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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流放

柯尼提打算实践诺言时,正值明月高挂、潮水高涨。在这之前,他花了不少工夫细心操作,不过此时一切都已就绪。别浪费时间了。柯尼提一甩腿,把腿甩到舱床边,坐起来。睡意朦胧的依妲从枕上抬起头。柯尼提皱着眉头望着她,今晚他可不希望任何人打扰。“你睡吧。”他命令道,“如果有必要,我自会把你叫起来。”
不过依妲倒没有因为这一番训斥而气恼,反而亲昵而昏昏欲睡地对他一笑,又闭上了眼睛。她如此平静地接受他可以独立行动,倒令柯尼提有点不安起来。
至少她已经接受现实,知道他并不是事事都他妈的需要她帮忙。柯尼提休养这么长时间以来,依妲对他的照顾多到令人厌烦的程度;好几次他不得不提高音量大吼,依妲才肯放手让他自己打点。
柯尼提伸手去拿木制的假腿,把断腿放在假腿顶端的碗状皮垫上;这假腿是以皮带系在身上固定的,十分不自然,不过柯尼提已经渐渐习惯了,但要穿上长裤还是颇为困难。柯尼提皱起眉头,那女人可得想个办法让他更方便穿长裤才是;早上再吩咐她吧。如今他只在腰上别一把匕首,毕竟是个只能以一腿站立的男人,对他而言,长剑实在是多余的。柯尼提套上靴子,取过靠在床边的拐杖,笃笃地横穿房间,小心地平衡站好,穿上衬衫和背心,再套上上好的绸布外套,又把手帕和平常用的小东西收在口袋里。他将领口拉挺拉直,确定两边手腕处露出来的衬衫袖口都恰到好处了,才把拐杖拄在腋下,离开房间,轻轻地把门关上。
船已经下锚停着,此时一切悄然无声。船在分赃镇的时候,柯尼提把大半的人都放了下去,现在船上不但更整洁,航行起来也更顺利。被柯尼提救起来的奴隶大多乐得离开这艘拥挤的船,但也有些人想要留下来。柯尼提对那些想要留下来的人筛选得很严格,这其中有些人根本没有当水手的本事,有些则是脾气太过乖戾——虽然他们脸上尽是纵横的刺青,但这并不表示他们都是意志坚强、不肯对奴隶生涯低头的人。讲白了,有些男女只是因为笨得学不会本事或是不肯老实工作才变成地图脸的,不但奴隶主急欲将这种人脱手,柯尼提也不想把他们留下来。此外,有十几个先前为奴、受莎阿达教唆的人坚持要留在船上。柯尼提大方地应允了。那些人声称这艘船乃属于他们所有,不过柯尼提最大的让步就是让他们留在船上。想也知道,那些人必会生事。不过他们若是生事,必会大失所望。除了这些人之外,柯尼提由于另有打算,又留下三人,而今天晚上,就要让这三人发挥功用了。
他在前甲板找到了倚在船栏上的阿踝。温德洛太疲倦了,在离阿踝不过几步的地上睡得很熟。柯尼提特别准许自己满意地一笑。之前他吩咐布里格,接下来的几天务必让那少年忙得不可开交,布里格果然办得很妥当。那少女听到柯尼提的假腿笃笃地敲在甲板上的声音,转过头来看着他。阿踝望着他走近,大大的黑眼睛显得惶惶不安。不过,现在的阿踝已经不像刚开始的时候那么害怕了。柯尼提占有薇瓦琪号没几天,依妲便下令禁止重获自由的奴隶或者船员强暴阿踝。其实那少女没什么抵抗,所以依柯尼提看来倒觉得无须小题大作。不过依妲一直坚持,那是因为之前阿踝遭受太多蹂躏,如今就算有人要强占她的身体,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了。后来温德洛把他的见闻讲给柯尼提听,原来阿踝还关在船舱里的时候人就已经疯了,她甚至为了要挣脱脚镣而弄伤了脚踝。温德洛深信,她在被人关进底舱之前一定是个正常的少女。船上没人知道阿踝的出身或经历,就连她的名字和年纪也无人知晓。可怜呀,柯尼提想,这少女竟然疯了,真是可怜,而且她这一辈子都跛定了。然而这个人待在船上岂止无用,她要吃要喝,又要占用地方,若不带着她,大可多找个能干小伙子上船。其实,要不是依妲和温德洛出面,柯尼提早在分赃镇的时候就放她下船了;加上后来薇瓦琪也为阿踝说情,柯尼提乐得做个人情给她。不过,这少女是迟早得处置的。这样处置最仁慈。这毕竟是海盗船,不是心灵受创之人的庇护所。
柯尼提轻轻招手要阿踝过来。她迟疑地往前走了一小步。
“你要把她怎么样?”身在暗影中的薇瓦琪轻轻问道。
“我无意伤害她。如今你我相知甚深,必定知道我不至于伤害她。”柯尼提瞄了温德洛一眼,“不过我们就别吵醒那个年轻人吧。”他以亲切的声音建议道。
那人形木雕沉默了一会儿。“我感觉得出来,你深信这样处置她是正确的,但是我感觉不出你到底要怎么做。”过了一会儿,薇瓦琪又说:“你故意挡着不让我知道。你心里有些事情老是遮掩着,说什么也不让我看到。你藏着秘密,不让我知道喔。”
“是啊,不过你不也是如此吗?这件事情你得信任我。莫非你信不过我?”柯尼提试探道。
薇瓦琪沉默不语。柯尼提走上前,倚在船栏上,探身出去。阿踝在他经过时怕得微微缩身。“晚上好,甜蜜的海上女郎,大好的夜即将开始。”柯尼提的话很轻,在晚风中犹如呢喃,仿佛刚才的对话根本没有发生过。
“应该说是晚安吧,先生,况且这一夜已经快要尽了。”薇瓦琪应道。
柯尼提朝她伸出手,薇瓦琪也扭身以她的大指头与柯尼提的手相碰。“我相信你一定一切都好。来,你告诉我,”柯尼提挥手指着周遭散落在海上的岛屿,“在你看得比较多了以后,来,说给我听,对我这些岛屿你有什么看法?”
薇瓦琪亲切地嗯了一声。“这些岛屿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美。这里的水暖和,雾气一来,便把岛屿隐去,雾气一走,岛屿又重新现身……就连这里的飞鸟也与别处不同。这里的鸟颜色比较鲜艳,叫声也比别处更为婉转。南国鸟儿的彩羽也是这么纷杂亮丽,独树一格——当年是维司奇船长带我去南国走了几回……”薇瓦琪越说越小声。
“你至今仍然想念他,对不对?我敢说他一定是一流的好船长,而且又带你见识过许多漂亮的好地方。不过我的小姐,你相信我,日后你我所到之处一定比那些更加新奇有趣,而我们的旅程也一定更为刺激。”柯尼提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话中几乎带着嫉妒的意味,“你对他记得那么清楚?他当船长的时候,你不是尚未苏醒吗?”
“我虽然记得他,但在心中那就像一场晨间好梦,梦境其实很朦胧。但若是闻到什么气味、看到某一处地平线,或是尝到某个水流的味道,就会感到似曾相识,记忆随之浮现。如果温德洛跟我在一起,我会记得更清楚;我可以轻易将记忆中的事物传给他知道,但是却无法用言语说明。”
“我懂了。”柯尼提换了个话题,“不过,这一带的水域你之前从未来过,对不对?”
“对。维司奇船长总是避过海盗群岛,所以我们经过这一带的时候都是尽量采取极东的航线。维司奇船长总是说,棘手的事情,与其着手去处理,倒不如打从一开始就避开。”
“啊。”柯尼提望向薇瓦琪身后,玛丽耶塔号同样也下锚停泊。有的时候,他不免想念索科。今晚的事情若有他在场,一定方便不少。不过,自己的秘密还是自己一人守着为妙。想到这里,柯尼提突然想起自己走上甲板的目的。“就这一点而言,我也跟维司奇船长有同感。所以好小姐,容我退下,我今晚必须避开一些棘手的事情。在我回来之前,你可要想念我啊!”
“会的。”薇瓦琪应道,听她的口气大概是颇为困惑。柯尼提笃笃地走开了,他走过甲板时,拐杖和木腿发出韵律有致的声响。他比了个手势要阿踝跟上来。她慢慢地走上来,虽然跛得厉害,但还是走过来了。柯尼提走到船长专用的小艇旁,对阿踝吩咐道:“你在这里等,等一下带你去坐小船。”为防止她听不懂,柯尼提一边讲,一边比手势。阿踝露出焦虑的神情,但还是乖乖地在甲板上坐下来。
柯尼提把阿踝留在黑暗的甲板上,继续往前走。他经过了一个守夜的水手,对他点了个头。那水手回礼,但是什么也没多问,毕竟柯尼提船长在船上总是随着兴之所至,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柯尼提甚至还察觉到,如今他恢复了古怪行径,船员们反而变得更有自信;船长恢复了以往的作风之后,不但自己宽心,船员们也更放心了。
如今若是需要,柯尼提只要跨大步子、挥开拐杖,也可以走得很快。不过走快并不好受。温德洛认为,时间一久,他的断腿上就会长出厚茧。柯尼提也希望真是如此。有时候,与断腿接触的皮垫会大力摩擦新皮,而在活动了一天之后,胳肢窝也会因为拐杖的抵触而淤青疼痛。
其实,轻声走路比快步走路更累,不过柯尼提还是尽量悄声行走。他之前花了不少工夫把莎阿达每晚入睡之处打探清楚,此时信心满满地朝那走去。即使船上黑暗,灯笼与灯笼之间又隔得远。他走到斜倚着的莎阿达身边之后便站定不动,低头望着那人。莎阿达并没有睡,所以柯尼提也不想装模作样地叫醒他,他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如果你想亲眼看到凯尔·海文的下场,那就跟我来吧,小声点。”
柯尼提信心满满地转身,背对着莎阿达,迈步走开。他也不回头看看那人有没有跟上来;他的耳朵很灵敏,那教士轻轻跟上来的脚步声并没有逃过他的耳朵。柯尼提算准了,以莎阿达的性情,一碰上什么神秘的密事,一定巴不得自己先知道,所以不会叫醒自己的护卫。柯尼提大步走过其他沉睡的男子,走到之前选定的另外两人身边时才停步。戴吉即使睡着,仍伸出一臂护着赛娜,赛娜侧躺着睡着了。柯尼提以拐杖推了戴吉两次,他才醒来,柯尼提对戴吉的同伴比了个手势,之后就走开了。那男子像一条好狗般地顺从,他推了推女人,叫醒她,两人静静地跟了上来。
一行人默默地走过沉睡的船,就算有人被吵醒,或是睁开眼睛打量,也知道眼前所见的事情最好是不要声张。柯尼提再度走上甲板,并带头走向艏楼,在拘禁凯尔·海文的房间前停下来。他对那个地图脸男子干脆地点了个头,那男子就知道柯尼提的心意了。戴吉一点也不优雅地开门走了进去。凯尔·海文惊醒过来,在那张乱糟糟的舱床上坐起来,头发凌乱地散在肩上。房里有一股久未洗澡的臊臭味和尿臭味,这种味道跟关奴隶的船舱挺像的。柯尼提闻了,鼻头不禁皱起来。他站在门口,柔声对房里的人建议道:“海文船长,你应该跟我们一起来。”
海文激动地瞄了这一行人一眼。莎阿达露出微笑。海文以沙哑的声音问道:“你们要杀我,对不对?”
“不对。”柯尼提答道。不过说真的,他并不在意海文到底相不相信这句话,转身对那两个地图脸吩咐道:“务必让他安安静静地跟我们一起走。”柯尼提扬起一边眉头,对海文说道:“告诉你吧,我才不在乎他们要用什么方式才能让你安静。你合作也好,不合作也罢,横竖都是一样的;只是你若肯合作,我们彼此会比较方便一点。”话毕,他也不等着看看众人如何遵行便转身离去。莎阿达匆匆地追了上来,这使得他心生反感。
“你不叫醒大家,好让大家都来瞧瞧这人罪有应得的下场吗?”
柯尼提跨步到一半停了下来,他也懒得背转身面对莎阿达,便直接评论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要的是安静。”
“可是——”
柯尼提的反应可谓是再自然不过了。他也没多想,就以好腿撑住自己的体重,以一边肩膀顶着墙,结结实实地将拐杖横扫过去。莎阿达的大腿上吃了一棍,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两手扶墙,张开嘴巴,看起来十分痛苦。柯尼提转身,丢下莎阿达走开。那海盗大步地走回甲板,一边想着可惜舱梯窄了点,否则他拐杖这么一挥,想必会有更好的效果。唔,这可能得练习练习才行。
柯尼提在船长专用的小艇旁站住,等待其他人走上来。他看到海文没有被人狠打一棒或是用布条塞嘴,就安安静静地走到这里来,心里很是高兴。看这情况就知道,海文一定深信柯尼提权大势大,招惹不得;此外可能也知道,就算他把船上的人吵醒,他们也不会出手相助。不管是因为什么理由,反正海文并未滋事,所以事情方便了不少。其他人走上来之时,阿踝也站了起来。柯尼提对地图脸吩咐道:“去把那个箱子搬来。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箱子,然后把小艇放下水。”那男子立刻应令而去,其他人则默默等待,没有人笨到开口问这是怎么回事。
柯尼提坐在小艇的船头,阿踝坐在船尾靠近箱子的地方。两对船桨,一对交给地图脸的男女,另一对交给教士和海文船长来划。柯尼提则负责指路。他不时轻声指示他们改变船行的方向;他指引着他们划过两个小岛,又绕到了第三个小岛的背后。等小艇划到两艘大船上的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之后,他才指示他们往第四个小岛,也就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地划去。
即使如此,柯尼提也不叫他们把小艇停泊在环岛的沙滩上,反而要他们一直划到环岛的一处小海湾入口。柯尼提心里知道,那个海湾里另有玄机。这个岛看起来像是个普通的岛屿,有形如马蹄铁且收口很小的一圈峭壁,所以才被称为“环岛”,中空处的海湾里缀着一个大岛、一个小岛。柯尼提指示众人把小艇朝海湾中较大岛的岸上划去,此时天空已经有点蒙蒙亮了。
从水面上看去,那个岛屿与其他小岛无二:海岸线平凡无奇,上面长着稀疏的林木。柯尼提知道岛的另外一边有个极好的深水港,但是就今天而言,只要从多岩的沙滩上岸也就够了。在他的指示下,众人将小艇往岸边划去,柯尼提像是乘轿的国王似的端坐在小艇里,任由众人抓着船舷,一路将小艇抬上岸。不过才抬到近乎无波之处,海文就果不其然地丢下小艇拔腿跑了。柯尼提简短地命令道:“抓回来。”
地图脸其中一人掷出一块石头,准确地将那男子打得跌倒在地。温德洛的父亲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起来,但他还来不及站直,莎阿达就扑了上去,勒住他的脖子,并拿他的头往地上撞。柯尼提看了只觉得厌烦,他对地图脸吩咐道:“把海文船长的手反绑,带走他,但别让那教士伤到他。”接着他对阿踝吩咐道:“你帮我,但是除非我叫你帮忙,否则不要出手。”那少女眯着眼睛望着他,不过看来她是懂了,如影随形地跟着柯尼提。
海文与莎阿达不住地咒骂打斗,那两个地图脸的男女则忙着把他们拉开来并各自制住。柯尼提从小艇里爬了出来。薇瓦琪号的甲板很平滑,他的拐杖和木腿都好着力,但到了这种又是石头又是沙子的滩头上可就寸步难行了。他的重量一压上去,石头滑开了,沙子也陷了下去。他倒没料到自己在沙石滩上走起来这么吃力,只得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缓慢的龟行看来像是韵律有致的刻意为之,而不是因为过于困难而不得不慢下来。众人呆站着看他吃力地前进,柯尼提对他们吼道:“怎么?跟上来呀!那个箱子要带着。”
柯尼提没花太多工夫就找到旧时的小径。小径早已被草木掩盖。柯尼提想道,如今这小径还算开阔,大概是因为还有猪羊在走吧。除了他本人之外,曾经从这沙滩登陆的人是少之又少,而他自己也好几年没走这条路了。路上有一坨滑不溜丢的新鲜猪大便,等于是证实了他的理论。柯尼提小心地绕过去,阿踝跟在他身后,阿踝之后是赛娜和那教士,两人扛着箱子,再后面是戴吉与海文——戴吉架着海文,逼着他跟上来。海文一路叫嚷不已,不过现在柯尼提已经不在乎他怎么叫了。他们爱怎么对付海文船长就怎么对付吧,只要那人抵达时不要缺了手脚即可,而就柯尼提看来,他们一定也知道这个道理。
一行人沿着小径慢慢地爬过山头,随即看到起伏和缓的小岛内陆。柯尼提在那个小谷地的边缘停了一会儿。森林已在后头,放眼望去尽是牧草地,一只原本在低头啃草的羊警戒地抬起头来看看。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西边有一抹炊烟,袅袅地升上天空。唔,也许是根本没变。前头的小径再一转、两转,便出了森林,朝炊烟而去。柯尼提走了上去。
可恶的拐杖,几乎在他的胳肢窝里挖出个洞来。布垫得加厚点才行,除此之外,皮垫上也必须加铺厚布。柯尼提咬紧牙关,不让人看出自己的痛楚。还没走到空地,他的背后就大汗淋漓了。走到空地边缘的时候,他又停了一下。戴吉看到眼前的景色,讶异地咒骂了一声,他的女人则喃喃地祈祷起来,不过柯尼提根本不予理会。
他们眼前是个小园子,一畦一畦的蔬种得疏落有致;旁边的鸡舍里有雏鸡叽叽地叫着,某处传来奶牛“哞”地一声。园子之后是六间茅屋。从前这六间茅屋看起来一模一样,就像是豆荚里的豆子,如今其中五间的茅草屋顶已经坍塌得无可救药,炊烟从唯一有屋顶的那间茅屋里升起。除了那袅袅上升的炊烟之外,其余的一切都静止不动。站在这里,可以见到茅屋之后那间覆盖着屋瓦的大房子的二楼。这里原本是个虽小但欣欣向荣的村落,如今却只剩这几间屋子了。此地其实是经过多年的仔细规划、整治建设的,所以房舍田园坐落得一丝不苟。这原本是整洁有秩序、特别为他而设计出来的世界——不过,那是在“恐怖伊果”发现这个世外桃源之前的旧事了。柯尼提慢慢地打量眼前的一切,心底似乎激起什么情绪,不过他在那情绪浮现之前就踩熄了它。
接着他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叫道:“母亲!母亲,我回来了!”
接下来的两次吐纳之间,周遭什么动静也没有。接着门慢慢地开了,一名灰发老妇探出头来;由于迎着晨曦,所以她眯眼四下眺望,最后终于看到站在园子另外一头的他们。她伸出一手遮在喉咙上,眼睛瞪着他们,做了个防止精灵作祟的手势。柯尼提恼怒地叹了口气,开始穿过园子走上前。他的拐杖和木腿陷在园子的软泥里,很是难走,他边走边叫道:“母亲,是我,你的儿子柯尼提。”
每次都是这样,他每次看到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就恼了起来。他都走到园子的中间了,她才整个人走到门外。母亲赤着脚,柯尼提看了很不屑。她身着棉衣棉裤,一副农妇打扮,那色如灰烬的头发盘在头上;她从来就不是瘦削型的女子,年纪大了之后,人也更加发福。最后她终于认出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以难看的姿态匆匆地跑上前来。她用力抱住他的样子可以说粗鲁得很,着实令他颜面扫地,但是他仍强忍着没说什么。她还没跑到柯尼提面前就已经泪流满面了,一再指着他的断腿,并在悲伤之余咕哝咕哝地问话。
“对,对,母亲,那已经没事了,现在该停了。”不过她仍紧抓着他,哭泣不止。柯尼提抓住她的双手,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移开。“够了!”
她的舌头在多年前被人截断。虽然他与那件事情无关,当时也真诚地因此而感到悲伤,但是事隔多年之后,他已经慢慢领悟到,那件事情倒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她还是像以前那样滔滔不绝地讲话——虽然她在讲什么没人听得懂——不过在那个事故之后,柯尼提就可以完全掌控谈话的方向了;她赞同或反对什么,由他说了算,而什么话题该谈到什么时候停止,也是他说了算。就像现在这样。
“我恐怕不能久留,不过我给你带了几样东西来。”柯尼提让他母亲向后转,领着那几个惊讶得说不出话的人往前走。“箱子里有几样要送给你的礼物。有一些花种,你应该会喜欢;有一些烹饪用的香料、一些布料,还有一幅织锦画。零零碎碎的。”
他们走到茅屋前,进了门。里头光敞敞的,干净得挑不出瑕疵。桌上有一张压平了的白松树皮,旁边摆着彩笔和染料。这么看来,她到现在还在画画。她昨天画的是一朵栩栩如生、细腻非凡的野花,那作品仍搁在桌上。火炉上有一壶已经烧滚的水。有一扇小门通往内室,可瞥见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床被。不管柯尼提的目光落于何处,看到的都是简单且宁静的生活迹象。她一向喜欢这样的风格。他父亲则喜欢奢华复杂,夫妻二人恰巧互补不足。如今,她倒像是只剩半个人过日子似的。这个念头使他突然激动起来,差点就失了自制。他在屋里走来走去,突然抓住阿踝的肩膀,把那少女推向前。
“母亲,我常常想你。你看,她叫做阿踝,我把她带来这里服侍你。她不是很聪明,不过看起来挺干净的,也肯干活。如果她做得不合你的意,我下次来的时候就把她杀了。”听到这话,柯尼提的母亲恐惧地睁大眼睛,而那跛脚少女也吓得蜷缩起来,并喃喃地恳请柯尼提发发慈悲。柯尼提以近乎亲切的口气接口道:“所以啦,你们两个就好好相处吧,这也是为了她好。”此时他巴不得自己已经回到大船上了,那里的情况比这里单纯得多。接着他朝他的囚犯招招手。
“这位是海文船长。你跟他打个招呼,然后就可以跟他暂时说再见了。他会留下来,不过你用不着为他多费心,我会把他安置在大屋地下室的酒窖里。阿踝,你会记得不时给他送点食物和饮水吧?你在船上隔多久吃喝一顿,就隔多久送一顿给他,好不好?这样对大家才公平,对不对?”柯尼提等着他们回答,但是所有人仍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仿佛把他当作疯子。唯一例外的是他母亲,她双手抓着棉衫的前襟,扯来扯去,看起来好像很忧愁。柯尼提心想,他们大概以为海文是死路一条了,所以他继续吩咐道:“好,你可要记着,我是已经答应了人,一定要保全海文船长的,所以你一定要照我刚才所说,不时替他送些吃的喝的。我会用锁链锁住他,不过饮食你可得打点好。这样你了解吗?”
他母亲发狂似的咕哝讲起话来,柯尼提点头应和。“我就知道你不会介意。好了,我忘了什么没有?”
他朝其他人一望。“噢,对了。母亲,你看,我还给你带了个教士来!我知道你一向是很喜欢教士的。”他定定地望着莎阿达,“我母亲非常虔诚。你就为她祈祷或是为她赐福吧。”
莎阿达的眼睛大睁。“你疯了。”
“差远了。为什么每次我按照自己的喜好做安排的时候,大家都怪我是不是疯了呢?”柯尼提斥责那教士道,“好,至于这两个人呢,母亲,他们往后就是你的邻居了。他们跟我说他们不久就会有个小宝宝了。我敢说,有个小婴儿到处跑,你一定是喜欢的,对不对?他们两个人粗重的工作都做得来。也许下次我来看你的时候,这里会修缮得好一点。说不定你还可以重新进入大屋呢?”
那老妇人猛烈地摇头,摇得头发飞散,仿佛是想起什么痛苦的往事,眼睛睁得很大,嘴也颤抖着张开。柯尼提看到她口里残存的舌根,心里只感到不屑。“这间茅屋看起来也挺舒适的,”柯尼提轻松地说道,“也许你住在这里更好,不过大屋还是不能任其倾颓腐朽。”他望着那对地图脸夫妻。“你们两个自己选一间茅屋来住吧。至于教士,也让他选一间住下。不过你们务必让他离海文船长远远的。我已答应了温德洛,承诺要把他父亲好端端地摆得远远的,省得那孩子为他担心,或是跟他周旋。”
此时凯尔·海文首次开口。他在听了柯尼提的话之后,讶异得嘴巴大张。方才被人掐住脖子,所以话不大讲得出来,但最后他还是忿恨地大声吼道:“这是温德洛搞出来的?原来是我儿子要这样对付我?”他在大受伤害、义愤填膺之余蓝眼睛睁得很大,“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他不安好心眼。奸人!狗杂种!”
柯尼提的母亲看到海文那狂暴的模样,吓得瑟缩起来。柯尼提轻松地反手就给海文一巴掌;虽然是靠拐杖撑着,但这一巴掌的力道仍大到令海文踉跄后退。“你别惹得我母亲心烦。”他冷冷地说道,气愤地轻叹一声,“看来是应该要把你安置一下了,那你就跟来吧。你们两个,把他带过来。”他最后这句话是跟那一对地图脸夫妻说的。他转头对那少女吩咐道:“你去弄些吃的。母亲,你把食物器皿放在哪里告诉她。教士,你待在这里,就做点祈祷或是什么的,我母亲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那两个地图脸把海文船长架了出去,柯尼提跟上去之时,莎阿达宣布道:“你不能命令我,你别想把我变成你的奴隶。”
柯尼提回头,瞄了他一眼,对他笑道:“也许吧。不过,我就算不能把你变成奴隶,也一定能把你弄死。这两条路,你看是哪一条好啊?”话毕,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
地图脸在门外等待。海文脸上尽是失望与难以置信的神色,身体则软弱无力地挂在那两个孔武有力的男女之间。海文对柯尼提说道:“你不能把我丢在这里。”
柯尼提连答都懒得答,只是自顾自地轻轻摇头。他实在是听烦了。这厢说不能做这,那厢说不能做那,问题是他明明就可以办得到嘛!他也懒得回头去看,就直接领着他们往大屋走去。铺着鹅卵石的小径早就被草木漫过,两旁的花床也杂草丛生。柯尼提对那两个地图脸吩咐道:“你们要把这里整治一下。要是不懂园艺,就去问我母亲,她对园艺懂得可多了。”他们走到大屋正前方。柯尼提并未停下来环顾其他倾颓的建筑物,毕竟沉迷在过去之中实在没什么意思。杂草和藤蔓早就把烧得焦黑的房舍盖了过去,既然盖过去,就不要再掀了。
就连大屋也因为多年前那一场劫掠而受到毁损。当年与大屋相邻的房舍烧起熊熊大火,差点把大屋也吞灭了,大屋的木板墙上因此留下了焦黑的痕迹。那一晚,火舌乱窜、惊叫声四起,所谓的盟友终于露出了他们的真面目;伊果兽性大发,毫无止尽。那一晚的记忆中永远混杂着烟味和血腥味。
柯尼提爬上台阶。大门并没锁。大门是从来不锁的,因为父亲从来就不相信锁管什么用。柯尼提开了门,大步走进去,他的记忆活跃了起来。一时间,仿佛看到大厅以前的模样。多年来的教育和旅行的见识使他现在的品位比小时候好上许多。但是在他还小的时候,觉得那些俗不可耐的织锦画、地毯和塑像看来既豪奢又华美。现在他是不把那些垃圾玩意放在眼里了,当时他父亲却把那些东西当作宝贝,而且还拉着年纪小小的柯尼提一起赏玩。那时他总是说道:“小子,你以后一定会过得像是国王一般。不,这还不够好。你以后就是国王了。环中岛的柯尼提国王!好,这个戒指给你戴,挺配的吧?柯尼提国王,柯尼提国王,柯尼提国王!”之后他酒醉的父亲就一边重复地唱着“柯尼提国王”这几个字一边雀跃不已,同时把他的手吊起来,大力地拉着他晃来晃去。柯尼提国王啊。
柯尼提眨了眨眼。如今,他已经看出眼前这光秃秃的墙壁和地板不过是个农家房舍而已,不是他父亲所说的什么贵族华厦。柯尼提几次考虑要把这房子重新整修。楼上的几个房间里所堆的家具和艺术品若是真的布置起来,绝对是当年俗丽的装潢所远不能及的。那些东西经过他精挑细选,都是上品中的上品,一点一点秘密地运到这里来。但是柯尼提心里并不想把大屋布置成品位超卓的名流之屋。不,他所要的是把大屋恢复成伊果偷走那一切之前的模样;主屋若要布置,就用跟从前一样的织锦画和地毯,跟从前一样的桌椅和吊灯。等到有一天时机成熟了,他一定花心思把那些东西收集齐,全送回这里来,再把大屋装潢得跟以前一模一样。他一定要让大屋恢复旧观。这个梦想,他不知道跟自己承诺过多少次,而如今眼看着就要有实践的机会了。伊果虽偷走了那一切,但是那些总归是他天生应有的。柯尼提嘴角漾出一抹冷酷无情的笑容。的确是柯尼提国王啊,一点也不为过。
但是他母亲对他这个梦想是巴不得避得越远越好。小时候,在那些凶残的岁月之中,柯尼提常常爬到母亲的大腿上,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嘴靠在她耳边,小声地把自己的复仇计划讲给她听。母亲一听便恐慌起来,忙不迭地要他住口。她连复仇的梦都不敢想。如今她连外显的财富都不想要了。在她心中,唯有这种简简单单的生活能够保护她。不过在柯尼提看来,人情世道并非如此;任凭是如何俭朴的生活,也不可能完全不招惹他人的嫉妒之心。人就算是过着贫穷且单纯的生活,也难免被贪婪之人所觊觎;如果你一无所有,再也没什么财物好偷取,那么对方就会取走你的身体,奴役你的身体。
柯尼提虽然心里想了这么多,但是脚下毫不耽搁。他领着其余三人走过大厅,到了后面的厨房。他打开厚重的酒窖门,领着他们走下台阶,进入地下酒窖。这岛上的岩石坚硬,当年开挖地下室的时候着实花了不少工夫。地窖里没有窗户,不过柯尼提连火把也懒得点,毕竟他又不打算在地下室久待。此处不分冬夏都很凉爽,在以前,这里可是上好的葡萄酒酒窖,但现在一点也没有酒窖的样子。地上爬着好几条生锈的铁链,可见此地最后是被拿来凑合着当作地牢和行刑室的,任谁惹恼了伊果,就送到这里来处置。现在这个地牢的功能又再度派上用场。
“用铁链锁住他。”柯尼提对那两个地图脸吩咐道,“务必锁得牢靠。后面的墙壁上有几个钉在上面的铁环,你们就把链条系在铁环上。我可不希望阿踝送吃喝的时候受他所扰。当然,前提是阿踝会这么做。”
海文船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修为,竟能以镇静的口吻说道:“你这话是故意吓唬我,我才不会随便就被人吓倒。唯一的问题是我不知道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打算。你何不直接说了?”此时那个地图脸男子正架着他走下阶梯,他竟还能沉稳地讲出这么一番话。那女子走在前面,开始打理铁链,她那个温驯但毫不宽容的伴侣则看住海文。海文继续说道:“想必我那个儿子把我讲得很难听,但我并不是不讲理的人。什么事情都可以谈。就算你要把船跟那个小子留下来,光靠我一人也可以弄到可观的赎金。这点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个人,活着绝对比死了还值钱,所以我们何不谈谈?我是绝不会小气的。但若像你现在这样,谁都赚不到利润。”
柯尼提冷笑道:“我亲爱的海文船长,人生并非事事都跟利润有关。有的时候,为的是求一个便利,而这样对我最方便。”
海文听了,一动也不动。生锈的脚镣铐在他的脚踝上时,他虽不出一语,却猛烈挣扎,但是这样做一点也讨不了好。他在舱房里关得久了,变得很虚弱,如今任哪个地图脸都可以制服他。他们两个联起手来对付海文,就跟制服哭闹不休的五岁孩童差不多了。锁头很难转动,不过挂在厨房门边的那几把旧钥匙还是可以将之打开。柯尼提看得出海文是在什么时候崩溃的。锁头“哒”一声地锁住,海文便崩溃了,他开始咒骂起来。他们丢下海文踏上台阶离去时,海文不住地发誓说要报仇,并叫出了十来个神名,要众神惩治他们。他们关上地窖门,将海文关在黑暗与潮湿的地窖里之后,他开始尖叫。不过酒窖的门既厚重又密合,门关起来之后,把尖叫声也关在里面了,效果跟柯尼提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柯尼提把钥匙挂回厨房门后的挂勾上。
“你务必让阿踝知道到这地窖要怎么走。这个人要让他活着,懂了吗?”
那女人点点头,戴吉见此也跟着点头。柯尼提大乐,露出了笑容。这两个人在这里过日子一定是不错的,他们就算是做白日梦,恐怕也从未想象过竟能在环中岛上过这么丰厚的日子。他们会有自己的小屋,食物从不短缺,这地方又安宁,正适合养新生儿。柯尼提想道,他竟然轻轻松松地就买下了这两个人的人生。说来也好笑,人们大力抗拒蓄奴制度,结果却只因为有机会过简单的生活就把自己给卖了。
那两个地图脸尾随在他身后走过大屋的厅堂。他头也不回地对他们说道:“在这岛上生活所需的一切,我母亲都会带你们去看。岛上不但猪很多,羊也很多,你们所需要的东西,岛上差不多都能供应。除了大屋里的东西之外,其他都任你们取用。我唯一请你们回报的就是帮我母亲做些粗重的活,另外就是别让教士离开这个岛。他要是敢试图逃跑,就把他关到地窖去跟海文船长作伴。平常的时候,就多鼓励教士逗我母亲开心。”讲到这里,柯尼提回过头来望着他们,这时他们已经抵达茅屋门外了。“有没有什么事情我忘记讲了?”柯尼提问他们,“你们有没有哪里不懂?”
“你讲得很清楚了。”那女人立刻接口道,“我们一定遵守条件,柯尼提船长,你放心好了。”她把手放在肚腹上,仿佛不是在对柯尼提,而是在对腹中的胎儿起誓。柯尼提看到这个反应,就知道他选对人了。他点了点头,心里非常得意。杀死教士会招来霉运,可是如今他用不着如此就能甩开莎阿达。凯尔·海文待在这里,既不用他或是温德洛挂虑,而且日后他若是打算拿这人去换赎金,还可以随时来此提人;至于把那两个地图脸和那个跛脚少女留置于此,更是再方便也不过了,因为他们已经把小艇划到这里来,而且一路上都没让教士或是海文船长作乱。没错,他的计划真是周全极了。
他走进茅屋,四下一看。那教士站在角落里,叉手抱胸。看那样子,他应该不是在祈祷。他母亲伏身在打开的木箱上,呀呀啊啊地赞叹箱里的东西,她已经戴起了青石耳环。柯尼提进门的时候,阿踝端了一盘刚烤好的面包从火炉边走到餐桌边。桌上已经摆了一碗浆果果酱和一大块春天做的黄奶油,那个缺角的茶壶里泡着热腾腾的药草茶。桌上的餐具不但不成套,甚至没有两个杯子是一系列的。一时间,柯尼提有点气恼。虽然聚集在这里的人永远都不会离开这岛,但他就是不喜欢让别人知道他母亲竟然过得如此清苦。要是这种故事在他成王之后流传到外面去,那怎么得了?“母亲,下次我来看你的时候,一定替你带全套的漂亮茶具来。”柯尼提宣布道,“我知道你喜欢这些有的没的杯盘,但是说真的……”
柯尼提只顾着取一块热乎乎的面包来吃,所以越讲越小声。他母亲一边嗯嗯啊啊地跟他说话,一边帮他倒了热茶,并招呼他在屋内唯一的椅子上坐下。柯尼提感激地坐了下来。拐杖头已经磨得他的腋下很痛了。他在面包上抹了一大坨奶油,又把果酱堆堆得尖尖的。他才咬下第一口,就差点被感官的回忆冲走。这些简朴的食物入口依然令他感到美味,可是这些食物却也像是鬼魂一般。世上曾有一个年纪很小的男童,处处受到父母的呵护宠爱,生活在一个安全到无法想象之处,而这就是属于那个世界的食物。只是那个世界早在三十五年前就毁坏了。怪啊,这么甜美的滋味,怎么会令人觉得如此惨痛?柯尼提吃完那片面包之后,又再吃了三片,而他的心就在餐点的好滋味和痛苦的回忆之间拉扯。
其他人也遵照他母亲的手势,聚在桌边站着用餐。唯有那教士不肯来,他不但以轻蔑的目光望着柯尼提的母亲,也以这种眼光望着柯尼提。不过那海盗一点都不在意,不管那教士再怎么假高尚,等他饿着了之后,自然就会屈服了。就目前而言,这还算是个古怪但是蛮愉快的聚会。他母亲伊呀地咕哝讲话或是比手势。那两个地图脸很少开口,仅仅是点头或是以微笑回应,仿佛“不会讲话”这种事情是会传染的。在这个简朴的场合里,阿踝几乎可以算是能干,还没有人吩咐,她就拿起扫把将灰烬扫进火炉里,同时她脸上那种受伤的神情也少了几分。柯尼提开始重新考虑这个人。他希望阿踝是个温驯顺从的仆人,所以这少女的精神最好不要恢复得那么快。
柯尼提喝完茶就站起来。“唔,我得走了。好了,母亲,你别拖我。你明知道我不能久留。”
虽然他这么说,但她还是拉住了他的袖子。光是她那乞求的眼光就把她的心意展露无遗,但是柯尼提决定故意误解。“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不会忘记茶杯的。我下次来的时候,一定把茶杯带来。对,茶杯上要有漂亮的花样,这我一定记得。我知道你喜欢的花样。”柯尼提坚定地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拉开,对站在她身后的众人说道:“阿踝,我交代的事情你要妥当办好。戴吉,想必我下次来的时候一定会看到个胖小子吧?而且那时候你们一定快要有第二个了,对不对?”柯尼提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个大家长。他突然想到,其实他可以决定要让谁住到这岛上来。到时候,这环中岛就会变成他的王国之中的秘密王国。
柯尼提走开一步之后,他母亲也就屈服了。母亲的反应每次都是这样。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头埋在手里痛哭起来。她总是哭得很厉害。依柯尼提看来,这样哭一点道理也没有;她哭了这么多次,但有哪一次能解决问题?没有,但她还是照样哭。柯尼提小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就朝门口走去。
“我不要留在这里。”那教士宣布道。
柯尼提停下脚步,瞪着他看,亲切地问道:“噢?”
“我不留,我要跟你回船上去。”
柯尼提想了一下。“可惜,我敢说若是你留下来的话,我母亲一定乐得有你作伴。你真的确定吗?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
那海盗多礼的言谈似乎让莎阿达惊慌失措。他环顾室内,柯尼提的母亲仍在哭泣,阿踝走上前轻轻地拍拍那老妇人的肩膀;戴吉和赛娜的目光只看着柯尼提,他们那种戒备且期待的样子令柯尼提想起训练有素的猎犬。柯尼提做了个小小的手势,那两个地图脸稍微轻松下来,但是仍很注意。那教士转头望着他。
“不用了,我不留,这里没什么好留的。”
柯尼提轻轻地叹了一声。“我一直以为你会留下来的,我本来是很确定你一定会留的。唔,如果你不肯留下来的话,那至少也在走之前为我母亲祈祷一下,求神赐福给这房子或是牛什么的。”
莎阿达以轻蔑的神情瞪了柯尼提一眼,仿佛认为这种命令应该拿去跟狗或是马说才对。他回过头,望着那个哭泣不止的女人。“好吧。”
“我就知道你愿意。你慢慢来吧。你知道,近来我走不快。我先到沙滩上去等你。”柯尼提耸耸肩。“你可以帮我划船。”
柯尼提看得出那教士正在衡量情势。莎阿达知道柯尼提不可能走得比他快,也不可能靠自己把小艇放下水,于是不情不愿地点了个头。“我就去。我会求神赐福给她的房子和园子。”
“太好了。”柯尼提热忱地说道,“那我就去沙滩上等你了。再会了,母亲。茶杯的事情,我一定牢牢记着。”
“船长?”赛娜大起胆子轻声问道,“你需不需要人帮忙把小艇放下水?”赛娜一边说话一边眯眼朝那教士瞄了一眼,她的意思是再明白也不过了。
柯尼提挤出一抹笑容。“不用了,但还是谢谢你。我相信,这事教士跟我就能处理好。你待在这里准备安顿下来吧,再会了。”柯尼提把拐杖更稳固地塞在腋下,开始走回小艇那里。
园子的地很软。过了园子之后就是上坡路。柯尼提没料到自己会这么累,不过他还是撑到完全看不到茅屋之处才停下来休息。他抹去脸上的汗水,心里想道,他应该不必顾虑那教士会背叛他——至少应该不会立刻背叛。莎阿达还得有他才能安然回船,如果他单独回船,那肯定是不会受到欢迎的。
柯尼提轻松地慢慢走。有一次,他还停下来倾听猪在丛林里走路的窸窣声,不过那猪并未走到小径上,而柯尼提待了一会儿也就走了。他以为那教士说不定会赶在他之前抵达沙滩,但最后仍是他先抵达。也许莎阿达在为房子念一篇很长的祈祷文吧?果真如此,那他母亲一定很高兴。
沙滩又松又干,他的拐杖就算点下去也无法着力。柯尼提倦得要命,几乎无法把好腿抬起来,以便将木腿从沙地中抽出来。他走到小艇边坐了下来。
现在正在涨潮,再过不久,潮水就会让小艇浮起来,但是这一路划船回到薇瓦琪号上肯定是很累的。他是不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天气暖和,再加上身体疲惫,使得他只想睡觉,此外什么都不想做。他好想坐着不动,懒懒地睡上一个下午,不过他不但没睡,反而伸手去按摩腋下与拐杖头交磨的地方。他激励自己去揣想,那教士之所以迟迟不到,是不是因为他去拜访海文船长了?不对,戴吉是绝不许莎阿达去看海文的,除非戴吉和莎阿达一直都是同党。要是这样的话,他们不久就会追到这里来杀了他,而现在他们大概已经杀了他母亲。他们会把他藏在大屋里的那些上好财宝找出来用。他们之所以会杀了他,是因为他一直很笨。之后他们要做什么?他们杀了他之后就不能回大船上去了,也许他们有其他好办法?那些财宝够不够他们买通索科、依妲、温德洛和布里格?也许吧。柯尼提一想到自己笨成这样,心情就阴森起来。他狡猾地一笑。就算那些财宝够他们买下人心吧,但是他们别想买通薇瓦琪的心。他知道船已经慢慢爱上他了。活船的心是买不来也偷不走的。活船的心是最诚挚的。
伊果早在多年之前就证明了这一点。
柯尼提露出微笑并继续等待。
那教士终于来了,不过他那奋力重踩着走路的模样像是很生气。柯尼提心想道,这么看来,你的确去找过戴吉并要求他让你通行了——不过想必你失败了。柯尼提转头望着莎阿达,心里更肯定自己的猜测一定是对的。莎阿达身上看来颇为凌乱,像是差点就被人揍一顿所以急着逃跑,而且他脸上通红,若是一路走到小艇来绝不至此。莎阿达走近之后,柯尼提爬进小艇里,在划船位坐下来,他也懒得打招呼,就直接对莎阿达吩咐道:“把小艇推进水里。”
莎阿达怒视着柯尼提。“小艇空着比较好推。”
“大概吧。”柯尼提好脾气地应和道,不过他一动也没动。
莎阿达并不虚弱,但他跟强韧有力的水手毕竟不同。他伸出双手搭在小艇上,用力一推。小艇依然留在原地。柯尼提建议道:“等下一波海浪来的时候再推。”
莎阿达咬了咬牙,但还是遵从了他的建议。下一波海浪打来时,莎阿达使劲一推,于是小艇的船底在沙地上摩擦,接着突然松开了。柯尼提拿起船桨,警告道:“还要继续推,不然船又会卡在沙滩上。”不久莎阿达就一边推船,一边在浅水中涉水,同时还设法要攀上船。柯尼提以稳定的速度划桨。他已经很久没操桨了,不过身体对于划桨动作仍记得很清楚。他以木腿顶着小艇的船底,以免自己滑动,但即使如此,要以均匀的力道拉动双桨还是很困难。往后的事情再也不会跟从前完全一样了,如今他的身体不全,所以他往后的人生也变得不全;往后他人生的一切行动都要用来弥补不全了!想到这里,柯尼提心里突然绝望起来。
“等等!”莎阿达一边埋怨,一边手脚并用地爬上小艇。柯尼提继续划船,根本不理他。下一波浪打来,让小艇浮起来的时候,莎阿达仍半吊在小艇外;那教士手忙脚乱地爬上小艇,同时因为冷冽的海风刮在湿透的衣服上而喘气、颤抖。莎阿达一上船,柯尼提就把船桨递给他。即使他着木腿、持拐杖,但是在换位置的时候,姿态仍比莎阿达优雅得多,这令他颇为得意。那教士双臂抱胸,轻蔑地冷笑道:“你期望我去划船?”
“这样你才会暖和起来。”柯尼提指出。
柯尼提坐在船首,手持拐杖,看着莎阿达挣扎着划桨。划船是很费力气的,即使是好天气,划没几下子也会变得吃力起来,况且此时风势渐起,再加上海潮所阻,莎阿达要对抗的因素可多了。那教士操纵双桨的力道并不均衡。有时候,船桨打滑,根本没吃水,只是在水面上激起水花;就算船桨插入水中,划动的力道也很小。不过柯尼提一点也不以为意,他从莎阿达气愤地打水而非划桨的模样,看出他心里很不耐烦,巴不得立刻回到大船上去。柯尼提决定跟他聊聊天。
“嗯,海文船长罪有应得,他这个下场你满不满意?”
莎阿达几乎喘不过气来,不过这种可以发表言论的机会他无法抗拒。“我本想在离开之前去瞧瞧海文船长,对他吐口口水,顺便祝他在锁链下、黑暗中过得愉快。”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可是戴吉不让我去看他。他跟赛娜两个人竟然都反过来对付我。”再喘一口气,“当初幸亏我出手,要不然他们现在都在恰斯国做奴隶了。要不是我的话,他们两个不但别想在一起,而且赛娜的小孩一出生,脸上就要刺上刺青呢。”莎阿达开始大口喘气。
“划的时候要让船首正对着波浪。你看到那个岛没有?那里有一片森林,森林外矗立着两棵大树,你眼睛望着那两棵大树,一直划过去。”
莎阿达气恼地怒视着柯尼提,骂道:“光靠一个人怎么划得到那里?你应该坐到我身边来一起划才对。去程的时候有四个人划桨啊。”
“那是因为当时小艇很沉啊。再说,走了那么一趟路之后我已经很疲倦了。你别忘了,我是重伤初愈的人呢。不过,再过一阵子之后,说不定可以由我来划桨,换你休息。”柯尼提转过头,脸迎着微风,眼睛闭成了一条缝;艳阳在浮动的水波上跳动,霎时间,就连这一身疲惫都让人觉得美好。这件事情,他势必得亲手做,他必须得单独完成这件需要体力的活儿。柯尼提已经向自己证明,他光是用言辞就能指使他人;他的身体固然衰退,但是就他的野心而言,这身体仍绰绰有余。他一定会胜利。柯尼提国王,海盗群岛的柯尼提国王。有朝一日,他会不会在环中岛上盖一座宫殿?也许等他母亲过世之后,他会在那里立下基业吧。他父亲早就预见,以环岛海湾的地形而言,要用工事加以巩固坚守并不困难,而事实也是如此。在那里盖一座堡垒一定很好。柯尼提心里还在盖高塔,莎阿达就再度发话了:
“划这么久了,现在应该能看得到大船了吧?”
柯尼提点点头。“如果你一直像个大男人一般地操桨,而不是拍桨打水花的话,那我们现在早该过了那个岛。过了那个岛之后,我们应该就能看到大船,只是看到大船后仍有很长的路程要划。你继续划,不要停下来。”
“我感觉昨晚来的时候路程没这么长啊。”
“事情若是别人在做,你就感觉不出有什么吃力难做的。当船长也是一样的道理。从表面上看来,当船长好像挺容易的,但那是因为船长是别人在当。”
“你是在嘲笑我吗?”一个人在累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是很难做出轻蔑他人的脸色的,不过莎阿达还是做到了。
柯尼提悲伤地摇了摇头。“你误会我了,我不过是把一个人本来就该及早学会的道理说出来,这能算是嘲笑吗?”
“那艘船……本来……就应该归我所有。在你来……之前,我们就……已经把船拿下来了。”莎阿达越来越喘不过气。
“对啦,你瞧,如果我没及时赶到,并把一群优秀的船员摆到薇瓦琪号上,那么如今薇瓦琪号早就葬身海底了。就算是活船,也无法光靠船本身而航行啊。”
“那个……我们……撑得过去。”讲到这里,莎阿达突然丢开双桨。其中一枝船桨从桨环中溜开,沉入水中,莎阿达伸手去抓,把船桨搁在小艇里。“他妈的,该你划了!”他喘气道,“我可不比你差。往后你别想再把我当作奴隶来指使。”
“奴隶?换作是任何一个平常的男人,我也会这样要求他,我哪里把你当奴隶了?”
“你别想指使我。你永远别想指使我!而且我永远不会放弃那艘船。不管我们走到哪里,我都一定会让众人知道你有多么不公不义、自私贪婪。我真是不懂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崇拜你!瞧你那个可怜的母亲,被你丢在荒岛上过那样粗鄙的生活,这样子不知道已经多少年了!而你回去看她,顶多也不过就待个半天,之后丢下几个破铜烂铁和一个笨头笨脑的女仆就走了。那是你自己的母亲,你怎么可以那样子待她?母亲乃是莎神女性面向的象征,所以应该要多加尊崇才是。可是,你对待自己的母亲却跟对待其他人没两样:你把别人当作仆人,也把你自己的母亲当作是仆人来看待!那个可怜的女人,她想跟你说话啊;我或许不懂她为什么会那么悲伤,不过她之所以如此,铁定不是因为没有好茶杯可用!”
柯尼提再也忍不住了,他朗声大笑。这个反应使莎阿达大为光火,气得脸更红。莎阿达骂道:“你这个野种!你这个没心肝的野种!”
柯尼提四下看了一下。此处离那个岛不远了,所以他自己是可以应付得来的。等他划到那里时,若是累得划不动了,就把外套挂在船桨上高举起来,也可以让玛丽耶塔号或是薇瓦琪号上的人注意到他。如今那两艘船上的人一定已经在瞭望他的行踪了。
“身为教士还讲这种话,你真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好啦,我们就掉换位置,让你休息一下吧。”
此语一出,莎阿达就不闹了,原本坐在划船座的他站了起来,但是没有站直,而是半蹲地磨着酸痛的背部,同时等待柯尼提跟他掉换位置。柯尼提本想站起来,但接着又沉重地坐下去。小艇不住地晃动,莎阿达大叫,狂乱地抓住船舷。柯尼提害羞地做了个鬼脸。“人都僵了。”他咕哝道,“没想到我今天这么累。”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教士不屑地望着他,他则眯着眼瞪着那教士。“不过,我既说我要划船,就一定会划。”柯尼提拿起拐杖,抓住拐杖头,并把另一端伸到莎阿达面前。“你等我的口号,一拉,让我站起来。我敢说,我只要站得起来,就能活动了。”
莎阿达握住了拐杖的另外一端。“好,一,二,三!”柯尼提叫道,并使劲站起来,可是他接着便再度重重坐了下去。“再来一次。”他对那教士吩咐道,“这次你得用力一点。”
这次那个疲惫的男子伸出双手来握拐杖,而柯尼提也把拐杖头抓得更紧。他命令道:“一,二,三!”那教士应声用力一拉,可是就在此时,柯尼提突然使出全身的力量顺势将拐杖推送出去。拐杖末端击中了那教士的胸膛,使得他狂舞着往后倒下去。柯尼提本希望莎阿达会利落地掉落到船外的海水里,谁料那人横卧在船舷上,差一点才会掉出去。柯尼提宛如脱兔地跃上前。他在行动的时候,重心压得很低,这是莎阿达这样缺乏航海经验的人所不及的。接着,柯尼提抓住他的双脚,将之拉高。眼看着莎阿达就要滑入水中,但就在这个时候,莎阿达突然以他的赤脚重重一踢,击中了柯尼提的脸。柯尼提被这么一踢,脸偏了过去,温热的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他赶紧用袖子一揩,然后连忙换到划桨座上,握住船桨,把双桨固定在桨环里,开始用力划。
过了一会儿,那教士的头从小艇船尾的水中冒了出来。“该死!”莎阿达叫道。“莎神诅咒你!”
柯尼提本以为那人说完之后会就此沉下去,但是莎阿达的双臂却有力地划起水来,并开始追逐小艇。原来他还是个游泳健将啊。之前柯尼提倒没料到这一点。可惜,这些小岛之间的水域,海水是比较暖和的,所以他不能期望莎阿达因为水冷而迅速死亡。也就是说,他说不定还得自己动手。
柯尼提并未一下子将力气用尽,而是以稳定的步调划桨。他刚才跟莎阿达说他人僵硬了,并不是在撒谎,只是开始划船之后身子又活络了起来。那教士游得快而狂乱,犹如将死之人一般危急。眼看着莎阿达就要追上小艇了——毕竟一个人的身体分水而过的阻力小过一条小艇。在莎阿达再多划一两下就可以追上小艇之际,柯尼提小心地放下船桨,拔出腰带上的匕首,换到船尾的位置去等那教士追上来。柯尼提并未极力将身体探出船外给莎阿达致命一击。因为这么做的话,说不定他自己也会被那教士拖下海。他的做法是,每次那个快要溺毙的人追上来之时,他就在那人的手上划一刀。他的匕首既划开了莎阿达的手掌,也在他的手几乎勾住船舷的时候,将指关节割伤。那教士先是咒骂,继而尖叫,哀求柯尼提饶他一命,但是柯尼提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最后那教士紧紧地攀住船舷,顽固地硬要爬上小艇来,那海盗则出手在那人脸上横过一刀,割瞎了莎阿达的眼睛。不过莎阿达仍紧紧地抓住船舷,恳求柯尼提让他活下去。柯尼提气极了。“我为了让你活下去已经尽了全力了!”他对莎阿达吼道,“你若要活下去,只要照我吩咐的去做就行了。结果呢,你却拒绝了!所以啊!”
柯尼提探身出去,挥刀一刺,匕首便没入了那人的喉咙里。一时间,他的手因为染上了比海水更浓也更咸的血而变得又暖又滑。那教士突然松手,而柯尼提也放开刀柄,任由莎阿达随波逐流。一个浪头打来,又一个浪头打来,莎阿达面朝下地在水面上漂浮,接着大海便吞没了他。
柯尼提望着小艇后空荡荡的水面坐了一会儿。他把手伸到外套前襟上,擦掉手上的血。他慢慢地换到划桨座去,执起双桨。他的手已经开始长出水泡了,不过就算长了水泡也无所谓,事情办成了,而且他会活下去。柯尼提深知自己的好运仍在,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活下去。
他抬起头眺望地平线。不用再划多远,船上的斥候就会发现他了。柯尼提对自己笑道:“我敢说,第一个看到我的一定是薇瓦琪。我敢说,此刻薇瓦琪已经知道我在回程上了。你可要看着我呀,我的好小姐!你可要用你那一对可爱的眼睛来找我呀!”
此时,附近突然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说不定我会帮她开开眼。”柯尼提听了,吓得差点就失手丢了船桨。他低头望着手腕上那个沉默已久的护符。那小小的巫木护符刻的正是柯尼提自己的脸庞,不过此时那张眨着眼看他的小脸已经浸润在鲜血之中。那护符张开小口,伸出了一丁点舌头,舔了一下嘴唇,仿佛嘴唇很干似的。“要是薇瓦琪跟我一样对你认识得这么清楚,那么她会怎么看待你这位大胆船长呢?”
柯尼提咧嘴而笑。“我倒认为,薇瓦琪会认为你在撒谎,因为她一直跟我在一起,而且她去过我内心深处。她和那小子都去过,而他们到现在仍爱着我。”
“他们两个也许会自以为一直爱着你吧。”那护符不得不承认道,“但是世上只有一个生物曾经看过你那黑暗、肮脏的心灵深处,却仍决定要一心向着你。”
“我敢说,你一定是在说你自己。”柯尼提断言道,“就此而言,你可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你是永远要跟我绑在一起的。”
“就像你也是紧紧地跟我绑在一起呀。”那护符答道。
柯尼提不在乎地耸耸肩。“所以,我们是彼此绑在一起的。我给你一个建议:你就认命吧。我托人把你打造出来,就是为了要你助我一臂之力,那你就恪尽职责吧。果真如此,那我们两个还能活得久一点。”
“我虽是被人打造出来的,但根本就不必对你负什么责任。”那护符对柯尼提说道,“再说,我的生命也无须依附于你的生命而存在。只不过,为了另一个生命起见,我会暂时尽量让你活下去。”
那海盗并未回答。他右掌的水泡破了,刺痛得要命,阴郁的脸上闪过一抹不是痛楚也不是苦笑的表情。这点痛算不了什么,他的运气还在呢。一个人若是有好运道,那么他能够挥洒的可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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