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魔法活船三部曲Ⅱ:疯狂之船> 第二十六章 妥协

第二十六章 妥协

“唔,真是完美啊。”凯芙瑞雅的口吻中尽是藏不住的得意之情。
“好漂亮。”瑞喜也颇为自豪,“不过你还是再转一圈给我们看看。而且要转快一点,让裙子飘起来。我要先看看裙脚有没有对称,再把它缝死。”
麦尔妲小心地抬起双臂,免得被一身的别针扎到,然后转了一圈。周围的地板上尽是为了做礼服而拆下来的零碎布头。麦尔妲这件礼服的宽袖子以鲜明的长条彩缎拼合而成,而这些长条彩缎原本是另一件礼服的裙摆。
“啊,你看来就像是夏日微风吹来时轻轻在水上摇曳的百合,美极了!”瑞喜难掩兴奋。
“只是她都没笑。”瑟丹轻声说道。他坐在房间的角落里,把木片筹码撒了一地。麦尔妲一直在观察他,瑟丹没用那些筹码来算数,反而把筹码当成积木来盖城堡。不过她自己精神太差,差到懒得跟母亲告发说瑟丹都没在做功课。
“麦尔妲,你弟弟说得没错。礼服再怎么美,也不及笑颜那么能衬托出你脸上的光彩。你是怎么啦?难道你到现在还希望找个流行的女裁缝来做衣服?”
那是当然啦!这种问题母亲怎么问得出来?多年以来,黛萝和麦尔妲两人对于象征成年的首次夏季舞会不知道聊了多少回,她们画了好多服饰的图样,盘算着收边的高度、裁缝的手工与舞鞋的料子。她们踏入夏季舞会的时候将会吸引全场的目光,可是众人到时候不免发现麦尔妲穿的是家里人缝制的礼服以及旧翻新的舞鞋。入夏以来,她在清醒的每一刻都渴望会有奇迹出现。以她现在的处境,就算把自己的心情讲出来也没用,她可不想惹得母亲再度啜泣不止,也不想让外祖母训斥她应该以自己所做的牺牲为傲。她们为了麦尔妲参加舞会的服饰已经竭尽全力了,所以就算她道出自己有多么失望,又有什么好处呢?
“在这时节,实在很难笑得出来,母亲。”麦尔妲吸了一口气,“我以前一直以为我会搭着父亲的手臂走入夏季舞会。”
“我也这么想,”凯芙瑞雅平静地答道,“所以一想到你没能搭着父亲的手臂进场,我心里就很难过。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穿成年女子的礼服去参加夏季舞会的光景。他们念到我的名字时,我紧张得都站不住了,接着爸爸拉起我的手,把我的手搁在他的臂弯里,然后我们一起走下去……爸爸深以我为豪。”凯芙瑞雅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睛。“亲爱的,我敢说,无论你父亲身在何处,他一定也思念着你。”
“有时候想起来,父亲被人囚禁在海盗群岛上,而我们还在这儿考虑夏季舞会后的一连串宴会,担心礼服、扇子和头饰弄得好不好看,总觉得怪怪的。”麦尔妲顿了一下,“也许我应该延后一年再参加夏季舞会。说不定到那时候,爸爸就回来了。”
“现在再考虑要延后,恐怕有点太迟了。”坐在椅子里的外祖母插嘴道。她坐在窗边的阳光下,设法用残余的布料做出一把扇子。“我以前很会做扇子的。”她烦躁地自言自语道,“如今我的指头不像以前那么灵巧了。”
“你外祖母说得没错,亲爱的。”麦尔妲的母亲一边拨弄她袖口的蕾丝一边答道,“每个人都认为我们今年就会让你正式进入社交圈,然而那只会使我们跟库普鲁斯家的关系更为棘手。”
“反正我已经不喜欢他了。如果雷恩真的对我有意,他应该早就该再来缤城看我了。”麦尔妲扭头望着母亲,而此时瑞喜正好要帮麦尔妲戴上头饰。“近来雷恩的母亲有没有再写信给你?”麦尔妲问道,而瑞喜则扳着她的下巴,把头扶正,然后用针别住头饰。
凯芙瑞雅皱起眉头。“太大了,跟她的脸不称。头饰得精巧一点才行。拆下来吧,我们再重做一个。”瑞喜抽针拆下头饰。凯芙瑞雅接着反问道:“你还希望她捎什么消息给我们?她之前的信上都已经写明白了:她很同情我们的困境,并祈祷你父亲早日平安归来,雷恩很期待在夏季舞会时跟你相聚。”凯芙瑞雅叹了一口气,接口道:“她还不着痕迹地提议,我们说不定可以在夏季舞会的两周之后会商我们债务的还款事宜。”
“这意思就是说,雷恩的母亲想要看看她儿子跟麦尔妲在舞会时相处得好不好。”外祖母没好气地插了一句,她眯眼盯着手上的精致作品,继续说道:“麦尔妲,他们跟我们一样,也得顾全脸面啊。你还没引见呢,若是现在雷恩就一再登门拜访,那么众人一定认为他是心急到不成体统了。况且缤城跟雨野原隔这么远,这种旅程是不能等闲视之的。”
麦尔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必外祖母提起,这一套说辞她也常常讲给自己听,只是感觉上,总像是雷恩突然嫌烦,懒得再跟她献殷勤了。也许那龙与此有关。自从那次之后,她就常常梦见龙,而且梦境不是烦扰就是恐怖。有的时候,龙会谈起雷恩,它说麦尔妲苦等雷恩实在是太笨了。据龙的说法,雷恩才不会帮她呢,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想个法子去龙那里并且释放它。麦尔妲一再地告诉龙那是不可能的,不过龙总是嘲笑她:“你要是说把我放走是不可能的,就等于承认根本无法把你父亲救回来。你真的深信如此吗?”龙说了这话之后,麦尔妲总是哑口无言。
但这并不表示她已经放弃了。近来她对于男人有很多心得。她觉得每当最需要男人的力量或是权势的时候,他们就会抛开她。她吁请瑟云和雷恩给她超越甜点和小玩意儿之上的实质助力,他们两人就都消失得不见人影。麦尔妲勉强承认了她自己的推论:父亲也是在她最需要时开航远去,离开了她的人生,然后就此不见。那不是他的错,这点她心里明白。不过,即使如此也无法改变她所学到的心得,那就是你不能仰赖男人,即使是很有权势的男人,即使他们真心爱你也一样。若要拯救她父亲,她就得揽权,然后善加运用。
在那之后则继续将权力留为自用。
她突然起了一个想法。“母亲,既然父亲不会护送我入场,那我要由谁护送呢?”
“唔,”凯芙瑞雅显得很不自在,“达弗德·重生主动提议要护送你入场。他说那是他的荣幸,我倒觉得那是因为他帮忙协议买下派拉冈号,所以他总觉得我们欠他点什么……”她的声调歉然,越说越小声。
瑞喜轻蔑地啐了一声,狠狠地拆开头饰的针脚,像是在撕开达弗德的脸。
“我们什么也不欠他。”罗妮卡·维司奇坚定地说道。她搁下针线活,抬起头望着外孙女。“你对他一点也不欠,麦尔妲,一点也不欠。”
“那么……如果爸爸无法出席的话……那我要自己走出场。”
凯芙瑞雅的神情颇为困惑。“亲爱的,不知道那合不合仪节。”
“管他合不合仪节,反正这样出场正合适。就让她去吧。”
麦尔妲听了,讶异地抬起头来望着外祖母。罗妮卡以顽强不驯的表情直视着外孙女,继续说道:“缤城袖手旁观,任由我们或立或倒。既然如此,就让缤城人看着我们挺直站立,甚至连我们家年纪最小的女孩儿也不例外吧。”罗妮卡与麦尔妲四目相对,那眼神仿佛彼此惺惺相惜。“顺便让雨野原的人也看个清楚。”她平静地补了一句。
 
艾希雅大步沿着缤城港西堤的突堤码头走下去,每走个三四步,脚就会被裙子绊到。这时她会慢慢地走个一两步,然后走着走着又浑然忘我地大步走,于是又再度被绊到。之前在沙滩上施工的时候,她乐得天天穿长裤,已经很习惯了,如今派拉冈号系泊在城里的活船码头上,她就不得不调整作风。可是这个妥协出来的结果,各方都觉得不够好;艾希雅身上穿的粗棉工作裙在凯芙瑞雅看来伤风败俗,但艾希雅还觉得这样活动不方便。艾希雅恨不得早点出海,而且她发誓出海之后,自己爱怎么穿就怎么穿。
“艾希雅!”康德利叫道。艾希雅停下脚步,转头对活船康德利咧嘴而笑。
“早呀!”艾希雅一边叫道一边对他挥手。今天,康德利高高地浮在水上,但是不用等到夕阳西下,他就会因为载了要送往雨野河上游的沉重货物而被压低下来。
他们两个聊天时,工人们正在推独轮车,把一车车的甜瓜送上船去。雨野河上游没什么可耕种的土地,几乎所有的食物都要靠外地运进去,而康德利号定期往返雨野河与缤城两地,除了食物与雨野原货物之外,几乎不做别的生意。
“你也早呀,小姐!”那人形木雕握拳抵在船身,像是在叉腰。他装作不以为然地低头望着艾希雅。“你看起来活像个刷锅女仆,我都快认不得你了。”
艾希雅听到这好意的嘲弄,不禁咧嘴而笑。“这个嘛,你自己最清楚了,若真要把活船打理干净,十个刷锅女仆都不够呢。不用等到下午,我就一身都是污渍和焦油了,到时候再看看你认不认得出我。”
康德利号的人形木雕雕成英俊的年轻男子,他那亲切的笑容和大大的蓝眼睛使他成为活船码头上最受欢迎的人物。而康德利对待艾希雅一向轻松不造作,艾希雅也很习惯了。“要在夏季舞会前把那些污渍和焦油刷掉,恐怕要费不少工夫喔。”康德利狡黠地说道。
这个话题就严肃了。不过艾希雅在跟母亲和姐姐激烈争辩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康德利,我不去参加夏季舞会了。我们希望能在夏季舞会之前开航。况且,就算我去了,也没人要向跟刷锅女仆邀舞啊。”艾希雅面带笑容,希望以此冲淡氛围。
康德利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对她眨了一眼。“我倒认识一个水手,就算你一身油污,他也巴不得同你邀舞呢。”接着康德利压低了声音,“我乐于帮你捎个消息到崔浩城去,如果你想送个消息去的话。”
唔,这么说来,葛雷·坦尼拉仍滞留在雨野原的崔浩城。她本想摇头,但想想还是别乱动的好。“我说不定会寄封短函,如果你肯帮我送去的话。”
“帮朋友忙嘛,这我乐意之至。”康德利低下头凑近过来,并以更机密的口吻问道:“那,我们另外那位朋友的近况如何?”
艾希雅克制自己,以免显出不耐烦的模样。“他就是那样子,倒没什么好意外的。他有他自己的难处,之前他很孤独,又长久遭人冷落,这你是知道的。况且我们在短短的时间里让他起了很大的变化,新索具,新船员,更别提船上没有真正的家人与他同行。”
康德利耸了耸宽阔的裸肩。“这个嘛,要是之前他没杀死那么多人,那么大运家族里说不定还会有人肯跟他作伴。”艾希雅皱眉,康德利看了哈哈大笑,继续说道:“我这是实话实说啊,艾希雅,你别皱着脸瞪我。缤城港里的船都认为,他之所以那么烦恼,大半都是他自作自受。但这并不表示我们不希望他好起来。我就乐于见到他力图振作、洗清自己的名誉。不过呢,”康德利举起食指,对艾希雅告诫道:“我还是觉得小姐跟着他出航太过冒险。如果开航之前,事情感觉上不大对劲,你就别跟了,让他自己走吧。”接着康德利挺直起来,像是小男孩靠在墙壁上晒太阳一般地往后靠在自己的船身上。“何不换到我的船上来,跟我一起到河的上游走一走?我跟你打赌,我绝对能教我的船长免费载你一程。”
“别赌了,我相信你一定说得动船长,而且我很感谢你这么为我着想。但是派拉冈开航的时候,我一定会跟着出海,毕竟他是要去解救我们家族的活船啊,况且我相信他一定没问题。”艾希雅瞄了一下太阳的高度,“我得走了,康德利。你多保重。”
“唔,小家伙,你才要多保重。别忘了你刚才说过的话,但别花上三天去写信喔,我明天中午就要走了。”
艾希雅一边走一边转头愉快地对他挥手。她告诉自己,那些先祝福她成功,然后又警告她要小心派拉冈的人,其实都是好意,就连特雷讲这种话的时候也是好意。只是有时候,她必须很刻意才能让自己相信他们的善意。
工程进度之顺利超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的预算虽少得可怜,但幸而有琥珀的神秘影响力撑腰。就连诺尔·弗莱特这样的艺术大师都自愿来帮忙,亲自到船上来张帆、设索具。艾希雅实在不晓得琥珀到底是知道诺尔的什么底细,竟能促使那个吝啬的老人突然慷慨地把自己的时间花在船上。不过她敢说,那想必是见不得人的小秘密。昨天有人送来几十桶海上吃的口粮,但是致赠者坚持不肯透露姓名。据艾希雅猜测,那大概也跟琥珀有关。
不过最有用的还是琥珀招募来的那些奴隶,他们总是在贝笙叫一般工人散去之后趁夜悄悄到来,然后溜到派拉冈号上,勤奋地做到东方既白,才又如一股烟似的消失。他们很少说话,工作却特别卖力,每一张脸孔上都有刺青。艾希雅实在很不愿想象,他们每晚从主人家溜出来,到底要冒多么大的风险。不过据她猜测,等到开船的时候,这些夜班的工人大概都会躲在底舱,跟着一起出海,而后他们则可跟雇来的船员编在一组,担任水手和战士的职务。然而这到底是怎么安排的,艾希雅就不知道了。其实之前有天下午,贝笙本要把个中机密讲给她听的,但是她却举起双手捂住耳朵,并提醒贝笙:“既是秘密,就越少人知道越好。”
当时贝笙听了,露出颇为满意的神情。
艾希雅一想到那一幕,脸上不禁浮起一抹微笑,然后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贝笙对她感到满意也好、不满意也罢,她有什么好在意的?毕竟最近他在下哪个决定的时候都没费心要讨好她啊。说真的,艾希雅的观点绝对站得住脚,只是那个可恶的贝笙却坚持要抬出他身为船长的特权来压人。
至少他还知道要把艾希雅召到船长室,私下把消息讲给她听。除了贝笙之外,没人看到她那气愤的脸色;不过既没有窗户,也就表示任何经过船长室外面的人都会听到她提高声音辩论。贝笙则冷淡地坐在新修饰过的海图桌边,研究着他从袋子里倒出来的那一把帆布碎片。
“这是我的权力。我要请谁做大副,由我自己决定。”当时贝笙歪着头,凶巴巴地对她说道,“换作是你,难道不会坚持用自己所选的人吗?”
“会。”艾希雅从牙缝中迸出了这个字,“但他妈的,换作是我的话,我会选你当大副。你当船长,我当大副,这不是原先就说好的吗?”
“不。”贝笙若有所思地答道。他把其中的一片破帆布放在桌上,把布片推过来推过去,最后终于想通,那片布应该上下颠倒过来才对。“我们之前什么也没敲定,只讲好你会跟我一起出航……你会跟着派拉冈号一起出航而已。而且你说不定还记得,不久之前,我还建议你不要跟那些男人并肩工作,因为我聘来的船员比较特殊。”
艾希雅听了,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些船员有些根本不配称之为“人”。她深吸了一口气,打算要开口,不过贝笙举起一只手,教她别说了。
“换作是别的船、别的船员,我一定找你当我的大副,这你是晓得的。但是这批船员需要人下重手管教,若是光讲漂亮道理,他们根本就当耳边风。唯有真正的威胁和痛揍一顿,才能教他们服服帖帖。”
“大副的位子,我坐得住。”艾希雅笨拙地撒谎道。
贝笙摇了摇头。“你身材不够高大。这批人非得三番两次地招惹你打上一架,而且又被你三两下打倒才会真正尊敬你。就算你能赢吧,我也不想让船上变得那么暴力,因为那样风险太高;而你若是输了……”至于这个后果,贝笙就不多言了,“所以,我找来一个个子高壮、力大如牛的人,任谁看了都不想去招他惹他——而那些不长眼的则必会被他打倒在地。这人就是拉弗依。拉弗依这个人十分蛮横——然而用‘蛮横’来形容他,还算是好听的。此外,他的航海本事也他妈的好,要不是他那个臭脾气,早该在多年前就脱离水手行列成为干部了。我跟拉弗依说了,我是可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在派拉冈号上试试身手,而他如果在派拉冈号上做得成,那么全缤城的人都会知道拉弗依走到哪里都堪当重任。他很渴望这个机会,艾希雅。其实,我开给他的薪资也不过是跟脾气粗暴的干部能在大型船上拿到的差不多。他是冲着这个机会上船来的。拉弗依想要大显身手,虽说我现在看来,他可能不是那块料。而这时你就要进场了:我是船长,他是大副,而你是二副,你我就把他框在中间,免得他胆大妄为。不是削权,而是调节。你懂我的意思吧?”
“大概。”艾希雅不情不愿地答道。她看得出贝笙安排得颇为周密,但是她一时仍难以接受。“那就二副吧。”艾希雅退让了。
“还有一件事,恐怕你听了也高兴不起来。”贝笙警告道。
“什么事?”
“琥珀自然是有权上船的。在这条船上,就属琥珀出钱出力最多——连你我也远远不及。说真的,我不知道她出海之后能不能适应,之前她曾告诉我,她不怎么喜欢海上旅行。不过她倒是出色的木匠,大大小小的工作都做得来,所以往后她就是我们的随船木匠了,而且她会跟你同舱房。”
艾希雅呻吟了一声,以示抗议。
“还有洁珂,她也跟你们同房。”贝笙无情地再补了一句,“她也想跟着来。她在六大公国的时候就跑过船,经验老到,而且不在乎工资微薄。她跟我说,这趟出海是‘没胆莫来’。之前设索具的时候,她上上下下地爬来爬去,既灵巧又不怕高,这你也看到了,我若是回绝了这种好手,那就太傻了。不过我若是让洁珂去跟那些码头人渣住在一起,那我就更傻了。我们的水手之中,至少有一个是强暴犯,还有一个就算是我都不敢背对着他。”贝笙耸了耸肩,“所以洁珂就跟你和琥珀同房。我会安排让你们当班的时间错开,这样应该就睡得下去了。”
“那间舱房本来就小。”艾希雅抱怨道。
“琥珀跟你一样气恼。她说,她每天非得有点独处的时间不可。我已经跟她说了,我不在船长室的时候,她大可到那里去待着,而你也是一样。”
“这样船员会讲得很难听。”
贝笙阴郁地咧嘴而笑。“要是船员们闲言碎语,讲得最难听的就只是这一件,那可就好了。”
艾希雅也颇有同感。即使她现在还没到船上,只是在遍洒阳光的突堤码头上朝派拉冈号走去,就已经开始祈祷今天一切都很平常了。希望派拉冈不会没完没了地把脸埋在手里啜泣,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吟诵淫秽的诗谣。有那么几天,艾希雅走到船边时,派拉冈高高兴兴地跟她道早安,那感觉简直像是莎神亲自赐福给她似的。不过昨天艾希雅抵达的时候,派拉冈手里捧着一条死掉的比目鱼,听说是过路人给他的。派拉冈因为那条死鱼而心情大坏,可是他就是不肯把鱼丢掉,也不肯交给艾希雅,最后是琥珀劝慰了好半天,才把死鱼拿走。有时候,大家都跟他讲不通,只有琥珀还肯耐着性子跟他磨。
一船的水手早在多日之前就已雇全,而且在那之后又一再补齐人手。贝笙找到水手,好说歹说地劝他们签了约、上了船,结果隔天他们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这倒不是因为派拉冈讲了什么荒诞的话或是有什么古怪的行径。问题在于,派拉冈的狂性像是冷汗的味道一般弥漫在整条船上,而那些敏感到察觉得出异状的船员,就算不知其来源,也会半夜梦魇连连;或者一边在船舱里干活,一边突然恐慌起来。贝笙和艾希雅从不劝他们留下来。艾希雅心里很明白,与其带着神经过敏、紧张不安的人出海,还不如现在就甩掉他们,还少点麻烦。就缤城的标准而言,这一船乱七八糟的水手已经很不寻常了,再加上人们在开航之前就跳船,并且四处散播船上的怪事,人们更对派拉冈号投以异样的眼光。
今天,派拉冈好像颇为平静——至少艾希雅没听到他口出恶言地咒骂不停。她抵达船边时,只见码头附近的活动看来很正常。艾希雅脚下不停地朝登船的梯板走去,并在经过那人形木雕时招呼道:“嗨,派拉冈。”
“嗨,是你呀。”派拉冈亲切地应道。琥珀坐在船首栏杆上,两腿凭空晃荡着。她的头发没绑,任凭海风吹拂。近来,琥珀的打扮风格颇为怪异,总是穿着宽松长裤,搭配女用衬衫和背心,不过她既非缤城人,大家也就不好多议论什么。艾希雅真是羡慕死琥珀了。
“有没有金戒指号的消息?”派拉冈接着又问道。
“没听说。”艾希雅答道,“怎么会问起这个呢?”
“大家都在说,金戒指号早该回到缤城了,况且应该会在路上跟金戒指号相逢的船也都没看到他。”
艾希雅的心沉了下去。“唉,船期延宕的原因可多了,即使是活船,也难免会被拖住。”
“是啊。”派拉冈应道,“海盗啊,海蛇啊,致命的暴风雨等。”
“海风不作美呀,”艾希雅反驳道,“装货卸货太慢之类。”
派拉冈不屑地嗤了一声,琥珀则对艾希雅耸耸肩。唔,至少今天派拉冈还算讲理。艾希雅继续朝梯板走去,然后上了船。拉弗依就站在船身中间的甲板上,他手叉着腰,以严厉的目光四下扫射,这一关最不好过。
“二副报到。”艾希雅僵硬地说道。
拉弗依以冰冷的眼光上下打量艾希雅,嘴角不屑地扭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应道:“嗯。今天补给要上船,你挑六个人到底舱去接应,把货妥当地堆好。这你应该会吧。”拉弗依的用字和语气中尽是不信任。
“这我会。”艾希雅针锋相对地应道,但并没有接着再度把她的资历背诵给拉弗依听,毕竟她的资历就挂在腰上。她的腰带上系着欧菲丽雅号的船票。在缤城的码头上,任谁看到这船票都会对艾希雅另眼相看,只有拉弗依例外。艾希雅对各人瞄了一眼,然后伸出食指,点出了她今天要的人手:“海夫,你,洁珂,西波司。你,还有科特。走吧。”艾希雅还没把每个人的名字记完全,再加上人员来来去去,所以就更难记全了。她并不期待这个任务,所以领着众人进船舱的时候,心里意兴阑珊。拉弗依带领的是搬货组,也就是把各项货物搬上船来,递给艾希雅带领的堆货组去收拾,而艾希雅的任务就是把货物堆得整齐利落、重量平均。据她猜测,拉弗依大概会狠狠地逼着搬货组尽快搬运,好看看她的堆货组能不能应付得过来。同一条船上的大副和二副总不免互相较劲,这较劲有时候是良性竞争,但这可不是。
派拉冈号入水之后的表现证明这是一艘灵活的好船。贝笙对于如何调整压舱水一直都吹毛求疵,不过船的摇晃程度仍高于艾希雅的理想。在这个情况下,货物的堆放方式就非常重要,要不然船在完全靠风帆航行之后若是遇上大风就会摇晃得更厉害。艾希雅的心情很矛盾,她实在不想为派拉冈号航行的稳定性负起全责,可是她又不相信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能把货物堆得更妥当——除非是贝笙亲自出马。她父亲在堆货这项工作上一向挑剔,也许她遗传了父亲的作风。
船舱里很热,弥漫着船的味道,就算舱盖打开,空气还是很涩滞。其实,如今弥漫在船舱里的是新上的焦油和填絮,以及亮光漆的味道。对于这点,艾希雅还很珍惜,再过不久,除了这些味道之外,还要添上陈年压舱水的气味、人的臭汗味和食物腐臭后的味道等。就目前而言,派拉冈闻起来还蛮像新船的。
但是派拉冈号不是新船。这船四处都有多年使用所留下的小痕迹:舱板上偶尔刻着人名,不时可见挂吊床或是挂针线袋的残旧挂勾。但有的痕迹颇为狰狞:从血手印的拖曳状来看,曾有人受了伤,大出血,被拖着爬过船舱;另有一滩四溅的血迹则显然是重击所致。一入巫木,永志不忘啊。据艾希雅猜测,这船上大概曾经兴起血腥的大屠杀,可是派拉冈却口口声声说是他把船员通通淹死了。然而每次只要稍微触及这个疑问的边缘,派拉冈就狂性大发。据艾希雅看来,他们大概是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派拉冈经受过什么折磨了。
艾希雅对拉弗依的估算一点也没错。搬货组一下子便把货物源源不断地送进来,快得堆货组应接不暇。艾希雅心想,就算是笨瓜,也能迅速地把木箱或是油桶搬上船来,但堆货的人若是没有航海常识,就会堆错地方。艾希雅与手下的船员并肩干活。水手们并不期待二副要像大副那样高高在上,而这其实也是她答应退居二副的连带影响。她至今仍深信她可以让水手们心服口服地尊敬她,而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与众人并肩干活来证明她的本事。艾希雅不但敦促洁珂努力工作,也对自己毫不放松,并以此估计那女子有没有她自称的那么好。看起来,洁珂与男人并肩工作,倒比自己来得自在。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她那是六大公国的作风。洁珂不但跟得上男人们的步调,而且不时善意地谈笑,化解尴尬。这样的人肯定是海上航行的好伴侣,艾希雅唯一担心的是她会不会过于跟那些男人打成一片。洁珂从不在言行之中掩饰她对于男女关系的好胃口。艾希雅心里纳闷,这会不会在日后演变成船上的大问题?最后,她不情不愿地下了结论,那就是这种事情应该告诉贝笙。毕竟贝笙是船长,就由他去处置吧。
阳光从敞开的舱盖射进来,照亮了庞大的木船舱。板条箱、油桶和水桶等卸在货舱里之后就纯粹要靠体力了。艾希雅的矮小身材此时却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她可以爬到货物上或是绕到货物后面去。众人徒手或是握着货钩,将箱桶勾下来,再一一扛起、搬入定位,然后绑绳索、在圆桶下填楔子,以防滚动移位。货物不断搬上船来、卸在船舱里,艾希雅一边卖力苦干,一边提醒自己,等到出海之后,他们就会希望船舱里的货堆得越多越好了。派拉冈号的船员数目比寻常船只的配置多得多,这是因为他们的人手必须多到能够同时战斗和航行。况且这一趟出海并无一定的目的地,也没有机会再度补给,所以现在船舱能装多少就装多少。货装到多得用不完还没什么,要是装得太少,到时候不够用,那就欲哭无泪了。
艾希雅一边与属下并肩干活一边仔细观察,很快就看出谁迅速就抓到窍门,谁则尽可能越少做越好。西波司和科特不偷懒,但是需要随时指点;洁珂真是珍宝,她不但卖力,还会动脑筋,看看继续堆下去会出现什么问题;年纪大、鼻子因为喝多了酒而红通通的赛摩伊则已经开始嚷着肩痛难忍了,他若是跟不上来,那么最好是在开航之前就下船;至于另外那两个人,海夫与罗普,前者是大嗓门的年轻人,对于位居二副的艾希雅颇为不屑,而且不吝讲给大家知道,后者则是瘦巴巴的中年人,虽有心,无奈颇为愚鲁。
不过在艾希雅眼里,罗普再怎么愚鲁也好过几乎算是以下犯上的海夫。艾希雅心里明白,她不久就得跟海夫拼个高下。她并不期望那一天的到来,毕竟海夫个头比她高大,肌肉又结实。她告诉自己,若是她言行谨慎,那么海夫与她之间可能永远都不会恶化到起肢体冲突的程度。她向莎神祷告,希望未来果真如她所料。
那天早上,拉弗依为了核查艾希雅有没有把工作做好而下到船舱来两次,而且两次都抱怨微不足道的小缺点。不过拉弗依一开口,艾希雅就咬紧牙关,顺着他的意思调整货物的位置。她提醒自己,拉弗依毕竟是大副,如果她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就会减损大副在众人面前的权威。拉弗依第四次顺着梯子爬下来的时候,艾希雅心想她的臼齿恐怕会磨平了,谁料拉弗依四下看看之后,就不情不愿地对艾希雅点了个头。“继续。”虽然拉弗依只讲了这么两个字,但艾希雅听来却像是无上的赞美。这么看来,他是在考验她的性情。不过她在他面前是既不会懒散,也不会犯上的,这是她早就答应贝笙的,所以她一定会谨守诺言。
即使如此,这一天还是又累又长。等到她当班的时间过了,人从船舱里出来,再度走在甲板上时,只觉得午后的阳光灿烂耀眼。她把因为汗湿而贴在身上的衬衫拉一拉透气,又把发辫拉起来,让后颈吹吹风,然后去找琥珀。
找到琥珀的时候,琥珀正在跟贝笙讲话。她戴着手套,两手各执一卷绳索的末端。艾希雅静静地看着她笨拙地打了一个“双接绳结”。打好之后,贝笙取走琥珀手中的绳结,摇了摇头,解开绳结,然后把绳索丢回琥珀手上。“重打一个。加紧练习,练到闭着眼也能打好绳结为止。如果碰上危急情况,我不得不把你拉到甲板上来帮忙,那么天气八成是差得不得了。”
“真是会安慰人哪。”琥珀轻声自语,不过还是照着贝笙的吩咐,再度试打了个“双接绳结”。那女子竟能如此迅速地调整应对的态度,艾希雅十分惊奇。贝笙的新身份是本船的船长,而他已经不动声色地取得了他应有的权威。这样的身份变化,艾希雅在薇瓦琪号见得多了。水手往往因为擢升为干部而与同僚的对应关系突然起了大变化,其实艾希雅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有时不免要见血,只是在薇瓦琪号上,事情从来没有弄得那么严重。就艾希雅而言,她很愿意尊重贝笙,并跟他保持距离,好让他摆出船长应有的样子。而若能保持距离,那么他们应该都会比较自在。
所以艾希雅以尊敬的用语和口吻对贝笙说道:“船长,我对于船上的人手有个顾虑。”
贝笙把全副注意力转移到艾希雅身上。“什么顾虑?”
她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坦率直言。“洁珂跟水手们相处得有点过于亲密,日后可能会衍生出问题来。现在船停在港口里,这还不算什么,等到出海之后,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
贝笙点点头。“我知道,这我想过了。这些人大多从不曾跟女性一起出海。他们过去在船上顶多只看得到船长夫人。我打算把全部船员集合起来,跟大家说明白,而我要说的重点就是,这种事情,本船绝不容忍。”
琥珀从头到尾扬着眉毛,侧听他们两人的对话。
这个时候,派拉冈首次开口了。“到底是什么事情,本船绝不容忍?”他好奇地问道。
艾希雅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贝笙则正经八百地答道:“我绝不容忍水手之间发生任何纠葛,以至于影响本船的运作。”
方才他们讲话时,洁珂便已走近,她扬起眉毛倾听,但保持缄默,静待船长示意。贝笙招呼道:“洁珂,有什么问题吗?”
其实,他们的对话,洁珂都听到了,她毫不避讳地说道:“没问题,船长,而且我看未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我拥有出海的经验,而且以前的船上男女水手都有。我就直说了吧,希望你不介意。我知道如何在封闭的船舱中言行举止。”
众人之中大概只有艾希雅看得出贝笙其实强忍着笑,刻意板着脸。“洁珂,我一点也不怀疑你知道如何在封闭的船舱中言行举止,我主要担心那些男人管不住自己。”
洁珂并没有笑。“我敢说,这他们一定是学得会的,船长。”
洁珂话毕,派拉冈说了一句话,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他说:“且让我们祝愿,他们每个人在学习之时不至于太过痛苦。”
 
“他已经在那上头花了三天时间了。我也只是说,那里若真有什么价值的话,他早该看出来了;而如果没有,我还想安排他去勘探一下别的地方。在我看来,那个局促的小石室实在没什么,比它更有价值的地方多着呢。”班迪尔一边说着一边放下烟斗。“我也没别的意思啊。”班迪尔辩护道,然后恼怒地瞪了弟弟一眼。兄弟俩隔着桌面对面坐着,雷恩看起来狼狈且苍白,他的衬衫很皱,仿佛是和衣而睡,睡醒了也没换衬衫似的。
“上次我坚持要多花点时间来找出火焰宝石的秘密时,你也是这样说。”雷恩反驳道,“当时若是你肯让我从容地多研究一下,就不至于在采集的过程中挖坏了那么多。班迪尔,有些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
“是啊,好比说你成长得特别慢。”班迪尔自言自语地嘟囔道。他查看烟斗的承斗,发现烟丝已经烧尽了,于是又把烟斗搁到一边去。班迪尔身着绣花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与弟弟的外表恰成反比。
“班迪尔!”贾妮立刻斥责长子,“这样说就不公平了。雷恩已经说了,他近来心烦气躁,静不下来。既是如此,我们应该多体谅才是,怎么反而指责他的不是?我还记得,当年你追求萝蕾拉时也静不下来啊。”贾妮亲切地对幼子笑笑。
“如果他挑的对象是像萝蕾拉这么深明情理的女人,而不是既任性又连自己的心意都搞不清楚的缤城少女,就算分心,也不至于到失魂落魄成这样了。”班迪尔反驳道,“你看看他,脸色病恹恹的。他这样走路,竟然没有三天两头地撞上墙壁,也真是奇迹了。打从他看上了麦尔妲之后,这个麦尔妲就一再地折磨他,要是她老是拿不定心意,那么……”
雷恩气得跳了起来。“住口!”他蛮横地对哥哥说道,“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心里多么煎熬,所以你还是少开口的好。”雷恩满不在乎地一把抓起桌上那些古代流传下来的羊皮纸,像是一点也不怕揉破脆弱的古纸,随后大踏步地朝门口走去。贾妮生气地瞪了长子一眼,匆忙追上去,并伸出一只手拉住雷恩的手臂。
“儿子,回来吧,坐下来,好好跟我们谈谈。我知道你心里压力很大,麦尔妲因为父亲失踪而哀恸不已,我敢说你一定感同身受。”
“何止她父亲失踪,连我们的活船也失踪了。”班迪尔压低了声音,轻轻说出这一句话。他讲这话是为了刺激雷恩,而他弟弟也真的上钩了。雷恩听了立刻转身面对着班迪尔。
“原来你心里只把这看作是买卖,而且一心只考虑这买卖划不划算,是不是?”雷恩指责道,“你根本就不管我心里对麦尔妲有什么感觉。上个月,她刚得知坏消息的时候,你还坚持把我留在古城里,不让我去缤城看她。你总是这样,班迪尔,一切都是钱、钱、钱。我找到这些古文件,想要多花点时间搞清楚。这不是什么易事,毕竟古灵留下来的文稿少之又少,所以就算我们偶尔找到古灵的文稿也难以解读。我想把这上头的意思弄个明白。古灵的文稿为什么如此少,一直是个谜,然而线索说不定就藏在这张羊皮纸上。古灵分明是有文字的,既然如此,他们应该有大量的书册和卷轴才对,而如今那些典籍何在?若能解开这个谜团,说不定就能解开整个古城之谜,可是你对此一点也不在乎。在你眼中,这些文件只需从这个角度去解读:文稿中的记载能不能让我们赚到钱?如果文稿中的记载不能让我们赚到钱,那就把它丢到一边去,继续挖掘别的东西吧。”话毕,雷恩仿佛是故意要嘲笑班迪尔的态度似的,随便地把文件丢在他与班迪尔之间的桌面上。贾妮看到那些文件落在桌上时,眉头不禁皱了一下。那些古纸脆弱得很,一不小心就破成碎片,怎么经得起如此摧残?
“你们两个,”贾妮严厉地说道,“通通给我坐下来,事情还没谈完呢。”
众人勉强就座。贾妮特地选了桌首的位子坐下来,有意无意地强调她的权威地位。近来,班迪尔把弟弟约束得稍微紧了一点,此时也该教大儿子稍克制一点,不过,她并不想让雷恩因此而大受鼓舞,更忧伤沉郁得不可自拔——近来雷恩总是心情不好,不说别人,她自己就已经看得烦厌了。她开始毫无征兆地对两个儿子进攻。
她伸出食指,指着班迪尔。“你弟弟跟女孩子交往,你有什么好嫉妒的?真是要不得!你刚开始迷恋上萝蕾拉的时候,行为古怪至极,但是全家人都不跟你计较。当时,你凡是醒着的时候就守在萝蕾拉家门口。我依稀记得,当时你要求我们重新装潢戴冠公鸡大厅那一整排的厅堂房间以欢迎萝蕾拉嫁过来。又说她最喜欢的就是绿色,所以指定要以深浅不同的绿色作为基调来重新油漆,而且你还不肯让我当面去问问萝蕾拉这到底合不合她的心意。你还记不记得,萝蕾拉一听说这是你要给她的‘意外惊喜’之后作何反应?”
班迪尔瞬间一脸怒容,雷恩则咧嘴大笑——贾妮已经好一阵子没看到小儿子这么开心了。她希望她可以让雷恩开心得久一点,但是打铁一定要趁热。
“而你也不能再无精打采、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样子了,雷恩。你已经是大人了。如果这是你十四岁的热恋,那么你这么恍惚,我倒不意外,但是你已经二十好几了。得学得多克制一点,别把自己的心情明白地给人看出来。上个月你一接到信,立即要求马上前往缤城,而且不能等到先通知维司奇家之后再出发——那是哪门子情理?被拒之后,你就一直生闷气至今,这也太任性了。你不久之后就会乘船顺河而下,护送你的心上人去参加她此生的第一次夏季舞会,这样再妥当不过,你还要我们怎么样?”
雷恩眼里冒出愤怒的火花。很好,如果她能同时激怒他们两个人,那么这对兄弟走出门去之后,很可能会彼此劝慰一番。至少在他们小时候,这招一直都很管用。
“我还要你们怎样?我希望你们多少体谅一下,因为麦尔妲受到的打击很大!我想去看她,并支持她和家人度过这个危机。结果呢?你断然拒绝,不准我去看她,然后你写信给她们家表示同情,还说我若是直接写信给麦尔妲就过于莽撞了。母亲啊,我打算娶她为妻。既然如此,我恳求自家人去帮助她家的人,怎么算是莽撞呢?”
“雷恩,你必须要了解,家里的资源如何花用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而你那么热切心急,难免会将我们全家人都卷进去。我知道她父亲和她家的活船有难,我心里也为他们难过。但是对我们而言,那也代表着我们有一笔庞大的投资遇了难,而且那笔钱可能已经永远也救不回来了——投资没了便罢,但怎么能再多拿好好的钱往里砸?不,雷恩,你别走,听我说。你以为我很残忍,但是你用常识想想就知道,维司奇家想要把薇瓦琪号救回来,根本就是痴心妄想,但我怎能任由你和麦尔妲为了促成这件事而沦为穷光蛋呢?柯尼提其人其事我们都是知道的。至于凯尔·海文,我只是尊重他是麦尔妲的父亲,此外就谈不上什么好感了。这番话我只讲给你听,在外头我是不说的:凯尔·海文是自作自受。我并不是说他活该,我只是说,是他让自己和他的家人一头栽入这个厄运之中。
“除此之外,维司奇家的反应是筹备要去‘救船’,这我也不赞成。别说是我,就连维司奇家的邻居朋友也不支持这个行动。这个行动在先天上就缺陷重重:艾希雅是一头热,谁劝都不听,他们找了个父亲跟他断绝关系的缤城商人之子来掌舵,又接受外国人的金钱资助,而且他们所用的船根本就应该晾在沙滩上、永不出海才是。派拉冈号是我们大家心头的痛啊。我们只能以无知来辩称我们无辜。打从一开始就不该以混杂的船板来造船。但即使如此,大运家族理亏之处更大,他们载货太多,所以得多设风帆,船才拉得动,结果导致派拉冈号因为载重过多而倾斜翻覆。
“我们因为贪婪,所以混用几种船板造成派拉冈号,而他们则因为贪婪而逼疯派拉冈号。派拉冈今天变成这样,我们双方都有责任。把船晾在沙滩上是多年来最明智的抉择,而把船重新装修则是愚蠢之至。”
“维司奇家还有别的路可走吗?”雷恩平静地问道,“维司奇家的财产岌岌可危,这点她们老早就跟我们说明白了,所以凡是能够求来或是借来的资源,她们一概不拒。”
“她们可以等啊。”贾妮宣布道,“其实从出事到现在也没过多久,维司奇家有什么好急的?大家都知道柯尼提总是等上好一阵子才会提出赎金的价码,他必会找人捎信去缤城。”
“不可能。从柯尼提的行径来看,他就是因为自己想要活船,所以才挑一艘下手。如今更有人谣传金戒指号也不见了。你可知道,这一来我们的处境多么堪虑吗,母亲?如今海盗可以上溯雨野河了!然而我们崔浩城从来就没有应付海盗来袭的准备。若事情严重到那个地步,我们恐怕无法把海盗挡下来。所以据我看来,维司奇家的行动可以说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维司奇家的活船势必要救回来不可,而且要不惜代价。如今,维司奇家为求事成,赌下了亲族的性命和全家的家产。然而你们若看得远,就知道他们救船的行动其实也保护了我们。结果,我们帮了她们什么忙?没有,我们袖手旁观。”
“那你要我们怎么样?”班迪尔疲惫地问道。
雷恩立刻把握这个大好机会,起劲地说道:“放弃活船的债务,至少也要资助她们这趟远行的花费。此外要采取行动,对付大君。今天情况会恶化至此,就是因为大君纵容海盗与贩奴。”
班迪尔顿时大怒。“你这不但是要我们赔上家产给维司奇家陪葬,还要我们一头栽入政治漩涡之中!你别忘了,关于这点,雨野商人圈早就有了定论,那就是现在时机还没到,不宜公然反抗大君,应该等到缤城商人承诺要跟我们站在同一边再行动。大君抵住我们的咽喉,别说是你,我也是义愤难平,可是……”
“可是你却宁可吞下这口气,等到有人肯挺身承受第一波冲击再说!”雷恩气愤地插话,“缤城人袖手旁观,任由维司奇家承受挑衅海盗的第一波冲击,任由坦尼拉家族势单力孤地对抗海关,就是跟你一样的心态!”
贾妮没料到话题会扯到这里来,不过她立即果断地说道:“在这方面,我与雷恩有同感。自从我在缤城商会致词以来,情势并未改善,不过缤城的舆论倒已经变了。我看了一些有关税关暴动的报告。据我看来,若是当初我们库普鲁斯家采取了立场,那么众人一定会跟进——而我们应该采取的立场就是要求完全独立。”
贾妮话毕之后,室内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雷恩低声说道:“还说想把全家的家产赌上去的人是我呢。”
“我们若是袖手旁观,必会招致更大的危险。”贾妮宣布道,“我们也应该不分雨野人或缤城人,大家联合起来,同声对外了。”
“好比说,葛雷·坦尼拉?”雷恩问道。
“据我看来,葛雷·坦尼拉会逃到这里来未必是巧合。葛雷如今是住在葛罗夫府上,毕竟葛罗夫家族跟坦尼拉家族的生意往来一向密切。”
“而且葛罗夫家族非常同情那些想站出来对抗大君的人。”雷恩若有所思地补了一句。
班迪尔的表情显得很意外。“哟,小弟是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热衷政治的?我依稀记得,当初我们是死拖活拉才劝得动你到缤城去走一趟呢。”
“幸亏你们拉我去了,那趟缤城之行让我大开眼界。”雷恩轻松地答道,接着他转头望着母亲,“我们应该邀请葛雷·坦尼拉来家里用餐才是,当然要一并邀请葛罗夫家的人。”
“甚为明智。”贾妮端详长子的反应,她看到长子点头赞同,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不会长生不死,所以她这两个儿子越早同心协力越好。接着她大着胆子,换了个敏感的话题。“嗯,雷恩,那些古纸,你看出什么端倪没有?”她朝雷恩扔在桌上的那些古代文件努嘴。
“一点点。”雷恩皱眉答道,把文件拢回自己身前,“这里头的生字很多,而我所能解读出来的部分则令人喜忧参半。这些文件谈的仿佛是远在雨野河更上游的另一个大城。”雷恩一边说着,一边无心地抠着脸颊上的脱皮。“如果我解读得没错,从雨野河上游到人烟绝迹处应该是有路的,甚至还可以通到有些被称为‘群山王国’的地方。如果雨野河上游真有这么个大城,而且我们找得到……嗯,那说不定是堪与崔浩城建城相拟的重大发现呢!”
“痴人说梦。”班迪尔颇不以为然地说道,“雨野河上游的探险已有过不少,但是什么都没发现。假使那儿真有个大城,想必是深埋在地下,而且埋得比崔浩城还深。”
“谁晓得?”雷恩挑衅地说道,“我告诉你吧,从我能翻译的那几段来看,那个大城在很上游,离这儿很远,所以说不定那地方没遭祸害,至今仍相当完好呢。”雷恩的表情若有所思,“住在那儿的‘古灵人’说不定逃过了那个浩劫。若是如此,你想想看,我们可以跟他们学到多少东西呀……”雷恩的声音渐小,而且一点也没察觉到母亲与哥哥彼此忧虑地互瞄了一眼,“在我看来,这颇值得深入研究。我有满腔的问题,只好去拜访龙,听听看它有什么说法了。”
“不行。”班迪尔斩钉截铁地说道,“雷恩,这我们不是早就讲好了吗?你不能踏入戴冠公鸡大厅,因为那根大木头会蛊惑你。”
“那才不是木头呢。那里头是一条母龙,我们应该把它放出来。”
这次贾妮和班迪尔则公然地彼此对望,然后班迪尔以近乎气愤的口气说道:“我很早就怀疑你无法抗拒那根大木头的威力,现在回想起来,我早该在当时就把它剖开用掉的,只是一直苦无时机。那不但是本城的最后一根巫木,也是最大的一根,以此起造的将是世上最后一艘活船……除非你讲的另外那个大城真有其事。说不定那个大城里又可以找到许多巫木。”
“若没有我,你别想找到那个地方。”雷恩轻声说道,“而且你若是杀了龙,我以后绝不帮你。”
班迪尔叉手抱胸。贾妮知道他那个姿势是什么意思:班迪尔虽被弟弟激怒,但他竭力自持,不让怒火爆发出来。梦想家兼学究的雷恩常常把实事求是的班迪尔弄得既无奈又懊恼。贾妮一直希望这对兄弟能明白彼此互补的道理,不过现在她只担心,这两人恐怕会一辈子意见相左下去了。
“世上没有龙。”班迪尔斩钉截铁但轻声细语地说道,“大木头里的东西不知是何物,但那东西反正老早就死掉了——而且很可能是先发疯才死掉的。如今生命已逝,仅余记忆。那东西不是真正活着,这就跟活船并不是真正活着是一样的道理。活船非活物,只是其船板能够吸收记忆、保存记忆罢了;巫木做成的船板之所以能够吸收缤城人的新记忆,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一个人跟活船讲话,其实跟自问自答无异,只是活船在讲话的时候不但有你自己的影子,也混杂了活船家族储存在木料中的记忆。所以你跟那根大木头讲话的时候,对方答复的其实是你自己的心思,而且又经过某个早在我们发现这个古城之前就发疯而死的可怜生物所转译。”班迪尔以近乎哀求的口吻继续劝道:“雷恩啊,别让固执的狂性借着你的嘴讲话,还是离那玩意儿远一点吧。”
雷恩脸上闪过犹豫的神情,然后变得顽固。“要证明我是错的,这很容易,你只要把那根大木头搬到阳光与流通空气之中就行了。如果到那时候,那木头没起一丝变化,我就承认我是个傻子。”
“你开的这是个什么条件?莫非你疯了不成!”班迪尔气呼呼地叫道,“那根木头那么大,要搬到外头,可得把整座山削去才行,要不然就得把原出口上方的滑走区土石挖开来。但是开挖的时候,土石很可能会崩落,埋住整个大厅。你想想看,门上的墙壁都已经有裂痕了。好吧,就算我们有办法凿出一条通道,那也得挖破一整面墙才行。雷恩,你不是认真的吧?”
“那母龙是活的。”雷恩辩驳道,“而且它还说,她愿意帮助麦尔妲和维司奇家族。你们想想看,果真如此的话,那可不是多了个力量超强的盟友吗?”
“倒不如说是多了个力量超强的劲敌吧!”贾妮气愤地驳斥道,“雷恩,这事我们老早就谈过多次了,而且已经讲定了。就算那个大木头里真的有活物,我们也无法把它弄出来。就算我们能,我们也不至于傻到放走它。这事到此为止,结束了。你听懂了吗?往后这事不得再提,不准再谈。”
雷恩张开嘴,下巴与下唇轻轻颤抖——在他小时候,每有什么不顺心、要大吼大叫之前,总是有这个前兆,但接着他毅然地闭上嘴,一语不发地站起来,转身走开。
“我们还没谈完!”贾妮·库普鲁斯厉声叫道。
“那与我无关。”
“当然跟你有关。你回来坐下,告诉我们你到目前为止从古纸上看出了什么端倪。这是命令。”
雷恩转头望着母亲与哥哥,眼神已经变得冰冷且阴沉。“你跟我来硬的?好,那我们就硬着来。你既想知道古纸上写了什么,可以,不过我有我的条件。如果你不肯把龙交给我,那就给我一些珍贵的钱财吧,母亲。因为我无论如何都要帮助我的心上人。我此行去缤城,将要牵起她的手,与她在大舞池里共舞,但我可不希望她在见到我之后还跟之前一样希望渺茫、两手空空。那可不行。”
这回轮到班迪尔发火了。“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你不是家里的人?你对家里尽一份责任,本来就是应该的,难道还要我们贿赂你才肯做?家里待你不薄,现在只不过是要你略作回馈而已,你还要求我们对你额外施利?别人不恼,我第一个就恼了!”
“要恼就去恼!”雷恩冷冷地答道。
“雷恩,”贾妮努力以冷静说理的口吻说道,“你坦白说吧,你到底在求什么?到底我们要怎么配合,你才肯放弃这个龙梦?”
“母亲,这我可不同……”
“嘘,班迪尔,别急着拒绝,先听听他怎么说。”贾妮祈祷她方才的话不至于提示得太过笼统,毕竟她不但得让雷恩上钩,还得让他心甘情愿,“儿子啊,你到底在求什么?”
雷恩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如今他终于有机会朗声地开出条件,神情却反而显得有点忐忑、有点忧虑。他清了清喉咙:“第一,放弃那艘活船的债务。反正那不过是形式而已,大家都知道,我送给麦尔妲的聘礼就是那艘活船的债务一笔勾销,既然如此,那何不现在就勾销债务?现在她们的家计已经陷入困境,我们可不能让她觉得,她们家已经蒙受巨大的打击,而我们还要落井下石,从她们家榨出钱来。别再让她担心害怕。”雷恩的声调变得粗哑起来,“别让她担心,只因为还不出钱,她就不得不嫁给我。我不要她那样。我不要她担心害怕,深恐我们会要求她们履行‘人还金还,欠债奉还’的约定。”
“她终究会爱上你的,雷恩,你放心。许多来自缤城的新嫁娘尽管是勉强嫁来的,却不久就爱上……”
“我不要她那样。”雷恩还是顽固地坚持道。
“那么,我们绝不要求她们履行‘人还金还’的约定。”雷恩的母亲保证道。
“好,这样就行,我们干脆把活船契约丢掉算了。现在该你说说,你从那上头看出什么没有?”班迪尔以暴怒的口气唐突地说道。
“还有呢。”雷恩毫不留情地说道。
“哦,还有什么别的条件?莫非你想当‘雨野原大君’不成?”班迪尔讥讽道。
“不,我只想主宰自己的人生。我希望,在我们结婚、麦尔妲到此定居之前,我随时都可以去看她,而且去的时候不至于两手空空,所以我要一笔自己可以任意动用的零用钱,不必老是开口跟你们要钱。总而言之,我要你们把我当作大人来看待。当年,你开始有自己的零用钱时,年纪比我现在小很多呢。”
“那只是因为当时我已经有了妻室!等你结了婚,就会有自己的收入,目前你还用不着。我对你从不小气,而母亲一直都最宠你,我们这几个兄弟姐妹远远比不上。可是我们给你越多,你的要求就越多!”
“你要零用钱也不成问题。”贾妮无情地插嘴道。
班迪尔的表情先是难以置信,然后变得暴怒,最后他两手一摊,问道:“我还待在这里干嘛?好像根本就没有我说话的余地!”
“你要在这里见证你弟弟对我的承诺。雷恩,我们于你,所求如下:你必须放弃那个龙梦,并且不得再度探访原木。还有,日后原木的处置,你也无权干预。你必须尽你对家庭的责任,在我们要求的时候发挥所长。日后除非有你哥哥和我的同意,你不得进入古城,而且进入古城后也只能做我们许可的工作。我们的回报则是,活船薇瓦琪号的债务一笔勾销,拨给你一笔成年男子的独立零用钱,并让你得以随时探访心上人。你可同意否?”
贾妮的措辞非常正式。她看得出小儿子听了这话之后,按照她以前教他的办法,把合约一字一句记在脑海里,并谨慎地反复考量合约的条件。雷恩望望她,又转头望望哥哥,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他按摩左右太阳穴,仿佛颅内起了巨大的交战。这个合约关系甚大,一点也大意不得,贾妮很敢给,也很敢要。
雷恩未免思索得太久,想必他是会拒绝了,但接着他突然说道:“我同意。”他说得很匆促,仿佛这几个字会刺伤自己。
贾妮无声无息地把憋着的一口气呼了出去。成了,这下子可不知不觉地把他套住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以平抚反胃的感觉——毕竟她算计的可是亲生儿子啊。不过她告诉自己,这样做是必要的,因为必要,所以是荣誉行为。雷恩一定会遵守诺言,过去的承诺,雷恩一向都言出必行,往后一定也是如此。如果嘴上的承诺不算数,那就称不上是商人了!
“我以库普鲁斯家族商人代表的身份接受这个约定。班迪尔,你可愿做见证人?”
“我愿意。”班迪尔酸溜溜地说道,不肯直视母亲的眼睛。贾妮心里想道,不晓得班迪尔是疑心母亲此举不够光明正大,所以颇不以为然,还是他对于合约的条件非常失望。
“那么,今晚也谈够了。雷恩,这些文件,请你再多研究一天,然后把你现在能领悟出来的译文写出来;至于前所未见的生字,也将之抄下,并把你所推测的字义写下来。但是今晚别忙这个,今天晚上,我们大家都要好好睡一觉。”
“噢,我不睡。”雷恩好笑且苦涩地应道,“恐怕我今晚是没得睡了——其实,恐怕是我不敢睡。母亲,我今晚就开工,说不定明早我就可以给你一点成果了。”
“你别太累了。”贾妮劝道,不过雷恩已经收拾文件,提脚便走。她等到雷恩走出门外之后,才匆匆地走上前,拦下正往门口走的班迪尔。“你等等。”贾妮命令道。
“等什么?”班迪尔抑郁地反问道。
“等雷恩走远。”贾妮率直地答道。班迪尔一听,精神就来了,他以惊讶的神情望着母亲。
又经过漫长的几分钟之后,贾妮才深吸了一口气。“那根龙木,班迪尔,得赶快处理掉,绝不能拖。赶快把龙木剖开吧。你的提议很有道理,我们库普鲁斯家族不妨造一艘活船自用,要不然,就把原木锯成木板贮存起来也很好。至于木头里面的东西,丢掉就是了。不这样的话,你弟弟恐怕就不保了。其实,你弟弟跟我们之所以有嫌隙,根源并不在于麦尔妲,而在于那根木头。”贾妮又深吸了一口气,“我怕他会被那些记忆拖下去,毕竟他原来就已经走在峭壁的小径上,一个不小心就会跌入深不见底的深谷。我们应该让他尽量离古城远一点才是。”
班迪尔脸上闪过担心的神情。贾妮见此倒释怀了,那个表情不是装的,班迪尔是真的关心弟弟。从他接下来问的问题更可看出他对弟弟的关怀。“现在吗?你是说,在他出门去缤城参加夏季舞会之前就把那根木头剖开?母亲,这样恐怕不好吧,就算他已经同意无权过问那根原木的处置方式,这样做也未免太绝了。去缤城参加舞会是他人生的一大乐事,我们应该让他欣然成行,而不是让他在出门的时候因为责备自己思虑不周而倍受煎熬。”
“你这话也对。那就暂且搁着,等他上路了再说。我看他在缤城至少会待上一星期,你就到那时候再动手吧。等他回来时,一切都已成定局,无从挽救,这样最好。”
“想也知道,他一定会怪我。”班迪尔脸上闪过一抹阴影,“他本来就对我颇有成见,这下子恐怕要雪上加霜了。”
“不会的,到时候他怪的一定是我。”母亲跟班迪尔打包票,“绝对赖不到你头上去。”
 
港口里已经入夜了。派拉冈感觉得出来,因为风向已经变了。如今,风把城里的各种气味吹入他的鼻孔里。他伸手去摸摸鼻子,然后指头大胆地探上去,摸着眼睛挖去后留下来的空荡荡的眼眶。
“会痛吗?”琥珀轻声问道。
派拉冈立刻放下手。“我们活船不会感觉到人类的那种痛楚。”他向琥珀保证道。过了一会儿,派拉冈问她:“现在城里是什么风光?你看到什么?”
“噢,这个嘛。”琥珀应道。派拉冈感觉到在前甲板的琥珀换了个姿势。她原是躺在甲板上,不是在打盹就是在仰望星空,此时她则改为趴着。她的身体与船板接触的地方感觉上暖暖的。“我们四周是如林的船桅,在夜空的衬托下,那一根根的船桅像是黑棍子似的。我看到几艘船上挂着小小的灯笼,但是挂灯笼的船并不多。不过城里的灯光可就多了,那些灯光映照在水里,而且……”
“要是我也看得见那些灯光就好了。”派拉冈幽幽地说道。然后他朗声抱怨道:“我真希望我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看得见!可是现在我所见的只是无尽的黑暗。琥珀,瞎了眼,被晾在沙滩上,真的很难受,但久了之后,我也就习惯了。可是现在我又入水了……我不知道走过码头、经过我船边的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靠在我身边的是哪艘船。要是码头上着火,我也看不见,等我察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挽救了。这些都很糟糕,但是更糟的是,我们不久就要出航。你怎能期望我盲目大胆地驶入无垠的大海中?我是很想好好表现一番,但这恐怕是不可能了。”
派拉冈感觉得出琥珀回答的时候是一番好意。“你要信任我们啊,派拉冈。我们就是你的眼睛。我发誓,如果我们驶入险境,那我一定会待在这里,把我们所面临的环境讲给你听。”
过了一会儿,派拉冈答道:“这不足告慰,不足告慰啊。”
“我知道,不过我也只能这样。”
派拉冈倾听着。海浪温柔地打在他的船壳上,绳索拉紧时发出了吱嘎的声音,有个人走过他身边的码头,传来笃笃的脚步声。夜晚缤城的声响传入他耳中。派拉冈纳闷道,自从他最后一次见到缤城以来,这里起了多少变化?但是他再怎么眺望也只能见到无垠的黑暗。“琥珀,”他轻声说道,“把欧菲丽雅的手修好,难不难?她的手坏得很厉害吗?”
“灼伤处大多伤得很浅,只有少数几处例外,最大的问题在于要怎么细修才能让手指和手掌维持比例。所以我不只把受损的地方磨掉,还要同时修饰左右手。我修掉的地方有很多根本没有灼伤。回想起来,那工程最大的难处有两点,一是要费心地让欧菲丽雅待着不动,二是我一方面担心弄痛她,同时又得专心地把手上的工作做好。”
“这么说来,那是很痛了?”
“谁知道呢?欧菲丽雅说不痛。她跟你一样,也跟我说‘我们活船,不会感觉到人类的那种痛楚’。话虽如此,我看她还是觉得不大舒服。她告诉我,我把木料刨走时,她觉得若有所失,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把刨下来的木料做成首饰让她佩戴。她还告诉我,我完工之后,她觉得手怪怪的。”琥珀顿了一下。“我听了,只觉得仿佛晴天霹雳。我已经尽了全力,没想到还是这样。不过,上次我趁着她开航之前去看她,她倒告诉我,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双新手,所以现在她觉得新手蛮好的。她巴不得我重新帮她修出个新发型,可是坦尼拉船长拒绝了,他说他们只在港里待一下就要走,时间不够。说真的,我倒庆幸。巫木这种木料……总让我做起来不大自在,我就算是戴着手套,也感觉得出巫木像是要把我吸进去似的。”
不过派拉冈心不在焉,对琥珀最后那句话听而不闻。“你可以把我的胡子劈下来啊。”他突然叫道。
“什么?”琥珀警觉地问道,同时一气呵成地站了起来——那流畅的模样好像不是人,而是振翅升空的鸟儿,“派拉冈,你在说什么啊?”
“你可以把我的胡子劈下来,刻好形状,再嵌回我脸上,这样我就有新脸,而且能够再度看见东西了。”
“你太异想天开了。”琥珀淡淡地说道。
“我是疯船,所以我的想法当然异想天开啰。不过琥珀,这是行得通的,你瞧,这儿的木料多得很。”派拉冈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掬起两把胡子,“这些用来做一对新眼是绰绰有余的,就等你露一手了。”
“我不敢做。”琥珀淡淡地答道。
“有什么不敢的?”
“艾希雅和贝笙会怎么说?把欧菲丽雅的手修好是一回事,替你重新刻一张新脸,那可就不同了。”
派拉冈叉手抱胸。“何必考虑艾希雅和贝笙会怎么说?难道我是他们的财产吗?难道我是奴隶不成?”
“不,只是——”
派拉冈也不理她,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当初把我‘买’下来的时候,不是坚持那个买卖只是形式是做给别人看的而已吗?你说我要自己为自己做主,因为我不属于任何人所有。你还说,其实我一直都是自己的主人,而且以后永远要替自己做主。既然如此,那么我要不要做一张新脸,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才对。”
“也许是该由你自己来决定,但我不见得会同意啊。”
“你有什么好不肯同意的?难道你希望我一直瞎下去吗?”派拉冈感觉到恐惧在身体里流窜,想要找个出口,不过接着他便把恐惧感压了下去。发脾气对琥珀而言是无效的,他若是大发脾气,她只会一走了之。
“当然不是,不过我也不希望你失望。派拉冈,巫木这种木料,我其实不大懂,只是埋头就做而已。我手上刻着,觉得这跟普通木头无异,但我心里却感觉到这巫木是活物。我是把欧菲丽雅的手修好了没错,但是修手的过程,我很……不自在。欧菲丽雅说,她觉得她的手怪怪的,但于我而言,我的感觉则更为深刻——怎么说呢,近乎像是亵渎神灵的感觉。”琥珀讲到最后那几个字的时候语气格外轻柔,派拉冈感觉得出,那一定是因为她心里很迷惘。
“你帮欧菲丽雅修手,却不愿帮我做脸?”
“派拉冈,这两者差别很大。就欧菲丽雅而言,我是帮她刮掉烧焦的木料;而就你而言,则是要嵌上木块、替你做出一对新眼睛。我刚才说过了,巫木这种木料我其实不大懂,只是埋头苦干而已。这其中问题很多,好比说,新嵌上去的木块会不会活生生地化为你的一部分,还是永远就只是嵌在你脸上的木块?”
“那你就照你帮欧菲丽雅修手的做法替我修一张新脸啊!”派拉冈在一阵沉默之后喊道,“把这张旧的残脸修掉,刻一张新脸。”
琥珀吐出气音,不过她说的是外国话,至于她说的那几个字是在祷告还是在诅咒,派拉冈就感觉不出来了。他只感觉到琥珀听到他的提议之后变得非常恐惧。之后她说道:“你知道你提的是什么主意吗?果真如此,那等于是我重新帮你刻一张脸呐……说不定连你的身体也要修,免得头小身大。我从没接过这么大的案子。派拉冈,我是木匠,不是雕刻师。”说到这里,她轻蔑地吹出一口气,“说不定我哪里雕坏了,结果你永远不复今日的俊美,果真如此,那我怎么对得起你啊?”
派拉冈双手举到脸上,以指头抠着空荡荡的眼穴,然后朗声大笑,笑声大胆且苦涩。“琥珀啊,我宁可变丑,也不要瞎眼。如今的我,是既丑又瞎,所以你尽管放手去做,因为你再怎么弄,我也不可能比现在更惨!”
“你这个托付实在太过沉重。”琥珀避重就轻地说道,不过她还是接口道:“但我会考虑考虑。给我一点时间,派拉冈。你自己也想个明白再说。”
“我别的没有,时间倒多得是。”派拉冈答道,“多得有余呐。”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