃有余地取得该名勒索犯所有的私人文件,却不谙鄂图曼土耳其语,因而无法辨识信件的内容。所以艾琳才会过来串门子。唔,这是原因之一啦。

  另一个原因坐在韦尔对面,正在一一检视被倾倒在桌子中央的一大迭文件,以太灯光使得他看起来像是水墨画大师笔下的画像。他的黑发自然地拂在脸旁,皮肤白皙得像大理石,眼睛是极深的蓝色,彷佛没有光线的海洋深处,而骨架就像雕刻大师的杰作。

  凯之前是艾琳的助手,同时也是龙族王子。后来他因为复杂的政治因素,被迫放弃在图书馆员这方面任何可能的职涯(虽然老实说,艾琳很怀疑他最终真的会选择走这条路),于是他们公开分道扬镳。不过公开宣称「很可惜,妳已经不是我的导师了」,并不包含私下在共同朋友的家里会面。艾琳不知道他们还能像这样见面多久,所以她已经在准备,面对理论上的别离成为事实的那一天。不过眼前她会把握机会享受凯的陪伴。

  当然,除了大图书馆派她进行紧急任务的时候。老实说,她觉得最近这项取回《救世主》的工作在时机上有点可疑。甚至可能等同含蓄地暗示她该把时间完全奉献给大图书馆的事务?但含蓄的暗示有个好处,就是她可以装蒜,只要把实际的工作做好就行了。她完成了任务,现在时间属于她自己。

  严格说来,艾琳确实有更崇高的使命。无限延伸的平行世界个个不稳定,在混沌的一端与秩序的一端之间摇摆。来自这个现实遥远两端的存在实体──代表混沌的妖精与代表秩序的龙族──各有算盘,构成破坏世界稳定的威胁。他们有能力把各个世界拉至开战边缘,甚至能摧毁它们。但是大图书馆能维护世界间的平衡,方法是从不同平行世界取得并保存(保存这部分非常重要)独一无二的虚构作品,而且通常不会先征求同意。这么做对那些世界能发挥巨大的稳定效果。而艾琳身为立誓效忠的图书馆员,身负着比个人嗜好要重要许多的职责。

  另一方面,她在伦敦这个多雾的十二月凌晨两点,实在也没办法做什么有助于前述崇高使命的事,所以她还不如看一看韦尔的文件,来杯白兰地,把今夜剩下的时光花在与朋友闲聊上。之后或许可以做点别的事,和凯一起。

  说到个人嗜好……凯已经明确表示他很乐意与她同床共枕。不过先前由于他们是导师与助手,这么做并不恰当。然而现在她不必再为他的安危负责,所以……

  墙上的以太灯调到最亮,让凯的黑白色晚礼服显得非常立体,光线也在韦尔最爱的睡袍那破旧的领口和袖口处逗留。凯拿起一封信来审视它的水印。他嗅了嗅信纸,然后皱起鼻子。「这封信既没写收件人姓名,也没写寄件人姓名。」他回报。「内容全是情话绵绵,这封信的对象有头深红色头发,而写信的人对檀香有癖好,品味不是太好。」

  「大概是奇泽姆姊妹的其中一人。」韦尔头也不抬地说,继续看着他快速浏览的一迭费用清单。「把它放到我右边那一迭。温特斯,如果妳休息够了,拉把椅子过来帮我们吧。石壮洛克和我已经开始了,但我想要在天亮前把这些都整理归类,避免可能面临的任何尴尬场面。」

  「把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一向是好主意。」艾琳赞同。还有要趁警察出现搜查房屋前湮灭任何不利的证据。她把多的扶手椅拖到桌子边,挑了几份文件。「今晚过得如何?」她问凯。

  他耸耸肩。「有时候人生是很残酷的。我得站在屋顶上,让别人去──」他对到韦尔的目光。「嗯,拿取文件。如果要再做同样的事,我希望能负责更多重要的工作。」

  「不太可能会有这种机会,」韦尔坚定地说:「我不会堕落到从事犯罪行为──除非是为了做好事,而采取这种行动又是绝对必要的。」

  凯和艾琳互相斜睨一眼,不过他们很识趣,没有反驳他。

  艾琳翻看文件,发现自己渐渐放松。她暂时把职责摆在一边,和朋友相处,这对她来说仍然算是新奇的体验,还没有完全习惯。

  过去这一、两年来,她渐渐适应人生中有她可以依赖的人这种感觉。她有可以信任的人。即使其中一人是平行世界维多利亚时代伦敦最伟大的侦探,另一人则是有点失宠、化为人形的龙族王子。虽说她应该与这个龙族王子分道扬镳,而不是公开见面。但这就是她现在的生活,她被授予终身职,担任这个世界的驻地图书馆员。这不是原本的计划。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艾琳?」凯问道,转头更仔细地看着她。「妳怎么了?」

  她犹豫了一下,试着思考该说什么。她在脑中叹了口气,抛开多愁善感,回到实事求是的态度。「形而上学,」她耸耸肩说:「还有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没什么重要的啦。」

  嘎吱嘎吱的马车车轮声在外头的街上停下,韦尔皱起眉头。他起身走到二楼窗边,拉开窗帘边缘朝外窥探。「一辆私人马车。」他回报。「不是警察,甚至不是辛督察。也不是洛瑟海德女士……」

  他停顿了一下,看起来很意外。「温特斯,我相信那是妳的同事布菈达曼缇。她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来找妳?」

  楼下的门铃响起。

  「我不知道。」艾琳边说边从桌边跳起身来。「不过我最好去搞清楚。很抱歉。」

  韦尔摇摇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妳快去见她吧,要不然她会把管家吵醒的。」

  凯作势起身,但艾琳用手势示意他待在原位。「我们不该联络的,你忘了吗?」她提醒他。

  凯哼了一声。「最好是布菈达曼缇会相信。」不过他还是坐了回去。

  艾琳一边跑下楼梯,一边思考如何提出合理推诿。希望布菈达曼缇不是代表官方来访。

  艾琳赶到楼梯底部的大厅时,门铃又响了。她急忙拉开门闩,把门打开。

  布菈达曼缇一手举在半空中,正准备再按门铃,但在看到艾琳时便把手放下。「感谢上帝妳在这里。」她说。「我先去妳的住处碰运气,但妳不在,也没留下字条。」

  「我并没有想到会有访客。」艾琳边说边招呼布菈达曼缇进屋,然后把门关上。布菈达曼缇裹着厚厚的灰丝绒斗篷,袖口和领口边缘都镶着貂皮──对她们两个现在身处的世界和国家而言,这服装微微过时,不过非常保暖,而且也绝对很有风格。她的黑发因为沾着雾气带来的小小露珠而发光。「出了什么紧急状况吗?」

  「对,」布菈达曼缇说。「但我要找的不只妳一个人。」

  艾琳立刻想到凯,她的心往下沉。这是某种正式的隔离令吗?莫非上头的某人决定强制分开他们两人?「噢?」她说,试着控制住自己的脉搏。「还有谁?」

  「韦尔。」布菈达曼缇朝楼梯点点头。「我很庆幸他在家。发生了一桩凶杀案,艾琳。我们需要侦探──优秀的侦探,否则状况会糟到超出妳的想象。」

  译注 : 铁处女(Iron Maiden)是中世纪的一种刑具,外壳做成女人造型,内部中空但嵌有钉子,处刑方式是把人关进去再盖上盖子,让人被钉子刺伤或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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