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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变心

薇瓦琪非常激动。温德洛觉得,陪着她就好像陪着一锅时时刻刻都冒泡翻腾、不时把别人烫伤的热汤。而最糟的是,任他怎么劝,也无法安抚她。薇瓦琪不但不肯让自己的心情被平抚,还咄咄逼人地把好言相劝的温德洛斥开。
薇瓦琪已经这样近一个月了。温德洛感觉得出,她就像是小孩子一般,被大人喝斥说年纪太小,不准做这做那,就一心只想要反抗。如今她是下定决心,非要让人对她刮目相看不可——不只柯尼提,还有温德洛。自从白石死在甲板上之后,她便决心要成长、要强大,而且要成为海盗。而每次温德洛劝她打消这个念头,她就变得更为顽固。更令温德洛担心的是,薇瓦琪一天天跟他疏远,她积极地探索柯尼提的心意,根本就把温德洛抛在一旁。
柯尼提当然察觉得到薇瓦琪心里乱糟糟的。他深深明白,薇瓦琪变得这么激动都是他挑起来的。那海盗倒也没有对她视而不见,他跟她讲话的时候还是很温柔,待她也很客气,不过如今再也不对薇瓦琪献殷勤了。柯尼提不但不对她献殷勤,反而把阳光灿烂的那一面都给了依妲,依妲也因此而如鲜花怒放。柯尼提犹如火星子一般,点燃了依妲内心熊熊的生命之火。如今依妲在船上走动的时候,就像是巡狩的母狮子一样威风凛然,而且经过之处,所有人都不禁转过头去看她。船上除了依妲之外还有别的女人,因为柯尼提让好几个之前为奴的女子留在船上,但是跟依妲比起来,那几个女人好像没什么女人味。温德洛最想不通的一点是,他实在说不出依妲本人有什么特殊的变化。她的穿着跟从前一模一样,虽然柯尼提送她许多珠宝,但是她只爱那个小得一点点的红宝石耳环,此外就很少佩戴其他首饰。所以说,依妲的变化比较像是把灰烬拨开之后,发现下面的煤炭仍烧得火红。她还是照常在甲板上干活,仍然以捷豹般的速度爬上索具,仍然一边在阳光下做针线活一边跟男子谈笑风生;她仍然口齿伶俐,幽默感尖锐得会把人刺伤。不过,当她望着柯尼提的时候——即使两人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仍可看出她的生命霎时膨胀了不知多少倍。柯尼提船长也因为她的荣耀风华而着迷,每次经过她身边都忍不住去碰触她。就连高大率直的索科,看到他们两人在甲板上的景象也不禁羞得脸红。温德洛望着他们两人,心里只觉得惊奇且羡慕,但是令人苦恼的是,每次柯尼提发现温德洛在看他们的时候,都会扬起眉头对他使个眼色,要不就跟他眨个眼睛。
全船的船员都因为这个刺激而变得更为振奋。温德洛本以为,船长如此夸耀自己的女人不免招来嫉妒或不满,但是船员们不但不以为忤,反而还以柯尼提为傲,仿佛他精力充沛、女伴如此令人艳羡,众人都与有荣焉。船员的士气一下子提高许多,如今众人工作之卖力,温德洛前所未见。新船员跟旧船员处得十分融洽。之前曾经为奴的人心中若有什么不满,也早就烟消云散。既然都能在柯尼提手下干活,成为柯尼提这一批新船员的一分子,那还何必鼓噪着非要有自己的船不可?
白石死后,薇瓦琪又旁观了三次掠劫行动。这三次都是小型的货船,不是运奴船。温德洛知道他们下手的模式:柯尼提和索科选定的这个海峡非常适合埋伏。埋伏时,索科待在海峡南端,选定目标,然后开始追逐;而在北端等待的薇瓦琪则负责把逃跑的船只逼到礁石上。猎物搁浅之后,玛丽耶塔号上的海盗便一拥而上,把他们喜欢的东西拿个一干二净。小型的货船通常人员不多,也没什么防备海盗的武器。柯尼提并未杀掉那几条船上的船员——这一点倒值得称赞。那三次劫掠都没什么人受伤,因为船一搁浅,他们就不再反抗了。柯尼提甚至也不留下船员以便勒索赎金。他只取走最好的货物,然后疾言厉色地吩咐他们传话出去,就说海盗群岛的柯尼提绝不容许运奴船经过此地。他并未加上“国王”的称号,还不到时候。那三艘船在碰上柯尼提之后都想办法开走了,他们一定会迅速地把这番话散播出去。
薇瓦琪不能直接参与行动,对此她是既焦躁又恼怒。大人谈话的时候往往会把小孩子支开,同样的,柯尼提也不再邀请她讨论海盗行动或是政治课题。一到晚上,他就带着索科和依妲到玛丽耶塔号上去,在那儿筹划接下来的行动或是庆祝胜利。夜深了,那海盗和他的女人回到薇瓦琪号上来之时,依妲身上总是穿戴着柯尼提新送给她的礼物。他们两人喝得醉醺醺的,而且一上船来就立刻回房。据温德洛猜测,柯尼提是故意要引得薇瓦琪好奇且嫉妒,不过他并未把这个想法告诉她,因为她一定听不进去。
没有劫掠的时候,海盗的生活几乎可以算是懒散。柯尼提还是会找事情让手下去做,不过他既用掠劫而来的食物让他们大快朵颐,又让他们有充分的时间赌博作乐。他拉着温德洛一起玩乐,而且常常把温德洛召到他的舱房去。不过柯尼提玩的可不是简单的赌骰子或是纸牌游戏,他总是用以战略见长的棋局,而非以机率决胜负的游戏来向温德洛挑战。温德洛觉得,那海盗好像是在估量自己的斤两,因此而不大自在。不过,往往漫长的午后还没过完,棋局就被丢到一旁,而柯尼提则丢出一个又一个的莎神哲学题目来考验他。他们掠劫的第二艘船带了许多书册。柯尼提这个人什么书都看,而且还把他的宝藏拿来跟温德洛分享。温德洛若是说这些生活的插曲令人不快,那就有违良心了。偶尔依妲会坐在一旁看他们下棋、讨论,时间一久,温德洛对她的反应与智力大为敬佩;她只是没受过多少教育而已,但水准至少也跟柯尼提不相上下。只要柯尼提和温德洛谈的是一般话题,她都跟得上,不过他们谈起某个哲学家的观点之时,她先是沉默寡言,然后就默默地退开。有一天下午,温德洛刻意把她拉进来一起讲话,却无意间碰触到她的短处。接着,他把他们正在谈的那本书递给她看,但是依妲不肯接过他手里的书。
“我不识字,所以你就别多事了。”当时依妲气愤地宣布道。原本她趁着聊天时坐在柯尼提身后的凳子上,帮他按摩肩膀,但讲到这里,她突然起身大步朝舱门走去。但是她的手摸到门闩时,柯尼提开口了:
“依妲,你回来。”
依妲转身面对柯尼提,眼里露出反抗的神情。自从温德洛认识她以来,这是第一次。“叫我回来做什么?”她挑衅地对他说道,“叫我回来,好让我看清我有多么无知吗?”
柯尼提勃然大怒,但是情绪一闪而过,他把表情平抚下来,对那女人伸出一只手。“因为我希望你读这本书。”他以几乎可称之为温柔的口气说道。依妲走回他身边,但是怒视着他从温德洛手里接过去的那本书,仿佛它是个令人痛恶的对手。柯尼提把书递到她面前:“你该读一读这本书才好。”
“我不识字。”
“那就学呀。”
依妲咬紧牙关。“怎么学!”她大怒道,“我从没上过学,也没老师教,除非你把那些在我还没成年之前,就教我这一行营生的男人算作是老师!柯尼提,我跟你不一样,我……”
“住口!”柯尼提对她吼道,再度把那本书伸到她面前。“拿过去。”他命令道。
依妲一把抢过书本,然后捏着书的一角,把手伸得远远的,仿佛那不是书,而是一袋秽物。
接着,柯尼提把注意力转到温德洛身上。他脸上闪过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温德洛会教你读书。你若不肯学,他会把书念给你听。”他再转头去看着依妲,“从现在起,教你读书就是他唯一的任务,在完成这项任务之前,他什么事情都不用做。至于这要花上多久的时间,我一点也不在乎。”
“船上的人会笑我的。”依妲抗议道。
柯尼提眯着眼睛。“他们就算要笑你也笑不久。舌头若是割掉了,就很难议论别人的长短。”他吸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况且,如果你想要私下上课,那也可以。你就在这里上课吧。在这任务完成之前,我会安排让你们有充分的时间独处,而且不受外人打扰。”柯尼提朝掠劫而来、此时散落在房里各处的书籍做了个手势。“你可以从书里学到很多,依妲,除了哲学之外,还可以学诗、学历史。”柯尼提探身向前,抓住依妲的一只手,把她拉上前,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拨开她脸上的头发。“别顽固了,我希望你能乐在其中呢。”柯尼提意味深长地瞄了温德洛一眼,像是要确认一下温德洛是不是在观察他们。“我希望这个任务能让你们两人都得到许多快乐与启示。”柯尼提轻轻地在依妲脸上一吻。亲吻之时,依妲闭上了眼睛,但是柯尼提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观察温德洛。
温德洛觉得很不自在,感觉柯尼提不只是抱住依妲,也搂住了他。“告退了。”他喃喃地说道,匆匆地从棋桌边起身,但是他走到门口时,柯尼提却叫住了他。
“你不介意教教依妲吧,温德洛?”这虽是问句,但是那口气一点也没有疑问。他抱紧那女子,望着温德洛。
温德洛清了清喉咙,答道:“一点也不介意。”
“那就好。早点儿开始,嗯……就今天开始吧。”
就在温德洛揣想着要怎么回答才好时,他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大喊:“有船!”一听到这个声音,温德洛顿时轻松下来。甲板上传来众人奔跑的隆隆声响。“上甲板去!”柯尼提吼道,而温德洛则感激地冲了出去。他冲出门的时候,那海盗还在伸手拿拐杖。
温德洛跑向前甲板时听见薇瓦琪连声喊道:“那里!船在那里!”其实用不着她指,温德洛也知道船在那个方向。虽然还离得很远,运奴船的臭味已经随风飘过来了。温德洛从未见过那么脏污、破烂的船,船侧倒出秽物之处黏腻一片,闪闪发光。那船吃水很深,显然是超载的,船首的三角帆补缀得不好,风一吹便皱了起来。船边一阵一阵地吐水,很明显他们正在用唧筒把底舱的水抽出去,而且大概是叫奴隶去做那苦差。温德洛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那艘船可能必须时时不断地抽水才不至于下沉。此外有两排海蛇,排成“八”字形跟在那船的后面。那些令人厌恶的生物似乎察觉到船上的人非常恐慌,因为它们抬起了覆盖着触须的大头,望着后面的玛丽耶塔号。跟着的海蛇少说有十来条,它们覆着鳞片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温德洛看了就觉得恶心。
薇瓦琪探身向前,她的表情非常急切。由于她急着要冲上前去,所以几乎像是在拉着整条船跑。“看他们!他们快要跑了!”薇瓦琪伸出手指着那艘船。船上的水手张起帆来追逐,风从后面吹来,把他们吹向前去。
“那是运奴船,柯尼提会把他们通通杀掉。”温德洛小声地警告薇瓦琪,“若是你帮着柯尼提逮住那艘船,那么那船上的船员通通得死。”
她回头瞥了他一眼。“但要是我不帮着他逮住那艘船,这趟航程下来,他们每天得死多少奴隶?”她再度定定地望着她的猎物,口气也硬了起来,“温德洛,有些人根本不值得留他一条性命,而且我们这个做法至少可以保全最多的人命。你看那船破落成那样,要是开到目的地的时候船上还有活口,那就是奇迹了。”
温德洛听而不闻,因为他正在观察——说来难以置信,那艘运奴船竟然开始加速,和玛丽耶塔号拉开了距离。那运奴船并不盲目,也知道前头的薇瓦琪号是新的威胁,所以直往水道中间闯过去。玛丽耶塔号越落越远,然而若是少了玛丽耶塔号的进逼,这个“夹击”的策略就失效了。说来难以置信,但是眼看着那运奴船就要逃走。
柯尼提把拐杖放到前甲板上,用臂力将自己撑上来。上了前甲板之后,他吃力地站起来,重新将拐杖塞在腋下,依妲则不见踪影。柯尼提撑着拐杖朝着薇瓦琪和温德洛走过来,走到他们身边之后,他失望地摇着头说道:“那些可怜的家伙。那艘运奴船要逃走了,恐怕我们是救不了他们了。”
这一来,今天就不会有杀戮了。温德洛想到这里,心里松了一口气。然后薇瓦琪放声大叫,那是欲望受到遏制的不满的叫声。然而就在那一刻,船行驶的速度突然加快,每一块船板、每一张风帆都突然对准风向与水流,并发挥了最大的效果。薇瓦琪号和那运奴船之间的距离开始拉近,船上的海盗也激动得大声叫好。在薇瓦琪的热切情绪之中,温德洛本身的微弱感知只不过是在蜘蛛网上挣扎的蝴蝶罢了。
“琪小姐!”柯尼提赞叹道。薇瓦琪闻言,得意得不得了,连温德洛都被她感染,觉得暖热起来。柯尼提正在对众人下令。温德洛听到身后传来海盗们挥舞刀剑、笑谈着等一下要如何把对方杀个精光的声音。海盗们一边准备登船,一边互相挑战、下注。铁钩爪和绳索搬上了甲板,而弓箭手们背着装满箭的箭筒,也迅速地攀到索具高处。
但是薇瓦琪对这一切丝毫不理会。她只顾着要追上自己的猎物,对于她船上的人在做什么,根本不在意。温德洛只多少察觉得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他的手紧抓着船首的船栏,大风吹过他的头发。薇瓦琪以她那强大的能量,将他微小的自我湮没得无影无踪。温德洛看着那运奴船变得越来越大,仿佛像在做梦一样。运奴船散发出来的臭味变得更强,男子们在那甲板上奔跑,脸上都恐惧得不能自已。他听到海盗们在铁钩爪丢掷出去、同时放出第一波箭镞时兴奋地高声喊叫,而对方船上的人中箭的惨叫以及甲板下传来的奴隶们恐惧的叫喊,听来就像是远处传来的海鸟叫声。不过温德洛倒是清楚地察觉到玛丽耶塔号突然追了上来,眼看着就要把薇瓦琪号即将到手的猎物给抢走,但是薇瓦琪容不得别的船超过她。
铁钩爪将两船越拉越近,而薇瓦琪也探身出手去抓敌船。虽然她那如利爪般的手指什么也没抓到,但是那张急切的脸孔却使运奴船的船员大感恐慌。“上!上!”薇瓦琪激动地喊道,完全不管柯尼提所下的命令。她那热切的情绪是有感染力的,两船一拉近到可以一跃而过,众海盗们便蜂拥而上。
“她做到了!我们的美人儿果然做到了!啊,薇瓦琪,我早就看出你速度超群、潜力十足!”柯尼提盛赞道。
他散发出一股纯粹的钦慕之情,横扫过温德洛全身。如今那运奴船已经被逮住了,温德洛理应非常恐惧才对,但是薇瓦琪的情绪却完全压下了他的。那人形木雕转过头,坚定不移地与柯尼提彼此相望。从那眼神看来,他们两个互相仰慕,就像是猎人与猎人之间彼此惺惺相惜一般。
“以后我们两个联手出击,一定大有斩获。”薇瓦琪有感而发。
“那是一定的。”柯尼提应和道。
温德洛觉得自己像是无处附着地飘浮着。他虽与柯尼提、薇瓦琪相连在一起,但是他们两个却对他视若无睹。方才那一刻,他们两个首度体会到彼此惺惺相惜、成败相系的感觉,不过这个领悟与他无关。温德洛感觉得出,他们俩之间的联系比起他自己与薇瓦琪之间关系的最高点,还要更深刻、更基本。他在朦胧间纳闷道,薇瓦琪和柯尼提到底把对方当作是什么?但扪心自问后,他只觉得茫然,不知答案在何方。不远之外有另一艘船,在那船上,人们的血液汩汩流出,性命危在旦夕。但是在这里,这艘活船与这个海盗之间交流的情愫却比血液还要浓厚。
温德洛在恍惚之间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温德洛。温德洛!”他转过头,发现柯尼提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并指着他刚逮到的船。“小子,跟着我来!”
温德洛茫然地跟着柯尼提跨过船栏,登上陌生的甲板,进入人们挣扎、咒骂与尖叫的世界中。依妲突然现身与他们同行。她手里拿着一把亮晃晃的刀子,走路的姿态宛如捷豹,把周遭的一切变化都看在眼里。她的黑发在阳光下闪耀。柯尼提手提一把长剑,而温德洛则是手无寸铁、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眼前古怪的情状。离开薇瓦琪号的巫木甲板之后,温德洛的心多少澄清了一些,但接着他便落入运奴船上的混乱之中,一下子又被刺激得近乎麻木。柯尼提无畏地大步走过甲板,依妲在他的右手边,紧邻着他的拐杖,三人一起走过肮脏污臭的甲板。他们经过许多捉对厮杀的男子,又绕过一个躺在血泊中的人。那个人身中一箭,但是他身上最严重的伤势是从索具摔落到甲板上造成的;他痛苦得咧开嘴,好像在笑,眼睛也很高兴似地眯了起来,不过血液却从他耳朵里流到凌乱的胡子上。
索科健步如飞地横穿过甲板来到他们的面前,可见玛丽耶塔号只要有心要追,也能迅速地赶上来。此时,玛丽耶塔号已经放出铁钩爪,把运奴船的另外一侧钩住。在围攻之下,这艘运奴船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惨败。索科手上的刀刃淌着血,而他那带着刺青的脸孔则散发出残酷且满意的光彩。“已经差不多了,大人!”索科亲切地招呼道,“只剩艉楼那儿还有几个活口。这船上连一个够格的打手也没有。”索科下此评语之后,又传来一声尖叫,接着便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又解决了一个。”索科开心地说道,“我已经派人去开舱盖。底舱臭得要命,看这光景,死人可能跟活人一样多。我们得尽快把活人弄走才行,这船一直在进水。”
“我们有地方收容这些人吗,索科?”
那粗壮的海盗不置可否地抬了抬眉毛。“应该可以。这一来,我们这两艘船都会很挤,不过等我们跟繁纹号会合之后,可以把一些人转送到那上面去。但无论如何我们的船难免会大大爆满了。”
“很好。”柯尼提心不在焉地点头,“等我们跟繁纹号会合之后就去分赃镇吧,也该放出消息,让大家知道我们这一趟干得有多么出色了。”
“是,是。”索科咧嘴笑着应道。
这时,一名身上染着血的海盗匆匆地朝他们走过来。“各位大人,请见谅,但是这船上的厨子打算投降了。那厨子一直占着厨房。”
“杀了他。”柯尼提不耐烦地对那人吩咐道。
“请见谅,大人,但是他说他所知道的事情绝对值得我们留他一条命。他说他知道宝藏藏在哪里。”
柯尼提不答,只是不屑地摇了摇头。
“要是他真的知道宝藏在哪里,那么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宝藏不去拿,反而用这种烂船载运奴隶?”依妲讥讽道。
“不知道,夫人。”那水手歉然地答道,“他很老了,而且缺了一只眼睛、一只手。他声称他以前是‘大胆伊果’的手下,所以我们才在想,大家都知道伊果把大君的宝藏船劫走了,而且那批宝藏此后就不见天日,说不定他真的知道……”
“船长,这个交给我来收拾就好。”索科不耐烦地提议道,然后便向那个水手问道:“那家伙人在哪里?”
“等一下,索科,我也许要问问这个厨子。”柯尼提的口气既好奇又怀疑。
柯尼提这么一提,那年轻海盗露出了不自在的神色。“那厨子霸占着厨房,大人。厨房门被我们踢破了一半,但是厨房里的刀具多得不得了,而且就这样一个老家伙,又只有一只眼睛,掷刀却掷得很准。”
温德洛注意到柯尼提的脸色变了。他应道:“我去跟他谈一谈。你不用跟来,去把船舱里的奴隶弄出来,船已经歪了。”
索科习惯听令,一点也不迟疑,干脆地点头应和,然后就转身大步走开,开始大声吼着下令。温德洛开始注意到奴隶的动静。此时,奴隶们成群地站在甲板上,因为强光而不断地眨眼,而且不安地动来动去。一身脏污的奴隶们在新鲜的海风中颤抖着,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仿佛对于这突然的变化很是不解。这样的气味、这样呆滞的脸孔,一下子激起了温德洛的回忆,使他想起奴隶们从薇瓦琪的货舱中冒出来的那一晚。温德洛看着他们,心里十分怜悯。有的奴隶虚弱到必须要旁人扶着才站得住。奴隶们不断地从舱盖中涌出来,温德洛望着他们,心里突然领悟到,柯尼提拦截运奴船的行动的确是正确的,只是他所用的手段……
“温德洛!”
依妲唤道,语气中有点不耐烦。原来温德洛正怔怔站着,望着柯尼提迅速地朝船上厨房走去。这船每一分、每一秒都倾斜得比之前更严重。不能浪费时间了。温德洛匆匆地赶上去。
温德洛横穿过甲板之时听到众海蛇的咆哮,然后便传来水花飞溅的声音。他们必定是在抛落死尸喂海蛇。众海蛇争抢食物,引得水手们哈哈大笑。
“别管那些了!”温德洛听到索科吼道,“死人迟早会落到它们嘴里。你们快把船舱里的奴隶弄出来,挪到别的船上去。动作快!这艘破船得尽早甩掉才行。”
船上的厨房位于甲板上,不过是一幢低矮的建筑,门外围了一圈抽出刀子、虎视眈眈的海盗,大家一点也没注意到柯尼提走近。温德洛看到一名海盗在厨房门上踢了一脚,然后陷于厨房里的那个男子便连声咒骂起来,又从厨房门的裂缝中伸出一把亮晃晃的利刃,并说道:“谁敢第一个硬闯的,我一定戳他几个大窟窿。快去把你们船长找来,我会跟你们船长投降,不过除了你们船长之外,其他人都不行。”那群笑嘻嘻的海盗听了却越凑越近。看到这个场景,温德洛只能想到被狗群追得逃上树的猫。
“船长到了。”柯尼提朗声宣布道。那群咧嘴大笑的海盗脸色突然正经起来,让出一条路给柯尼提过去。柯尼提简洁地对他们吩咐道:“这儿的事我来处理就好,还不快去干活!”
众海盗一听就立刻散开,不过温德洛看得出他们心里却老大不情愿,所以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看。任何人光是听到宝藏二字,都不免生出浓厚的兴趣。况且伊果的宝藏更是早有盛名,那些海盗想必都很想留下来听听看那个男子要拿什么秘密来吊他们的胃口,好让他自己活命。不过柯尼提根本不把他们看在眼里,而是举起拐杖,重重地在门上敲了一下,对那厨子命令道:“你出来。”
“你就是船长?”
“我就是船长,你出来让我瞧瞧。”
那人从门里探出半个头瞧了瞧,然后又马上缩回去。“我们来谈个条件。你让我活命,我就把‘大胆伊果’藏宝的地点告诉你。伊果的宝藏全都藏在那里,不只是他从大君宝藏船里抢来的东西而已,而是伊果所有掠劫的成果。”
“伊果藏宝的地点根本没有人知道。”柯尼提信心满满地说道,“伊果和全船的船员都一起葬身海底了,连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来。况且若是有人逃过一劫,那他一定早就去把伊果的宝藏搬运一空了。”柯尼提一边说着一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到了门把边。
“嘿,偏偏我就知道。我为了回到藏宝地去取宝藏已经等了很多年,只是我的境遇一直都不大好,每次我把这个秘密多告诉一人,就冷不防地被人从背后刺上一刀。况且伊果的宝藏也不是任谁都拿得到的,这得要有特别的船,像你的那种船才行——当年的伊果,就是拥有一艘像你那样的船……我敢说,你一定听得出我的意思吧。世上有些地方只有活船才去得了,其他船都去不成。不过,现在我只能跟你讲这么多。你让我活命,我就带你去藏宝的地方。不过,你一定得让我活命才行。”
柯尼提没有答腔,他仿佛静止一般,动也不动地站在门边。温德洛朝依妲瞄了一眼,她也跟柯尼提一样一语不发,而且一动也不动。她在等待。
“喂!喂,船长,你怎么说?这个买卖成不成?我告诉你,伊果的宝藏多到你难以想象!满山满谷,而且有一半是缤城商人的魔法宝物,你只消走上前,那些就全都是你的了。到那时候,你就是世上最富有的人。而你若想得到那一切,很简单,你只需要答应让我活下去就行了。”那厨子越说越高兴,“怎么样,这个条件很不错吧?”
此时,船已经倾斜得很明显了。温德洛听到索科和他手下的人在催促奴隶们的声音,接着突然有一名男子提高音调喊道:“女人,他已经死了,救不回来了。不管他了,你快走吧。”接着便有女子惨痛的哭号声随风传来。但是在厨房这里却悄然无声,柯尼提仍然一个字也不答。
“喂!喂,船长,你还在吗?”
此时柯尼提的眼睛眯了一下,仿佛在思索,接着嘴边浮出了一抹笑容。温德洛突然紧张起来,这事必须得赶快了断,以便脱身离船才行。这艘船不断进水,而且船越重就越容易被大海吞噬。温德洛吸了一口气,但是他才要讲话,依妲便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示意他别开口。接下来这两件事好像是同时发生的,事过之后,温德洛眼睛睁得大大的,懵懂地揣想方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柯尼提的手先动,还是厨子先在门边探望?反正两个物体就像是拍手似的碰在一起,柯尼提的剑刃深深地陷入那人完好的眼睛之中,然后抽了出来。接着那人的身体往后仰翻,就看不见了。“伊果的船员,没有一个生还。”柯尼提强调道。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一边眨眼一边四下张望,宛如大梦初醒。
“不能再逗留,这船快沉了。”柯尼提不耐烦地宣布道,他手里拿着仍然滴着血的剑刃,大步地走回薇瓦琪号上。依妲与他并肩而行,那女人看来一点也没有被方才的血腥场面吓到。温德洛麻木地跟在他们两人身后。死亡怎么会来得如此之快?漫长而繁复的生命怎么会在瞬间就化为乌有?温德洛只觉得柯尼提的作为太过惊人,那海盗的手轻轻地一动,死亡便乍然爆开,可是握刀的人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温德洛一想到自己跟那海盗走在一起,便感到羞赧,他突然渴望要跟薇瓦琪讲讲话。薇瓦琪会帮他把这一切想清楚,她会跟温德洛说,他会因此而感到愧疚,这实在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柯尼提的靴子才刚踏上薇瓦琪号的甲板,船便大声地叫道:“柯尼提!柯尼提船长!”薇瓦琪高声喊道,一点也容不得人迟疑,她的语调之中有一股温德洛从不曾听过的情愫。柯尼提听了,满意地咧嘴而笑,并简洁地命令道:“把奴隶们安顿好,然后放走那船!”接着他朝依妲和温德洛瞄了一眼。“你们尽量把奴隶打理干净,让他们待在后舱。”之后便丢下他们,大步朝船首的人形木雕而去。
“他一心只想跟她独处。”依妲直率地把实情说出来,眼里燃着嫉妒的怒火。
而温德洛则是低头望着甲板,免得依妲看出他脸上竟是跟她一样的神情。
 
“你虽然匿居在山中,可是日子过得还真有品位。”艾希雅笑着评论道。
葛雷咧嘴笑着,颇为得意。他虽坐在椅子上,椅子却只有两条后腿着地,而他便借此前摇后晃。他们头顶的树枝上悬着一盏锡片镂空的灯笼,此时葛雷举起手,悠闲地在灯笼上拍了一下,然后模仿学究的口气说道:“人生若无品位,那还算什么人生?”话毕,两人一起爆出大笑。
摇晃的灯笼在两人周围洒下暖色的光晕。镂空锡片间透出来的点点烛光在葛雷的黑眼中闪耀,他穿着深色衬衫,敞开领口,搭配宽松的白裤,头一动,耳朵上的那个单只金耳环便随着灯光闪动。夏日的艳阳把他晒黑,肤色使他宛若跟森林中的夜晚融为一体。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看来活像是林斯汀港的那些好相处的少年水手。葛雷打量了一下小屋前的空地,然后安详地叹了一口气。
“我好多年没来这里了。小时候还没跟父亲出海之前,每年一到溽暑,母亲就把我们这几个孩子带到这里来住上一阵子。”
艾希雅瞄了屋前的小花园一眼,这并不是什么气派的大房子,树林都快长到门前了。“夏天的时候这里比较凉快是不是?”
“稍微,但也凉快不到哪里去。不过你是知道的,夏天的时候,缤城的臭味特别重。血瘟首次流行的那一年,我们就是在这儿度过夏天的。我们几个孩子都没人染病,于是母亲认为,因为待在这里,才避过了那年缤城盛行的瘴疠之气。所以在那之后,母亲便坚持年年都要带我们到这儿来度夏了。”
话毕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艾希雅想象着,当年一个母亲带着几个孩子住在此地,这幢小屋和这个小花园一定是处处笑语吧!接着她不禁揣想道——而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往这个方向想了——倘若当年她那几个哥哥没有因为血瘟而死,那么她的人生会有怎样的不同?若是哥哥们没死,她父亲还会带她出海吗?若是没跟父亲出海,说不定现在她早就结婚,而且生了几个孩子了吧?
“你在想什么?”葛雷轻声问道。他让椅子四脚着地,倾身向前,把手肘靠在桌子上,用双手撑着下巴,温柔亲切地望着她。桌上有一瓶葡萄酒、两个玻璃酒杯和一些晚餐的残羹。这些食物是艾希雅带来的。傍晚的时候,葛雷的母亲写了封简函给艾希雅的母亲,并派人送到维司奇宅去。葛雷的母亲在信上恳求罗妮卡的谅解,并请罗妮卡应允,让艾希雅为坦尼拉家族跑一趟机密的任务。凯芙瑞雅闻言不以为然地扬起眉头,不过罗妮卡大概是认为艾希雅这个女儿已经声名狼藉,不用故作矜持了,所以她也回了封简函,表示她同意让艾希雅前去。
缤城僻处的马厩里已经有一匹马在等着艾希雅,不过她跨马出发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目的地到底是哪里。她经过缤城郊区的一个小酒馆之时,有一个在酒馆外闲晃的人把她拦了下来,并把一张小纸条硬塞在她手里。纸条上指示她前往一个小旅店。艾希雅本以为葛雷就在旅店里等着她,谁知她到了旅店之后,那里的人替她换了一匹新马,又给她一件男人用的、带兜帽的大斗篷。艾希雅的新坐骑已经绑上了大大小小的沉重鞍袋,此外她又拿到一张纸条,指点她走什么路线。
这一趟拜访葛雷的行程既新鲜又神秘,不过艾希雅从头到尾都没有忘记这个安排可不是闹着玩的。自从欧菲丽雅公开反抗大君的关税大臣之后,缤城的舆论就越来越分裂。后来欧菲丽雅号迅速地离开缤城港,这可以说是明智的决定,因为不久之后就又有三艘恰斯战船开进了缤城港。这三艘恰斯战船“适时”地抵达缤城,引发人们的疑心:莫非关税署跟恰斯国的关系比跟哲玛利亚的更为密切,而且说不定连哲玛利亚都蒙在鼓里?有人闯进关税大臣的公署,然后挥刀乱砍一番,把一窝子信鸽给杀了。商会开议那天晚上的大火虽未波及关税仓库,但后来关税仓库却两次遭人纵火,而这些事情又使恰斯战船有理由在夜间守卫关税大臣的公署并且公然地在缤城港及其附近水域巡逻。有些缤城旧商原本是持保守态度的,见此也改变了态度,反而对于悄悄宣扬缤城独立、脱离哲玛利亚的人比较赞同。
而关税大臣对于缤城的不满都拿葛雷·坦尼拉一人来出气。如今悬赏葛雷人头的赏金高得惊人。贝笙建议艾希雅只要出卖葛雷的人头,重新整修派拉冈号的钱就不愁了。那虽是玩笑话,倒也离事实不远。如果葛雷不尽早逃离缤城一带,就算是一心向着葛雷的人,也不免会被高额的赏金冲昏了头。
所以,此时艾希雅坐在夏夜和煦的微风中,望着桌对面的葛雷,不禁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应该要尽早行动。之前她就跟他提过了,此时她再度大胆建言道:“我真不懂,你怎么会到现在还留在缤城这里?我最惊讶的就是,大君那边的人怎么到现在还没推论出你人就躲在这里?坦尼拉家族在桑吉森林这里有幢小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就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所以他们已经来这里搜查了两次了。他们说不定还会再来,不过如果他们再来,只会发现这房子跟前两次搜查的时候一样,空空如也,久无人居。”
“怎么会?”艾希雅纳闷地问道。
葛雷大笑,不过他的笑声并不轻快。“我大伯并不是那种道德高超的人。传闻说,我大伯在这儿弄出了许多秘密藏匿的地点。他在收藏根茎类作物的地窖内还造了一道假墙,并在假墙后做了个葡萄酒的酒窖。不但如此,还在酒窖的墙壁后造了个小房间。而且这里还装了昂贵的济德铃,而这成对的济德铃,一个装在小屋里,一个就装在方才你走过的人行木桥下。”
“我走过那个人行木桥的时候没听到什么声音啊。”艾希雅反驳道。
“你当然没听到。那个济德铃很小,不过非常敏感。你走过木桥的时候,触动了它,所以小屋里那个成对的济德铃也跟着响了起来。感谢莎神,幸亏有这么神奇的雨野原魔法。”
葛雷举杯向雨野原兄弟们致意,而艾希雅也举杯共饮。她放下酒杯,然后又拉回话题。“这么说起来,你打算一直留在这里?”
葛雷摇了摇头。“不,若是留在这里的话,他们迟早会抓到我的。这儿的食物用品都得靠人运送上来,所以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我人就在这里。这一带的人大多是‘三船移民’的人家。他们人好,但是并不富裕,因此最后总有人会被赏金所诱,所以我是不会留下来的。我很快就要走了,所以才央求母亲安排你来看我。我原本很担心你家里的人会不准你来,我知道你我不宜在这样的情况下私下见面,只是非常时期,就要用非常做法。”葛雷露出歉然的表情。
艾希雅觉得有点好笑地嗯哼了一声。“据我看来,我母亲并没想那么多。我从小就是个任性的野丫头,而这样的印象一路跟着我,就算我这么大了也甩不掉。所以啦,对我姐姐而言,这种行径太过伤风败俗,但是对于我而言,这却很正常。”
葛雷伸出一只手,横过桌子盖住艾希雅的双手。他先是柔柔地按一按,然后便把艾希雅的手包起来。“其实我倒乐得你是这样的个性,要不然的话,我是永远也不可能因为相熟才爱上你的。”
葛雷这番大胆坦言使艾希雅听了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她很想开口跟他说她也爱着他,可是这种谎话她实在说不出口。真奇怪,她原本心里以为自己是爱着葛雷的,直到现在要把话说出口,才发现那是自欺欺人。她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诚实坦言,例如她可以跟葛雷说,如今她也日久生情了,或者她深感荣幸。不过葛雷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
“你别说。你用不着说违心之论,艾希雅。我知道你不爱我——现在还不爱。其实,你的心比我的还要谨慎,这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就算我看不出来,欧菲丽雅在指点我要如何才能把你追到手的时候,就已经花了许多唇舌将此解释给我听了。”他不以为然地笑起自己来,“倒也不是我主动去找欧菲丽雅帮忙。其实她就像是我的第二个母亲,不等我登门求教,就通通告诉我了。”
艾希雅感激地笑笑。“葛雷啊,你这个人,我真的挑不出毛病;你的行事作为,样样都讨人喜欢。只是近来我的人生让我没空为自己多想,或是沉浸于自己的梦想之中,毕竟维司奇家族的重担整个压在我肩上。我们家又没有成年男子,所以这个责任是逃脱不掉的。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别人能代表家族出面去追回薇瓦琪号。”
“这你之前说过了。”葛雷应道。听他的口气,并不是完全认同艾希雅的说法。“我已经放弃希望,不奢求你现在跟我一起走了。在我看来,就算现在时间紧迫,别人也会认为我们这样办婚礼太过仓促。”葛雷把她的手放在手中,用拇指轻轻划过她的掌心,激起一股触电般的兴奋感,沿着艾希雅的手臂传上来。葛雷望着她的手,问道:“可是以后呢?以后情势总会转好……”他思索着自己所说的话,苦笑出来。“不过也可能转坏。无论如何,我总希望能告诉自己,你终有一天会站在我身边,变成我们家的人。艾希雅,你可愿意嫁给我吗?”
艾希雅闭上眼睛,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痛苦。葛雷真是个很好的人,诚实而正直,英俊而抢手,而且还很富有。“我不知道。”她轻声对他说道,“我是有想过要看远一点,想象等我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人生时,我要做什么。但是我看不到那么远。如果一切顺利,我们把薇瓦琪号夺回来,那我还是会跟凯尔挑战,看看船是归他还是归我所有。而船若是归我,那我就会开着薇瓦琪号出航。”艾希雅诚恳地望着葛雷的眼睛。“这些我们以前都说过了。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欧菲丽雅。然而,若是我再度拥有薇瓦琪号,我也永远不会离开她。这一来,你我要怎么办呢?”
葛雷幽默地扭了一下嘴角。“照你这样说来,你若是如愿以偿,那我就失去你了,那我还怎么敢祝愿你成功呢?”艾希雅开始皱起眉头。葛雷见状,放声大笑。“可是你知道我心里是祝福你如愿的啊。不过呢,倘若你无法如愿……唔,我会一直等你,欧菲丽雅也会等你。”
艾希雅垂下眼睛,点了点头,但是心里却不寒而栗。要是她失败了呢?要是失败,她下半辈子就别想有自己的船,而且她往后的人生就无法再度与薇瓦琪为伍。而若是她成为葛雷的妻子,她就会以乘客的身份随同葛雷出航,并照顾子女,免得他们跌到船外。等到她儿子长大了,随着父亲出航,她就待在陆地上管理家业,并把女儿一一嫁掉——想着想着,这样的未来突然变成一张越收越紧、无从脱身的大网。艾希雅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要自己镇定下来,并劝告自己,她未来的人生绝不至此,毕竟葛雷知道她的个性,他知道她的心在海上,不在家里。然而,现在葛雷认同艾希雅,她必须承担对维司奇家族的责任,而婚后,他也一样会期望她要尽到她对坦尼拉家族的责任。当水手的人就是希望婚后有个人帮他们打理家业、教养小孩,不然他们何必娶妻?
“我不能嫁给你。”真是难以置信,但是她真的朗声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她强迫自己直视着葛雷的眼睛。“葛雷,我就是因为知道嫁给你作妻子必须付出什么代价,所以才一直无法爱上你。我可以爱你,而且爱上你并不难,可是我无法在你的影子里度过人生。”
“在我的影子里度过人生?”葛雷不解地问道,“艾希雅,我真的听不懂。你会成为我的妻子,并生下坦尼拉家族的继承人,家里的人都会崇敬你。”从葛雷的口气听来,他是真的很伤心。他思索着遣词用字。“我能给你的就这么多,除此之外的,我也给不出来。不管我跟哪一个女子成婚,我所能给她的就这么多。”葛雷的声音小到像是喃喃自语,“我本希望用这几点,再加上我的诚意,就能赢得你的心了。”葛雷仿佛在把手里的小鸟放走似的,慢慢地张开手。
艾希雅勉强把自己的手抽回来。“葛雷,世上任何一个男人所能给我的都不可能比这更多或是更好了。”
“就连贝笙·特雷也办不到吗?”葛雷粗鲁地问道,声音变得浑浊起来。
艾希雅心底突然涌出一股冰冷的感觉。原来他已经知道了,他知道她曾经跟特雷上过床。她顿时感到耳边隆隆作响,但仍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变脸色,她很庆幸此时自己是坐着的。艾希雅心里想道,莎神哪!我快要昏倒了!这真是太荒谬了。她实在想不出为什么她听到这番话会有这种反应。
葛雷突然站起来,走了几步,远离桌边,他眺望着夜色中的森林。“这么说来,你是爱着他的了?”葛雷的口气中颇有指责之意。
由于愧疚和羞愧交加,艾希雅口干舌燥,最后她好不容易以粗哑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她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那只是发生在他与我之间的小插曲而已。当时我们两个都喝醉了,啤酒里又被人下了药,而且……”
“那些我都知道。”葛雷唐突地制止她。他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没有看着她。“那些,欧菲丽雅都告诉我了。她很早就警告过我,很难追得上你的心,但是我一直都把她的话置之脑后。”
艾希雅低下头,埋在手里。欧菲丽雅警告过他啊。艾希雅突然大为失落。说不定欧菲丽雅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自己。“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来。
葛雷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有一天晚上,欧菲丽雅催我吻你,而我也真的吻了你……过后她就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了。我看她是觉得,唉,怎么说呢,有点愧疚吧。她怕我若是深深地爱上你,然后才发现你不是……你跟我心里想象的不一样,那我可能会伤透了心。”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艾希雅抬起头,只见葛雷耸了耸肩。“之前我认为那件事无关紧要啊。当然,我听了之后有点心神不宁,很想把那个混账东西给杀了。他真是太低劣了……可是欧菲丽雅告诉我,你说不定对他有点动心,甚至有点爱着他呢……”葛雷欲言又止。
“应该不会吧。”艾希雅低声说道,不过她那犹豫的语气连自己都很意外。
“那就是二度伤害了。”葛雷尖刻地说道,“你心里知道你不爱我,可是对他是什么感觉,你却说不上来。”
“我跟他已经认识很久了。”艾希雅拙劣地应道。她很想大声地说她不爱他,可是一个人怎么可能跟另外一个人认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年的朋友,却对他一点情分都没有?这跟她对达弗德·重生的态度差不了多少。如今,她对达弗德的行径非常鄙夷,但是她仍记得,印象里的达弗德是个慈祥、心地好,而且颇为笨拙的长者。“多年来,特雷一直是我的朋友,又是薇瓦琪号上的大副,尽管发生了那件事,也无法改变那一段过去。我……”
“我真的、真的不懂。”葛雷柔声说道。不过艾希雅仍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他强忍着怒气。“他使你蒙羞呐,艾希雅。他毁了你的清誉。我得知之后,心里非常气愤,很想去找他算账。我敢说你对他一定恨之入骨。像他那种人,死不足惜。我本以为,他干出那种事之后一定不敢回到缤城。谁知他倒回来了,所以我巴不得去杀了他。只是有两个因素使我不敢轻举妄动。第一,我若找他决斗,就不免得把起因讲出来,可是我不想拖累你;第二,我听说他曾去你家拜访,所以我想,说不定他之所以上门,是因为悔改之后,以荣誉为重,并向你求婚。他是不是跟你求婚了?是不是因为他跟你求过婚,所以你才觉得你对他多少有一点责任?”
从葛雷的口气听来,他实在是太不解她了,所以拼命地要寻找答案。
艾希雅站了起来,走过去跟葛雷站在一起,不过她也跟他一样,眼睛望着黑暗的森林。森林里,树枝的暗影盘杂交错。“有一点,我一定要跟你坦白承认。”艾希雅说道,“那就是他并没有强暴我。发生那件事实在算不上明智,但是那过程并不狂暴,而且我的过错跟贝笙一样多。”
“可是他是男人啊,”葛雷毫不留情地说出了这几个字,叉手抱胸,“所以这当然要怪他。他不该趁你软弱的时候占你的便宜,他应该要保护你才对。他既是男人,就应该要把自己的欲望管好。他应该更坚定才对。”
艾希雅听了,震惊到近乎麻木。难道说,葛雷就是这样看待她的吗?难道说,在葛雷眼中,艾希雅不过是软弱无助的生物,所以任何靠近她的男人都应该指引她、保护她?难道说,葛雷真的以为,就算她有心阻挡贝笙也无法阻挡得了吗?艾希雅先是觉得疏远,继而感到愤怒。她想要跟葛雷讲个清楚,使他明白,她的确能够控制自己的人生。然而,那突如其来的愤怒却突如其来地走了。就算说破了嘴也没用。在艾希雅看来,她虽与贝笙私通,但那不过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私事罢了。但是在葛雷看来,那一定是对方施加于她身上的事情,而且她一定会因此而永远改变。在葛雷的社会概念中,一个男人做出那种事情真是亵渎;然而对艾希雅而言,她之所以会感到羞愧内疚,并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而是因为她深恐那件事情泄漏出去,会使家族的声誉扫地。他们两人的观念真是差太远了。艾希雅突然笃定地明白到一点:她若与葛雷在一起,那么两人绝对一事无成;就算她能够放弃拥有一艘商船、自己当船长的梦想,就算她突然想要待在家里带孩子,但是像葛雷那样刻板地把她看作软弱无助的女人,只会使她觉得一辈子不如人。
“我该走了。”艾希雅突然宣布道。
“天色黑了,”葛雷抗议道,“你现在不能走!”
“过了小桥之后,再走不远就有个小旅店。我会慢慢走的,况且马儿的脚步还很稳健。”
葛雷终于转头望着她。他眼睛大睁,一脸无助地恳求道:“求求你留下来,待在这里聊天。我们可以解决的。”
“不,葛雷,我看我们是解决不了的。”换作是一个小时之前,她至少会摸摸他的手或者跟他吻别,但如今艾希雅知道,她是怎么样也跨不过横在彼此之间的那一道藩篱了。“你是个好人。我为你祝福,你总有一天会找到看对眼的对象。还有,你见到欧菲丽雅的时候也请代我向她问好。”
葛雷跟着艾希雅走回镂空灯笼透出来的光晕之中。艾希雅举起自己的酒杯,喝了最后一口酒,接着环顾四周,发现这儿已经没有别的事好做,于是准备离开。
“艾希雅。”
她听到葛雷那伤心欲绝的语调,于是转过头去。葛雷突然显得非常年轻,像少年孩子一样不知所措。他鼓起勇气直视着她的眼睛,并不掩饰内心的痛苦。“我刚才跟你提的事情还是照旧。我会等你回来。嫁给我吧,我才不在乎你的过去。我爱你。”
她思索着有什么老实话可以跟他说。“你的心地很好,葛雷·坦尼拉。”她终于说道,“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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