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薇瓦琪号的画像
贝笙倚在船长室的墙上，努力做出险恶吓人又轻松自若的模样，他既要摆出亲切可人的笑容，同时又要让人一眼就看到他手上那根粗重的木棍，要摆出这样的姿态可不容易。不过话说回来，开始做这个工作之后，他才发现在各个方面都没有先前设想的那么简单容易。
一群仆人川流不息地把东西搬上船来，迅速地把乱七八糟的船长室变成豪华的展示间。芬尼船长的海图桌上铺了深蓝色的厚丝绒，丝绒布上摆着五花八门的耳环、项链、手镯和小饰品，款式造型形形色色，一看就知道这些东西的来源并不单纯，有的俗丽，有的高雅，各种珍奇的宝石和金属材料应有尽有。芬尼船长轻松地坐着端详这一室的宝藏，他那肥厚的指头抓着一只精巧的高脚玻璃杯。货主是个出身于杜嘉镇的生意人，自称法丁大爷，此时他毕恭毕敬地站在芬尼船长身边，殷勤地介绍每一件首饰。
法丁大爷指着一套式样简单高雅，包括耳环与项链共三件的珍珠首饰，信誓旦旦地说道：“这些啊，啧，这可是贵族小姐的首饰。你瞧瞧这些珍珠的色泽多么圆润，还有珍珠之间的金线做工多么精致。大家都知道，珍珠首饰戴在热情女子身上最是光芒焕发，而这位贵族千金啊……该怎么说呢，她遇劫之后只对那劫匪看了一眼，就再也不肯离去，就连后来她家里出了赎金也是一样。人家说，这样的珍珠若是送给冷淡的女人，就会勾起她潜藏的激情；若是送给性情原本就热烈的女人嘛，唔，那送礼的男人可就有完全枯竭之虞啰。”
那个生意人说到这里挤眉弄眼一番，露出奸笑，芬尼则乐得大笑不止。
那个杜嘉人很会讲故事，听他讲起来，桌上的每一件首饰背后都有个既浪漫又迷人的典故。这些其实都是赃物，然而赃物如此精心展示，贝笙还是此生首见。想到这里，大副警觉起来，不再看着衣着鲜明的法丁大爷，改而注意他那三个仍在搬运或打理货物的儿子。这几个儿子都沾染了父亲那种炫耀浮夸的气息，他们的衣着都与父亲一样鲜明，料子则与其中一个儿子正在拉开展示的那几匹布相同。法丁的另外一个儿子抱着个精工雕琢的柜子进来，此时他打开柜子的门，展示里头那几层架上的瓶瓶罐罐，至于那些瓶瓶罐罐装的是烈酒、葡萄酒、精油还是香水，贝笙就看不出来了。年纪最小的那个儿子则把白布铺在芬尼船长的舱床上，然后把各式各样的武器、刀叉匙等餐具，以及书本、卷轴摆出来。这些也不是乱堆一通，刀子和刀鞘摆成扇形，卷轴和书本卷或翻到画着插图处，每样东西都是精心陈设，务求引起买主的兴趣。
贝笙最注意的就是这个小儿子。其实在他看来，这些人大概都是勤勉热忱的商人，此外无他，但是自从十天前发生了那个不幸的事件之后，他就立意要更加警戒一点。春夕号的打杂小弟足足用沙石磨了大半天，才把那个歹徒留在甲板上的血渍磨掉。直到现在，贝笙仍说不出他对自己当时的作为有什么看法。他是被那个人逼得不得不行动，他总不能冷眼旁观，任由那家伙抢走船上的东西，对吧？然而从那之后，他便惶惶地兴起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实在不该上这条贼船，若是他没上船来当大副，就不必见血。
然而他当初若不上春夕号，又该如何？况且他也不知道这份工作的实情竟是如此。名义上，当初他们雇用他，只是单纯要他来当大副。春夕号是一艘灵活的小船，吃水浅，风大的时候摇晃得很厉害，可是春夕号平时往来的是潟湖里的小镇或河边的村落，所以这样的船反而方便，无处不能去。名义上，春夕号是杂货通吃的货船，碰上什么货品就做什么买卖。
但就现实可无情多了，贝笙身兼多种角色，大副、保镖、翻译或是挑夫，芬尼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至于芬尼本人，贝笙至今仍摸不透他是什么样的人物。他到底是真的信任自己呢，还是只是在测试自己？这点他实在说不准。芬尼看来坦率诚恳，叫人警戒不起来，不过他那种态度不过是个伪装，就连最夙负盛名的生意人也不免在跟他往来的时候吃大亏。那个结实的男子在这一行闯荡了这么多年，如果真像表面上看来的那么坦诚，是不可能活到今天的。芬尼的航海本事没话说，而且好相处、脾气好。不过据贝笙猜测，芬尼这个人若为了求生存，恐怕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的肚子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那狰狞的疤痕跟他看似亲切的性格大相径庭。自从贝笙看到那个刀疤之后，就小心观察芬尼的言行，其谨慎不下于任何登船来跟芬尼做生意的商人。
此时他望着芬尼倾身向前，迅速地轻轻用指头点过十二件珠宝。“这些我要了，其他都拿走，我对街头小贩卖的货色没兴趣。”芬尼船长脸上从头到尾都挂着悠闲的笑容，但是在贝笙看来，他挑的件件都是其中的上好货色。芬尼虽然对法丁报以微笑，但是贝笙察觉到法丁脸上闪过一抹不安的神情。贝笙保持面无表情，这种情况他见得多了。芬尼看起来像是懒洋洋的肥猫一样好相处，但是论做生意，这个法丁若能全身而退就算走运了。贝笙自己倒看不出这种竭泽而渔的做法有什么好处。以前他跟着艾福隆·维司奇船长做事的时候，维司奇船长曾经告诉他：“我们自己吃了肉，但骨头上也要留点肉让对方有得啃，要是做得太绝，以后就没人会跟你往来了。”不过话说回来，维司奇船长往来的对象既不是海盗，也不是帮海盗销赃的生意人，规矩自然就不同了。
自他们离开烛镇以来，春夕号就以非常悠闲的步调沿着天谴海岸往北而行。这艘小船航进了咸水的河道，并在贝笙所见过的任何海图上都没标示出来的潟湖里下锚。这段通称为“海盗群岛”的海岸线随着潮汐起伏不定，日日月月不断变化。有的人说，流入内海路的这许多河流其实源自于同一条大河，这大河有许多不断变迁的河道。这些蒸腾着水汽、注入海峡的河流到底是许多河流，还是源自同一条大河，贝笙本人倒不在乎。重点是，温暖的水流固然使海盗群岛的气候较为温和，但是这水也臭得要命，不但迅速地沾污船底、侵蚀绳索，同时也使此地一年四季都生出翻腾的大雾。
春夕号是自愿在这一带逗留，但是其他船才不会这样。这里湿气重，所谓的“清水”才放一天就生出了绿苔。春夕号停泊时若是靠岸太近，蚊虫便蜂拥而上，以船员为食。这一带水域不时闪烁着古怪的亮光，声音传导时忽东忽西，听不真切。河流四处游走，把淤泥和沙滩从一地搬到另外一地，只要起了暴风雨、爆发了洪水，或是大潮汐一来，便将连月累积的沉积冲走，使岛屿与水道在一夕间变形移位。
贝笙对于这一带只有朦朦胧胧的记忆。他曾经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跟着海盗船希望号在这里航行。身为打杂小弟的贝笙境遇比奴隶好不到哪里去，船上的水手都唤他的绰号，叫他“黄鼠狼”。当时的贝笙只惦记着要躲高、躲远，免得遭到人毒打，此外什么都没注意。他只记得海盗群岛这里有些零落的小村庄，房舍都很残破，居民都是走投无路的人。那些人才不是大摇大摆的海盗，只不过是在别处活不下去，所以匿居于此，靠着正牌海盗找上门来的生意过活罢了。
贝笙想到那段往事就心痛。世事难料，如今他竟然又重返旧地，惊见好几个非法聚居地已经发展成颇有规模的乡镇了。贝笙在薇瓦琪号担任大副的时候，曾经半信半疑地听人说起这一带有永久性的海盗村镇，这些村镇或是盖高脚屋以避免潮汐的冲击，或是盖在深入内陆的咸水河和潟湖边以求安全。自从他跟着春夕号航行以来，倒觉得这些不断变形的岛屿以及依附着没有常性的海岸而蓬勃发展起来的村镇气象一新。虽说有些地方仍很荒僻，顶多让两艘船停泊着做点买卖而已，但有些聚落不但有大房子，木板上了油漆，泥泞的街道上还有几家小店。奴隶买卖的生意使得此地人口大增，人口的组成也起了变化。有手艺或是受过教育的奴隶从哲玛利亚国的奴隶主手中逃出来，与不甘受大君法律制裁的罪犯一起并肩干活，有些居民还在此成家，如今女人与小孩也不少了。许多逃至此地的奴隶显然是因为痛惜被奴隶主窃走的人生时光，所以立志在这里重新建立人生。多了这些人，倒使得这些非法的乡镇多了一点迫切的文明味。
芬尼船长似乎是光靠着脑海中的记忆开过变化莫测的水道，配合潮汐和水流的变化抵达每一个小村庄，从不出错。贝笙不得不怀疑，芬尼船长可能有私藏的海图，且不时拿出来参考。不过到目前为止，芬尼连让他的大副一瞥海图的长相都不肯。所以，贝笙一边眯着眼睛监视着法丁的那三个儿子，心里一边想，芬尼这么不信任他，简直是逼着他以背叛作为回报了——毕竟芬尼若是看到他在舱床下藏了好些帆布条，上面画着海岸线及当地景物，那么大概会把他当作叛贼。芬尼船长之所以能把春夕号驾驭得这么好，大半归功于他对海盗群岛的独门知识，所以他若是发现贝笙仔细描绘的成果，准会认定贝笙是在偷取他千辛万苦才累积起来的知识。在贝笙看来，长期而言，这些零碎的海图乃是他从春夕号上赚得的唯一好处。钱财和辛丁当然也很好，但是那些东西留不久，要是命运迫使他以此业为生，那么他可不会一辈子当大副。
“嘿，阿贝，你瞧瞧这个，你看这如何？”
贝笙丢下那三个少年，转头打量芬尼正在端详的新货品。芬尼举起一个有附图的卷轴给贝笙看，贝笙认出那是莎神的《矛盾律》抄本，那羊皮纸的纸质很好，所以那抄本的水准应该不差。不过他若是对这些事情太过熟悉，芬尼就会看出他并非文盲，所以他不在乎地耸耸肩：“颜色又多又漂亮，鸟儿也画得不错。”
“你看这值多少？”
贝笙又耸耸肩：“对谁而言？”
芬尼眯起眼睛：“好比说，若是摆在缤城的店铺里卖呢？”
“这种东西我是在缤城的店铺里看过，可是我自己从来就不想买。”
法丁大爷听到这水手如此无知，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这个先搁着，”芬尼开始翻找别的货品，“我可能会买。唉，这是什么呀？”他的口气有点好笑，又有点气恼，“这个坏了啊。你明知道我非上好的货色不买。把这东西拿走。”
“只是画框稍有损坏嘛，这无疑是在，嗯，抢救名画的时候碰坏的。画布好端端的，而且人家告诉我这幅画很值钱。这画出自于一个很有名的缤城画家之手，不过这画之所以价值连城，还不只是因为这样。”法丁神秘兮兮地说道。
芬尼装作没什么兴趣地说道：“哟，是哦，我瞧瞧。就是船嘛，有什么好稀奇的。不过就是蓝天白云，海上一艘船。拿开吧，这我才不买哩，法丁大爷。”
那商人继续以骄傲的姿态捧着那幅画：“芬尼船长，你若是错失这个机会，日后可会后悔莫及的。这画是派巴斯画的，我听人说，要委托他作画简直难如登天，所以他的画作都很贵。不过，我刚才说了，这幅画更是非同小可，这画画的是活船，而且是从活船上拆下来的。”
贝笙突然觉得肚腹抽搐起来，艾希雅就曾经委托派巴斯以薇瓦琪号为主题作画。贝笙不敢看，可是他非看不可，若是不看，未免就太傻了。他八成是多虑了，海盗船哪追得上薇瓦琪号。
可是画布上的明明就是薇瓦琪号。
贝笙凝视着那幅熟悉的画作，心里十分难受。艾希雅还在薇瓦琪号上的时候，她的舱房里挂的就是这幅画。这画不是好好地从墙壁上拆下来的，而是在匆忙间拉扯下来的，扯坏了柔美的玫瑰木画框，而画作的主题则是苏醒之前的薇瓦琪。在这幅画中，那人形木雕静止不动，她的头发是黄色的，龙骨分水而过。派巴斯的技巧高超，画作上的云仿佛正在迅速地扫过天际。贝笙最后一次看到这幅画时，它仍牢牢地钉在舱壁上。艾希雅离船的时候，是不是把画留在船上没带走？这画是海盗从薇瓦琪号上抢走的，还是盗贼从维司奇大宅里偷出来的？第二个推论好像说不通。窃贼若是从缤城偷走这样的东西，绝不会拿到海盗群岛来变卖，因为艺术品唯有拿到恰斯国或是哲玛利亚城才能卖得高价，所以这画理应是从薇瓦琪号上抢走的。可是这也说不通，贝笙实在不相信海盗船能追得上那艘灵巧的活船。艾福隆·维司奇当船长的时候，薇瓦琪尚未苏醒，即使如此，船长也能把所有想追上去的船甩得远远的。如今薇瓦琪苏醒过来，若有心要走得快，论理说应该是什么船都追不上她的。
“阿贝，这船你认识？”芬尼以温柔友善的口气问道。
船长发现他直盯着那幅画猛看了。贝笙赶快把失望的表情转化为困惑，并把眉头皱得更紧：“派巴斯，我听到这名字就觉得耳熟。派巴斯，派巴斯……不对，应该是‘派培’才对。我记得他是叫做派培。那个人呀，逢赌必诈，可是爬竿爬得比谁都快。”贝笙对芬尼耸耸肩，同时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然而这一招能不能把芬尼骗过去，他并无把握。
“既是活船，那一定是缤城的船。这艘船你一定是知道的，活船毕竟没那么普遍。”芬尼追问下去。
贝笙凑近一步，斜睨着那幅画，耸了耸肩：“活船没那么普遍，这话很实在。但是活船都泊在特别的码头上，不跟普通的船泊在一起。他们自成一区，也不欢迎闲人乱逛。那些缤城商人啊，眼睛都长在头顶上。”
“你自己不就是缤城商人世家出身的吗？”现在不只芬尼船长，连法丁大爷也瞪着贝笙看了。
贝笙勉强笑了两声：“唉，就算缤城商人世家也有穷亲戚呀。我是有个顶着缤城商人头衔的远亲没错，不过我跟他只是同一个玄祖父而已，人家还讨厌我上门哩。所以对不起啦，那船牌上写的是什么名字？”
“薇瓦琪。”芬尼说道，“你以前不就是在薇瓦琪号上干活吗？你跟烛镇的那个中介是这么说的。”
贝笙暗暗咒骂自己吃太多辛丁，结果记忆模模糊糊，连跟那个中介讲了什么话都忘了。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我是跟他说，我以前在薇纳希号上当大副。薇纳希号是六大公国来的船，不是出自于缤城，船上的水手都是野蛮人，竟把鱼头炖汤当作是上好的佳肴。如果你喜欢这种同事，那么薇纳希号倒算是不错的船啦，但我可受不了。”
芬尼与法丁都尽本分地咯咯笑两声，这个笑话虽无趣，但是这样讲就足以引开他们的注意力。法丁又把那幅画盛赞一番，芬尼则摇摇头表示没兴趣。最后法丁以做作的姿态，极为谨慎地把那幅画包起来，仿佛要以此来强调此物价值非凡，可惜芬尼不识货。芬尼已经在翻阅其他的卷轴了，贝笙则努力恢复原先的戒备，可是他心里平静不下来。画框破损，表示画是在匆忙之间被人硬扯下来的。画被人抢走了，那艾希雅呢？她是不是沉入了海底？法丁的一个儿子经过贝笙身边，恐惧地对他瞄了一眼，贝笙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怒视着墙壁，于是换了个柔和一点的脸色。
薇瓦琪号上有许多水手都是多年来跟贝笙并肩工作的好同事。葛力这个人接起绳索来比寻常的人撒谎还快，还有那个爱讲笑话的康弗利，其他五六个跟贝笙一起住在艏楼的水手们的脸孔一一在他心里浮现。船上的打杂小弟阿和看起来倒有成为一流水手的底子，前提是他没有因为恶作剧得太过分而先送了命的话。贝笙心里暗祷，若是海盗留他们一条活路，叫他们改行当海盗，希望他们会识时务地答应下来。贝笙越想越多，巴不得跟那个生意人问个够。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问个清楚，却又不至于让人看出他的意向？想到这里，贝笙突然懒得多想，干脆豁出去了。
“这幅画，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贝笙问道。
法丁和芬尼一起转头瞪着他。
“你管这干嘛？”芬尼船长问道，他的口气可不悠闲。
法丁大爷插嘴了，他显然还希望能把这幅画推销出去：“这画是从那艘活船上取下来的。活船难得落入他人之手，而这个如假包换的纪念品恰好纪念这件特别的事迹，所以更是难得中的难得。”法丁大爷再度为这幅画大吹大擂，同时又把画从裹布中取出来。
贝笙把嘴里含的辛丁换了个位置。“你越说越离谱了，”他以粗哑的声音说道，直视着芬尼船长的眼睛，“刚才我就觉得这事有蹊跷。船上挂的画十有八九都是船本身的画像，可是大家都知道，活船是任谁都追不上的，所以这一定是赝品。”贝笙眼神飘移，假装是碰巧看到了法丁气愤的脸色似的，连忙补充道：“噢，我倒不是说你骗人，我的意思只是说，你可能是被卖画的人骗了。”贝笙对那生意人一笑，他心里知道，若要诱导对方全盘托出，最好的办法就是影射对方遭人诈骗。
这一招果然奏效。那生意人消了气，脸上转变为冷淡且沾沾自喜的表情。“才不呢。不过你觉得这难以置信，我倒可以理解。拿下活船可是不朽的功绩，平常的人是做不到的，但是柯尼提船长就是有他的办法。如果你听过柯尼提的名声，就不会感到意外了。”
芬尼船长不屑地啐了一声：“你说的是那个臭屎？他还没死呀？若不是听你这样说，我倒肯拿金子出来赌早就有人把他做掉了呢。那家伙满口胡说八道，该不会到现在都还在鼓吹说他要做什么‘海盗之王’吧？”
法丁大爷听后又气了起来，不过据贝笙看来，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那个肥胖的男子挺直背脊，吸了一口气，他那件俗丽的衬衫随之鼓起，像是被风吹涨起来的船帆。“柯尼提船长已经跟我女儿有了婚约。我对他十分敬佩，而他给我独家专卖权，由我来经销他的货品，更让我深以为荣。我可不能任人侮蔑他的名声。”
芬尼望向贝笙，翻了个白眼。“这么说来，我说的话想必你是听不进去的了。那人是疯子啊，法丁大爷。他带船的本事是一流的，我挑不出一点毛病。只是去年以来，他满口胡言乱语，说什么他天生注定要成为海盗群岛之王，而且还有人谣传，柯尼提特地到异类岛去，逼着异类预言说他的确会称王。唔，你说嘛，我们大家自由惯了，怎么会想要捧个国王出来管我们？呸！接着就传出消息，说柯尼提不断追捕运奴船，为的不是发财，而是要把船上的奴隶放走。倒不是说我不同情那些被铁链锁在船舱里的可怜虫，我看了也真的很难受。但是那个可恶的柯尼提越闹越大，弄得那个童子大君要派巡逻船来追捕海盗，我也很难受呀！那个小子脑袋发昏，竟然不把这事当作哲玛利亚国内事务来处理，反而聘请了恰斯战船，名义上说是要把这里整肃干净。可是那些恰斯战船做了什么？他们拦截最好的货色，然后推说都是海盗下的手。”芬尼摇了摇头，“‘海盗群岛之王’。是哦，旁人把我们海盗越抹越黑，这就是有人称王之后给我们带来的‘好处’！”
法丁大爷顽固地叉手抱胸：“不，才不呢，我亲爱的朋友。我这个人的原则是不跟客户争辩的，但是你这样看，眼光未免太短浅了。柯尼提这样做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啊！奴隶被他救出来之后就留在本地，所以我们这里的村镇不但多了能生孩子的女人，还多了各种匠人和艺术家。以前，逃到我们这里来的都是什么人？杀人犯、强暴犯、小偷和强盗等。偶尔有几个像你我这样的老实人沦落至此，就得想办法在这一团混乱失序中谋个老实的营生。但是柯尼提改变了这一切。他让我们的村镇蓬勃成长，而且这些新来者不求别的，只求能够再度自由地生活。我们这里，原来是以变节、逃难的人为大宗，所以时时哄乱纷扰，怎么也定不下来，但是柯尼提若能起来掌权的话，我们就会变成国家。柯尼提的确挑起了大君的怒火，这话没错。大君沉迷于迷药之中，一切任由身边的女人和顾问摆布，只是我们这里还有人看不出这一点，仍盲目地相信我们应该忠于大君。不过出了这事之后，大家可都看出他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物了。以前大家多少是心向大君的，但是大君这等行径戳破了这个虚渺的幻想。如今大家可都逐渐领悟到，我们只要好好保护我们自己就是，根本不需要效忠哲玛利亚国。”
芬尼脸上勉强地浮出应和的表情：“我也不是说柯尼提这个人样样都不好，但是我们不需要国王啊，我们自己管自己就挺不错的。”
此时贝笙半刻意地聊起：“柯尼提，就是那个每逮住一艘船，就把船上的人通通杀掉的那个人嘛？”
“不见得！”法丁反驳道，“除非逮到的是运奴船，他才会这么做。不过我听人谣传，柯尼提特别开恩，让那活船的船员留了几个活口，尽管那活船是被拿来用作运奴船。听说那活船被柯尼提救出来高兴得不得了，如今她可是死心塌地向着柯尼提船长呢。”
“活船被人拿来作运奴船？而且活船被逮住之后，竟然遗弃了她的家人？”贝笙摇了摇头。法丁说这种话既好笑又可恶。接着他对船长说道：“我是不认识这艘活船啦，但是从小到大，活船的故事我不知听了多少，所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两件事情都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了？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啊！”法丁望望贝笙，又看看芬尼。“你们信不信都无所谓。”他以高人一等的语气说道，“现在你们离分赃镇只有一天的航程，如果你们不相信，就亲自去走一趟嘛。那艘活船因为要整修，已经在分赃镇待了大半个月了，你们自己去向柯尼提从那活船船舱里救出来的奴隶——如今他们可是自由人了——问问看就知道了。我自己是没跟那活船讲过话，但是胆子大的、敢去跟活船讲话的人都说，那活船对她的新船长赞不绝口。”
贝笙的心脏跳得又快又急，好像怎么也吸不够空气似的。这一定是胡说八道，就他对活船和薇瓦琪的认识，这两件事情不可能是真的，可是法丁大爷这些只言片语的证据却证明事实如此。贝笙勉强自己耸了耸肩，为了放松喉头而咳嗽了一声。“这要看船长的意思，”他好不容易应道，接着以夸张的动作，把嘴里的辛丁换了个位置，含着它模糊不清地说道，“做决定的是船长。至于我嘛，”贝笙把木棍从这一手换到另一手，接口道：“我负责别的。”他对他们两人露齿而笑。
“你若是肯去分赃镇走一趟，看到的货品会更齐全。”法丁大爷突然又变回了生意人本色。一讲起这些生意经，他脸上又开始堆笑：“我的仓库就设在分赃镇。柯尼提最近几次的收获都收在我的仓库，里头应有尽有。不过从那艘活船上拿下来的货少之又少，因为那活船的主要货物是奴隶，而凡是奴隶，柯尼提都放他们自由了。柯尼提保留了他所中意的船员舱房，其余地方都重新改装。到现在为止，他都还不肯邀请外人上船参观，不过我听人说，船长室的房间是一流的，木料好，黄铜的部分都擦得闪闪发亮。”
芬尼船长咕哝了一声，听不出他这一声是什么心情。贝笙一动也不动。芬尼船长的眼角一闪，看来是动心了。他可以亲眼看看那艘被逮的活船，说不定还能跟那活船讲讲话。有了这样的证据，再加上法丁保证这幅画乃是从那艘活船上拿下来的唯一战利品，芬尼船长很可能会因此把画买下来。稀有的东西要卖高价绝不是问题。芬尼清了清喉咙：“唔，那幅画先搁着吧。我的船舱还有点空间，倒是可以去分赃镇瞧瞧有没有什么货能补一两件。如果我看到这艘活船，而你所说不假的话，我就把这画买下来。好啦，我们来谈正事吧，去年你卖给我的那批织锦画还不错，你现在还有没有货？” 槌子声、锯子声此起彼落，各处舱梯中都充塞着硬木屑和新上漆的味道。原本薇瓦琪号的甲板上、船舱里挤满了奴隶，如今则只见一群一群的木匠和造船工。温德洛绕过一个正在为修好的门框涂上亮光漆的人，再低身躲过一个扛着一方方蜂蜡砖的小学徒。薇瓦琪号正在修复，速度快得惊人。船在奴隶暴动中受到的损害几乎都已修复一新，船舱不但刷洗过，还小心地用芳香药草熏香。再过不久，除了甲板上的血迹之外，就再也找不出受损的迹象了。至于那血迹，无论是用砂纸磨还是用水浸泡都弄不掉，因为巫木是不会遗忘的。
索科活跃地四处走动，监督每一个人的工作。他的声音宏亮，众人一听到他的话就忙不迭地跳起来把事情办好。依妲比较低调一点，但是也令人不敢不从。她从不朗声下令，但只要轻声细语地讲上一两句话，就能收到同样的效果。水手们被她称赞一声，就会高兴得脸上放光。温德洛一直在偷偷观察依妲，他本以为她在差使人的时候一定咄咄逼人、冷嘲热讽、毫不给人留余地。温德洛常常在讲话的时候吃她的亏，所以他心想依妲平常待人的态度必也是这样。谁知温德洛却发现，她不但风采迷人，又让人心服口服，同时他也发现，依妲处事圆融高明，既能达成她所要的目标，又不至于影响索科的权威。而大副与船长的女人同时现身时，他们两人则显得既合作又竞争。温德洛看了好奇又疑惑：他们之所以契合，是因为柯尼提而起，然而他们之所以竞争，也是因为他。
一个人怎能令这两个南辕北辙的人同时对他忠心不二呢？在修院的时候，温德洛常常听到一句老话：“人就是莎神的工具，而莎神的手，什么工具都能使。”往往一个看来不会成才的新手突然绽放出出色的才能之时，大家就会有感而发地说出这句话。毕竟在莎神眼中，所有事物的存在都有其目的，而人则是因为人性的局限，所以才总是看不懂莎神的脉络条理。也许柯尼提真是莎神的工具，而且深明自己的命运所在。在温德洛看来，像这样奇怪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他一时举不出例子来而已。
温德洛在一扇新修复的门上敲了敲，拨动门闩开门进去。虽然斜阳从舷窗照进来，但舱房里仍显得黑暗闭塞。“你应该开开窗，让新鲜空气流进来才是。”温德洛大声地说出心得，放下他端进来的托盘。
“门好关。”他父亲粗暴地答道，接着伸直了腿站起来，凌乱的床上印出了他的身形，“你这次给我送什么吃的来？长满面包虫的锯屑蛋糕吗？”他朝仍然开着的舱门怒视了一眼，气愤地大步走过狭小的房间，用力地关上门。
“洋葱芜菁汤和大饼。”温德洛一点也不动气地答道，“今天船上的每一个人吃的都是这两样。”
凯尔·海文闷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他端起汤碗，并将指头伸入汤中。“冷的。”凯尔抱怨道，也不就座，就站着喝汤。他把汤咽下去的时候，蒙着薄须的喉头跟着起伏。温德洛心里想着，不知他多久没刮胡子了。凯尔把汤碗放下来之后就直接用手背揩了揩嘴。他一看到儿子在瞪他，便毫不客气地回瞪过来，怒道？“怎么？他们像是关狗似的把我关在这个狗笼子里，你还期望我有什么仪节不成？”
“如今门口已经没人看守了，况且几天前我问柯尼提能不能让你到甲板上去走走，他也答应了。他说，只要我跟你同行，并负起责任就行了。而你把舱房当牢房，守在这里不肯出去，那是你自己的决定。”
“瞧你把我说得像是个笨蛋。你倒拿面镜子来，让我看看我有没有你说的那么笨。”温德洛的父亲恼怒地反驳道。接着凯尔一把抢过大饼，用大饼去吸碗底的汤汁，大口咬下去，“你就是故意要让我好看，对不对？”满口食物的凯尔一边嚼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我跟你去甲板上走走，接着哪个鬼鬼祟祟的狗娘养的就冒出来，往我身上捅一刀，然后你就装出惊惶得不得了的样子。不过你心里才不在乎呢，因为你只要靠这么个诡计就可以除掉我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底在打什么主意，你讲了一大套好听话，就是为了要让我上钩。不过你这个人最没种，所以不敢自己下手。哟，当然了，这小家伙还穿裙子咧，哪来的胆子杀人？小家伙只会跟莎神祈祷，大眼睛东看西看，唆使别人去做肮脏工作，免得把自己的手弄脏。这是什么？”
“艾达草煮的茶。如果我真的恨不得除掉你，那么一定会在茶里下毒。”温德洛听到自己竟然冷酷地讥讽他人，心里颇为震撼。
他父亲本来要把陶杯送到唇边，听到这话便停住了，嗄哑地大笑道：“你才不会下手呢，你绝不会亲自下毒。你一定会找别人下毒，再把茶送给我喝，这样你才能装作这些坏事都跟你无关。接着你再到处哭诉说那不是自己的错，当你爬回你老娘身边之后，你老娘还会信以为真，并把你送回修院去。”
温德洛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说话，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这个人疯了，你再怎么谈下去也唤不醒他。他的心性已经变了，唯有全能的莎神才能把他治好，然而就算有此机缘，也得看他肯不肯自救了。温德洛硬挤出一点耐性来应付这个场面。他一边穿过小房间去开窗户一边说服自己，他之所以镇静，是因为他还有一丝耐性，而不是因为他存心反抗。
“关上！”他父亲怒道，“那个小镇臭气冲天，你以为我爱闻那个味道吗？”
“房里尽是你的体臭味，比起来，外面传来的臭味可不差到哪里去。”温德洛反驳道，接着往旁边横走了两步。他脚下就是他自己的床垫——只是他很少睡这里——以及几件他可以声称自己所有的衣物。名义上，这是他们父子俩的房间，但实际上，温德洛大多是在离薇瓦琪最近的前甲板上露宿。由于跟薇瓦琪离得近，温德洛不免察觉她的思绪，并且因为她的中介而感受到柯尼提的梦境，所以并不怎么舒服。不过，跟薇瓦琪为伍，总比跟暴躁易怒、什么都看不顺眼的父亲作伴来得好。
“他什么时候才会去要赎金？”凯尔·海文突然问道，“这笔赎金绝对是很丰厚的。你母亲大概能凑点钱出来，再加上缤城商人帮忙，把活船赎回去一定不成问题。这个柯尼提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他可以靠我们弄到一大笔赎金？你应该解释给他听啊，他派人去要赎金了没？”
温德洛叹了一口气。又来了，这次他决定一次就把话说死，看看能不能借此让他父亲住口。“父亲，柯尼提并不想拿船去换赎金，因为他打算把船留为己用。这也就是说，我必须留下来跟船待在一起。至于你呢，我不知道他对你有什么打算。我是问过，但是他什么都不肯说。我可不想惹他生气。”
“惹他生气又怎么样？你就不怕惹我生气！”
温德洛叹了一口气：“因为他那个人无从预测啊。要是我多说两句，那么他说不定会……躁进，以便展现他的权力。据我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等下去。等久了，他就会看出把你拘禁在此对他其实无一好处。再说，他的伤势好起来之后，跟他说道理也比较说得通了。要不了多久——”
“全船上下的人都嘲笑我、鄙视我，恨不得我死，再这样关下去，要不了多久，我也就跟活死人没什么两样了。他把我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只给我吃粗食，而且只准我跟白痴儿子作伴，其余谁都不能见。怎么，他是想逼我崩溃吗？”
此时凯尔已经吃完东西，温德洛一语不发地抄起托盘，转身就走。“没错，你就逃吧！我说的都是真相，你听不下去，干脆就逃得远远的！”温德洛也不回答就打开房门，只听他父亲在身后说道：“顺便把尿壶拿出去倒干净！臭死了。”
“要倒你自己去倒。”温德洛不怀好意地断然说道，“没人拦你。”
他出来之后随手关上门，由于紧抓着托盘，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颚骨也因为咬紧牙关而作痛。“怎么会这样？”温德洛大声地自言自语，接着轻声地对自己说道，“那样的人怎么会是我的父亲？我觉得我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然后，他感觉到船因为怜悯而若有似无地颤抖了一下。
就在温德洛走到厨房之前，莎阿达赶了上来。其实温德洛离开他父亲的房间之后，就察觉到莎阿达在跟踪他，但是他原本希望自己能避得开。那个教士越来越可怕了。依妲划了他几刀之后，他消失了一阵子，躲在船舱里，像木头里的蛀虫，唆使那些先前曾为奴隶的男男女女生出坏心眼。不过近日以来，众人的不满情绪已经渐渐消散了，这是因为柯尼提和他的手下对待众人无分轩轾，在食物方面，不管是曾为奴隶的人还是船员，都是一样的份量，而且船上的活儿每个人都得卖力做好。
船抵达分赃镇之后，柯尼提就派人跟那些先前曾为奴隶的人说，想要下船的皆可下船享受自由的人生，柯尼提船长祝愿他们下船之后一切都好，也希望他们好好掌握这个人生的新开始。若有人想留下来当水手，那也可以，不过这样的人得先证明自己有本事，且必须忠于他才行。温德洛看得出柯尼提这一招很高明，这等于是在叫莎阿达缴械。任凭哪个奴隶，若是要以海盗为职，而且有相当本事，就可以留在船上；若非前者，则可上岸过自由的人生。不过想也知道，选择第一条路的人并不多。
个子较温德洛高、年纪也比他大的莎阿达突然绕过来，走到他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温德洛打量莎阿达身后，发现他是只身一人。想来他那几个地图脸护卫大概已经去迎接他们自己的人生了吧。莎阿达的面容只见不满又狂热的表情，他的头发凌乱，散落在额头上，衣衫看来已经数日未洗。莎阿达眼里燃着火，对温德洛指责道：“我看到你从你父亲的房里出来。”
温德洛的口气温文儒雅，不过他对莎阿达的问题置若罔闻：“你到现在还留在船上，我倒很惊讶。我敢说，像分赃镇那样的地方一定很需要你这样的莎神教士，那些重获自由的奴隶若是能在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得到你的赐福，一定感激不尽。”
莎阿达眯着黑眼望着温德洛。“你这是在笑我，你在嘲笑我的教士身份，然而你若是嘲笑我，就等于在嘲笑你自己、嘲笑莎神。”莎阿达突然伸出一手抓住温德洛的肩膀。虽然冲击力很大，但温德洛还是努力抓紧他父亲食毕早餐的托盘，免得盘里的碗盘掉落在地，同时站稳脚跟。莎阿达继续说道：“看你的行径，你是早就扬弃莎神，也扬弃了你所受的教士训练了。这艘船乃是借亡魂重生、借亡魂说话的鬼船，然而你既敬奉莎神，也就是生命之神，那么就不该侍奉这样的鬼船。不过你现在悔改还不晚。你别忘了过去所受的教诲，从现在起，扬弃亡魂，选择与生命和正义为伍吧。你明知道人们之所以兴起，是为了将这艘船据为己有，既然如此，你就应该把船交回他们手上。这一来，这艘以血腥和伤痛为旗帜的船便可成为自由与正义的代表。”
“放开我。”温德洛平静地说道，并设法扭身脱开莎阿达的掌握。
“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了。”此时莎阿达离温德洛非常近，近得温德洛闻得到他的口臭味。莎阿达继续说道，“这是你为自己以往的过错赎罪，并踏上真正荣耀之路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快把你父亲交出来，让众人公审，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大家或许会原谅你以往的过错。就我而言，如果你把你父亲交出来，那我就不会再追究你的事情。然后，你必须把这艘船交给当初起而推翻船员的人，因为他们才是理应拥有这艘船的人，你必得让柯尼提看出这个道理。他已是将死之人了，是挡不住我们的。我们曾经起而推翻暴君，难道柯尼提以为我们不能再重来一次吗？”
“我倒认为，如果我把这些话讲给他听，那么你一定死路一条，连我自己也别想活了。莎阿达，你也该满足了，柯尼提已经给了你新生的机会，你就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吧。”温德洛想要扭身脱开，但是莎阿达却把他抓得更紧，还露出一口白牙地吼起来。温德洛觉得自己的自制力渐渐销蚀了。“你马上放开我。”他突然生动地忆起当初奴隶暴动时莎阿达的所作所为。当时困在船舱里的莎阿达一脱开锁链，第一个行动就是取了甘特利的性命。然而甘特利也算是个不错的人，在温德洛眼里，甘特利可比莎阿达高尚得多。
“我警告你——”那个从前曾为莎神教士的男子开口道，但是就在此时，温德洛隐忍的悲伤和愤怒突然爆发了出来。他使劲一推，大力地用木托盘撞进莎阿达的肚子里。莎阿达没料到有这一招，在这么一撞之下踉跄后退，大口喘气。温德洛心里有几分觉得这样对付他就够了，应该走了。但接着他却丢下托盘，抡起拳头在那男人的胸膛上揍了两拳，这让他自己也很惊讶。温德洛仿佛置身事外地看着自己先出右拳，再挥出左拳，这两拳都打得很实在，打在人身上发出砰砰两响。不过即使如此，他看到那个比自己高的男子蹒跚后退，抵在墙上慢慢往下滑时，仍感到很惊讶。他惊讶的是自己不但出拳猛狠，而且还因为把那人打倒而颇为自满。温德洛咬紧牙关，忍住那一股想要伸腿去踢莎阿达的冲动。
“你别来惹我。”他低声对莎阿达怒吼道，“你要是胆敢再跟我讲话，我一定杀了你。”
莎阿达颤抖着扶墙站起来，咳了几声。他喘着气，同时手指着温德洛：“你瞧你变成什么样子了！这不是你说的话，这是那鬼船在用你的嘴讲话啊！你快逃吧，小子，再不逃，你就永远沦落下去了！”
温德洛转身大步走开，连掉在地上的碗盘和托盘都不去捡。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无法面对真相而远远逃开。 躺在床上的柯尼提翻了个身。他一天到晚困在这张床上，已经腻得要命了，可是温德洛和依妲都苦劝他再忍一阵子。他皱眉望着自己的镜中倒影，放下剃刀。他刚把上唇的八字胡修剪过，所以面容好看很多，但是他的黑皮肤看起来灰灰黄黄的，脸颊也变得瘦不见肉。他对着镜子演练他最拿手的怒视，有感而发地对空荡荡的房间说道：“怎么看起来像死尸似的。”就连他的声音也显得空洞。他大力甩开镜子，注视着自己的双手，觉得手背的青筋浮胀得厉害。他翻转双手，瞧瞧自己的手掌，这双手瘦弱得像鸟爪似的。接着他抡起拳头，但是一看到那无力的空拳，不禁轻蔑地啐了一声。这简直就是在旧绳的末端打个结而已，算什么拳头。以前那个巫木护符紧贴住他的脉搏，如今却空落落地挂在他的手腕上，那银色的木头看上去也是灰灰的，死气沉沉，仿佛柯尼提这一病，巫木护符也连带地丧失了活力。柯尼提抿着嘴，挤出一抹微笑。好，这护符本该替他带来好运，结果呢，却让他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既然如此，就让它一起承担他的命运吧。柯尼提以指甲敲了敲那护符，嘲笑道：“怎么，你没话要说吗？”但那护符全无反应。
柯尼提再度拿起镜子，揽镜自照。他的腿伤正在愈合，他们都说他一定能活下去，可是他若是再也无法赢得手下的敬重，那么就算能活下去又有何用？如今的他看来像是骷髅一般，这种憔悴的面容令他想起分赃镇街头的乞丐。
他重重地把镜子摔在床边的桌子上，一半是要看看自己能不能把镜子摔破，可是豪华镜框裹着的厚玻璃还是好好的。接着他拉开被单，怒目瞪着自己的断肢，那断肢像是灌得不好的香肠，末端稍有萎缩。他野蛮地用指头去戳断肢，以往一碰到断肢时那种椎心刺骨之痛，如今已经没有了，所以现在他这么一戳，只留下麻麻痒痒的不适感。他抬起断肢，那断肢看着不像人腿，反倒像是海豹的鳍。柯尼提心里失望至极，他开始想象自己淹没在冰冷的海水里，任由死亡攫住自己，就算口鼻吸入冷水，也不肯吐出或是呛出。想必那样求死一定很快。
热切求死的心情突然退却，徒留柯尼提无助地躺在原地。毕竟如今的他就连想要了结自己的性命都做不到，更不用说走到船栏边。只怕他才拖着走出房门不远，依妲就会拉住他，又哄又劝地把他扶回床上来躺着。说不定，依妲之所以要把他的腿砍断，为的就是要把他困在床上。对，她之所以砍了他的腿去喂海蛇，就是为了日后要驾驭他而下的毒手。她打算把他当作小宠物似的留在这屋里，这样她才能秘密地削减他的权力，以待有朝一日取代柯尼提成为这艘船的船长。柯尼提咬紧牙关、握紧拳头，一时间几乎被怒火冲昏了头，接着他想象出依妲如何为了这个毒计而筹划数月的细节，努力地把自己的怒火越烧越旺。想也知道，依妲最终的目的一定是为了要把这艘活船据为己有，而且这个计划索科很可能也有份。既然如此，他一定得非常小心，以免依妲和索科二人得知他已经起疑了。要是他们二人发现他知道了实情，那么他们说不定会……
这太荒谬了。这个想法既荒谬又愚蠢，根本就是因为他长期静养、胡思乱想而起的。他若是往那个方向想，那是自甘堕落；他若是真要专心思索，那就想想自己要如何早日恢复健康吧。依妲这个人可以挑剔的地方可多了，包括教养不好、欠缺仪节，但她是绝不会密谋奸计来对付他的。他要是卧床卧得厌倦，只要直接跟他们说明白就行了。今天是个明媚的春日，只要有人扶着，他就可以去前甲板瞧瞧薇瓦琪。薇瓦琪若是亲眼见到他一定很高兴，况且他们两个已经很久没聊了。
柯尼提依稀记得一件发生在小时候、令他颇为厌恶的事情：他好不容易拿到了一件他不该拿的东西，母亲温柔的手小心地把他胖嘟嘟的指头剥开，取走了那件东西。当时，他母亲一边跟柯尼提讲道理一边把他手里的东西拿走，可是那个叫做刀子的东西，一头是亮闪闪的木头、一头是亮闪闪的金属，煞是好看。柯尼提还记得，当时他并未因为母亲的温柔劝告而乖乖放手，反而不悦地大吼大叫。而此时柯尼提心里也有同样的反抗感，他才不想讲道理，才不想平息怒气呢，他只想好好发一通脾气。
可是薇瓦琪在他心里。薇瓦琪的存在与他的本体交织在一起，她把他的愤怒和疑心拿开，放到他够不到的地方，但是他孱弱得无法抗拒，最后落得不知因何而生出满腔的不满，恼得头都痛起来了。柯尼提一眨眼，挤出了一行热泪。他嘲笑自己，怎么像女人一般爱哭。
有人敲门。柯尼提拿开捂住脸的手，又抖了抖被子盖住残腿。过了一会儿，他心神平静下来，于是清了清喉咙：“进来。”
他本以为是依妲，结果来人是那个少年。温德洛犹豫地站在门口。黯淡的舱梯框住他的身形，船尾窗户的光照亮了他的脸，不过他脸上的刺青正好隐在阴影里，所以只见那无瑕且开朗的半边脸。“柯尼提船长？”温德洛轻问道，“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的事，进来吧。”柯尼提一看到温德洛，心里就生出暖意，不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因为船的关系吧。自从他把少年纳入羽翼之下后，那少年的外表改进了不少。那少年朝着他的床走来，柯尼提对他笑笑，而那少年也害羞地答以笑容，使柯尼提看了很高兴。温德洛的黑发整齐地梳在脑后，绑成传统的水手长辫。依妲做的衣裳很适合他，此时那少年把略嫌宽大的白衬衫塞在蓝黑色的长裤里。他是个瘦而灵活的年轻人，只是以他那个年纪而言身材矮小了点。他脸上晒多了太阳，看着很健朗。他的棕肤、白牙、黑眼和黑裤，与他身后黝黑的走道融合在一起，那是恰到好处的光与影所绘成的美好画面。就连那少年从暗处走到较亮的房里之时，他脸上那犹疑、关怀的脸色也是一绝。
温德洛再往前走了一步。由于光线的关系，那刺青突然变得鲜明起来，更讨厌的是，那刺青是个无法去除的瑕疵，在那少年纯真的相貌上留下污点。那海盗从少年的眼中看出他心里的难过悲伤。“怎么会这样？”柯尼提突然问道，“你脸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记号？他有什么借口？”
那少年伸起一手掩颊，脸上闪过一抹羞愧、愤怒与困惑皆有的表情，接着又变得面无表情，不冷不热地低声说道：“他大概是想给我个教训什么的吧。也许这算是报复，毕竟我这个儿子跟他的理想差得太远，所以他不把我当儿子，反而把我降格为奴隶。或者……也许他有别的理由。我想，他对于船与我之间的关系是很嫉妒的，他之所以把薇瓦琪的样子刺在我脸上，是要借此来表示薇瓦琪与我同为一丘之貉，因为我们两个都排斥他。可能是这样吧。”
温德洛讲话的时候，柯尼提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心里有了个领悟：那少年虽然讲得若无其事，却仍难掩内心的痛苦，而他之所以试图用各种理由去解释，正可显示这是他经常思索而又不得其解的问题。据柯尼提猜测，温德洛虽想出了这么多理由，但是看来他自己对这些说法都不满意。柯尼提看到这个情况，就知道温德洛的父亲从来也懒得跟儿子解释这刺青到底是什么缘故。那少年走到柯尼提的床边。“我得看看你的‘残桩’。”这少年真是直率。温德洛既不将之称为“腿”，也不称之为“伤”，如今那已是“残桩”了，所以他就直接称之为“残桩”。他没有为了顾全柯尼提的心情而矫饰一番，这样的直率倒让柯尼提觉得很安心。这少年很真挚，他是不会说谎的。
“你刚才说，你以前很排斥你父亲，现在你对他的心情仍是这样吗？”柯尼提问道，不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得追根究底不可。
那少年的脸上闪过一抹阴影。一时间，柯尼提认为他接下来一定是要说谎的了。但温德洛开口时像是在讲述无可救药的真相。“他是我父亲。”他像是抗议似的吐出了这几个字，“所以我得对他尽为人子的责任。莎神要求我们尊重父母，并以父母的贤德为乐。但是老实说，我希望——”讲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仿佛这几个字令他感到羞愧，“我希望我往后的人生与他再也不相干。不是要他死，不是，我并不希望他死。”温德洛发现柯尼提专注地望着他，赶快补了这么一句。“我只是希望他到别的地方去。我虽希望他安全，但是——”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因为愧疚而结巴起来，“但是我也希望他走得远远的，免得我穷于应付。”他几乎像是喃喃自语地继续说道，“这也免得我每次被他一看，就觉得自己渺小低劣。”
“这我可以安排。”柯尼提轻松地答道。那少年听了，脸上显出惊惧的表情，一看即知他在怀疑柯尼提到底是要如何帮他如愿。他开口想要讲话，但接着又闭上嘴，想必还是觉得保持沉默比较安全。
“那个刺青让你很不自在吗？”柯尼提问道。这时温德洛掀开了他的被子。那少年教士弯下身，伸出双手悬在柯尼提的断腿上空。柯尼提觉得断腿处有一种痒痒的触感。
“等一下再说，”温德洛平静地应道，“让我先试试这个。”
柯尼提本以为温德洛会做什么动作，谁知他接下来却一动也不动。他的双手悬在断腿上空，近得可以感觉到掌心传来的热气。温德洛的目光专注地望着自己的手背，舌尖伸了出来。他全神贯注，咬住了舌尖，悄然无声地呼吸，轻得仿佛根本就没有呼吸。他的眼瞳越来越大，手微微地颤抖起来，像是在使什么大劲一般。
过了好半晌，那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以呆滞的目光朝柯尼提脸上瞧了一眼，失望地耸耸肩，又叹了一口气。“你应该会有感觉才对，我一定是哪里做错了。”那少年皱起眉头，又想起刚才柯尼提问起刺青的事，于是他以聊天气的口吻说道：“如果想到的话，是觉得不大自在，要是没有这个刺青就好了。不过，这刺青不但存在，还会陪我一辈子，所以我若是明智的话，就应该早早地接受这个刺青，把它当作是脸庞的一部分。”
“这怎能算是明智？”柯尼提追问道。
温德洛笑了笑。一开始，他的笑容颇为无力，但是他开始讲话之后就变得越来越真诚。“我们修院的人常说：‘聪明的人，为求与自己安宁共处，总是不绕远路，直取最快速的捷径。’而接受现实就是最快速的捷径。”温德洛讲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双手轻轻地放在柯尼提的“断桩”上，但却抓得很牢。他问道：“这样痛不痛？”
热力从少年的掌心传来，不断发散。此时有一股热流冲过了柯尼提的背脊，这一激，使得那海盗几乎麻木。温德洛的话仿佛在他的骨头中回响：接受现实。接受现实就是与自己安宁共处的最快捷径。这就是智慧。这样痛不痛？安宁是最好的，难道安宁还会痛吗？柯尼提的皮肤紧皱起来，麻痒的感觉传遍全身。他喘着吸气，无法回答。他浸润在那少年单纯的信念之中，那信念犹如暖流般舒畅地在他的周身游走。没错，那少年说得很对。就接受吧，没什么好怀疑的，也没什么好否认的。在这之前，他怎么老是胡思乱想？他怎么会因为虚弱而想岔了呢？他之前竟想投海求死，现在想来，只觉得那种想法太不足取，那不过是弱者自怜自艾的牢骚话罢了。如今柯尼提一心求生，他本来就应该继续活下去。海蛇虽吃了他的腿，但是他的好运仍在，就是因为他的大好运气，他才熬得过来，毕竟那海蛇不过只吃了他一条腿而已。
温德洛移开了手。“你还好吧？”他担心地问道。由于柯尼提的感知变得更为灵敏，所以听来只觉得温德洛的声音太响。
“你把我治好了。”柯尼提粗嗄地喃喃说道，“我已经好了。”他撑着自己在床上坐起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腿。一时间，他几乎以为他会看到那条腿复原得完好如初。不过他的腿已经没了，如今只剩“残桩”，而光是看到那“残桩”就会令人心生伤感，但其实他也不过是身体变了形状而已。这就好比说，以前的他既年轻又不长胡子，不过那已经过去了；以前的他用两条腿走路，如今的他得学着靠一条腿走路。就这样，没什么。世事多变化，接受就是了。
柯尼提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了温德洛的双肩，把他拉近。温德洛痛得叫出声来，但仍伸手扶住柯尼提的舱床，免得跌倒。柯尼提双手捧着温德洛的下巴，一时间，这少年挣扎不已。接着温德洛与他四目交会，那少年越是看，眼睛就睁得越大。柯尼提对他笑笑，伸出拇指，从那少年的刺青上摩娑过去。“把它擦掉吧。”柯尼提命令道，“这刺青虽在脸上，但是深只及肤，所以你用不着把它刻在自己的灵魂上。”柯尼提继续捧着那少年的脸，如是过了五次呼吸，接着他看到温德洛的脸庞上漾出了领悟惊喜的表情，于是在他额头上一吻，放开了他。温德洛退了几步，柯尼提则坐直起来，腿伸到床外。
“我已经躺腻了，得到外面走一走才行，你瞧我都瘦得不成人形了。我得去外头吹吹风，并且多吃多喝点才行。我马上就要在甲板上发号施令。最重要的是，我得去看看什么事我做得到、什么事做不到。以前索科不是替我做了个拐杖吗？那拐杖还在吧？”
温德洛踉跄地走回床边，眼前的柯尼提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他看了非常惊讶。温德洛结巴地答道：“应该……应该还在吧。”
“那就好。你把我的衣服拿出来，帮我着装。不，我自己可以着装。你把衣服拿出来之后，就去厨房帮我弄一顿好一点的餐点来，如果碰到依妲就叫她来见我，她可以帮我弄洗澡水。好，你快去吧，现在白天都过了一半了。”
温德洛听了连忙去取衣服，柯尼提看了大为满意。那小子办事挺可靠的，俊美的小子有这长处，那是大大有用，这是绝对错不了的。但这少年却不怎么知道他的衣物放在哪里。依妲配衣服的本事比温德洛强多了，他拿出来的这一套差强人意。不过往后多的是时间好好教育他选衣服的眼光。
接着温德洛一鞠躬之后便出了房间。柯尼提把注意力移回自己身上，开始试着自己穿衣。穿上衬衫还不算太难，不过看到胸膛上、手臂上的布料松垮垮地垂下来，未免令人不悦。柯尼提不愿往那个方向多想下去。要套上长裤可就得大费周章了。就算一腿站着靠在床边，还是很难套上裤管。套上裤子之后，布料从断腿处垂下来磨着伤口的新皮，很不舒服。不过柯尼提提醒自己，要不了多久就会长出厚茧，之后就不会痛了。大半截裤管空空地悬在那里，若是依妲在的话，就可以叫她把空裤管别起来，或是缝起来更好。那腿横竖是没了，既然没了，就不必假装腿还在。
柯尼提一边狡黠地咧嘴笑着，一边挣扎着帮好腿穿上袜子和靴子。说也奇怪，只穿一只袜子、一只靴子，竟比穿上双袜双靴还费事！他总是站不稳，动不动就歪倒在床缘。他才刚穿好袜靴，依妲就进来了。她看到柯尼提喜洋洋地倚在床边，吓了一跳，以指责的目光瞪着他。“叫我来帮你就好了嘛。”她把一个脸盆和一罐热水放在床边的台子上。她穿着大红色的衬衫，衬着她的红唇更显娇艳，而她走起路来，下身的黑丝裙在臀间摩动，窸窸窣窣地听来煞是诱人。
“我才不用人帮忙。”柯尼提反驳道，“不过这条裤管是例外，你早该把这条裤管缝起来的。我打算今天下床走走，你知不知道我的拐杖在哪里？”
“你太性急了。”依妲抱怨道，皱眉望着他，“你前天还有点发烧呢，柯尼提，也许你现在觉得好了点，但是这还不能算是健朗。就目前而言，你哪里都不能去，只准待在床上。”她走上前把柯尼提的枕头重新铺整好，仿佛只要这样他就会躺下来似的。她怎敢说这种话？好大的胆子！难道她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而他又是什么身份了吗？
“什么？我只准待在床上？”柯尼提伸出一手抓住依妲的手腕。她还来不及反应，柯尼提便一把将她拉近，用另一手抓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头转过来正对着他，“我健不健朗、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是你能说了算的吗？”柯尼提严厉地训斥道。由于跟她离得近，她急促的呼吸吹在他脸上，她那对大眼睛顿时挑动了他的心思。依妲怕得吸了一口气，一时间，一股胜利的感觉窜过柯尼提全身。这就对了，他先要能够驯服自己的屋里人，不然就别想再度在甲板上发号施令了，他可不能让这女人自以为她在当家。柯尼提以一臂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另一手扯住她衬衫的前襟，将衬衫从头上脱开。接着柯尼提把她拉上来贴在自己身上。依妲惊讶得喘了一大口气。“你这婊子，你才只准待在这床上，哪里都不许去。”柯尼提的口气突然变得粗嗄起来。
“那就依你的吧。”依妲顺从地喃喃说道。她的眼睛又黑又大，呼吸非常急促，柯尼提几乎感觉得到她的心脏在急速地跳动。他把她拉上床，翻身压上去。依妲丝毫没有抗拒。 春夕号驶入分赃镇那个所谓的港口之时，夕阳才刚沉入地平线下。贝笙望着这个扩展至远处的聚落，心里颇为惊讶。多年前他最后一次造访，这里才不过几间破房子、一个码头，再加上几间充当旅店的木棚子。如今这里有几十个窗户散发出蜡烛光，港口里也称得上是船桅如林，连空气中那股脏臭味都变得更浓了。如果把他沿路上看到的村落聚在一起，那么此地的人口很可能会超过缤城，更何况此处仍在不断成长。所以，如果他们推举出自己的领袖，这将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想到这里，贝笙不禁纳闷，这个想要成为海盗之王的柯尼提是不是也注意到了这个地方的潜力？如果柯尼提真的有了这么大的权力，他会做什么呢？芬尼船长似乎认定柯尼提不过是个好讲大话的人罢了，贝笙则热切地希望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春夕号慢慢地经过一长列停泊的船只。夕阳余晖中，贝笙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船影，他的心顿时猛跳起来，随即又沉了下去。那的确是薇瓦琪号，主桅上飘着渡鸦旗。贝笙努力劝告自己，那不过是一艘形体、船桅分布和人形木雕都做得颇似薇瓦琪号的船罢了。然而就在此时，薇瓦琪摇了摇头，并以手指梳过她的头发。那的确是活船没错，而且就是薇瓦琪号。这个柯尼提是真的逮到薇瓦琪号了。如果传言为真，那么这就意味着船上的每一个船员都已经遇难了。贝笙眯着眼睛望着薇瓦琪号的侧影，希望能多看出一点细节。此时闲闲地待在那甲板上的船员寥寥无几，不过那些人贝笙一个都认不出来。然而隔这么远，又在这种昏暗不明的光线之中，他真的能认出那些船员是谁吗？接着贝笙注意到，有一个修长的小个子身影走到了前甲板上，那人形木雕转过头去跟那人打招呼。贝笙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个水手走路的样子看起来挺眼熟的。艾希雅！但是不对，贝笙对自己说道，那人不可能是艾希雅。他与艾希雅在烛镇分道扬镳，当时她说她要在前往缤城的船上找份工作，当时薇瓦琪号并不在烛镇的港口里，所以艾希雅是不可能在薇瓦琪号上的。只是贝笙也深明，有的时候，因为古怪的风向、海流或是船只需要的驱使，也能使得看来最不可能碰上的事情聚在一起。
贝笙望着那个修长的身影走上去倚在船首的风帆上。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希望能从什么迹象或是动作上看出那人到底是不是艾希雅。但是贝笙怎么也看不出头绪，看得越久，反而越深信那人就是她。艾希雅总是像那样歪着头听薇瓦琪讲话啊，而且她总是那样昂头迎风。况且如果不是她，还有谁能那么相熟地跟那人形木雕聊天？贝笙不知道到底艾希雅是因着什么机缘而上了薇瓦琪号，但是船首甲板上的那个人影的确是她没错。
贝笙的心情起伏得很厉害。他该怎么办？他只有一个人，而且绝对不能与艾希雅或薇瓦琪相认。现在他若是设法营救，恐怕不免送掉一条小命，而且往后缤城的人永远也无法得知艾希雅和他或是薇瓦琪号出了什么事。他的指甲深深地戳入结茧的掌心里，紧闭着眼睛，希望能想出到底能做点什么。
芬尼船长在他身后不远处轻声问道：“你真的不认得那艘船吗？”
贝笙勉强自己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耸了耸肩，不过他答话的时候声音还是太紧绷了。“我是有可能见过……不过这我也说不准。我只是越看越惊奇，活船竟然被海盗逮住，真是闻所未闻啊。”
“才不呢，”芬尼吐了口口水，“传说‘大胆’伊果就曾经逮到一艘活船，而且拿那活船来当海盗船用，用了好多年。听说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伊果才能拿下大君的运宝船。大君的运宝船走得虽快，但是再怎么快也快不过活船。伊果有了这次大丰收之后就过着仕绅一般的生活，女人、醇酒、仆人、衣裳，什么都用最好的。听说他日子还过得很风雅呢，他在恰斯国有个大庄园，还在翡翠群岛那里盖了个宫殿。人们还说，伊果临死时把他的财宝藏了起来，又把他的活船凿沉。他的想法是，既然死时无法带走活船，那么就把船凿沉了也好，他得不到的，其他人也别奢望。”
“我从没听过这个故事。”
“这也难怪，毕竟这件事情鲜有人知。人们说，伊果给那艘活船做了记号，又将那活船封口，免得他人得知伊果的财富。”
贝笙僵硬地耸耸肩。“我听着倒觉得伊果的船大概很普通。他只不过是硬把他的船说成是活船，以此来哄骗世人的耳目罢了。说不定是这样啦。”最后贝笙用比较退让的口气补了一句。他张望了一下，确定甲板上只有船长与他两人之后，突然把话题转了个方向：“老大，你记不记得我们几个月前谈过的事情？你问我在缤城有没有门路，如果有的话，你想到缤城走一趟，以便把上等货色用好价钱脱手出去？”
芬尼有点戒备地轻轻点了个头。
“嗯，我在想，要是你把法丁的画买下来，那当然最好是拿去缤城卖啰。缤城的人一看就知道那幅画是什么来历、值多少钱。”贝笙叉手抱胸，再度靠回船栏上，尽量装出得意自满的模样。
“若把那东西拿到缤城去卖的话，恐怕一眼就会被人看破，那不是自找麻烦吗？”芬尼怀疑地指出。
贝笙心里紧张，却故作轻松地说道：“要是你有门路、话又说得漂亮，那么何至于此？好啦，如果你开到缤城，我去帮你找个妥当的中间人，嘿，那你还可以说得像是你在行善呢。就说你听到了这船被劫的悲惨故事，所以把这幅画带回家乡，而中间人则会帮着夸赞，像你这样善心的商船船长，谢礼给得怎么大都不为过。”
芬尼把嘴里的辛丁换了个位置：“大概吧，不过路程这么远，光是为了那玩意跑一趟实在不值得。”
“当然啦！能在缤城脱手的货多着呢，不过我敢说，赚头最多的一定是那幅画。”
“赚头多？是啊，我敢说，麻烦一定也很多。”芬尼皱眉望着落日，过了一会儿，他问道，“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适合拿到缤城去卖？”
贝笙耸耸肩：“缤城自己不出产的或是无法从北方弄来的货色都很抢手。香料、茶……哲玛利亚的烈酒和葡萄酒、南国来的珍奇玩意或是哲玛利亚的古董之类的。”
“你有什么认识的人可以帮我们接头？”
贝笙歪着头应道：“我已经想到一个人选了。”他干笑两声，接口道：“就算这些路都走不成吧，由我自己去接头也无妨。”
芬尼不发一语地伸出一手，贝笙也伸出手与他一握，这样就算是谈定了。贝笙顿时轻松了不少，这一来，他就能回缤城去传消息了。罗妮卡·维司奇想必有的是资金或手段，可以把她女儿和家里的活船都从海盗手里救出来。贝笙歉然地回头对薇瓦琪号和艾希雅瞄了一眼。这个计划虽渺茫，但是他已经尽力了。他只希望艾希雅和船能够安然地熬到那个时候。
接着他突然激愤地咒骂了一句。
“怎么了？”芬尼追问道。
“没事，船栏的木屑戳进了指甲里。我明天要派几个小子把船栏磨光一点。”贝笙转身背对着船长，并装作在检查手指的模样。
远方那个修长的身影正朝着薇瓦琪号船边的海里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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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仆人川流不息地把东西搬上船来，迅速地把乱七八糟的船长室变成豪华的展示间。芬尼船长的海图桌上铺了深蓝色的厚丝绒，丝绒布上摆着五花八门的耳环、项链、手镯和小饰品，款式造型形形色色，一看就知道这些东西的来源并不单纯，有的俗丽，有的高雅，各种珍奇的宝石和金属材料应有尽有。芬尼船长轻松地坐着端详这一室的宝藏，他那肥厚的指头抓着一只精巧的高脚玻璃杯。货主是个出身于杜嘉镇的生意人，自称法丁大爷，此时他毕恭毕敬地站在芬尼船长身边，殷勤地介绍每一件首饰。
法丁大爷指着一套式样简单高雅，包括耳环与项链共三件的珍珠首饰，信誓旦旦地说道：“这些啊，啧，这可是贵族小姐的首饰。你瞧瞧这些珍珠的色泽多么圆润，还有珍珠之间的金线做工多么精致。大家都知道，珍珠首饰戴在热情女子身上最是光芒焕发，而这位贵族千金啊……该怎么说呢，她遇劫之后只对那劫匪看了一眼，就再也不肯离去，就连后来她家里出了赎金也是一样。人家说，这样的珍珠若是送给冷淡的女人，就会勾起她潜藏的激情；若是送给性情原本就热烈的女人嘛，唔，那送礼的男人可就有完全枯竭之虞啰。”
那个生意人说到这里挤眉弄眼一番，露出奸笑，芬尼则乐得大笑不止。
那个杜嘉人很会讲故事，听他讲起来，桌上的每一件首饰背后都有个既浪漫又迷人的典故。这些其实都是赃物，然而赃物如此精心展示，贝笙还是此生首见。想到这里，大副警觉起来，不再看着衣着鲜明的法丁大爷，改而注意他那三个仍在搬运或打理货物的儿子。这几个儿子都沾染了父亲那种炫耀浮夸的气息，他们的衣着都与父亲一样鲜明，料子则与其中一个儿子正在拉开展示的那几匹布相同。法丁的另外一个儿子抱着个精工雕琢的柜子进来，此时他打开柜子的门，展示里头那几层架上的瓶瓶罐罐，至于那些瓶瓶罐罐装的是烈酒、葡萄酒、精油还是香水，贝笙就看不出来了。年纪最小的那个儿子则把白布铺在芬尼船长的舱床上，然后把各式各样的武器、刀叉匙等餐具，以及书本、卷轴摆出来。这些也不是乱堆一通，刀子和刀鞘摆成扇形，卷轴和书本卷或翻到画着插图处，每样东西都是精心陈设，务求引起买主的兴趣。
贝笙最注意的就是这个小儿子。其实在他看来，这些人大概都是勤勉热忱的商人，此外无他，但是自从十天前发生了那个不幸的事件之后，他就立意要更加警戒一点。春夕号的打杂小弟足足用沙石磨了大半天，才把那个歹徒留在甲板上的血渍磨掉。直到现在，贝笙仍说不出他对自己当时的作为有什么看法。他是被那个人逼得不得不行动，他总不能冷眼旁观，任由那家伙抢走船上的东西，对吧？然而从那之后，他便惶惶地兴起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实在不该上这条贼船，若是他没上船来当大副，就不必见血。
然而他当初若不上春夕号，又该如何？况且他也不知道这份工作的实情竟是如此。名义上，当初他们雇用他，只是单纯要他来当大副。春夕号是一艘灵活的小船，吃水浅，风大的时候摇晃得很厉害，可是春夕号平时往来的是潟湖里的小镇或河边的村落，所以这样的船反而方便，无处不能去。名义上，春夕号是杂货通吃的货船，碰上什么货品就做什么买卖。
但就现实可无情多了，贝笙身兼多种角色，大副、保镖、翻译或是挑夫，芬尼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至于芬尼本人，贝笙至今仍摸不透他是什么样的人物。他到底是真的信任自己呢，还是只是在测试自己？这点他实在说不准。芬尼看来坦率诚恳，叫人警戒不起来，不过他那种态度不过是个伪装，就连最夙负盛名的生意人也不免在跟他往来的时候吃大亏。那个结实的男子在这一行闯荡了这么多年，如果真像表面上看来的那么坦诚，是不可能活到今天的。芬尼的航海本事没话说，而且好相处、脾气好。不过据贝笙猜测，芬尼这个人若为了求生存，恐怕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的肚子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那狰狞的疤痕跟他看似亲切的性格大相径庭。自从贝笙看到那个刀疤之后，就小心观察芬尼的言行，其谨慎不下于任何登船来跟芬尼做生意的商人。
此时他望着芬尼倾身向前，迅速地轻轻用指头点过十二件珠宝。“这些我要了，其他都拿走，我对街头小贩卖的货色没兴趣。”芬尼船长脸上从头到尾都挂着悠闲的笑容，但是在贝笙看来，他挑的件件都是其中的上好货色。芬尼虽然对法丁报以微笑，但是贝笙察觉到法丁脸上闪过一抹不安的神情。贝笙保持面无表情，这种情况他见得多了。芬尼看起来像是懒洋洋的肥猫一样好相处，但是论做生意，这个法丁若能全身而退就算走运了。贝笙自己倒看不出这种竭泽而渔的做法有什么好处。以前他跟着艾福隆·维司奇船长做事的时候，维司奇船长曾经告诉他：“我们自己吃了肉，但骨头上也要留点肉让对方有得啃，要是做得太绝，以后就没人会跟你往来了。”不过话说回来，维司奇船长往来的对象既不是海盗，也不是帮海盗销赃的生意人，规矩自然就不同了。
自他们离开烛镇以来，春夕号就以非常悠闲的步调沿着天谴海岸往北而行。这艘小船航进了咸水的河道，并在贝笙所见过的任何海图上都没标示出来的潟湖里下锚。这段通称为“海盗群岛”的海岸线随着潮汐起伏不定，日日月月不断变化。有的人说，流入内海路的这许多河流其实源自于同一条大河，这大河有许多不断变迁的河道。这些蒸腾着水汽、注入海峡的河流到底是许多河流，还是源自同一条大河，贝笙本人倒不在乎。重点是，温暖的水流固然使海盗群岛的气候较为温和，但是这水也臭得要命，不但迅速地沾污船底、侵蚀绳索，同时也使此地一年四季都生出翻腾的大雾。
春夕号是自愿在这一带逗留，但是其他船才不会这样。这里湿气重，所谓的“清水”才放一天就生出了绿苔。春夕号停泊时若是靠岸太近，蚊虫便蜂拥而上，以船员为食。这一带水域不时闪烁着古怪的亮光，声音传导时忽东忽西，听不真切。河流四处游走，把淤泥和沙滩从一地搬到另外一地，只要起了暴风雨、爆发了洪水，或是大潮汐一来，便将连月累积的沉积冲走，使岛屿与水道在一夕间变形移位。
贝笙对于这一带只有朦朦胧胧的记忆。他曾经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跟着海盗船希望号在这里航行。身为打杂小弟的贝笙境遇比奴隶好不到哪里去，船上的水手都唤他的绰号，叫他“黄鼠狼”。当时的贝笙只惦记着要躲高、躲远，免得遭到人毒打，此外什么都没注意。他只记得海盗群岛这里有些零落的小村庄，房舍都很残破，居民都是走投无路的人。那些人才不是大摇大摆的海盗，只不过是在别处活不下去，所以匿居于此，靠着正牌海盗找上门来的生意过活罢了。
贝笙想到那段往事就心痛。世事难料，如今他竟然又重返旧地，惊见好几个非法聚居地已经发展成颇有规模的乡镇了。贝笙在薇瓦琪号担任大副的时候，曾经半信半疑地听人说起这一带有永久性的海盗村镇，这些村镇或是盖高脚屋以避免潮汐的冲击，或是盖在深入内陆的咸水河和潟湖边以求安全。自从他跟着春夕号航行以来，倒觉得这些不断变形的岛屿以及依附着没有常性的海岸而蓬勃发展起来的村镇气象一新。虽说有些地方仍很荒僻，顶多让两艘船停泊着做点买卖而已，但有些聚落不但有大房子，木板上了油漆，泥泞的街道上还有几家小店。奴隶买卖的生意使得此地人口大增，人口的组成也起了变化。有手艺或是受过教育的奴隶从哲玛利亚国的奴隶主手中逃出来，与不甘受大君法律制裁的罪犯一起并肩干活，有些居民还在此成家，如今女人与小孩也不少了。许多逃至此地的奴隶显然是因为痛惜被奴隶主窃走的人生时光，所以立志在这里重新建立人生。多了这些人，倒使得这些非法的乡镇多了一点迫切的文明味。
芬尼船长似乎是光靠着脑海中的记忆开过变化莫测的水道，配合潮汐和水流的变化抵达每一个小村庄，从不出错。贝笙不得不怀疑，芬尼船长可能有私藏的海图，且不时拿出来参考。不过到目前为止，芬尼连让他的大副一瞥海图的长相都不肯。所以，贝笙一边眯着眼睛监视着法丁的那三个儿子，心里一边想，芬尼这么不信任他，简直是逼着他以背叛作为回报了——毕竟芬尼若是看到他在舱床下藏了好些帆布条，上面画着海岸线及当地景物，那么大概会把他当作叛贼。芬尼船长之所以能把春夕号驾驭得这么好，大半归功于他对海盗群岛的独门知识，所以他若是发现贝笙仔细描绘的成果，准会认定贝笙是在偷取他千辛万苦才累积起来的知识。在贝笙看来，长期而言，这些零碎的海图乃是他从春夕号上赚得的唯一好处。钱财和辛丁当然也很好，但是那些东西留不久，要是命运迫使他以此业为生，那么他可不会一辈子当大副。
“嘿，阿贝，你瞧瞧这个，你看这如何？”
贝笙丢下那三个少年，转头打量芬尼正在端详的新货品。芬尼举起一个有附图的卷轴给贝笙看，贝笙认出那是莎神的《矛盾律》抄本，那羊皮纸的纸质很好，所以那抄本的水准应该不差。不过他若是对这些事情太过熟悉，芬尼就会看出他并非文盲，所以他不在乎地耸耸肩：“颜色又多又漂亮，鸟儿也画得不错。”
“你看这值多少？”
贝笙又耸耸肩：“对谁而言？”
芬尼眯起眼睛：“好比说，若是摆在缤城的店铺里卖呢？”
“这种东西我是在缤城的店铺里看过，可是我自己从来就不想买。”
法丁大爷听到这水手如此无知，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这个先搁着，”芬尼开始翻找别的货品，“我可能会买。唉，这是什么呀？”他的口气有点好笑，又有点气恼，“这个坏了啊。你明知道我非上好的货色不买。把这东西拿走。”
“只是画框稍有损坏嘛，这无疑是在，嗯，抢救名画的时候碰坏的。画布好端端的，而且人家告诉我这幅画很值钱。这画出自于一个很有名的缤城画家之手，不过这画之所以价值连城，还不只是因为这样。”法丁神秘兮兮地说道。
芬尼装作没什么兴趣地说道：“哟，是哦，我瞧瞧。就是船嘛，有什么好稀奇的。不过就是蓝天白云，海上一艘船。拿开吧，这我才不买哩，法丁大爷。”
那商人继续以骄傲的姿态捧着那幅画：“芬尼船长，你若是错失这个机会，日后可会后悔莫及的。这画是派巴斯画的，我听人说，要委托他作画简直难如登天，所以他的画作都很贵。不过，我刚才说了，这幅画更是非同小可，这画画的是活船，而且是从活船上拆下来的。”
贝笙突然觉得肚腹抽搐起来，艾希雅就曾经委托派巴斯以薇瓦琪号为主题作画。贝笙不敢看，可是他非看不可，若是不看，未免就太傻了。他八成是多虑了，海盗船哪追得上薇瓦琪号。
可是画布上的明明就是薇瓦琪号。
贝笙凝视着那幅熟悉的画作，心里十分难受。艾希雅还在薇瓦琪号上的时候，她的舱房里挂的就是这幅画。这画不是好好地从墙壁上拆下来的，而是在匆忙间拉扯下来的，扯坏了柔美的玫瑰木画框，而画作的主题则是苏醒之前的薇瓦琪。在这幅画中，那人形木雕静止不动，她的头发是黄色的，龙骨分水而过。派巴斯的技巧高超，画作上的云仿佛正在迅速地扫过天际。贝笙最后一次看到这幅画时，它仍牢牢地钉在舱壁上。艾希雅离船的时候，是不是把画留在船上没带走？这画是海盗从薇瓦琪号上抢走的，还是盗贼从维司奇大宅里偷出来的？第二个推论好像说不通。窃贼若是从缤城偷走这样的东西，绝不会拿到海盗群岛来变卖，因为艺术品唯有拿到恰斯国或是哲玛利亚城才能卖得高价，所以这画理应是从薇瓦琪号上抢走的。可是这也说不通，贝笙实在不相信海盗船能追得上那艘灵巧的活船。艾福隆·维司奇当船长的时候，薇瓦琪尚未苏醒，即使如此，船长也能把所有想追上去的船甩得远远的。如今薇瓦琪苏醒过来，若有心要走得快，论理说应该是什么船都追不上她的。
“阿贝，这船你认识？”芬尼以温柔友善的口气问道。
船长发现他直盯着那幅画猛看了。贝笙赶快把失望的表情转化为困惑，并把眉头皱得更紧：“派巴斯，我听到这名字就觉得耳熟。派巴斯，派巴斯……不对，应该是‘派培’才对。我记得他是叫做派培。那个人呀，逢赌必诈，可是爬竿爬得比谁都快。”贝笙对芬尼耸耸肩，同时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然而这一招能不能把芬尼骗过去，他并无把握。
“既是活船，那一定是缤城的船。这艘船你一定是知道的，活船毕竟没那么普遍。”芬尼追问下去。
贝笙凑近一步，斜睨着那幅画，耸了耸肩：“活船没那么普遍，这话很实在。但是活船都泊在特别的码头上，不跟普通的船泊在一起。他们自成一区，也不欢迎闲人乱逛。那些缤城商人啊，眼睛都长在头顶上。”
“你自己不就是缤城商人世家出身的吗？”现在不只芬尼船长，连法丁大爷也瞪着贝笙看了。
贝笙勉强笑了两声：“唉，就算缤城商人世家也有穷亲戚呀。我是有个顶着缤城商人头衔的远亲没错，不过我跟他只是同一个玄祖父而已，人家还讨厌我上门哩。所以对不起啦，那船牌上写的是什么名字？”
“薇瓦琪。”芬尼说道，“你以前不就是在薇瓦琪号上干活吗？你跟烛镇的那个中介是这么说的。”
贝笙暗暗咒骂自己吃太多辛丁，结果记忆模模糊糊，连跟那个中介讲了什么话都忘了。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我是跟他说，我以前在薇纳希号上当大副。薇纳希号是六大公国来的船，不是出自于缤城，船上的水手都是野蛮人，竟把鱼头炖汤当作是上好的佳肴。如果你喜欢这种同事，那么薇纳希号倒算是不错的船啦，但我可受不了。”
芬尼与法丁都尽本分地咯咯笑两声，这个笑话虽无趣，但是这样讲就足以引开他们的注意力。法丁又把那幅画盛赞一番，芬尼则摇摇头表示没兴趣。最后法丁以做作的姿态，极为谨慎地把那幅画包起来，仿佛要以此来强调此物价值非凡，可惜芬尼不识货。芬尼已经在翻阅其他的卷轴了，贝笙则努力恢复原先的戒备，可是他心里平静不下来。画框破损，表示画是在匆忙之间被人硬扯下来的。画被人抢走了，那艾希雅呢？她是不是沉入了海底？法丁的一个儿子经过贝笙身边，恐惧地对他瞄了一眼，贝笙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怒视着墙壁，于是换了个柔和一点的脸色。
薇瓦琪号上有许多水手都是多年来跟贝笙并肩工作的好同事。葛力这个人接起绳索来比寻常的人撒谎还快，还有那个爱讲笑话的康弗利，其他五六个跟贝笙一起住在艏楼的水手们的脸孔一一在他心里浮现。船上的打杂小弟阿和看起来倒有成为一流水手的底子，前提是他没有因为恶作剧得太过分而先送了命的话。贝笙心里暗祷，若是海盗留他们一条活路，叫他们改行当海盗，希望他们会识时务地答应下来。贝笙越想越多，巴不得跟那个生意人问个够。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问个清楚，却又不至于让人看出他的意向？想到这里，贝笙突然懒得多想，干脆豁出去了。
“这幅画，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贝笙问道。
法丁和芬尼一起转头瞪着他。
“你管这干嘛？”芬尼船长问道，他的口气可不悠闲。
法丁大爷插嘴了，他显然还希望能把这幅画推销出去：“这画是从那艘活船上取下来的。活船难得落入他人之手，而这个如假包换的纪念品恰好纪念这件特别的事迹，所以更是难得中的难得。”法丁大爷再度为这幅画大吹大擂，同时又把画从裹布中取出来。
贝笙把嘴里含的辛丁换了个位置。“你越说越离谱了，”他以粗哑的声音说道，直视着芬尼船长的眼睛，“刚才我就觉得这事有蹊跷。船上挂的画十有八九都是船本身的画像，可是大家都知道，活船是任谁都追不上的，所以这一定是赝品。”贝笙眼神飘移，假装是碰巧看到了法丁气愤的脸色似的，连忙补充道：“噢，我倒不是说你骗人，我的意思只是说，你可能是被卖画的人骗了。”贝笙对那生意人一笑，他心里知道，若要诱导对方全盘托出，最好的办法就是影射对方遭人诈骗。
这一招果然奏效。那生意人消了气，脸上转变为冷淡且沾沾自喜的表情。“才不呢。不过你觉得这难以置信，我倒可以理解。拿下活船可是不朽的功绩，平常的人是做不到的，但是柯尼提船长就是有他的办法。如果你听过柯尼提的名声，就不会感到意外了。”
芬尼船长不屑地啐了一声：“你说的是那个臭屎？他还没死呀？若不是听你这样说，我倒肯拿金子出来赌早就有人把他做掉了呢。那家伙满口胡说八道，该不会到现在都还在鼓吹说他要做什么‘海盗之王’吧？”
法丁大爷听后又气了起来，不过据贝笙看来，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那个肥胖的男子挺直背脊，吸了一口气，他那件俗丽的衬衫随之鼓起，像是被风吹涨起来的船帆。“柯尼提船长已经跟我女儿有了婚约。我对他十分敬佩，而他给我独家专卖权，由我来经销他的货品，更让我深以为荣。我可不能任人侮蔑他的名声。”
芬尼望向贝笙，翻了个白眼。“这么说来，我说的话想必你是听不进去的了。那人是疯子啊，法丁大爷。他带船的本事是一流的，我挑不出一点毛病。只是去年以来，他满口胡言乱语，说什么他天生注定要成为海盗群岛之王，而且还有人谣传，柯尼提特地到异类岛去，逼着异类预言说他的确会称王。唔，你说嘛，我们大家自由惯了，怎么会想要捧个国王出来管我们？呸！接着就传出消息，说柯尼提不断追捕运奴船，为的不是发财，而是要把船上的奴隶放走。倒不是说我不同情那些被铁链锁在船舱里的可怜虫，我看了也真的很难受。但是那个可恶的柯尼提越闹越大，弄得那个童子大君要派巡逻船来追捕海盗，我也很难受呀！那个小子脑袋发昏，竟然不把这事当作哲玛利亚国内事务来处理，反而聘请了恰斯战船，名义上说是要把这里整肃干净。可是那些恰斯战船做了什么？他们拦截最好的货色，然后推说都是海盗下的手。”芬尼摇了摇头，“‘海盗群岛之王’。是哦，旁人把我们海盗越抹越黑，这就是有人称王之后给我们带来的‘好处’！”
法丁大爷顽固地叉手抱胸：“不，才不呢，我亲爱的朋友。我这个人的原则是不跟客户争辩的，但是你这样看，眼光未免太短浅了。柯尼提这样做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啊！奴隶被他救出来之后就留在本地，所以我们这里的村镇不但多了能生孩子的女人，还多了各种匠人和艺术家。以前，逃到我们这里来的都是什么人？杀人犯、强暴犯、小偷和强盗等。偶尔有几个像你我这样的老实人沦落至此，就得想办法在这一团混乱失序中谋个老实的营生。但是柯尼提改变了这一切。他让我们的村镇蓬勃成长，而且这些新来者不求别的，只求能够再度自由地生活。我们这里，原来是以变节、逃难的人为大宗，所以时时哄乱纷扰，怎么也定不下来，但是柯尼提若能起来掌权的话，我们就会变成国家。柯尼提的确挑起了大君的怒火，这话没错。大君沉迷于迷药之中，一切任由身边的女人和顾问摆布，只是我们这里还有人看不出这一点，仍盲目地相信我们应该忠于大君。不过出了这事之后，大家可都看出他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物了。以前大家多少是心向大君的，但是大君这等行径戳破了这个虚渺的幻想。如今大家可都逐渐领悟到，我们只要好好保护我们自己就是，根本不需要效忠哲玛利亚国。”
芬尼脸上勉强地浮出应和的表情：“我也不是说柯尼提这个人样样都不好，但是我们不需要国王啊，我们自己管自己就挺不错的。”
此时贝笙半刻意地聊起：“柯尼提，就是那个每逮住一艘船，就把船上的人通通杀掉的那个人嘛？”
“不见得！”法丁反驳道，“除非逮到的是运奴船，他才会这么做。不过我听人谣传，柯尼提特别开恩，让那活船的船员留了几个活口，尽管那活船是被拿来用作运奴船。听说那活船被柯尼提救出来高兴得不得了，如今她可是死心塌地向着柯尼提船长呢。”
“活船被人拿来作运奴船？而且活船被逮住之后，竟然遗弃了她的家人？”贝笙摇了摇头。法丁说这种话既好笑又可恶。接着他对船长说道：“我是不认识这艘活船啦，但是从小到大，活船的故事我不知听了多少，所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两件事情都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了？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啊！”法丁望望贝笙，又看看芬尼。“你们信不信都无所谓。”他以高人一等的语气说道，“现在你们离分赃镇只有一天的航程，如果你们不相信，就亲自去走一趟嘛。那艘活船因为要整修，已经在分赃镇待了大半个月了，你们自己去向柯尼提从那活船船舱里救出来的奴隶——如今他们可是自由人了——问问看就知道了。我自己是没跟那活船讲过话，但是胆子大的、敢去跟活船讲话的人都说，那活船对她的新船长赞不绝口。”
贝笙的心脏跳得又快又急，好像怎么也吸不够空气似的。这一定是胡说八道，就他对活船和薇瓦琪的认识，这两件事情不可能是真的，可是法丁大爷这些只言片语的证据却证明事实如此。贝笙勉强自己耸了耸肩，为了放松喉头而咳嗽了一声。“这要看船长的意思，”他好不容易应道，接着以夸张的动作，把嘴里的辛丁换了个位置，含着它模糊不清地说道，“做决定的是船长。至于我嘛，”贝笙把木棍从这一手换到另一手，接口道：“我负责别的。”他对他们两人露齿而笑。
“你若是肯去分赃镇走一趟，看到的货品会更齐全。”法丁大爷突然又变回了生意人本色。一讲起这些生意经，他脸上又开始堆笑：“我的仓库就设在分赃镇。柯尼提最近几次的收获都收在我的仓库，里头应有尽有。不过从那艘活船上拿下来的货少之又少，因为那活船的主要货物是奴隶，而凡是奴隶，柯尼提都放他们自由了。柯尼提保留了他所中意的船员舱房，其余地方都重新改装。到现在为止，他都还不肯邀请外人上船参观，不过我听人说，船长室的房间是一流的，木料好，黄铜的部分都擦得闪闪发亮。”
芬尼船长咕哝了一声，听不出他这一声是什么心情。贝笙一动也不动。芬尼船长的眼角一闪，看来是动心了。他可以亲眼看看那艘被逮的活船，说不定还能跟那活船讲讲话。有了这样的证据，再加上法丁保证这幅画乃是从那艘活船上拿下来的唯一战利品，芬尼船长很可能会因此把画买下来。稀有的东西要卖高价绝不是问题。芬尼清了清喉咙：“唔，那幅画先搁着吧。我的船舱还有点空间，倒是可以去分赃镇瞧瞧有没有什么货能补一两件。如果我看到这艘活船，而你所说不假的话，我就把这画买下来。好啦，我们来谈正事吧，去年你卖给我的那批织锦画还不错，你现在还有没有货？”
索科活跃地四处走动，监督每一个人的工作。他的声音宏亮，众人一听到他的话就忙不迭地跳起来把事情办好。依妲比较低调一点，但是也令人不敢不从。她从不朗声下令，但只要轻声细语地讲上一两句话，就能收到同样的效果。水手们被她称赞一声，就会高兴得脸上放光。温德洛一直在偷偷观察依妲，他本以为她在差使人的时候一定咄咄逼人、冷嘲热讽、毫不给人留余地。温德洛常常在讲话的时候吃她的亏，所以他心想依妲平常待人的态度必也是这样。谁知温德洛却发现，她不但风采迷人，又让人心服口服，同时他也发现，依妲处事圆融高明，既能达成她所要的目标，又不至于影响索科的权威。而大副与船长的女人同时现身时，他们两人则显得既合作又竞争。温德洛看了好奇又疑惑：他们之所以契合，是因为柯尼提而起，然而他们之所以竞争，也是因为他。
一个人怎能令这两个南辕北辙的人同时对他忠心不二呢？在修院的时候，温德洛常常听到一句老话：“人就是莎神的工具，而莎神的手，什么工具都能使。”往往一个看来不会成才的新手突然绽放出出色的才能之时，大家就会有感而发地说出这句话。毕竟在莎神眼中，所有事物的存在都有其目的，而人则是因为人性的局限，所以才总是看不懂莎神的脉络条理。也许柯尼提真是莎神的工具，而且深明自己的命运所在。在温德洛看来，像这样奇怪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他一时举不出例子来而已。
温德洛在一扇新修复的门上敲了敲，拨动门闩开门进去。虽然斜阳从舷窗照进来，但舱房里仍显得黑暗闭塞。“你应该开开窗，让新鲜空气流进来才是。”温德洛大声地说出心得，放下他端进来的托盘。
“门好关。”他父亲粗暴地答道，接着伸直了腿站起来，凌乱的床上印出了他的身形，“你这次给我送什么吃的来？长满面包虫的锯屑蛋糕吗？”他朝仍然开着的舱门怒视了一眼，气愤地大步走过狭小的房间，用力地关上门。
“洋葱芜菁汤和大饼。”温德洛一点也不动气地答道，“今天船上的每一个人吃的都是这两样。”
凯尔·海文闷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他端起汤碗，并将指头伸入汤中。“冷的。”凯尔抱怨道，也不就座，就站着喝汤。他把汤咽下去的时候，蒙着薄须的喉头跟着起伏。温德洛心里想着，不知他多久没刮胡子了。凯尔把汤碗放下来之后就直接用手背揩了揩嘴。他一看到儿子在瞪他，便毫不客气地回瞪过来，怒道？“怎么？他们像是关狗似的把我关在这个狗笼子里，你还期望我有什么仪节不成？”
“如今门口已经没人看守了，况且几天前我问柯尼提能不能让你到甲板上去走走，他也答应了。他说，只要我跟你同行，并负起责任就行了。而你把舱房当牢房，守在这里不肯出去，那是你自己的决定。”
“瞧你把我说得像是个笨蛋。你倒拿面镜子来，让我看看我有没有你说的那么笨。”温德洛的父亲恼怒地反驳道。接着凯尔一把抢过大饼，用大饼去吸碗底的汤汁，大口咬下去，“你就是故意要让我好看，对不对？”满口食物的凯尔一边嚼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我跟你去甲板上走走，接着哪个鬼鬼祟祟的狗娘养的就冒出来，往我身上捅一刀，然后你就装出惊惶得不得了的样子。不过你心里才不在乎呢，因为你只要靠这么个诡计就可以除掉我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底在打什么主意，你讲了一大套好听话，就是为了要让我上钩。不过你这个人最没种，所以不敢自己下手。哟，当然了，这小家伙还穿裙子咧，哪来的胆子杀人？小家伙只会跟莎神祈祷，大眼睛东看西看，唆使别人去做肮脏工作，免得把自己的手弄脏。这是什么？”
“艾达草煮的茶。如果我真的恨不得除掉你，那么一定会在茶里下毒。”温德洛听到自己竟然冷酷地讥讽他人，心里颇为震撼。
他父亲本来要把陶杯送到唇边，听到这话便停住了，嗄哑地大笑道：“你才不会下手呢，你绝不会亲自下毒。你一定会找别人下毒，再把茶送给我喝，这样你才能装作这些坏事都跟你无关。接着你再到处哭诉说那不是自己的错，当你爬回你老娘身边之后，你老娘还会信以为真，并把你送回修院去。”
温德洛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说话，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这个人疯了，你再怎么谈下去也唤不醒他。他的心性已经变了，唯有全能的莎神才能把他治好，然而就算有此机缘，也得看他肯不肯自救了。温德洛硬挤出一点耐性来应付这个场面。他一边穿过小房间去开窗户一边说服自己，他之所以镇静，是因为他还有一丝耐性，而不是因为他存心反抗。
“关上！”他父亲怒道，“那个小镇臭气冲天，你以为我爱闻那个味道吗？”
“房里尽是你的体臭味，比起来，外面传来的臭味可不差到哪里去。”温德洛反驳道，接着往旁边横走了两步。他脚下就是他自己的床垫——只是他很少睡这里——以及几件他可以声称自己所有的衣物。名义上，这是他们父子俩的房间，但实际上，温德洛大多是在离薇瓦琪最近的前甲板上露宿。由于跟薇瓦琪离得近，温德洛不免察觉她的思绪，并且因为她的中介而感受到柯尼提的梦境，所以并不怎么舒服。不过，跟薇瓦琪为伍，总比跟暴躁易怒、什么都看不顺眼的父亲作伴来得好。
“他什么时候才会去要赎金？”凯尔·海文突然问道，“这笔赎金绝对是很丰厚的。你母亲大概能凑点钱出来，再加上缤城商人帮忙，把活船赎回去一定不成问题。这个柯尼提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他可以靠我们弄到一大笔赎金？你应该解释给他听啊，他派人去要赎金了没？”
温德洛叹了一口气。又来了，这次他决定一次就把话说死，看看能不能借此让他父亲住口。“父亲，柯尼提并不想拿船去换赎金，因为他打算把船留为己用。这也就是说，我必须留下来跟船待在一起。至于你呢，我不知道他对你有什么打算。我是问过，但是他什么都不肯说。我可不想惹他生气。”
“惹他生气又怎么样？你就不怕惹我生气！”
温德洛叹了一口气：“因为他那个人无从预测啊。要是我多说两句，那么他说不定会……躁进，以便展现他的权力。据我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等下去。等久了，他就会看出把你拘禁在此对他其实无一好处。再说，他的伤势好起来之后，跟他说道理也比较说得通了。要不了多久——”
“全船上下的人都嘲笑我、鄙视我，恨不得我死，再这样关下去，要不了多久，我也就跟活死人没什么两样了。他把我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只给我吃粗食，而且只准我跟白痴儿子作伴，其余谁都不能见。怎么，他是想逼我崩溃吗？”
此时凯尔已经吃完东西，温德洛一语不发地抄起托盘，转身就走。“没错，你就逃吧！我说的都是真相，你听不下去，干脆就逃得远远的！”温德洛也不回答就打开房门，只听他父亲在身后说道：“顺便把尿壶拿出去倒干净！臭死了。”
“要倒你自己去倒。”温德洛不怀好意地断然说道，“没人拦你。”
他出来之后随手关上门，由于紧抓着托盘，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颚骨也因为咬紧牙关而作痛。“怎么会这样？”温德洛大声地自言自语，接着轻声地对自己说道，“那样的人怎么会是我的父亲？我觉得我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然后，他感觉到船因为怜悯而若有似无地颤抖了一下。
就在温德洛走到厨房之前，莎阿达赶了上来。其实温德洛离开他父亲的房间之后，就察觉到莎阿达在跟踪他，但是他原本希望自己能避得开。那个教士越来越可怕了。依妲划了他几刀之后，他消失了一阵子，躲在船舱里，像木头里的蛀虫，唆使那些先前曾为奴隶的男男女女生出坏心眼。不过近日以来，众人的不满情绪已经渐渐消散了，这是因为柯尼提和他的手下对待众人无分轩轾，在食物方面，不管是曾为奴隶的人还是船员，都是一样的份量，而且船上的活儿每个人都得卖力做好。
船抵达分赃镇之后，柯尼提就派人跟那些先前曾为奴隶的人说，想要下船的皆可下船享受自由的人生，柯尼提船长祝愿他们下船之后一切都好，也希望他们好好掌握这个人生的新开始。若有人想留下来当水手，那也可以，不过这样的人得先证明自己有本事，且必须忠于他才行。温德洛看得出柯尼提这一招很高明，这等于是在叫莎阿达缴械。任凭哪个奴隶，若是要以海盗为职，而且有相当本事，就可以留在船上；若非前者，则可上岸过自由的人生。不过想也知道，选择第一条路的人并不多。
个子较温德洛高、年纪也比他大的莎阿达突然绕过来，走到他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温德洛打量莎阿达身后，发现他是只身一人。想来他那几个地图脸护卫大概已经去迎接他们自己的人生了吧。莎阿达的面容只见不满又狂热的表情，他的头发凌乱，散落在额头上，衣衫看来已经数日未洗。莎阿达眼里燃着火，对温德洛指责道：“我看到你从你父亲的房里出来。”
温德洛的口气温文儒雅，不过他对莎阿达的问题置若罔闻：“你到现在还留在船上，我倒很惊讶。我敢说，像分赃镇那样的地方一定很需要你这样的莎神教士，那些重获自由的奴隶若是能在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得到你的赐福，一定感激不尽。”
莎阿达眯着黑眼望着温德洛。“你这是在笑我，你在嘲笑我的教士身份，然而你若是嘲笑我，就等于在嘲笑你自己、嘲笑莎神。”莎阿达突然伸出一手抓住温德洛的肩膀。虽然冲击力很大，但温德洛还是努力抓紧他父亲食毕早餐的托盘，免得盘里的碗盘掉落在地，同时站稳脚跟。莎阿达继续说道：“看你的行径，你是早就扬弃莎神，也扬弃了你所受的教士训练了。这艘船乃是借亡魂重生、借亡魂说话的鬼船，然而你既敬奉莎神，也就是生命之神，那么就不该侍奉这样的鬼船。不过你现在悔改还不晚。你别忘了过去所受的教诲，从现在起，扬弃亡魂，选择与生命和正义为伍吧。你明知道人们之所以兴起，是为了将这艘船据为己有，既然如此，你就应该把船交回他们手上。这一来，这艘以血腥和伤痛为旗帜的船便可成为自由与正义的代表。”
“放开我。”温德洛平静地说道，并设法扭身脱开莎阿达的掌握。
“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了。”此时莎阿达离温德洛非常近，近得温德洛闻得到他的口臭味。莎阿达继续说道，“这是你为自己以往的过错赎罪，并踏上真正荣耀之路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快把你父亲交出来，让众人公审，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大家或许会原谅你以往的过错。就我而言，如果你把你父亲交出来，那我就不会再追究你的事情。然后，你必须把这艘船交给当初起而推翻船员的人，因为他们才是理应拥有这艘船的人，你必得让柯尼提看出这个道理。他已是将死之人了，是挡不住我们的。我们曾经起而推翻暴君，难道柯尼提以为我们不能再重来一次吗？”
“我倒认为，如果我把这些话讲给他听，那么你一定死路一条，连我自己也别想活了。莎阿达，你也该满足了，柯尼提已经给了你新生的机会，你就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吧。”温德洛想要扭身脱开，但是莎阿达却把他抓得更紧，还露出一口白牙地吼起来。温德洛觉得自己的自制力渐渐销蚀了。“你马上放开我。”他突然生动地忆起当初奴隶暴动时莎阿达的所作所为。当时困在船舱里的莎阿达一脱开锁链，第一个行动就是取了甘特利的性命。然而甘特利也算是个不错的人，在温德洛眼里，甘特利可比莎阿达高尚得多。
“我警告你——”那个从前曾为莎神教士的男子开口道，但是就在此时，温德洛隐忍的悲伤和愤怒突然爆发了出来。他使劲一推，大力地用木托盘撞进莎阿达的肚子里。莎阿达没料到有这一招，在这么一撞之下踉跄后退，大口喘气。温德洛心里有几分觉得这样对付他就够了，应该走了。但接着他却丢下托盘，抡起拳头在那男人的胸膛上揍了两拳，这让他自己也很惊讶。温德洛仿佛置身事外地看着自己先出右拳，再挥出左拳，这两拳都打得很实在，打在人身上发出砰砰两响。不过即使如此，他看到那个比自己高的男子蹒跚后退，抵在墙上慢慢往下滑时，仍感到很惊讶。他惊讶的是自己不但出拳猛狠，而且还因为把那人打倒而颇为自满。温德洛咬紧牙关，忍住那一股想要伸腿去踢莎阿达的冲动。
“你别来惹我。”他低声对莎阿达怒吼道，“你要是胆敢再跟我讲话，我一定杀了你。”
莎阿达颤抖着扶墙站起来，咳了几声。他喘着气，同时手指着温德洛：“你瞧你变成什么样子了！这不是你说的话，这是那鬼船在用你的嘴讲话啊！你快逃吧，小子，再不逃，你就永远沦落下去了！”
温德洛转身大步走开，连掉在地上的碗盘和托盘都不去捡。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无法面对真相而远远逃开。
柯尼提再度拿起镜子，揽镜自照。他的腿伤正在愈合，他们都说他一定能活下去，可是他若是再也无法赢得手下的敬重，那么就算能活下去又有何用？如今的他看来像是骷髅一般，这种憔悴的面容令他想起分赃镇街头的乞丐。
他重重地把镜子摔在床边的桌子上，一半是要看看自己能不能把镜子摔破，可是豪华镜框裹着的厚玻璃还是好好的。接着他拉开被单，怒目瞪着自己的断肢，那断肢像是灌得不好的香肠，末端稍有萎缩。他野蛮地用指头去戳断肢，以往一碰到断肢时那种椎心刺骨之痛，如今已经没有了，所以现在他这么一戳，只留下麻麻痒痒的不适感。他抬起断肢，那断肢看着不像人腿，反倒像是海豹的鳍。柯尼提心里失望至极，他开始想象自己淹没在冰冷的海水里，任由死亡攫住自己，就算口鼻吸入冷水，也不肯吐出或是呛出。想必那样求死一定很快。
热切求死的心情突然退却，徒留柯尼提无助地躺在原地。毕竟如今的他就连想要了结自己的性命都做不到，更不用说走到船栏边。只怕他才拖着走出房门不远，依妲就会拉住他，又哄又劝地把他扶回床上来躺着。说不定，依妲之所以要把他的腿砍断，为的就是要把他困在床上。对，她之所以砍了他的腿去喂海蛇，就是为了日后要驾驭他而下的毒手。她打算把他当作小宠物似的留在这屋里，这样她才能秘密地削减他的权力，以待有朝一日取代柯尼提成为这艘船的船长。柯尼提咬紧牙关、握紧拳头，一时间几乎被怒火冲昏了头，接着他想象出依妲如何为了这个毒计而筹划数月的细节，努力地把自己的怒火越烧越旺。想也知道，依妲最终的目的一定是为了要把这艘活船据为己有，而且这个计划索科很可能也有份。既然如此，他一定得非常小心，以免依妲和索科二人得知他已经起疑了。要是他们二人发现他知道了实情，那么他们说不定会……
这太荒谬了。这个想法既荒谬又愚蠢，根本就是因为他长期静养、胡思乱想而起的。他若是往那个方向想，那是自甘堕落；他若是真要专心思索，那就想想自己要如何早日恢复健康吧。依妲这个人可以挑剔的地方可多了，包括教养不好、欠缺仪节，但她是绝不会密谋奸计来对付他的。他要是卧床卧得厌倦，只要直接跟他们说明白就行了。今天是个明媚的春日，只要有人扶着，他就可以去前甲板瞧瞧薇瓦琪。薇瓦琪若是亲眼见到他一定很高兴，况且他们两个已经很久没聊了。
柯尼提依稀记得一件发生在小时候、令他颇为厌恶的事情：他好不容易拿到了一件他不该拿的东西，母亲温柔的手小心地把他胖嘟嘟的指头剥开，取走了那件东西。当时，他母亲一边跟柯尼提讲道理一边把他手里的东西拿走，可是那个叫做刀子的东西，一头是亮闪闪的木头、一头是亮闪闪的金属，煞是好看。柯尼提还记得，当时他并未因为母亲的温柔劝告而乖乖放手，反而不悦地大吼大叫。而此时柯尼提心里也有同样的反抗感，他才不想讲道理，才不想平息怒气呢，他只想好好发一通脾气。
可是薇瓦琪在他心里。薇瓦琪的存在与他的本体交织在一起，她把他的愤怒和疑心拿开，放到他够不到的地方，但是他孱弱得无法抗拒，最后落得不知因何而生出满腔的不满，恼得头都痛起来了。柯尼提一眨眼，挤出了一行热泪。他嘲笑自己，怎么像女人一般爱哭。
有人敲门。柯尼提拿开捂住脸的手，又抖了抖被子盖住残腿。过了一会儿，他心神平静下来，于是清了清喉咙：“进来。”
他本以为是依妲，结果来人是那个少年。温德洛犹豫地站在门口。黯淡的舱梯框住他的身形，船尾窗户的光照亮了他的脸，不过他脸上的刺青正好隐在阴影里，所以只见那无瑕且开朗的半边脸。“柯尼提船长？”温德洛轻问道，“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的事，进来吧。”柯尼提一看到温德洛，心里就生出暖意，不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因为船的关系吧。自从他把少年纳入羽翼之下后，那少年的外表改进了不少。那少年朝着他的床走来，柯尼提对他笑笑，而那少年也害羞地答以笑容，使柯尼提看了很高兴。温德洛的黑发整齐地梳在脑后，绑成传统的水手长辫。依妲做的衣裳很适合他，此时那少年把略嫌宽大的白衬衫塞在蓝黑色的长裤里。他是个瘦而灵活的年轻人，只是以他那个年纪而言身材矮小了点。他脸上晒多了太阳，看着很健朗。他的棕肤、白牙、黑眼和黑裤，与他身后黝黑的走道融合在一起，那是恰到好处的光与影所绘成的美好画面。就连那少年从暗处走到较亮的房里之时，他脸上那犹疑、关怀的脸色也是一绝。
温德洛再往前走了一步。由于光线的关系，那刺青突然变得鲜明起来，更讨厌的是，那刺青是个无法去除的瑕疵，在那少年纯真的相貌上留下污点。那海盗从少年的眼中看出他心里的难过悲伤。“怎么会这样？”柯尼提突然问道，“你脸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记号？他有什么借口？”
那少年伸起一手掩颊，脸上闪过一抹羞愧、愤怒与困惑皆有的表情，接着又变得面无表情，不冷不热地低声说道：“他大概是想给我个教训什么的吧。也许这算是报复，毕竟我这个儿子跟他的理想差得太远，所以他不把我当儿子，反而把我降格为奴隶。或者……也许他有别的理由。我想，他对于船与我之间的关系是很嫉妒的，他之所以把薇瓦琪的样子刺在我脸上，是要借此来表示薇瓦琪与我同为一丘之貉，因为我们两个都排斥他。可能是这样吧。”
温德洛讲话的时候，柯尼提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心里有了个领悟：那少年虽然讲得若无其事，却仍难掩内心的痛苦，而他之所以试图用各种理由去解释，正可显示这是他经常思索而又不得其解的问题。据柯尼提猜测，温德洛虽想出了这么多理由，但是看来他自己对这些说法都不满意。柯尼提看到这个情况，就知道温德洛的父亲从来也懒得跟儿子解释这刺青到底是什么缘故。那少年走到柯尼提的床边。“我得看看你的‘残桩’。”这少年真是直率。温德洛既不将之称为“腿”，也不称之为“伤”，如今那已是“残桩”了，所以他就直接称之为“残桩”。他没有为了顾全柯尼提的心情而矫饰一番，这样的直率倒让柯尼提觉得很安心。这少年很真挚，他是不会说谎的。
“你刚才说，你以前很排斥你父亲，现在你对他的心情仍是这样吗？”柯尼提问道，不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得追根究底不可。
那少年的脸上闪过一抹阴影。一时间，柯尼提认为他接下来一定是要说谎的了。但温德洛开口时像是在讲述无可救药的真相。“他是我父亲。”他像是抗议似的吐出了这几个字，“所以我得对他尽为人子的责任。莎神要求我们尊重父母，并以父母的贤德为乐。但是老实说，我希望——”讲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仿佛这几个字令他感到羞愧，“我希望我往后的人生与他再也不相干。不是要他死，不是，我并不希望他死。”温德洛发现柯尼提专注地望着他，赶快补了这么一句。“我只是希望他到别的地方去。我虽希望他安全，但是——”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因为愧疚而结巴起来，“但是我也希望他走得远远的，免得我穷于应付。”他几乎像是喃喃自语地继续说道，“这也免得我每次被他一看，就觉得自己渺小低劣。”
“这我可以安排。”柯尼提轻松地答道。那少年听了，脸上显出惊惧的表情，一看即知他在怀疑柯尼提到底是要如何帮他如愿。他开口想要讲话，但接着又闭上嘴，想必还是觉得保持沉默比较安全。
“那个刺青让你很不自在吗？”柯尼提问道。这时温德洛掀开了他的被子。那少年教士弯下身，伸出双手悬在柯尼提的断腿上空。柯尼提觉得断腿处有一种痒痒的触感。
“等一下再说，”温德洛平静地应道，“让我先试试这个。”
柯尼提本以为温德洛会做什么动作，谁知他接下来却一动也不动。他的双手悬在断腿上空，近得可以感觉到掌心传来的热气。温德洛的目光专注地望着自己的手背，舌尖伸了出来。他全神贯注，咬住了舌尖，悄然无声地呼吸，轻得仿佛根本就没有呼吸。他的眼瞳越来越大，手微微地颤抖起来，像是在使什么大劲一般。
过了好半晌，那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以呆滞的目光朝柯尼提脸上瞧了一眼，失望地耸耸肩，又叹了一口气。“你应该会有感觉才对，我一定是哪里做错了。”那少年皱起眉头，又想起刚才柯尼提问起刺青的事，于是他以聊天气的口吻说道：“如果想到的话，是觉得不大自在，要是没有这个刺青就好了。不过，这刺青不但存在，还会陪我一辈子，所以我若是明智的话，就应该早早地接受这个刺青，把它当作是脸庞的一部分。”
“这怎能算是明智？”柯尼提追问道。
温德洛笑了笑。一开始，他的笑容颇为无力，但是他开始讲话之后就变得越来越真诚。“我们修院的人常说：‘聪明的人，为求与自己安宁共处，总是不绕远路，直取最快速的捷径。’而接受现实就是最快速的捷径。”温德洛讲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双手轻轻地放在柯尼提的“断桩”上，但却抓得很牢。他问道：“这样痛不痛？”
热力从少年的掌心传来，不断发散。此时有一股热流冲过了柯尼提的背脊，这一激，使得那海盗几乎麻木。温德洛的话仿佛在他的骨头中回响：接受现实。接受现实就是与自己安宁共处的最快捷径。这就是智慧。这样痛不痛？安宁是最好的，难道安宁还会痛吗？柯尼提的皮肤紧皱起来，麻痒的感觉传遍全身。他喘着吸气，无法回答。他浸润在那少年单纯的信念之中，那信念犹如暖流般舒畅地在他的周身游走。没错，那少年说得很对。就接受吧，没什么好怀疑的，也没什么好否认的。在这之前，他怎么老是胡思乱想？他怎么会因为虚弱而想岔了呢？他之前竟想投海求死，现在想来，只觉得那种想法太不足取，那不过是弱者自怜自艾的牢骚话罢了。如今柯尼提一心求生，他本来就应该继续活下去。海蛇虽吃了他的腿，但是他的好运仍在，就是因为他的大好运气，他才熬得过来，毕竟那海蛇不过只吃了他一条腿而已。
温德洛移开了手。“你还好吧？”他担心地问道。由于柯尼提的感知变得更为灵敏，所以听来只觉得温德洛的声音太响。
“你把我治好了。”柯尼提粗嗄地喃喃说道，“我已经好了。”他撑着自己在床上坐起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腿。一时间，他几乎以为他会看到那条腿复原得完好如初。不过他的腿已经没了，如今只剩“残桩”，而光是看到那“残桩”就会令人心生伤感，但其实他也不过是身体变了形状而已。这就好比说，以前的他既年轻又不长胡子，不过那已经过去了；以前的他用两条腿走路，如今的他得学着靠一条腿走路。就这样，没什么。世事多变化，接受就是了。
柯尼提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了温德洛的双肩，把他拉近。温德洛痛得叫出声来，但仍伸手扶住柯尼提的舱床，免得跌倒。柯尼提双手捧着温德洛的下巴，一时间，这少年挣扎不已。接着温德洛与他四目交会，那少年越是看，眼睛就睁得越大。柯尼提对他笑笑，伸出拇指，从那少年的刺青上摩娑过去。“把它擦掉吧。”柯尼提命令道，“这刺青虽在脸上，但是深只及肤，所以你用不着把它刻在自己的灵魂上。”柯尼提继续捧着那少年的脸，如是过了五次呼吸，接着他看到温德洛的脸庞上漾出了领悟惊喜的表情，于是在他额头上一吻，放开了他。温德洛退了几步，柯尼提则坐直起来，腿伸到床外。
“我已经躺腻了，得到外面走一走才行，你瞧我都瘦得不成人形了。我得去外头吹吹风，并且多吃多喝点才行。我马上就要在甲板上发号施令。最重要的是，我得去看看什么事我做得到、什么事做不到。以前索科不是替我做了个拐杖吗？那拐杖还在吧？”
温德洛踉跄地走回床边，眼前的柯尼提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他看了非常惊讶。温德洛结巴地答道：“应该……应该还在吧。”
“那就好。你把我的衣服拿出来，帮我着装。不，我自己可以着装。你把衣服拿出来之后，就去厨房帮我弄一顿好一点的餐点来，如果碰到依妲就叫她来见我，她可以帮我弄洗澡水。好，你快去吧，现在白天都过了一半了。”
温德洛听了连忙去取衣服，柯尼提看了大为满意。那小子办事挺可靠的，俊美的小子有这长处，那是大大有用，这是绝对错不了的。但这少年却不怎么知道他的衣物放在哪里。依妲配衣服的本事比温德洛强多了，他拿出来的这一套差强人意。不过往后多的是时间好好教育他选衣服的眼光。
接着温德洛一鞠躬之后便出了房间。柯尼提把注意力移回自己身上，开始试着自己穿衣。穿上衬衫还不算太难，不过看到胸膛上、手臂上的布料松垮垮地垂下来，未免令人不悦。柯尼提不愿往那个方向多想下去。要套上长裤可就得大费周章了。就算一腿站着靠在床边，还是很难套上裤管。套上裤子之后，布料从断腿处垂下来磨着伤口的新皮，很不舒服。不过柯尼提提醒自己，要不了多久就会长出厚茧，之后就不会痛了。大半截裤管空空地悬在那里，若是依妲在的话，就可以叫她把空裤管别起来，或是缝起来更好。那腿横竖是没了，既然没了，就不必假装腿还在。
柯尼提一边狡黠地咧嘴笑着，一边挣扎着帮好腿穿上袜子和靴子。说也奇怪，只穿一只袜子、一只靴子，竟比穿上双袜双靴还费事！他总是站不稳，动不动就歪倒在床缘。他才刚穿好袜靴，依妲就进来了。她看到柯尼提喜洋洋地倚在床边，吓了一跳，以指责的目光瞪着他。“叫我来帮你就好了嘛。”她把一个脸盆和一罐热水放在床边的台子上。她穿着大红色的衬衫，衬着她的红唇更显娇艳，而她走起路来，下身的黑丝裙在臀间摩动，窸窸窣窣地听来煞是诱人。
“我才不用人帮忙。”柯尼提反驳道，“不过这条裤管是例外，你早该把这条裤管缝起来的。我打算今天下床走走，你知不知道我的拐杖在哪里？”
“你太性急了。”依妲抱怨道，皱眉望着他，“你前天还有点发烧呢，柯尼提，也许你现在觉得好了点，但是这还不能算是健朗。就目前而言，你哪里都不能去，只准待在床上。”她走上前把柯尼提的枕头重新铺整好，仿佛只要这样他就会躺下来似的。她怎敢说这种话？好大的胆子！难道她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而他又是什么身份了吗？
“什么？我只准待在床上？”柯尼提伸出一手抓住依妲的手腕。她还来不及反应，柯尼提便一把将她拉近，用另一手抓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头转过来正对着他，“我健不健朗、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是你能说了算的吗？”柯尼提严厉地训斥道。由于跟她离得近，她急促的呼吸吹在他脸上，她那对大眼睛顿时挑动了他的心思。依妲怕得吸了一口气，一时间，一股胜利的感觉窜过柯尼提全身。这就对了，他先要能够驯服自己的屋里人，不然就别想再度在甲板上发号施令了，他可不能让这女人自以为她在当家。柯尼提以一臂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另一手扯住她衬衫的前襟，将衬衫从头上脱开。接着柯尼提把她拉上来贴在自己身上。依妲惊讶得喘了一大口气。“你这婊子，你才只准待在这床上，哪里都不许去。”柯尼提的口气突然变得粗嗄起来。
“那就依你的吧。”依妲顺从地喃喃说道。她的眼睛又黑又大，呼吸非常急促，柯尼提几乎感觉得到她的心脏在急速地跳动。他把她拉上床，翻身压上去。依妲丝毫没有抗拒。
贝笙望着那个修长的身影走上去倚在船首的风帆上。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希望能从什么迹象或是动作上看出那人到底是不是艾希雅。但是贝笙怎么也看不出头绪，看得越久，反而越深信那人就是她。艾希雅总是像那样歪着头听薇瓦琪讲话啊，而且她总是那样昂头迎风。况且如果不是她，还有谁能那么相熟地跟那人形木雕聊天？贝笙不知道到底艾希雅是因着什么机缘而上了薇瓦琪号，但是船首甲板上的那个人影的确是她没错。
贝笙的心情起伏得很厉害。他该怎么办？他只有一个人，而且绝对不能与艾希雅或薇瓦琪相认。现在他若是设法营救，恐怕不免送掉一条小命，而且往后缤城的人永远也无法得知艾希雅和他或是薇瓦琪号出了什么事。他的指甲深深地戳入结茧的掌心里，紧闭着眼睛，希望能想出到底能做点什么。
芬尼船长在他身后不远处轻声问道：“你真的不认得那艘船吗？”
贝笙勉强自己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耸了耸肩，不过他答话的时候声音还是太紧绷了。“我是有可能见过……不过这我也说不准。我只是越看越惊奇，活船竟然被海盗逮住，真是闻所未闻啊。”
“才不呢，”芬尼吐了口口水，“传说‘大胆’伊果就曾经逮到一艘活船，而且拿那活船来当海盗船用，用了好多年。听说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伊果才能拿下大君的运宝船。大君的运宝船走得虽快，但是再怎么快也快不过活船。伊果有了这次大丰收之后就过着仕绅一般的生活，女人、醇酒、仆人、衣裳，什么都用最好的。听说他日子还过得很风雅呢，他在恰斯国有个大庄园，还在翡翠群岛那里盖了个宫殿。人们还说，伊果临死时把他的财宝藏了起来，又把他的活船凿沉。他的想法是，既然死时无法带走活船，那么就把船凿沉了也好，他得不到的，其他人也别奢望。”
“我从没听过这个故事。”
“这也难怪，毕竟这件事情鲜有人知。人们说，伊果给那艘活船做了记号，又将那活船封口，免得他人得知伊果的财富。”
贝笙僵硬地耸耸肩。“我听着倒觉得伊果的船大概很普通。他只不过是硬把他的船说成是活船，以此来哄骗世人的耳目罢了。说不定是这样啦。”最后贝笙用比较退让的口气补了一句。他张望了一下，确定甲板上只有船长与他两人之后，突然把话题转了个方向：“老大，你记不记得我们几个月前谈过的事情？你问我在缤城有没有门路，如果有的话，你想到缤城走一趟，以便把上等货色用好价钱脱手出去？”
芬尼有点戒备地轻轻点了个头。
“嗯，我在想，要是你把法丁的画买下来，那当然最好是拿去缤城卖啰。缤城的人一看就知道那幅画是什么来历、值多少钱。”贝笙叉手抱胸，再度靠回船栏上，尽量装出得意自满的模样。
“若把那东西拿到缤城去卖的话，恐怕一眼就会被人看破，那不是自找麻烦吗？”芬尼怀疑地指出。
贝笙心里紧张，却故作轻松地说道：“要是你有门路、话又说得漂亮，那么何至于此？好啦，如果你开到缤城，我去帮你找个妥当的中间人，嘿，那你还可以说得像是你在行善呢。就说你听到了这船被劫的悲惨故事，所以把这幅画带回家乡，而中间人则会帮着夸赞，像你这样善心的商船船长，谢礼给得怎么大都不为过。”
芬尼把嘴里的辛丁换了个位置：“大概吧，不过路程这么远，光是为了那玩意跑一趟实在不值得。”
“当然啦！能在缤城脱手的货多着呢，不过我敢说，赚头最多的一定是那幅画。”
“赚头多？是啊，我敢说，麻烦一定也很多。”芬尼皱眉望着落日，过了一会儿，他问道，“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适合拿到缤城去卖？”
贝笙耸耸肩：“缤城自己不出产的或是无法从北方弄来的货色都很抢手。香料、茶……哲玛利亚的烈酒和葡萄酒、南国来的珍奇玩意或是哲玛利亚的古董之类的。”
“你有什么认识的人可以帮我们接头？”
贝笙歪着头应道：“我已经想到一个人选了。”他干笑两声，接口道：“就算这些路都走不成吧，由我自己去接头也无妨。”
芬尼不发一语地伸出一手，贝笙也伸出手与他一握，这样就算是谈定了。贝笙顿时轻松了不少，这一来，他就能回缤城去传消息了。罗妮卡·维司奇想必有的是资金或手段，可以把她女儿和家里的活船都从海盗手里救出来。贝笙歉然地回头对薇瓦琪号和艾希雅瞄了一眼。这个计划虽渺茫，但是他已经尽力了。他只希望艾希雅和船能够安然地熬到那个时候。
接着他突然激愤地咒骂了一句。
“怎么了？”芬尼追问道。
“没事，船栏的木屑戳进了指甲里。我明天要派几个小子把船栏磨光一点。”贝笙转身背对着船长，并装作在检查手指的模样。
远方那个修长的身影正朝着薇瓦琪号船边的海里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