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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先知神使

“我不喜欢这样。”薇瓦琪轻声说道。她讲的每一个字都在温德洛的身体里摆动晃荡。
温德洛呈大字型,整个人趴在前甲板上,任由早晨的阳光把他晒得暖暖的。夜里闷热,所以他早把被子丢开了,不过他的衬衫仍包在头上。毕竟阳光虽暖,也纾解了手臂的疼痛,但是这强光却使他的头痛蠢蠢欲动。不过头痛也只能任由它痛了,反正再过不久,他就得起身。温德洛真希望能一天都躺着不动。在分赃镇受了伤的人都早就康复了,只有他例外。只不过是棍子打伤,他至今仍感到不适,所以他觉得自己好像很孱弱。会不会是因为他把用棍子打伤他的人给杀死了,所以才觉得自己伤势好不了?但接着他便把这个念头抛在脑后。那未免太迷信了。
温德洛翻了个身,仰躺在甲板上。虽然闭着眼、眼皮上又盖着衬衫,但阳光仍在他眼球里闪动跳跃,随时幻化成不同的形状。他一紧闭眼皮,海蛇般的绿色条状闪光便窜过眼前,一放松眼皮,那绿光便淡去,变成一个个光团。
盛夏已经逐渐远去,秋天就要来了。这几个月来发生了好多事情。他们离开分赃镇的时候已有十几栋以新旧木料交杂着盖起来的房子从灰烬中升起,此外他们也盖了一个与大船主桅一样高的木塔,派了人值班守卫;而木墙外那一圈石墙也逐渐成形。镇上的人已经以“国王”的头衔来称呼柯尼提。他们不但口称国王,还带着十分的敬意。他们会彼此指点道:“去问国王吧。”而且每次看到那个腋下总是夹着纸卷的高个子木腿男人,总是笑着颔首。他们离分赃镇远了,但仍可见到木塔的旗竿顶上大胆地飘着渡鸦旗,那只展翅张喙的渡鸦底下还绣着几个大字:“永居于此”。
此时,薇瓦琪号下锚停泊在异类岛外的蒙蔽湾里。现在是涨潮,海水不断涌进湾内。柯尼提曾说,异类岛四周只有这个海湾能够安全地停泊。等到满潮时,他就会带着温德洛离开大船,乘着小艇登岸。此行为的是去请教异类的谶语。柯尼提坚持温德洛一定要到宝藏滩去走一趟。
玛丽耶塔号停泊在岛外远处,由于迷雾遮掩,船的轮廓时隐时现。玛丽耶塔号会待在外岛守望,除非薇瓦琪号看来需要协助,否则是不会驶近的。这种古怪的天气使人人都心神不宁。眺望外海时,只觉得像是看到了远处的异世界:玛丽耶塔号的形影在雾气中时隐时现,但是蒙蔽湾里却天气晴朗、温暖无风。周遭宁静无声,使温德洛昏昏欲睡。
“我不喜欢这里。”船仍坚持道。
温德洛叹了一口气。“我也不喜欢来这里。有的人觉得预兆、算命很有趣,我却一直唯恐避之不及。在修院的时候,有些见习教士会拿水晶粒或是种子来算命。他们洒出粒子,再从其排列的样式中预测未来会有什么发展。修院的教士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教士觉得这无伤大雅,反正我们长大之后就会懂事了。不过至少有个教士说,与其沉迷于预测未来,还不如去玩刀子算了——而我认为那个教士说得一点也没错。其实我们都站在未来的边缘,既然如此,何必冒险从悬崖跳下去以探测前景如何?我相信世上的确有先知神使,能够把我们未来注定的命运讲得分毫不差,但是我也认为,贸然地寻求谶语,必招致——”
“我说的不是那个,”薇瓦琪尖锐地说道,“我对那个一无所知。我说的是我记得这个地方。”薇瓦琪的声音里冒出一丝无奈。“我记得这个地方,但是我知道这里我从不曾来过。温德洛,是你的记忆吗?你来过这里吗?”
温德洛将双掌平贴在甲板上,对薇瓦琪敞开心胸,并劝慰道:“我从未来过,但是柯尼提来过。你已经跟他很熟了,说不定这是因为他的记忆跟你的混在了一起。”
“血就是记忆,他的血渗进我之中,所以我知道在他的记忆之中,他来过这里。但那是人类的记忆。然而我记得的是我身在海水里,溜滑迅速地穿水而过的感觉,而且当时的我既新又年轻。我是从这里开始的,温德洛。我是从这里开始的,而且是多次由此开始,并非仅仅一次。”
薇瓦琪很苦恼。温德洛探索她的心灵,感觉到了浮影般模糊、古老到她无从理解的记忆。那影像模糊浮动,像是在温德洛眼皮下跃动的阳光一样捉摸不定。他一看到那浮光掠影,心里也跟着苦恼起来,因为那样的记忆不只是薇瓦琪,连他也心知肚明:阳光下的巨翼,滑溜穿过深海绿水的形影。可是那是温德洛在睡得最熟时才会浮现出来的,犹如因热病所生的幻象,说什么也不该在大太阳下出现。他试图遮掩自己内心的不安。“你怎么可能开始过很多次呢?”他轻声问道。
薇瓦琪把落在脸上的光亮黑发拨开,紧按太阳穴,仿佛此举可以让她舒服一点。她答道:“那是生生不息的循环,无始无终,无失无得,不断循环下去。就好像在线轴上绕线,而线就一层一层地卷下去,绕着轴心不断循环。不过这线自始至终都是同一条线,没有变过。”虽是在阳光之下,薇瓦琪却突然抱住胸口,打了个冷颤。“我们实在不该来这里的。”
“我们不会久待的,顶多就待到开始退潮的时候——”
“温德洛!该走了!”依妲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温德洛以手拂过巫木甲板,并劝慰薇瓦琪道:“没事的,你放心。”接着他便跳起来,一边解下头上的衬衫一边奔去与大家集合。他解开衬衫后,顺势把它套在身上,虽然他很不愿去求取神使的谶语,但是一想到等一下要登上异类岛,他的心脏仍怦怦直跳。
 
柯尼提一边操桨一边观察温德洛的脸色。那少年显然颇为痛苦——他紧咬牙关,咬得嘴唇都白了,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但是他并没有嘟囔或是抱怨。很好。依妲坐在温德洛身边,也跟温德洛一样执着桨,他们两人配合着另外两名桨手,四人韵律有致地协力划船。柯尼提坐在船尾,背朝着沙滩。他朝薇瓦琪号看了一眼,他相信薇瓦琪必能平安地等到他归来,也相信裘拉必不会辜负他的托付。裘拉是薇瓦琪号的新大副,柯尼提临走前明白地吩咐他,就算他的意见与薇瓦琪相左,仍应遵从她的智慧。这种命令实在奇怪,裘拉听了脸上满是疑问,但是柯尼提不予理会。以后裘拉若是能多展现几分能耐,也许柯尼提会对他更信任一点。柯尼提是很不愿放布里格走的,但是凭布里格的表现,也该给他一艘船了,所以柯尼提就把他们从分赃镇港口里打捞起来的那艘船交给他去管。除了船之外,柯尼提还留了不少钱给他,并吩咐他去筹备木料、雇用石匠来建塔。完成这些任务之后,布里格就该去拦截几艘运奴船,好让分赃镇的人口再度兴盛起来。布里格的新船员十之八九都是从分赃镇招募来的,柯尼提特别慎选了有家人住在分赃镇上的男女上船干活,因为这样的人比较肯拼着命完成使命。想到自己考虑如此周详,柯尼提不禁得意地点了点头。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现在索科跟分赃镇分不开了。他们离开的时候,庭荠已有身孕,所以索科巴不得早点解决异类岛的事情,好赶回分赃镇陪伴娇妻。柯尼提不得不提醒索科,他既是有家室的人,就得拿出一点成绩来。他回到庭荠身边的时候,口袋总不能空空的吧。尤其是,运奴船偷袭分赃镇的时候,法丁大爷正巧人在外地,如今法丁大爷随时都有可能会带着他那几个儿子回到家中。索科总得让岳父大人觉得他必能让庭荠过上好日子啊。结果这又引起索科以前所未有的热切态度来掠劫沿路遇到的船只,再度大出柯尼提意料。说真的,他以前实在没想到索科会这样。
小艇的船头卡在黑沙沙岸上,一下子把他的心拉回当下。桨手们跳出去,把小艇拖上岸,柯尼提则趁此浏览起这个严峻的小海湾。沙滩很窄,再过去则是岩壁和大树形成的屏障。这里看来跟他上次来访时没什么不同。岩石上卡着什么大型动物留下的白骨,白骨上蒙着绿苔。悬崖上有棵大树,树根已离地悬空,如今那大树倒头栽垂于沙滩上方,海草则勾在垂死的枝桠间。黑岩壁上有条裂缝,可以由此循线而上。
柯尼提跨出小艇上岸。闪亮的黑岩上尽是滑不溜丢的海草、蓝贝和白藤壶,所以他的拐杖很难着力。他伸出一臂攀住依妲,装作亲密的模样,然后吩咐道:“依妲和温德洛跟我一起去,你们两个在这儿等。”那两个桨手颇不自在地答应了,柯尼提则开始审视那条陡峭的山路,心里一点也热衷不起来。要爬过眼前这座石山只怕会很吃力。一时间,他犹豫起来,纳闷着自己决定要到这里来是否明智。接着他的眼神与温德洛相遇。那少年很紧张,但是眼里满是期待。在那一瞬间,柯尼提再度生出那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温德洛跟年轻时的自己好像啊。他年轻的时候,也常常像温德洛这样,心情既兴奋又期待,而当年的他,往往是在看到海上来了一艘待宰的肥羊时,便油然生出这种心情。过了一会儿,他脸上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就扭曲成轻蔑的脸色。他坚决地驳斥那一段记忆。那不对。他从不跟伊果真心相待,毕竟那个男人胁迫自己顺他的意愿,如今柯尼提一想到他,心里只感到轻蔑。“走吧。”他的口气如此尖锐,以至于温德洛几乎吓得跳了起来。柯尼提倚着依妲,走上了岩壁间的小径。
他们还没爬到第一个山丘的山顶,柯尼提的衬衫就湿得贴在了胸膛上,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天气的关系。今天的天气比他上次来的时候还要热,走在林间虽有遮荫,却也更为闷热。穿过异类领域的鹅卵石小径跟以前一样一尘不染。柯尼提上次走过这条小径的时候,手腕上的木脸护符告诉他,异类在小径上施了魔咒,以防止旅人不走小径,反而走入异类的领域中。此时,柯尼提展望着这一片浓密的绿林,只觉得什么魔咒云云根本是无稽之谈。小径又直又平坦,谁会丢下不走,反而冒险探入密得拨不开的绿林之中?柯尼提掏出手帕揩拭脸和脖子,张望了一下,发现依妲和温德洛已经在等他了。
柯尼提怒目望着他们两人。“怎么?你们好了?走吧。”他的木腿和拐杖不时在鹅卵石道上打滑,必须时时调整重心。柯尼提在下山再上山之间,只觉得这段路比实际上长了几倍。走到了第二个山头上时,他又停下来喘口气,并突然心生一念。
“它们不要我来这里。”柯尼提朗声说道。话毕,周遭的树木也簌簌应和。“异类故意让我寸步难行,看看我会不会因此而打消念头,回船上去。但是我才不放弃。说什么都应该要让温德洛听到它的谶语。”他再度举起手帕,并瞄到系在他手腕上的木脸护符。木脸凝滞不动,但那是一张累得嘴巴扭曲、伸舌喘气的脸。这木脸分明是在嘲笑他。柯尼提故意用拇指的指甲去抠木脸的额头,想把那张苦脸刮平,但巫木坚实得如同钢铁,即使这么一刮,木脸的眼睛仍连眨都不眨一下。柯尼提抬起头来,发现依妲和温德洛都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于是他悠闲地再度以拇指拂过护符,仿佛刚才只不过是在拂去护符上的灰尘罢了。
接着他勉强地下了个决定:“温德洛,你先走。我想你最好是独自走过宝藏滩,免得因为有我相陪而分心。要是我一不小心叫你捡起一样东西,可是那并非你命中注定要捡到的,那就不好了。我可不想让预言有瑕,所以你还是自己去走宝藏滩吧,反正重点是异类的谶语,而异类跟你预言的时候,依妲跟我一定会到场旁证,这就行了。你去吧。”
温德洛面露犹豫,他跟依妲互望一眼,依妲微微耸了耸肩。柯尼提一下子大怒起来:“怎么,我都下令了,你还犹豫什么?快去!”
他这么一吼,那少年就拔腿而奔。
“这才对。”柯尼提满意地说道。他一边望着温德洛的背影一边摇头说道:“温德洛必须从我这儿学会两件事:第一是要遵从我的命令;第二,是要能够自主行动。”他再度把拐杖夹在腋下,“走吧,但别走太快,我想让温德洛从容地在沙滩上独行。这种事情是急不得的。”
“的确如此。”依妲应道,她朝林中瞄了一眼,“这地方真是古怪,美得像是仙境,却又森严得令我一步都不想踏进去。”她仿佛害怕似的突然凑近,撑着柯尼提未支拐杖的那一只手。柯尼提不禁摇了摇头。女人,就是怕东怕西的。他心里纳闷道,木脸一直坚持他前往异类岛之时一定要带依妲同行,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柯尼提可没向木脸求教,而是那个可恶的玩意顽固地主动提出意见,而且不是只提一次,而是一再地重复强调道:“带依妲一起去,你一定要带她一起去。”结果呢?看,依妲怕成这样,这下子自己恐怕不得不照顾她了。“走吧。”柯尼提坚定地对依妲说道,“只要我们守着小径走就没问题了。”
 
温德洛狂奔。倒不是他急着逃离依妲和柯尼提,其实自己先行,把他们两人丢在那里,他还觉得愧疚呢。他之所以跑得这么急,是因为觉得自己像被森林包覆了起来,如一只被饿猫托在掌心里的老鼠。林中飘来馥郁的香气,朵朵鲜花都美得动人心弦,可是其情其景,令人迷眩的同时又畏惧不敢靠近。热风一吹,林中树叶窸窣而响,犹如在闲谈温德洛的死状,所以他巴不得早点赶快跑到森林外面去。温德洛没命地奔跑,心脏狂跳,但与其说那是因为奔跑,倒不如说是因为他心里惊惧。他一路狂奔,直到小径把他从森林里喷出去,吐在一片开阔的台地上。眼前突然出现蓝天与开阔的海洋,岸边是一抹月牙形的沙滩。沙滩两端皆是狰狞的悬崖。温德洛停下脚步、大口喘气,心里纳闷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柯尼提说得很少,他只说:“很简单。你沿着沙滩走下去,看到有趣的东西就捡起来,走到沙滩的终点时,异类自会在那里等你,并要求你给他一块金币。他要,你就给他,只需要把金币放在它舌头上就是了,然后异类会预言你未来的命运。”讲到这里,柯尼提放低声音,犹豫地坦诚说道:“有人说,异类岛上住了一位‘神使’,至于这位‘神使’为何,有人说,神使是个女祭司,也有人说是被异类拘禁起来的女神。根据传说,这位神使对于过去发生之事无所不知,而既是如此,所以就能预测未来的演变。不过对于这个神使,我是半信半疑。我上次去的时候并没看到类似的人物。反正异类会把我们需要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
温德洛本想问个清楚,但是柯尼提讲到这里就不耐烦起来了。“温德洛,你放胆去走就是了。到那时候,你就会知道该怎么办。至于你会在宝藏滩上找到什么东西,是什么意义,要是我现在就能告诉你,那我们也不必亲身走一趟了。你总不能老是仰赖别人替你过日子、替你思考。”
当时温德洛听得垂下头来,虚心接受柯尼提的训斥。
后来柯尼提又三番两次耳提面命,讲的都是这些话。有时候,温德洛觉得柯尼提好像是在替他做准备,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他则说不上来。自从分赃镇的事情之后,他对柯尼提更敬佩了。有次他带着一根大头锤、一袋木桩地标,跟着柯尼提走了一下午。柯尼提丈量好距离,用他的木腿在地上一插,温德洛就跟着在木腿插着的地方钉上一小根木桩。这些木桩有些标示出道路的宽度,有些标示出房舍的角落。地标通通标示完毕之后,柯尼提回头一望,脸色突然一变。当时他站在柯尼提身边,也跟着回头一望,看看柯尼提看到了什么。最后是柯尼提打破沉默,他有感而发地说道:“任哪个傻子都能把好好的城镇烧毁。人家说,‘恐怖伊果’就烧毁了十几个城镇。”讲到这里,柯尼提不屑地啐了一声,“但是我要造起上百个城镇。我才不要让大家一看到我就想起灰烬。”
当时,温德洛只觉得柯尼提真是个有远见的人。不,不只是有远见,他乃是莎神的工具。
温德洛从左望到右,把眼前的景物仔细地看了一遍。柯尼提只叫他到宝藏滩走一趟,但到底该从哪一边开始走还是从哪一边开始走都无妨?温德洛耸了耸肩,把脸转向来风处,开始往前。潮水仍在退却。等到走到月牙滩的末端,再转身从头走回来,以探索自己的命运吧。
烈日照在他头上。温德洛喃喃地责骂自己怎么没带条包头的大手帕上岸。他边走边看地上,并未看到什么不寻常的物件。潮水所及的最高点散落着缠卷成团的干枯海草、空蟹壳、湿羽毛和浮木等,如果说这些事件预告了他的未来,那么想必他的未来没什么惊人之处。
到了终点,沙滩渐渐窄了,取而代之的是露头的黑岩。温德洛身后的台地逐渐隆起到跟大船的船桅一样高,露出构成台地地层的板岩和砂岩。现在潮水已经全退,这才让平常隐而不见的水底暗礁露了出来。这些黑色礁岩的缝隙间蓄着水,成就了一个又一个生机盎然的潮间池世界。那些东西一向最吸引他。他回头望着从林中延伸而出的小径,依妲与柯尼提仍杳然无踪,这么看来,他还有一点时间。他小心地踏到礁岩上,落脚处都是海草,滑不溜丢,若是一个不小心跌倒,就会撞上藤壶和蓝贝。
这一个又一个的孤立水池里有着海葵和海星,小小一丁点儿的螃蟹从这个绿洲走到下个绿洲去。一只海鸥飞下来,陪着温德洛一起观察。他在其中一个潮间池旁跪下。池子暗处绽放着一朵红白相间的海葵。温德洛伸出一指,在静止的水面上轻轻一点,那敏感的海葵便立刻把触角通通收紧。温德洛一笑,起身继续走。
阳光照在他的背上,温暖的感觉使肩膀的疼痛缓解了不少。四下除了海风、海水和海鸥之外,就没有别的声音了。在风和日丽的天气中,漫步走在四下无人的沙滩上,感觉多么美好!他几乎都忘了人间有这种单纯的乐趣了。温德洛信步走去,直到后来回头一望,才发现自己已经绕过岬角。这里是望不见沙滩的。温德洛仰头审视岸边的高崖,并断定若是涨潮时被困在这里则必死无疑。这黑色的崖壁光溜溜的,一点也没有着力之处,除非是……温德洛退后几步,眯着眼打量崖壁。那儿有道凹缝还是什么的,崖壁上有一道狭窄陡峭的小径,直通到那里。那处并不高,差不多就是两个大男人的高度吧。他还没细想此举是否明智,人就已经朝那个凹缝爬上去了。
如果那是小径,而非自然形成的裂缝,那么起造这小径的生物肯定是比他走得更稳的。这小径窄到他无法好端端地走,必须人贴在岩壁上一点一点地腾挪。小径非常陡峭,沿着岩壁一路上去。落脚处有一层闪亮的黏液,像是蛞蝓行过后干掉的痕迹,若是踩到的话,一下子觉得湿滑,一下子又变得黏黏的。温德洛突然觉得,那凹缝肯定不止两人高,要是他失手从这儿掉下去的话,只能直接落在岩石和藤壶上。不过他既然都已经爬到一半,索性就一探究竟吧。他突然来到一处岩面凹陷处,原来这是个管状缝隙的起点,可是他才一进去,就发现去路被铁条栅栏拦住了。他凑上前去,看看铁栅后是什么光景。
里头有一道非常狭窄的裂缝,一路通到悬崖顶,由此可以隐约见到高处有个小开口,透入一点阳光。有人在管状缝隙的末端继续开凿出一个约莫跟四轮大马车一般大小的山洞。这开凿出来的山洞地板是斜的,所以涨潮时的海水困在此地,温德洛看得见照到那静止的黝黑池面上所反射的光线。
唔,那么到底设这些铁栅为的是什么?是为了不让里面的人出去,还是为了不让外面的人进来?温德洛伸出双手握住其中一根铁条,试着摇撼了一下。铁条动也不动,但是转得动。铁条与岩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于是水面突然起了波澜。
温德洛立刻退了一步。由于退得突然,他差点就从岩壁边缘掉下去。那池子想必比他之前猜测的更深,否则是容不下那么大的生物的。那生物继续以巨大的金眼凝视着他,不过他却大起胆子,走回铁栅边,双手抓着铁栅往池里看。
拘禁在狭小山洞里的那条海蛇无法自然生长,只能随时蜷缩着,尽量把身子收在池水的范围内。它的头差不多跟矮种马一样大,由于身体蜷曲,所以温德洛猜不出它的身长。它的外皮是淡淡的黄绿色,像是在暗中发亮的蕈类色彩。温德洛之前从薇瓦琪号的甲板上看到的海蛇都是全身披鳞,但是这条海蛇却胖胖软软,像是蚯蚓一般。它的身体跟囚牢的岩壁接触之处长出了一层厚茧。温德洛突然意识到,这海蛇一定是在这池中长大的,直到如今它已经大得囚室几乎容不下它了。它一定是在很小的时候被抓到这儿囚禁起来的。这里必是这海蛇所知道的唯一世界。温德洛四下张望。对,高潮时正好可以涨到这岩缝裂口的边缘,引入新鲜的海水。至于食物呢?它不可能光喝海水,一定是有人替它带食物来。
海蛇在拮据的水池里伸展了一下——但其实也不过就是把尾巴从这边摆到那一边。然而这虽是个简单的动作,但它仍必须全身缩紧才行。温德洛怜悯地望着它一截一截地运作,想要把扭曲的身体摆正。但是地方太小,所以它怎么也无法完全摆正。海蛇期待地凝视着温德洛。
“这么看来,你是习惯有人喂的。”温德洛评论道,“但是为什么人家把你关在这里?他们把你当宠物来养?当作珍禽异兽?”
那海蛇歪着头,仿佛因为温德洛讲了这番话而感到好奇。接着它把巨大的头浸入池中,让头湿润一下。要在狭小的居室中低头浸水是很困难的。海蛇为了把鼻吻从水里抬起来,整条蛇身都蜷缩纠结在一起。温德洛望着那海蛇挣扎,蛇身突出水面,磨过已经因为多次摩擦而变得光滑的岩壁。它发出一声渡鸦般的尖叫,突然再度抬头离水。温德洛看了很难过,那海蛇的脸侧又多了一道刮痕,伤痕中渗出浓浓的绿色脓水。
温德洛再度伸手握住铁条。每一根铁条都可以转动,但是铁条上下都插入岩石中,而且凹槽做得很深,光用拉是拉不动的。温德洛跪下来,观察铁条是用什么方法安装上去的,结果发现答案就在他脚下。他把地上的沙子和海水留下的碎屑拂开,以查看岩石相嵌的细缝。铁条顶端插入上方岩石的凹穴,这是好不容易开凿岩石钻出来的。其中一个凹穴的边缘稍微变色,可见原来可能是先在岩石中凿出一条缝,等到铁条定位之后,再用补土将铁条旁的空隙补起。温德洛的结论是,当初必是先在上方岩石中钻出一个个深穴,接着硬扳着铁条插入上方深穴中,再用力将铁条推入下方凹槽,铁条上下都定位之后才用石块将凹槽补满,固定住铁条。温德洛细细审查石块的接缝,果然证明他的推论无误。他试着看看铁条两端有没有余裕空间,每一条铁条都能提高一点,有些铁条可以动的余裕多,有些则少。这就对了。现在的问题是,虽已知道铁条是如何安装的,但要如何拆卸下来呢?
温德洛在山洞的地上跪下来,什么宝藏滩、柯尼提的,早已抛到脑后。他用手拂开沙子和碎屑,再脱下衬衫,用衬衫把岩面扫得一干二净。当初以石块将铁条下方固定住之后,缝隙又以补土补起,而依妲送给他的那把精致短刀正可以用来清走沙子和松软的补土。温德洛耐心地把沙土磨下、清走之时,那海蛇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从专心的模样看来,它仿佛知道温德洛此举关系到它能否得到自由。温德洛横量了一下海蛇的身围与铁栅的距离,推算出至少得拔出三根铁条——而且很可能得拔出第四根,海蛇才出得来。
补土已经很旧了,一挖就松。如果补土是他唯一的敌人,那么他必能轻松获胜,只是事情没那么简单。填补在铁条之间的石块,每一块的大小都恰到好处,显然是名师所为。温德洛为了撬起石块,弄得那一双已经结了厚茧的手又重新磨出水泡,膝盖也因为跪在坚硬的岩石上而疼痛不已。他倾身凑到石头间的隙缝上,将沙土吹走,把指头伸到缝隙里,却也只能把石头推得更进去一点,无法起出石块。就算抓得住石块,他有那个力气把石头搬出来吗?他使尽全力一拉,感觉到那块石头滑了一下,于是他拿起短刀,再度琢磨起来,而那海蛇则继续以不住旋转的金色巨眼注视着他。他肩膀的伤又痛了起来。
 
他们走到沙滩上时,依妲已经满身大汗。她拉着柯尼提的手臂,这样就算她要扶着他走,柯尼提也不会觉得太明显了。有时候依妲想到命运如此捉弄他,气得直想尖叫;而有时,又因此而感到黯然神伤。过去的他身体高大健壮,如今他则跟寻常的瘸子一样,为了弥补失腿,身体一边的肌肉练得比另一边更为健壮。柯尼提最不愿丢脸,所以他在决定如何行动时的考量往往是出于要如何做才不会让他人察觉他身体虚弱。他那如虎般的斗志一点也没有减少,野心也毫无退却。她知道柯尼提是靠着一把熊熊烈火撑到今天,她只希望那把烈火别将他的虚弱身子烧光了。
“他在哪里?”那海盗问道,“我没看到温德洛。”
依妲以手遮阳,四下眺望沙滩。“我也没看到他。”她不安地答道。
这弯曲的海湾是由黑色沙子及岩块所构成的,后方则是台地,沙滩上没有任何大到足以让温德洛藏身的东西。他上哪儿去了?阳光映在水上的反光实在太刺眼,令她眨了眨眼睛。“会不会是他已经走完沙滩了?会不会是异类遇见他,把他带到别的地方去了?”
“这就不知道了。”柯尼提皱着眉头答道。他举起一臂,指着沙滩的末端,那个岬角延伸为一长条,直伸入海中。“那里就是壁龛崖,所有的宝藏都放在那里展示。如果温德洛遇到异类,那么他们可能会把他带到壁龛崖去,叫他把拾到的东西都收到多宝格里。可恶!我真该跟他一起来的。我想知道异类到底是怎么跟他说的。”
依妲本以为柯尼提接下来会怪罪到她头上,说都是因为她在小径上越走越慢,被她拖延了,所以才会这样。但是他什么都没提,只是将拐杖夹在腋下,并朝壁龛崖点了个头。“扶我过去。”他吼道。
依妲审视着沙滩上松软的干沙以及不时露头的崎岖黑岩,心里一沉。现在潮水已经退到极限,再过不久就会反涨回来,淹过沙滩。他们跟在小艇边等待的那两个人约好,会在满潮之前回到小艇边,所以最合理的做法应该是她一个人跑到壁龛崖去,看看温德洛是不是在那里,而不是让柯尼提强忍着不便拖行过这片沙滩。她差点就把话说出口,但接着却挺起腰杆,扶起柯尼提的手臂。这个道理她明白,柯尼提也是心里有数,他既说了,要她扶着他走过去,那她就这么做。
 
第一个填缝的石块起出来的时候,温德洛双手手背都刮破流血、手臂也阵阵抽痛。这石块比他预料的还要重,但是最棘手的问题还不是重量,而是石块嵌得非常密合。他坐在石块边,两手抵住地,运用双腿将石块撬起来。这下子总算看到其中一根铁条的底座了。温德洛坐起来,弓起疼痛的背,双手抓住铁条将之提起。铁条与石穴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池里的海蛇突然兴奋地摇起尾巴。
“别高兴得太早。”温德洛嘟囔道。他没想到铁条这么沉,而且他已经把铁条提得很高,却还没到顶。这铁条怎么那么长?他以肩膀抵住,重新将铁条抓稳,再度提起。他突然看到末端了。他横拉铁条底部,结果铁条顶的补土屑像下雨一般地落下来。他抓不住铁条,但幸亏铁条也没有滑回石穴里,而是沉重地跌落在石地上。温德洛吸了一口气,抓住铁条,硬将它朝洞口拖过去。这只能慢慢地扳,根本快不来。金属拖过石地发出刺耳的声音。铁条顶终于被硬扯出石穴外之后,温德洛反而因为沉重而一个站不稳,失足跌倒,铁条则落在地上,响声大得犹如铁锤打在铁砧上的声音,回音在小山谷里回响,久久不绝。
温德洛坐了起来。“唔,一条了。”他对海蛇说道。
海蛇那金色巨眼上的透明眼皮眨了一下,把头从水里抬起来,晃了一下。它喉间的肌肤开始放光。海蛇扭了一下身体,于是温德洛看到它全身均泛出若似有似无的花纹,那色彩的变化令他想起孔雀尾上一个又一个的彩眼。温德洛突然想到,说不定海蛇这种反应是因为它很生气,也许它因为他所做的而觉得备受威胁。那个可怜的野兽大概是一辈子都拘禁于此,也许它认为自己把它的巢穴打坏了。
“下次涨潮的时候你就可以离此而去了,如果你想走的话。”温德洛朗声说道。虽然他也知道,人声对于海蛇而言只不过是噪音。那条海蛇可能连他讲话时的劝慰口气都感觉不出来。温德洛跪下来,继续撬撬动第二块填塞石。
这远比搞定第一块填塞石容易得多。这块填塞石周围的填土早就风化,一拨就沙沙地碎落掉下,况且第一块既已搬开,那么他在撬动第二块的时候,就不至于那么局促。温德洛将短刀收入刀鞘,以手抓住填塞石。他甚至还不需要把它整个从凹槽里搬出来,只需把石头推到一旁,就可以开始取出铁条了。第二根铁条比第一根松得多,再说他现在已经抓到窍门了。当铁条磨过岩石,发出尖锐的声音,而上面的填土也再度如雨般落下时,温德洛突然想到,会不会有人因为他拆铁条而感到愤怒?说不定这些噪音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了。
铁条砰地掉落在石地上。温德洛跳开,以免被打到,然后他走到岩缝边缘往外一看。外面杳无人踪,但是他却看到另外一个立即的威胁:潮水已经反转,开始涌上岩石;地平线上有暴风雨的乌云,所以在大风的吹拂下,浪打得特别高;原本平趴在岩石上的海藻,此时则随着涌上来的海水而摇曳。涨起的潮水可能会把他困在这里,况且就算没被困住,他也仍必须考虑别的因素:他还没走宝藏滩,还没听到神谕,而且他们要在高潮前回到小艇边。
柯尼提大概会因为他而怒火高涨。
温德洛抱着酸痛的手臂站在洞口,观看潮水涌上沙滩的斜坡。潮水上涌的速度很快,对此,他是一点也控制不了。他若是待在这里,就会被涨潮困住,而此时这状况已使他不得不涉水才能绕过岬角、走回沙滩了。
他非得离开不可。他已经尽力了。
接着他听到山洞里传来巨响,是铁条在岩石上滚动的声音。温德洛皱着眉头回到洞里,一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吓得吸了一口气。
那海蛇将自己拖出池外,顶住监牢的石壁,然后它侧着头,伸入温德洛拔走了铁条后腾出来的空隙。它想要挣离那个水池囚牢,然而身体虽畸形扭曲,力气还是很大。“不行,快回去!”温德洛叫着劝阻道。“那里太窄了!况且还没有水!”
可是海蛇听不懂人话,它继续扭着身体,想从铁栅间挤出来,但最后不但挤不出来,反而越夹越紧。它在失望之余尖声大叫,喉间的触须也因为愤怒而竖立起来。它试着要把头从铁栅间抽回去,但也不行。海蛇卡住了,动弹不得。
温德洛沉重地想到,不但海蛇卡住了,他自己也是一样。现在海蛇的性命有危险,他不能把它丢下来一走了之。海蛇张开上下颚,疯狂地鼓动鳃囊,温德洛实在不知道海蛇离水之后顶多能撑多久。它摆动尾巴的样子看来已经有点痛苦难忍。要是他能够再松开一根铁条,那么海蛇说不定能滑回水池里。这一来,就算它无法自由,但至少不会死。
而他若是手脚快一点,说不定连自己也可以活命。
他小心地走上前,看看哪一根铁条比较容易取下。海蛇硬挤入空隙中扭动,倒真的又把一块填塞石弄松了,不过那块石头上满布黏液,这样的话,恐怕很难将之抬起。地上躺着两根他刚才取下来的铁条。温德洛拿起一根来用。铁条太长,并不好用,但至少这样子他就不会碰到海蛇。任凭是什么动物,被囚禁了都可能会咬人,而体型那么大的海蛇若是张口咬人,那么他的身体可能大半都会进了蛇腹中。
温德洛把手上的铁条当作杠杆,伸入铁栅的两根铁条之间。他这么施力固然能把填塞石弄松,却也会让铁条把海蛇越夹越紧。海蛇吼叫起来,但令人惊讶的是,它并没有攻击温德洛。他将铁条固定在基座中的填塞石里,在滑动时与周围的岩石和石块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填塞石之间出现空隙之后,温德洛立刻改变位置,将杠杆置于填塞石的空隙中。但是这杠杆实在太长,所以一下子就卡在岩洞的石壁上,幸亏最后这一招终于奏效,填塞石还是被推到旁边去了。现在要对付铁条了。
“你别伤我!”温德洛凑到铁栅边,对海蛇告诫道。说也奇怪,那海蛇就算听不懂人话,但好像感觉得出人意。温德洛话毕,海蛇静止下来,只剩鳃囊仍沉重地鼓动着。要不然就是因为它精疲力竭,已经快死了。他不能想那么多,也不能考虑时间过了多久。他双手抓住铁条,用力提起。
然后便放声尖叫。
他的手一碰到沾在铁条上的黏液,便炙热地灼烧起来,无法动弹。然而肌肤的痛楚虽剧,但是跟感知的痛楚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在这一刹那间,温德洛深切地领略到她的悲痛。他不禁呻吟,因为一个有感知的野兽竟然被囚禁了这么久,其时间久远到他根本无法想象。他与她一同呼吸灼热的空气,由于没有水的滋润,细嫩的皮肤刺痛干裂。而更恐怖的是,他知道再迟一些的话,一切就无法挽回。她必须现在就逃走,要不然众生的命运就无从挽救了。
温德洛颤抖着松手放开铁条。由于身体排拒痛楚,产生了极大的力量,瞬间将他弹到岩地上。他躺在岩地上喘息。他这一生,从来就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与另一个生物进行这么震撼的感知交流。比较起来,他与活船薇瓦琪之间的联系只显得笨拙且迟钝,跟这个差异非常大。在这片刻之间,温德洛竟分辨不出自己和那野兽之间的界线。
不,不能说那是野兽。若那样说,不就等于说他自己也是野兽了吗?她一点也不比他差,而他考虑过她所感受到的一切之后,更不禁揣想,或许她比自己更为高尚。
瞬间之后,温德洛站了起来。他撕开自己的衬衫,分别包住双手,然后再度走上前去。这一次,他不得不承认,海蛇那一对金色巨眼的确具有智慧之光。他以包布的手握住铁条,用力一提。然而铁条上都是黏液,滑溜溜地很难使劲。他连提了两次,好不容易才把铁条下端从深凹的岩穴中拔出来。铁条从填塞石间抽出来的那一刹那,海蛇便再度冲撞上来。由于她体型庞大,一下子便能推开铁条,仿佛那不过是一根稻草。而温德洛也跟着铁条一起被那海蛇扫到一旁。那海蛇不但冲力大,而且身上布满了黏液。温德洛的肌肤凡是碰到黏液的地方就立刻灼热得难受。他看到自己腿上那厚重的帆布裤也马上被烧灼光了,忍不住放声惊叫。然而他也因此得知她意志之坚定,震惊得无以复加。
“下面没水!”温德洛尽全力以声音和思绪把这个想法传达出去。“下面只有石头。你会摔死啊。”
宁可死了的好。
她蠕动着身体经过温德洛的面前。囚禁的水池中,蛇身一尺一尺不断冒出,仿佛从线轴上抽出线来。她经过时,温德洛感受得到她挪动扭曲畸形的身体要花上多大的力气。她拼了命地往前挪去,不知道此去会得到自由,还是当场死亡,但她知道自己总算离开了囚牢。
是啊。抱歉我把你杀死了。
“没关系。”温德洛喃喃地答道。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死了没有。此时他好像出窍了——不,不只是如此,而是变得广大崇高。这感觉就像当年在修院时创作镶嵌玻璃画作之际恍惚出神一样,只是这远比那感觉更高一级。他突然觉得,皮肤上的灼热感其实并不比卡在脚底的木屑更恼人。啊,温德洛感叹道,现在我可看出来了,其实你一直都在,从未有片刻消失。我所有的镶嵌玻璃创作都以海蛇和龙为主题。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来找你?
你怎么会知道要来找我?她讶异地反问道。
但是她并未稍停下来等他回答,而是一股劲儿地伸出岩缝之外。温德洛坚定心志,不肯让自己因为稍后将听到她沉重的身体跌摔在下面岩石上的声音而过于痛心。不过冗长的身体倒使她免于因为跌摔而死。她将身体伸出洞外,探到岩缝下的海滩,然后才蠕动着把其余的身体从岩缝中抽出来。真奇怪。现在他没有碰触她,可是照样感觉得到她的一举一动。炙热的太阳照在她身上,沙子也沾了上来,她无奈地在爬满藤壶的岩石上扭动。现在她已经精疲力竭了,需要水来承托她的重量,也需要水来湿润她的鳃,可是打上岸来的潮水只能沾到她的肚皮,那是不够的。她都好不容易逃出来了,难道却要死在这海滩上?难道她经过这么惨烈的挣扎,却只是沦为螃蟹和海鸥的餐点?
温德洛的身体正在起变化,现在他的身体起了中毒般的剧烈反应。他的眼睛肿得睁不开,喉咙也肿得连呼吸都很困难;他眼睛流泪、大流鼻水,皮肤则干得像是要裂开。纵然如此,他还是挺直站着,踉跄地走到岩缝边缘,手上仍包着蚀裂残破的衬衫。他看到下方海滩上的绿金色蛇身,感觉得出阳光几乎要把她烤焦。他一定要下去救她。
只是那狭窄的小径实在不是他走得来的。他走到第三步,就背朝下地从崖壁上掉下去,落在海蛇柔软的身体上。他的确因为摔在海蛇上而止住了落势,但是一个人若是跌落在油锅里能舒服到哪里去?温德洛痛得惨叫起来。太多了,她所知道的实在是太多、太沉重了。不仅如此,她体表的黏液会腐蚀他的皮肤。温德洛从她身上滚下来,落在满布藤壶的岩石上。海浪打上来,在他脸上沾了一下,然后又连忙退去,清凉的水的确稍能止热,但是皮肤沾到盐分只觉得刺痛难言。
丰境。
这两个简单的字透露出不朽生命的最大渴望。他手上仍包着衬衫,而那残破的布料被海水浸得湿湿的。温德洛把衬衫收在胸前,朝她爬过去。他眼前的世界一片黯淡,但是午后的太阳仍炙热地打在他身上。不,说不定是她觉得太热?温德洛勉强地抖开破衬衫,盖在她的鳃上,只是她头那么大,衬衫只能盖住一小部分。
纵然如此,我还是纾解了不少。我们都很感谢你。
“我们?”温德洛问出这两个字,虽说感觉上那海蛇并不像是通过语言来理解他的。
我的族类。若要拯救我的族类,只能靠我了,因为我乃是世上最后仅存的“存古忆”。其实我现在才逃出来可能已经太迟,但如果我还来得及,如果我能救得了他们,那么我们都会记得你的功劳,永志不忘。你虽是生命稍纵即逝的生物,但请以此为慰。
“温德洛,我名叫温德洛。”
下一波海浪打上来,又比前波稍微高了一点。她趁着水来之际虚弱地扭动了一下,看看能不能更接近大海一些。但是现在的波浪不够高。温德洛突然生出自私的念头,想要滚开,免得一直与她一同承受痛苦,毕竟他自己的痛苦就够受的了。接着他突然觉得,就连滚开也太费力气,所以干脆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等待下一波浪潮托高他,以便游回大海去寻找自己的族类。
 
听到第一声尖叫声时,柯尼提停下脚步,质问道:“什么声音?”
那叫声伴随着古怪的回音。“不知道。”当时依妲不安地答道。她睁大眼睛,四下张望,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而且正暴露在各种可能的伤害之下。他们早就离开了小径与浓密的森林,而这开阔的海滩上只有岩石、沙粒、艳阳与无垠的海水。她注意到海平线上升起了乌云,风势变强了,饱含湿气,肯定会下雨。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就是觉得无处可躲。不过她看不出周遭有什么危险,那尖叫声不知从何而来,叫声之后,一切又恢复安宁,但感觉上颇为不祥。
“我们该怎么办?”依妲问道。
柯尼提的淡色眼睛扫视过整片海滩,接着眺望海滩旁的台地,他也看不出有什么异状。“继续往壁龛崖走。”柯尼提才举脚要走,随即便停了下来。
依妲顺着柯尼提的目光望了过去。刚才她看的时候,周遭什么也没有,但此时却看到一个怪物。沙滩上并无那怪物可以藏身之处,但它却突然冒了出来。那怪物直立处与柯尼提同高,身后拖着如同蛞蝓一般的沉重身体。依妲瞪着直看。那怪物从上身伸出柔软的上肢,柔软无骨,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优雅,末端还伸出了带蹼的长指头。怪物的身体是灰绿色的,没被淡黄斗篷遮住的部分还露出湿润的光泽。它那平板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们看,并且出声警告道:“回去!走开!她是我们的!”它那嘶嘶的单调气音带着浓浓的威胁意味。就连那怪物的味道闻起来都很恐怖——虽说依妲也想不出那味道怎么会恐怖。她只知道自己恨不得马上就逃得远远的。那个生物太古怪,太诡异了。她拉着柯尼提的手臂,恳求道:“我们走吧。”
但是那跟拉雕像的效果没什么两样。任由她怎么拉,柯尼提就是纹丝不动。“不,依妲,你站好,听我说。那是魔法啊,它使了魔法,要迷住我们。它叫你自认为自己很怕它,可是你别受它摆布。它没那么恐怖。”接着柯尼提脸上露出优越的笑容,同时轻拍着手腕上的护符。“但是它们的魔法对我是无效的,相信我。”
她想要相信柯尼提讲的话,但是心里却杂念丛生。海风把那怪物的臭味吹过来,而她一下子就分辨出那是死亡与腐尸的味道。那味道使她闻之作呕,怪物那对平板眼睛的瞪视更使她恐慌。她想要将自己遮掩起来,不让那对眼睛看到。“求求你。”她对柯尼提乞求道,但是柯尼提不理她,只顾着跟异类对视,他甚至出乎她意料地用力甩开她的手。看来柯尼提是忘记她了,如果她想逃,就自己逃吧。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能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看。柯尼提眼睛眨也不眨地与异类对视,她无法想象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勇敢的人。柯尼提把拐杖收在腋下,率先朝异类走过去,异类则把自己拱得更高,将软绵绵的上肢展得更开。依妲看到它那长指头之间的蹼。接着它对柯尼提警告道:“回去!”
柯尼提听了置之一笑,耸了耸肩。“这边。”他对依妲说道,率先朝通过森林的小径起点而去。依妲一下子放宽心怀。他们要走了。柯尼提艰难地走过沙地,而依妲则紧跟在他身边。柯尼提每走几步,就转过头去看看那个怪物。那怪物那么恐怖,怪不得他会怕,但是她却连回头去看都不敢。她紧抓着柯尼提的袖子,而他也任由她紧贴着。
柯尼提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着依妲,咧嘴笑着。“现在我们可知道了。就是那里,我们的脚程一定比异类还快。”
依妲害怕地回头一望。那怪物迅速地匍匐行过沙滩,不过看来它就算尽了全力也走不快。这一看,恐惧的浪潮再度袭来,那难闻的味道几乎令她窒息。她努力要镇静下来,但仍不由自主地打颤。
“你别再怕了。”柯尼提徒劳无功地命令道,“你看到没,它认定我们要逃走之后就连忙沿着沙滩冲过去?谁知道那异类想要保护什么,但是它要保护的东西一定是在那个方向。走吧,你帮着我,这样我们可以尽量走得快一点。”
依妲怕得闭上眼睛。“柯尼提,求求你。它会杀了我们。”
“依妲!”柯尼提伸出手紧箝住她的上臂,大力摇晃,“你照我的话去做就对了。我会保护你的。走吧。”
他再度把拐杖架在腋下,飞快地沿着沙滩走下去;他大幅度甩动拐杖,把拐杖当成他的另一条腿似的奔跑起来。然而他脚下并非实地,而是松动的砂石,但是他照样疾走。他们身后的异类气愤地尖叫起来。依妲听到呼应的喊叫声,忍不住回头去看。原来他们身后的异类不止一个,那些异类好像是从地里慢慢渗出、凝聚起来。依妲飞快地跟在柯尼提身后奔跑。她跌倒了一次,两手摩擦到岩石和沙地,她感到掌心刺痛、靴子里积满了砂石,连忙站起来狂奔。
她赶上柯尼提的时候,正好听到第二声尖叫。柯尼提脸上立刻变得刷白。“那是温德洛的叫声!”他倒抽了一口气,“我听得出来。温德洛!我们来了,小子,我们来了!”说来难以置信,但是柯尼提的步调竟然变得更快了。依妲大步地跟着并排而奔。那些异类涌上前来,它们行进的时候,海象般的身体一高一低地蠕动,有些异类还握着三叉戟长矛。
他们冲到沙滩尽头的时候,她嘴巴很干,心也跳得很快。此地除了眼前横着高耸的岩石岬角之外,什么都没有。柯尼提四下张望,看看能不能找到足迹或是别的迹象,最后他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叫道:“温德洛!”
可是没人应声。柯尼提回头瞥一眼涌上前来的异类。海风更强了,第一阵温暖的雨水开始泼洒在沙地上。“柯尼提,”依妲绝望地叫道,“已经涨潮了,小艇在等我们回去。温德洛说不定是自己先回小艇那里去了。”
然后他们就听到一声痛苦的惨叫。
依妲冻住了似的,无法动弹,但是柯尼提可不迟疑。那海盗踩进涌上来的潮水,继续前行。依妲连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都无法确知,因为风声太大了,不过柯尼提既然走了,她还是跟了上去。咸水流进她的靴子里,把靴子里的泥沙翻搅起来。她恐惧地回头看了一眼,异类仍紧跟不舍。她才看了这么一眼,人就怕得瘫痪到几乎走不动。接着狂风暴雨突然打了下来。乌云罩顶,艳阳天消失。她跟着柯尼提涉水而行时,眼前只见灰蒙蒙一片。她紧抓着他的袖子,一方面是为了扶着他,免得被海浪打倒,一方面则是要仰赖他领路。
“我们要走到哪儿去?”她努力地压过夏日暴雨声,高声叫道。
“不知道。绕过岬角!”柯尼提答道。大雨倾盆而下,他的黑发湿透,贴在头颅和肩上,雨水从他的八字胡滴落下来,每有大浪打来,他就摇晃一下。
“为什么要绕过岬角?”
他没回答,只是一味地往前走,而她只得攀着他的袖子,跟着一路前去。大雨开始失去了夏日的暖意,而海浪本来就冷。她尽量不去想他们这样做有多么愚蠢,也不让自己担心在小岛另一边等待的小艇会不会弃他们而逃。他们绝不会将他们丢在这里。绝对不会。
柯尼提突然大叫一声,指着前方叫道:“那里!他在那里!”
岬角后有个狭窄的岩石滩,岩石滩后是黑色的悬崖,温德洛就在岩石滩上,身体随着涌上来的海浪起伏,身边竟停着一条巨大的黄绿色海蛇。海蛇不时低头去沾水,可见是活的。那海蛇突然抬起巨大的头朝依妲望来,蛇眼不停旋转。那海蛇是滞岸不能行了。那巨大的金眼直视着依妲,转个不停。又一个海浪打上来,差点就能将海蛇的身体浮起来。它低头浸到海水里,然后又抬起来,慢慢地将头越升越高,摇了摇,于是它喉间的触须一下子竖直展开。海蛇张开了有森白利齿的血盆大口,大吼了起来,吼声盖过了风雨声。
“温德洛!”柯尼提再度叫道。
“他已经死了。”依妲对柯尼提叫道,“亲爱的,温德洛已经死了,他被海蛇咬死了。没用了。我们还是趁早走吧。”
“他没死,我刚才看到他动了一下。”柯尼提虽这么说,但是口气十分懊丧,像是悲痛欲绝。
“那是海浪的关系。”依妲温柔地拉了拉他的手臂,“我们得走了,得回大船去。”
“温德洛!”
这次那少年的头抬了起来,那绝不是海浪引起的错觉。不过他的伤势很重,五官都不成形了。他肿胀的嘴唇动了动,呻吟道:“柯尼提。”
依妲想着,那少年一定是在求救,但接着他吸了一口长气,大叫道:“你们后面,怪物!”
就在此时,一只带蹼且无骨的手包住了依妲的大腿。她吓得大叫。当她转身面对异类的时候,心脏怦怦疾跳,耳朵里轰隆巨响。异类光溜溜的头上那两只平板的鱼眼瞪着她直看,接着它张开嘴,下巴直落,直到嘴巴大到足以吞下人头为止。
依妲根本没看到柯尼提抽刀,她只看见刀光在异类那有弹性的皮肉上一闪,然后它的前肢越拉越长,最后才断开。那异类气得大吼,同时扶起了被砍断的前肢。柯尼提趁此迅速地弯下身,拨开包住依妲大腿上的那只“手”,朝异类掷过去。“别让它们吓死你!”他对依妲吼道,“女人,拔出刀子来!难道你忘记自己是什么人了?”柯尼提说完,不屑地转开头,望着另外一个异类。
这个问题使她警醒,要不然就是因为她的手摸到自己的刀柄,所以一下子竟不害怕了。她把刀子从刀鞘里抽出来,扬起头,对着那些极力要迷惑她的怪物大声尖叫。她对其中一个异类横刀一扫,划开了它那橡皮般的肌肉,可是那异类根本就不在意,继续以它在陆地上行动时所没有的优雅姿态行过水中。柯尼提已经解决掉刚才抓住依妲的那个异类,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异类攻击她,它们干脆绕过依妲和柯尼提,去包围滞岸的海蛇和温德洛。
“我们的!”
“她是我们的女神!”
“凡是在宝藏滩上找到的东西,必须得永远留在此地!”
异类们像是青蛙吹气,咕咕叫地呼出这些话。它们把那海蛇包围起来,有些还状似威胁地举起手上的三叉戟。它们到底做何打算?是要杀掉海蛇,还是要把它赶到什么地方?
但不管是什么,看来温德洛都要把它们挡下来。此时他已经勉强地站起来,但依妲想不通他那个样子怎么还站得住。温德洛的身体肿胀得像是飘在海里的浮尸,眼皮肿胀垂下,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但还是步履艰难地走上前,挡在海蛇和异类之间。
温德洛高声叫道:“你们这些怪物!站开!让‘存古忆’自由离去,以实践她命中注定的使命。”
温德洛的遣词用字很奇怪,听来好像这些话是他死记硬背的,而且用的是他根本不懂的语言。大浪袭来,差点打倒他,不过却也使体型庞大的海蛇浮了起来。海蛇盘旋的尾巴找到了着力点,于是整个往大海的方向滑了一点距离。再来几个大浪,海蛇就可以自由地游回大海了。
那些异类似乎也看出了这个端倪。它们冲上前去刺海蛇,以逼迫其缩回岸上。其中一个异类则缠上了温德洛。那少年肿胀的手在腰间摸索,找到佩刀。他拔出短刀,摆出攻击的架式。这么个简单的动作触动了依妲的心,因为那是当初她教他的动作。她手上有刀,难道要呆呆地站在这儿看着他被异类杀死吗?不,她突然尖叫一声,疯狂似地涉水过去。凑近之后,她将刀子插入异类那蛞蝓般的身体背部,可是异类的体表有鳞,弹开了她的刀。它并没有武器,但是毫不迟疑地伸手去捉温德洛拿刀的那一只手。幸亏温德洛先它一着,狠狠砍了它一刀。那少年下刀之后,突然像石头一样动也不动。依妲猜测温德洛大概是被下刀的触感吓坏了。
依妲的第二刀砍得很深,她双手抓住刀把、刀刃拖行,划开异类的身体,可是异类并未流血,她甚至连它觉不觉得痛都不知道。她再度行刺,这次刺得更高。柯尼提突然来到她身边,以刀砍断抓住温德洛手腕的那只异类的手。那异类缩身而走,拖走了温德洛。
接着海蛇的大头从上空扑下来,一开大口,同时咬住异类的头和肩膀,再把它从水里拉出来,轻蔑地甩到一旁。温德洛被这么一震,踉跄地跌进水里,柯尼提立刻抓住他的手臂,并叫道:“我抓到他了。我们走吧!”
“她一定要走,我们不能让它们把她困在这里。‘存古忆’必须跟她的族裔相聚才行!”
“如果你说的是那条海蛇,那她大可以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用不着我们多事。走吧,小子,已经开始涨潮了。”
依妲拉住温德洛的另外一边手臂。他的眼睛肿胀到几乎无法视物,脸上处处是红斑。在大雨之中,他们三人像是跛脚的毛毛虫,踉跄地朝岬角而去。现在海浪已经很有力了,水位从未低于膝盖;他们挣扎而行,可是大浪冲过岩石之间,吸走了他们脚下踩的沙子。依妲不知道柯尼提怎么站得住,但他照样一边扶着温德洛一边支着拐杖,挣扎前进。岬角远远地延伸到海岸外,如果他们要绕过岬角,势必得走到水更深的地方,才能回到沙滩上。至于穿过森林那趟路有多么遥远,甚至那小艇可能已经离开之类的事情,她则不愿多想。
依妲只回头看了一眼。现在海蛇已经自由了,可是她却还不逃走,反而张开大嘴,逐一将异类咬住;有些异类完好如初地被她摔出去,跌为肉酱,有些则被她的利牙撕为两半。依妲身边的温德洛则以恨得牙痒痒的口气再三地骂道:“怪物!怪物!”
大浪袭来,这个浪头特别大。依妲失足跌倒,浪退后才踉跄地站起来。她紧抓着温德洛,并尽量站稳,可是她才刚站起来,另外一波就再度卷倒他们三人。依妲听到柯尼提喊了一声,她手上抓着温德洛,脸鼻口则一下子就被海水淹没。口鼻吸入的水富含泥沙。水退后,她才喘着气站起来,眨眼将眼里的沙子冲出去。就在此时,她看到柯尼提的拐杖飘过身边,于是想也不想地伸手抓住;幸亏抓住拐杖,要不然攀着拐杖另一端的柯尼提就要随水飘走了。柯尼提顺着拐杖攀上来,紧抓住依妲的手臂,命令道:“上岸去!”可是依妲已经不分东西南北,她紧张地左看右看,但看来看去,只见高耸的黑崖、黑崖底的白沫,以及一些异类的碎块。海蛇不见了,沙滩也不见了,他们若不是被海浪冲到岩石间摔死,就是被浪冲刷到外海溺死。她紧紧地攀住柯尼提,温德洛只是似有若无地在水里动一动,仿佛不过是她手上拖着的重物罢了。
“薇瓦琪。”柯尼提在依妲耳边说道。
一波大浪卷来,将他们浮得更高,现在她看到月牙滩了。他们怎么一下子就离月牙滩这么远?“那边!”依妲叫道。她一边是柯尼提,一边是温德洛,所以她的手根本不能游动,只能朝沙滩疯狂地踢水,可是海浪一来,就把他们卷得离沙滩更远了。“我们永远也上不了岸!”她绝望地喊道。一阵大浪打在她脸上,一时间,她连气都喘不过来。等到她终于能视物之后,脸正好向着沙滩。“那边,柯尼提!那边!那边就是沙滩!”
“不。”柯尼提纠正她,他脸上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欢欣。“那边才对。大船在那边。薇瓦琪!这里!我们在这里!”
依妲疲惫地转头去看,那活船果真在大雨中朝他们驶来,她已经看到大船上的人七手八脚地把一艘小艇放到水里。“他们永远也救不了我们了。”她绝望地叹道。
“相信运气,亲爱的,要相信运气!”柯尼提斥责道,开始以得空的那只手划水,坚决地朝大船的方向划去。
他多少察觉到自己被人救上来了,不过他只觉得那些人很烦。此时的他如此鲜活,充满了过往事迹与感官的记忆,因而只希望自己能静静躺着不动,以便好好地将记忆吸收进去。可是那女人却一直摇他,叫嚷着要他保持清醒。此外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人一直对女人吼着,叫她把他的头转过来朝天、托出水面:“你看不出来吗?要不然他就淹死了。”但他只希望他们两个一起住嘴,好让他静一静。
他记得的可多了,既记得自己今世的命运,也记得直到这一世之前他所活过的每一次生命。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清楚。他之所以孵化出来,是因为他是所有海蛇所仰赖的记忆宝库。他存着这些记忆等待时机成熟,众海蛇便会来找他,并重新分享海蛇族裔本应有的记忆宝藏。他就是那个海蛇,他应该带领众海蛇回家,上溯到大河上游那个既安全又有特别泥土可作茧壳之处。大河那里会有许多向导等着引领他们、保护他们回到上游,并在他们待在茧壳里转型的时候守护他们周全。他实在等得太久,不过他终于自由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先把温德洛拉进去,他已经昏迷了。”
这是那男人说话的声音,他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但命令的口吻仍在,容不得人辩驳。接着有个新的声音说道:“莎神保佑!下面有一条海蛇,就在他们下面!快把他们拉上来,快,快!”
“这小子刚才就被那条海蛇扫过。快把他拉进去!”
乱七八糟的拉扯,然后是剧痛。他的身体早就肿胀得无法弯曲,但他们还是把他的身体东折西弯,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脚,把他从丰境拉进了虚境里,再丢在一处坚硬且凹凸不平的地方。他躺着直喘气,心里只希望鳃不至于在自己逃出去之前就完全干去。
“他身上是什么东西?刺得我手好痛!”
“把他身上的东西洗掉。”有个人对另外一人指点道。
“先把他弄上大船再说。”
“我看他不见得撑得了那么久。至少把他脸上的东西弄掉。”
有人刮他的脸。好痛。他张开上下颌,想要对他们大吼。他意欲分泌毒液,但触须却没有竖立起来。他在浑身剧痛中从这一世溜到上一世。
他展开双翼,放声高歌。鲜红的双翼,蔚蓝的天空,底下则是翠绿的草原,草原上有肥美的白羊,远处可见大城里那些高耸的尖塔。他可以自己狩猎,也可以飞到大城那里去接受献食。大城之上有一群巨龙盘旋飞翔,像是漩涡中的游鱼,他可以飞过去跟他们相聚。大城里的人会因为他大驾光临而备感殊荣,会出来迎接他,并唱歌给他听。人啊,真是有趣的生物,他们的生命不过几口气就结束。到底是待在这儿,还是飞到大城去比较有趣?他也说不上来,所以他继续盘旋,乘着风,在天空中滑翔。
“温德洛,温德洛,温德洛。”
一个男声打断了他的梦,将之打成碎片。他不情不愿地动了一下。
除了那男人之外,又有个女声说道:“温德洛!他听得到,他刚才动了一下。温德洛!”
这下子他可逃不掉了——以称呼其名来羁束住一个人乃是一种魔法,而且是世上最古老的魔法。他是温德洛·维司奇,他不过是个人而已,而且他很痛,痛得要命。有人碰了他一下,使他的痛楚加剧。现在他逃不开这些人了。
“你听见我讲话吗,小子?我们快到船上了,马上就能帮你止痛。你保持清醒,千万别放弃。”
船。薇瓦琪。一想到这里,他突然恐惧得瑟缩起来。如果异类算是怪物,那么她算是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要吸气已经很困难,但是要吐气讲话更难。“不要,不要。”他呻吟道。
“我们马上就会抵达薇瓦琪号了。薇瓦琪会帮你的。”
他无法说话,他的舌头肿得太厉害,无法恳求他们不要把他送回船上。虽然他现在已经知道她是什么,心里也仍对她存着爱意。但是他如何忍受?他能够谨守这个秘密,不让她知道吗?长久以来,她一直相信她是真正活着的,所以他绝不能让她知道她已经死了。
大海跟他们作对,完全违逆着他们的意思。依妲伏在小艇的船尾,双手抱住温德洛肿胀的身体。小艇上那四个水手拼命地划桨,紧张得眼珠四周的眼白都突了出来。薇瓦琪号看来像是被一个海流推着走,而另一道海流不但推着这艘小艇前行,还紧紧抓住这艘小艇,像是狗叼住骨头不肯放一般。大雨扫下,风势则跟海流一起跟他们作对。柯尼提坐在船头,他们把他拉上小艇时,他的拐杖早就不知去向。由于雨势太大,依妲不大能看清柯尼提脸上的表情。他的头发湿着贴在头上,八字胡也因为淋湿变直,一点也不翘。依妲在雨势稍小的那一瞬间,依稀看到远在外海的玛丽耶塔号,玛丽耶塔号的风帆无力地垂下,甲板上反映着阳光。下一刻,雨势又大得她不得不眨眼把水挤出去。她告诉自己,刚才那一幕一定是自己胡思乱想,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呢?
温德洛沉沉地躺在她腿上,如果弯身到他脸的上方,可以听到他一呼一吸的声音。她鼓励地劝道:“温德洛,温德洛,继续呼吸,继续呼吸。”然而如果她是在别处遇到这具躯体,那她一定认不出这是温德洛。他那肥胀、变形的嘴唇似有若无地动了一下,但他就算是在说话,也是有气无声。
她抬起目光,不再望着他。看到他那样,她心里实在受不了。柯尼提来到她的生命中,教导她如何被爱;之后他把温德洛塞给她,让她学会了如何与朋友相交。直到如今,她才刚发现友谊的可贵,而那可恶的海蛇就要把她的朋友夺走!咸咸的泪水涌出,与打在她脸上的雨水混在一起。她承受不了。难道她重新唤回感知之后却要感受这种生离死别的痛苦?这其中不管有多少爱意,难道那爱的快乐真抵得上失去爱的痛苦?更惨的是,温德洛濒死,可是她甚至连抱住他都不能,因为他身上的黏液腐蚀了她的衣服,而她想要拂去他皮肤上的黏液,却刺痛得无法继续。所以她只能松松地托着他,而小艇则一直剧烈地摇晃,一点都没有更接近薇瓦琪号。
她抬起头眺望雨帘之外,发现柯尼提在直视着她,而且还大声地命令道:“别让他死了!”
她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甚至无法告诉柯尼提她的无力感有多么严重。她看到柯尼提弯身,以为他是要爬到艇尾帮助她,谁料他却突然站起来,以真腿和木腿挺立地站在小艇里。接着他转身背对着她以及用力划艇的划手们,正对着跟他们作对的风暴。他扬起头,大风吹起他衬衫的白袖,也把他乌黑的头发吹到身后。
“不!”他对风暴吼道,“现在不行!现在我已经很接近了,所以你现在别想把我和我的船拿下来!我以莎神之名,以埃尔神之名,以艾达神之名,以众鱼之神之名,以每一个有名与无名之神的名字发誓,你别想把我和我的东西拿走!”他伸出双手,手指仿佛要以爪取物般地屈着,好像要扣住跟他们作对的大风。
“柯尼提!”
薇瓦琪的声音打破风雨传来。她伸出两条木手臂,连身体都朝着小艇的方向倾过来,像是要把自己跟船分开,以便前来拯救柯尼提。她的头发被大风吹得翻起。一个大浪打来,她挺身冲过去,任绿浪从她的甲板上激冲过去。但是她仍破浪而出,从浪底升起之时,双手依旧伸向柯尼提。风暴将她吹得更远,不过她无视自己的安危,一心只念着他。
“我将活下去!”柯尼提突然对着风暴吼道,“这是我的要求。”他一只手指着风暴,另一只手则握着这一只的手腕,隆声吼道:“这是我的命令!”
然后,国王便创造出了他的第一个奇迹。
大海跟他作对,但是大海深处却冒出一个生物来听他号令。那海蛇从小艇的船尾冒出来,它张开大口,跟柯尼提一起大吼。依妲缩了下去,她虽小、虽愚蠢,却仍紧紧地将温德洛护在胸下。她一边摸索着早就不知掉在何方的短刀,一边绝望且恐惧地大叫起来。
然后那条海蛇,虽然体型庞大,却仍低下头,服从柯尼提的意志。柯尼提站在船头抵挡风暴,而那海蛇则恭敬地遵从他的命令。柯尼提之所以转头去看海蛇,是因为他听到水手的声音。他脸色苍白紧绷,无言地伸手指着那海蛇。他的嘴巴张开,但要不是他张口却没讲话,要不就是风吹走了他的说话声。不过,事后小艇上的水手则跟大船上的船员们描述,不管柯尼提是怎么对海蛇吩咐的,反正那不是人耳可以听得见的话。无论如何,接着海蛇便把巨大的额头抵在小艇艇尾,开始推着小艇走。于是小艇突然切开水面,朝薇瓦琪号而去。由于柯尼提刚才展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此刻突然累得坐在船首。依妲不敢看他。他脸上闪着异样的光彩,那大概是只有近神之人才感受得到的情怀。
在依妲身后,小艇艇尾被海蛇的黏液沾到的地方,同时冒出蒸气与臭气。海蛇是顺从柯尼提的指令而推动小艇的,所以她若是因为海蛇在艇尾推而害怕,就显得对他不信任了。不过海蛇推着小艇划过海浪时,她仍弯在温德洛身上,尽可能温柔地护着他。海蛇对小艇一点慈悲心也没有,只是一味地推着小艇冲过那一道道跟小艇作对的浪潮。水手们丢下船桨,瑟缩着躲在小艇里,大家既恐惧又敬畏,一片沉默。
薇瓦琪号顽固地破浪而来。一时间,他们仿佛行到两个大洋互相冲撞的地方;洋流与风向乱成一团,毫无规律可言,巨风打来,像是要把他们身上的衣服和头上的头发吹走。风声太大,依妲什么也听不见,但海蛇仍然什么也不管地推着小艇前进。
然后,他们突然到了风向与洋流都与薇瓦琪号一致之处,于是大海与空气都高兴地施以助力,再加上海蛇的推送,一下子就把小艇送进了薇瓦琪敞开的臂弯中。接着薇瓦琪吃了一波巨浪,于是原本在大船船首等待、手里拿着绳索准备抛掷出去的水手们连忙抓紧船栏,免得自己被绿水冲走。
但是薇瓦琪被淹没之后,一下子又冒了出来,她的大手臂里依然护着这艘无助的小艇。她紧抱着小艇从绿波中出来。依妲从来不曾离那人形木雕这么近。薇瓦琪把他们从深海里救出来的时候,她的声音也隆隆地从他们头顶上传出去:“谢谢你,谢谢你!大海的姐妹,千万个感谢。谢谢你!”薇瓦琪说着,银色的眼泪喜悦地从脸上淌下,落入海中,犹如宝石一般。
当心有余悸的水手手脚并用地爬到大船甲板上跟同伴相聚之时,柯尼提依旧坐在小艇的艇首,喜悦地朗声而笑。如果说,他的喜悦带着一丝狂性,那么至少此时还算是比较不会让人担心害怕的。这是因为,船员们伸手去把柯尼提搀扶到甲板上时,那条巨大的金绿相间的海蛇突然从深海中冒出来凝视着他。依妲一看到海蛇那不停转动眼睛,就再也无法望向他处;她望着海蛇眼睛深处,只觉得那对眼睛仿佛知道——知道什么事情似的。
然后那海蛇再度吼叫一声,接着便沉入了突然平静下来的深海之中。
小艇船尾的船板歪七扭八,开始崩裂,不过薇瓦琪任由无用的木板掉落,安然地把依妲和温德洛托在手里。船轻柔地把他们两人举起,放到甲板上,那里有许多人伸手接住他们。他们把温德洛从薇瓦琪手中接过去时,薇瓦琪叫道:“轻点,轻点!提几桶清水来,剪开他的衣服,把水酒泼在他身上,然后……然后……”
接着薇瓦琪突然惊奇地大叫起来,她像在祷告似的将一双热气蒸腾的手合拢,突然叫道:“我认识你!我认识你!”
依妲害怕地屈身缩在甲板上。柯尼提弯下身,以他修长的指头托住她的脸颊。“亲爱的,这些我来打点就好。”柯尼提对她说道。摸着她脸的这只手就是刚才他命令了大海,又命令了海蛇的那只。依妲倒在甲板上,不省人事。
 
柯尼提遵照依妲的建议来照料温德洛的伤势,因为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建议了。如今那少年被亚麻布条松松地裹着,躺在他自己的床上睡觉。他打哨般地吸一口气,又打哨般地呼一口气,脸色惨白,全身肿胀变形。他的皮肤起过水泡,又一个个破了,海蛇的黏液蚀掉了他的衣服,把皮肤和布料溶在一起。他们帮他洗澡时,皮肤一大片一大片地脱落下来,直接露出皮肤下的红肉。柯尼提想,温德洛在洗浴时昏迷不醒算是好事,要不然的话,他可能会痛得死去活来。
柯尼提僵硬地起身。刚才他一直坐在温德洛的床尾。如今风暴过去,他总算有时间把事情彻底地想一想。但是他也不会想得太透彻。有些事情就是不能太追根究底。比如说,薇瓦琪为什么会知道她不能待在蒙蔽湾等下去,而是必须绕到月牙湾来找他?这种事情,他就不会跟她多问。还有,那海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点他也不会追究,毕竟现在船上的船员个个都对他服帖顺从,所以他无意改变现状。
有人敲门,然后依妲走了进来。她的眼睛先望望温德洛,再转过来看着他。“我帮你准备了洗澡水。”她说了这几个字,便迟疑地不敢再讲下去。她望着柯尼提的目光仿佛连该用什么名号来叫他都不知道。柯尼提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一笑。
“很好。你就待在这儿看着他吧,你看怎么样可以让他舒服一点,就放手去做。他要是稍微动一下什么的,就喂他喝点水。我马上就回来,我可以自己洗澡。”
“我把你的干衣服摆出来了,”她挤出了这几个字,“也帮你准备了热食。索科到船上来了,他想跟你见一面。我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才好。当时的事情,玛丽耶塔号上的瞭望者都看到了,索科本打算以说谎的罪名给他治罪,也就是把他绑在柱子上鞭打一顿。但我跟他说,那水手并没有撒谎……”她说到这里,声音就不见了。
柯尼提望着她。她已经换了一袭宽松的羊毛袍,湿发贴在头颅上,使他联想到海豹的头。她那一双因为灼伤而发红脱皮的手交握在身前,呼吸浅而快。
“还有呢?”柯尼提温柔地催促道。
她润了润唇,伸出一手。“这是我换衣服时在靴子里找到的。我想……这一定是异类岛上的东西。”
她双手朝着柯尼提伸过来,掌心里托着的是个婴儿,形状大小差不多与鹌鹑蛋一般。那婴儿蜷着身躯熟睡,眼睛闭着,睫毛长长的,小小的膝盖靠在胸前。这婴儿不知是用什么材质雕出来的,但反正惟妙惟肖地呈现出初生婴儿红嫩的皮肤。玲珑的海蛇尾卷起,裹住了婴儿的身体。
“这是什么意思?”依妲颤声问道。
柯尼提以指尖碰了那婴儿一下。跟它比起来,他那饱经风霜的皮肤显得很黑。“我想,这你我都心里有数,不是吗?”柯尼提庄严郑重地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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