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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返家

维司奇大宅跟其他缤城商人的宅子一样,座落于环绕着缤城、覆盖着林木的清爽山丘上,从港口到这里只要坐短短一程马车就到了,在天气好的时候,散步上来也是挺舒服的。大路边临着广阔的庭院,庭院之后才是缤城商人的优雅宅邸。艾希雅走过了许多花篱与沿路植树的车道,欧斯威家的石墙上爬着蜿蜒的长春藤,他们大门边的花圃里开了一丛黄水仙。在这个明媚的春日中,虫鸣鸟叫不断,新长出叶子的大树洒下斑驳的树影,空气中弥漫着早开的花朵芬芳。
但是艾希雅只觉得脚步沉重,这段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完。
她感觉自己不是在回家,而是在一步步走向死亡。
她仍是一身船上打杂小弟的装束。刚才大家都认为,她在离开码头的时候还是以这种服饰作为掩饰最为明智,但现在她不禁想着,母亲和姐姐看到自己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凯尔不在家,她虽然因为薇瓦琪不在港口里而感到失望,但由于凯尔不在,所以她的失望几乎都被宽心抵消掉了,至少她不必担心凯尔会讲什么风凉话。自从她跟姐夫大吵一架而气得离家出走,到现在还不到一年,不过她在这段期间学了不少东西,所以感觉上几乎像是隔了十年一般。她一心要家里的人肯定她的确大有长进,但此时内心却忐忑不安,深恐家人一看到她这身衣服和油腻的发辫就认定她根本就蔑视社会规章,并以这种幼稚的手段来掩饰。她母亲总是说她刚愎自用,而多年来,她姐姐凯芙瑞雅一直都深信她很可能会因为光顾着自己放荡逸乐而赔上家族的名声。既然如此,她若是穿着这一身衣裳去见她们,那还怎么能让她们深信她已经性格成熟,且值得托付掌控家族活船的重任?她们会如何回应?是气得火冒三丈,还是冷冷地不把她当一回事?
她暴怒地摇头甩开这些思绪,走上通往维司奇大宅的漫长车道。她注意到庭院大门边的杜鹃花丛竟没有修剪,导致去年的冗枝上结了许多花苞,不禁气恼起来。杜鹃花丛若是好好剪枝,可以开花开上一整年呢。艾希雅开始有点担心了,家里的园丁阿柯一向是最讲究这个杜鹃花丛的,该不会是阿柯出了什么事吧?
自从走进家里的车道开始,她就看到种种荒废的迹象。作为隔界之用的绿色树丛滋长蔓生,都长到花床外了;玫瑰花丛已经伸出翠绿的叶芽,但是过冬时冻坏的黑色枝桠却没有剪除;应该要攀在棚架上的紫藤落在地上,并且英勇地就地蔓延开来;秋天的落叶经过冬风一吹,在各处堆积成堆,而被暴风雨打落的枝桠也仍散落在地上。
庭院既是这光景,那么宅子若是荒凉不住人也不足为奇了。但奇怪的是,宅子的窗户大开、迎接春风,里面还透出竖琴和笛音。宅子的大门前停了几辆马车,可见家里必是有什么聚会。屋里突然传出一阵大笑,伴随着音乐传入艾希雅耳中,可见这聚会必是欢畅适意。艾希雅改而朝后门走去,心里越来越纳闷。自从她父亲卧病之后,家里就不再宴客了,如今家里举办这场宴会,是不是表示母亲已经不再为父亲服丧了呢?这不像是母亲的作风。再说,母亲连园子都任其荒废了,怎么还会砸钱宴客?艾希雅实在想不通。这真是太诡异了。她心里开始生出不祥的感觉。
厨房门开着,里面传出令人垂涎的新鲜烤面包味,烤肉的烟气也漫入春日的阳光之中。艾希雅一想到岸上的食物,像是发酵过的面包、鲜肉和蔬菜等等,肠胃就翻搅了起来。她心里突然生出了个笃定的念头,那就是不管她们怎么对待她,她都乐得回到家里来。她踏进厨房,四下张望。
她不认识正在揉面团的那个女人,也不认识那个正在翻转柴薪以保持炉火烧旺的少年。这倒没什么好惊讶的,因为维司奇大宅的仆人总是来来去去。商人世家的人常常会把别人家的一流厨子、奶妈和管家“偷走”,也就是以更高的薪水或是更大的居处来诱使仆人跳槽。
一个女仆端着空托盘走入厨房。她砰地一声把托盘放下,挡住艾希雅的去路。“你要干嘛?”那侍女的口气非常冷淡。
这一次,艾希雅的心思总算快过她的口舌了。她随便地鞠了个躬:“我有事要对罗妮卡·维司奇商人禀报,因为活船欧菲丽雅号的坦尼拉船长要我带话给她。这事很重要,坦尼拉船长要我跟她私下一谈。”这就对了,这一来,她就有机会跟她母亲独处了。家里既然有客人,那么她可不希望被客人看到她这一身打杂小弟的装束。
那女仆显得有点苦恼。“她正在陪客人,而且是贵客。再说这是送别宴,要是把她叫开,那可不合理。”她咬着唇思索,“你要传的话能不能稍微等一下?这样吧,你趁等待的时候吃点东西如何?”那侍女笑着提出这个小小的贿赂。
艾希雅不住地点头。闻到这些新鲜食物的味道,她口水都流出来了,既然如此,那何不在这里吃一顿,吃饱了再去面对母亲和姐姐呢?“我看这个口信稍等一下无妨。我能不能先洗个手?”艾希雅朝厨房的水泵点了个头。
“院子里有水泵。”厨子尖声说道,艾希雅这才想到,以她此时的假身份只配在外面洗手。她咧嘴而笑,跑到外面去洗手。等到她回厨房时,已经有一盘子食物在等她了。盘里的肉只是大肉块末端烤焦的部分,并不是首选部位,面包也只是新鲜面包末端比较硬的那一块。盘里另有厚厚一片黄乳酪、一坨新打好的奶油搭配面包,还有一匙樱桃果酱。这餐盘有缺角,餐巾也有污渍。由于在一般观念中,船上的打杂小弟应该是不懂得使用刀叉等上流礼仪的,所以艾希雅端着盘子,往厨房角落的高脚椅一坐,就以手取食吃了起来。
一开始,她吃得狼吞虎咽,什么也不想,就顾着盘里的食物。这块焦焦脆脆的烤肉比她吃过的任何首选部位的肉都更丰美多汁,吃完之后齿颊留香;新打好的奶油放在仍温热的面包上不久就化了。然后她又用手把樱桃果酱抓起来吃。
填了点肚子之后,她才开始察觉到周遭这个忙乱厨房的动静。艾希雅以全新的眼光看着这个她曾经很熟悉的地方。在小孩子眼中,只觉得这个厨房大得不得了,每样东西都有趣得很,不过大人从来就不准她自由自在地在厨房探索,再说她跟父亲出海去时年纪还小,对厨房仍存有几分好奇,所以在她心中,厨房一直是有诸多规矩的禁地。直到现在,她才看清这个厨房的真正面貌:厨子主掌大权、仆人们忙进忙出的大房间。每个仆人进来时都会禀报一下宴会的最新进展,他们聊起来百无禁忌,有时候还对他们所伺候的人物语带轻蔑。
“我还得再送一盘香肠卷过去,‘花衬衫商人’好像期望我们把这些香肠卷全送上去给他一个人吃哪。”
“那也比欧尔培家的那个小妞强呀。你瞧瞧我收回来的这个餐盘,我们一整个早上都在准备这些食物,结果呢?她只是稍微啃了一口就不吃了。我猜,她大概是希望男人会注意到她胃口小、特别好养,然后就把她娶回家。”
“女王的‘次选’表现如何?”厨子好奇地问道。
有个男仆一边模仿狂饮状一边说道:“噢,他不是借酒浇愁就是狠狠瞪着情敌,要不就看小女王看得出神,而且每隔一阵就重新来过。当然啦,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客客气气的。那个人呀,真该上台去演戏才对。”
“不,不,女王才应该上台去演戏咧。你瞧她一下子对着雷恩的面纱傻笑,但是等到她跟雷恩共舞的时候,却望向雷恩身后的那个特雷家的小子,对他眨眼传情。”那女仆讲到这里,不屑地啐了一声,“女王耍得他们两个人都随她的调子起舞,不过我敢打赌,其实这两个人她哪个都不关心,她只是想要看看她能摆弄他们跳出什么舞步而已。”
一时之间,艾希雅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她的脸颊和耳根开始红了起来,因为她突然想到,从以前到现在,仆人聊起维司奇家的人时必定就是这个调调。艾希雅低下头,眼睛只看着盘子,心里慢慢地把这些闲言闲语拼凑起来。之后她觉得,以维司奇家族目前的财富而言,眼前的景象真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此时她母亲正在款待从雨野原而来的客人,光是这一点就很不寻常,因为她父亲打从多年前开始就不跟雨野原的人有生意上的往来了。除此之外,有个雨野原男人正在与缤城商人家的女儿正式交往,仆人们对于那个缤城商人家的女儿颇不以为然。“就算他把面纱换成镜子,女王也会照样会对着他笑。”有个仆人窃笑道,另一个仆人则凑兴打趣道:“在他们的新婚之夜,女人发现男人揭去面纱后,只见满脸肉瘤,但男人却发现女人在那张漂亮的脸蛋下竟是一副蛇蝎的心肠——所以你们说说看,到时候究竟谁会比较惊讶?”艾希雅皱着眉头揣想,他们说的这个女主角到底是谁?这女子必定与维司奇家族往来密切,所以她母亲才会将她奉为上宾,并举办这么一场盛宴。大概是凯芙瑞雅的哪个朋友有个适龄的女儿吧。
艾希雅只是轻捧着盘子,并未紧抓,此时一名厨房女仆走上来,拿走艾希雅的盘子,改而给她一个碗,里面有两个糖丸子。“喏,这丸子不如给你吃了吧。我们做得太多了,那里还有三大盘,可是客人都开始要走了。既然如此,何必让你这样的年轻人在这里挨饿呢?”那女仆和气地对艾希雅笑笑,艾希雅则将目光移开,希望能借此表现出害羞少年的模样。
“我能尽快跟罗妮卡·维司奇谈话吗?”艾希雅问道。
“噢,快了,我敢说一定快了。”
这甜滋滋、黏糊糊的点心吃来不免沾得满手都是,不过确实好吃。艾希雅吃了丸子之后,把碗还给那个女仆,并以双手黏腻为由,走到院子里的水泵旁去洗手。厨房与宅子的大门之间有一个葡萄棚架挡住了视线,不过此时葡萄藤上的叶子仍稀疏细小,所以艾希雅能从蜿蜒的藤蔓间看到一辆辆马车离去的景象。瑟云·特雷和他妹妹上车离去,这两个人艾希雅是认得的,接着苏耶夫家的人也走了。有几个商人世家陆续离去,不过艾希雅认不出他们,只认得对方家族的纹章,而这一点使她认识到自己脱离缤城的社交圈已经很久了。马车越来越少,而达弗德·重生是最后走的人之一。达弗德走后不久,一队白马拉着一辆雨野原马车来了,马车窗上用的是厚重的窗帘,车门上的纹章很少见,艾希雅并没什么印象,那纹章看来像是一只戴着帽子的鸡。那辆马车后面还拖着个无顶的板车,接着便有一长列的仆人开始从宅子里把皮箱木箱等搬到板车上摆好。哦,这么看来,那些雨野原商人还是住在维司奇大宅里的,这就更神秘了,艾希雅想道。她虽伸长了脖子,却顶多也只能稍微看到正要离去的那个雨野原家族。雨野原的人在白天时必戴面纱,这一群也不例外。艾希雅实在想不出他们是谁,以及他们为什么会住在家里。她越想越不对劲,会不会是凯尔打算重建家里与雨野原的贸易关系?果真如此,那么她母亲和姐姐赞成他这样做吗?
凯尔是不是开着薇瓦琪号上溯雨野河去了?
想到这里,艾希雅不禁气得握拳。有个厨房女仆过来拉拉她的袖子,她立刻转身面对来人,把那个可怜的女孩吓了一大跳。“对不起。”艾希雅立刻道歉。
那女仆以奇怪的脸色望着艾希雅:“维司奇太太要接见你。”
艾希雅强捺下脾气,任由那女仆领着她走过熟悉的长廊,朝晨室而去。四处都显出贵客临门、愉快聚会的喜庆气氛,每一个壁龛里都摆着花瓶、插着鲜花,空气中飘着香气。去年她离家出走的时候,这屋子里因为守丧而显得沉重,且因为家人的争执而纷扰不断,但现在这屋子似乎早已忘却当时的艰难,也忘却她这个人了。这一年来,她吃了这么多苦头,然而她姐姐和母亲却沉迷于社交欢宴之中,这样好像不太公平。她们走向晨室的这一路上,艾希雅内心的困惑逐渐转为愤怒,不断扩大,几乎到了溃堤的边缘。
那女仆在晨室的门上敲了两下,听到罗妮卡咕哝地应声之后,那女仆退到一旁,小声地对艾希雅说道:“进去。”
艾希雅点头为礼,走了进去。进了晨室,她顺手紧紧关上房门。她母亲坐在铺着棉垫的卧榻上,榻边有一张矮桌,矮桌上举手可及之处放了一杯葡萄酒。母亲穿的是式样简单的奶油色礼服,头发盘起,搽了香水,喉间挂着一条银链。她抬起头迎向艾希雅的目光时,艾希雅只觉得母亲的眼神疲倦无神。艾希雅强迫自己直视着母亲越睁越大的眼睛,轻轻地说道:“我回来了。”
“艾希雅。”她母亲喘着气,先是举起一手盖在心口,然后以两手捂嘴。她的脸一下子没了血色,脸上的皱纹因此显得格外明显,犹如刻上去一般。她颤声问道:“你可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每天晚上都在想象你是什么死状吗?我心里担心害怕,不知道你是依循礼仪地埋到了土里,还是曝尸荒野,任由飞鸟走兽啄食腐肉?”
艾希雅没想到母亲会这么怒气腾腾,所以听了反而觉得不知所措。“可是我有找人给你传话啊。”她听到自己像是做坏事被人逮个正着的孩子似的厚颜撒谎。
艾希雅的母亲原本软瘫着,此时终于汇足了力气站起来。她伸出食指直指着艾希雅,以苦怨的口气骂道:“才没有呢!你一定是从来就没想到要给家里捎个信,直到见到我才随便胡诌一番。”她母亲突然停下来,驻足不前,接着摇了摇头。“你啊,简直就是你父亲的翻版,你父亲说起谎来也是你这种口气。噢,艾希雅,噢,我的小丫头啊。”她母亲突然抱住她,仿佛十年没见了。艾希雅呆呆地站着,任由母亲紧紧地将她箍起来,心里只觉得大惑不解。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母亲颤抖着啜泣,不禁吓了一大跳。她母亲将她圈得更紧,靠在她肩膀上,抽抽噎噎地痛哭起来。
“对不起。”艾希雅有些不安,劝说道,“没事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她母亲并没有回答,但是过了一会儿,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后退一步跟女儿分开。她像小孩子一样用袖子擦眼睛,这一来,把她睫毛和眼睛周围精心化上去的妆都弄糊了,袖子也染污了。不过她母亲只是软弱无力地走回卧榻边坐下来,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些。她拿起酒杯喝了好几口,才把酒杯放下来,努力挤出一抹笑容,只不过那弄糊了的彩妆使她看上去犹如鬼魅。“家里出的事情可多了,”她轻轻地说道,“而且漏子越捅越大。幸亏还有一件事情让我窝心,那就是你终于回来了,而且还活得好好的。”前一刻她母亲还气得咬牙切齿,但此时她已经宽慰地放下心头的重担。
艾希雅勉强自己穿过晨室,走到卧榻的末端坐下,然后又勉强自己以镇定且理性的口气说道:“都说给我听吧。”近一年以来,她一直都期待着要在回家之后把自己的故事告诉母亲,并且逼着家里的人一定要听听她的看法。如今她回到家了,却发现莎神的教谕的确是不争的事实——也就是,由于做女儿的职责使然,她必须先听听母亲有什么话要说。
一时间,罗妮卡只是怔怔地望着女儿,然后她开始把心事倾泄出来。她杂乱无章地道出一宗又一宗的大灾难:薇瓦琪号误了归期,按理说薇瓦琪号早就该回来了。说不定凯尔过门不入,直接开往恰斯国去贩奴,但是他若有这个打算,至少也会托别的船捎个消息回家,对吧?毕竟他知道家里的财务状况多么差,所以他若是晚归,理应要托人带信给凯芙瑞雅,好让她能够向众债主交代才是啊。麦尔妲不断闯祸,她的事情该从何说起,罗妮卡都说不清了,反正结果就是如今有个雨野原商人开始与她正式交往。而且由于现在薇瓦琪号的债权握于那个雨野原商人世家手里,所以无论就礼数而言,还是就现实局势而言,维司奇家族都必须善待这个年轻男子,让他好好地与麦尔妲交往。虽说莎神在上,麦尔妲实在还不能算是女人,而且也还没到能跟男子正式交往的年纪。
更糟的是,达弗德·重生还混进来搅局。这一个星期以来,达弗德为了从这一对青年男女的交往之中榨出点好处来,坚定地闹出了一个又一个乱子。达弗德这个人在社交上的确毫无技巧可言,但这并不表示他心里全没计算。这几天以来,罗妮卡为了支开达弗德,免得雷恩家的人被他惹恼,可谓使出了浑身解数。凯芙瑞雅一直坚持说她要掌管家族事务,然而,虽说这本来就是凯芙瑞雅的权利,但她对家族事务却不够用心。凯芙瑞雅的心思全放在花瓶里的花该怎么插、衣服的皱摺有没有拂平之类的细微末节上,根本就不管谷子再过一周就得播种,但现在田地才犁好一半之类的家计大事。今年直到春天还下霜,把苹果树开的花冻坏了一半,家宅东翼的第二间卧室屋顶也漏水了,现在没钱修缮,不过要是不早点修补,说不定整个屋顶都会垮下来,而且……
“母亲!”艾希雅先是柔声说道,之后叫道,“母亲!等一等!我听得晕头转向!”
“我也是,而且我已经晕头转向一年了。”她母亲疲倦地说道。
“我听不太懂。”艾希雅尽量以平和的语气说话,虽说事实上她很想用吼的,“你是说,凯尔拿薇瓦琪号来运奴?而因为我们还不起欠债,麦尔妲现在等于是被卖给雨野原商人了?这种事情凯芙瑞雅应该是看不过去的,遑论是你?好,就算薇瓦琪号还没回来好了,但家里的财务状况怎么会坏到这种地步?以前岸上的庄园不是都能自给自足吗?”
她母亲伸出双手轻轻摆动,要艾希雅稍安勿躁。“你镇定些。我想,你听到这些大概很意外吧。长久以来,我眼见家里的状况一年不如一年,但是你现在回来,正好看到家里陷于谷底。”她母亲伸手按住太阳穴,过了一会儿才茫然地转头望着艾希雅,“我们要怎样才能让你这一身衣服换成适当的打扮,而且不至于引起仆人议论纷纷呢?”她母亲喃喃自语,接着深吸了一口气,“光是跟你讲这些,我就觉得好倦,这就像是在讲述你心爱的人慢慢死去的过程。我也不要讲得太深入,就择要跟你说了吧。由于恰斯国以奴隶来耕种农田和果园,如今连缤城这里也跟上这种风气,农产的价格不断下滑。我们的农田都是雇工来耕种的,我们雇用的这些男男女女年复一年地为我们犁田、播种、收获。问题是,如今放任农地荒废或是放牧养羊都比种田有赚头,但果真如此的话,这些农工的生计要怎么办呢?所以我们也就尽量维持下去了。不,应该说是凯芙瑞雅还肯听我的话,所以她就继续维持这个场面了。船归凯尔管,这你是知道的。说起来,是我之前做错了。你别这样看我,被你这样子看着,我真受不了。但是莎神饶恕,我说艾希雅啊,我恐怕凯尔这做法是对的。要是薇瓦琪号做得成运奴的生意,那么我们大家就有救了。如今看来,要发财,唯一的办法就是靠奴隶,船要用来运奴,农田要用奴隶去耕种……”
艾希雅难以置信地望着母亲:“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种话。”
“我知道这样不对,艾希雅,这我心里明白得很,可是我们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路可走吗?难道要任由麦尔妲不知轻重地跟那人往来、结婚以挽救家族的财务困境吗?还是要因为还不出债,让雨野原的人没收薇瓦琪号,此后整个家族便穷困潦倒下去?还是说,我们应该干脆离开缤城,躲到没人知道的地方住下来,免得债主找上门来……”
“你真的认真考虑过这些做法?”艾希雅低声问道。
“对。”她母亲疲倦地答道,“艾希雅,如果我们自己不积极作为,那么别人就会决定我们的命运。到那时候,债主们会把我们所拥有的一切瓜分精光。而我们会回顾过去,并说,唉,想当初若是让麦尔妲嫁给雷恩,至少我们不会穷困潦倒,至少船归我们所有啊。”
“‘船归我们所有’?船怎么会归我们所有?”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如今薇瓦琪号的合约掌握在库普鲁斯家族手里啊。他们已经暗示了,只要婚事能成,就把船的债务一笔勾销,以此作为聘礼。”
“哪有这种事情?”艾希雅断然反驳道,“哪有人会送这么大的聘礼?就算是雨野原商人也不会这样。”
罗妮卡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话题:“我们得悄悄地把你送回你房间去,让你换上正经的打扮。只是你现在这么瘦,恐怕以前的衣服都太大了。”
“我现在还不能马上恢复成艾希雅·维司奇。我是来给你送口信的,活船欧菲丽雅号的坦尼拉船长托我跟你传话。”
“真的吗?我还以为你是以此为托辞来跟我相见的。”
“当然是真的,我一直在欧菲丽雅号上工作呢,不过等我们有时间,我再细细跟你说,现在我先把坦尼拉船长的口信告诉你,然后我再跑一趟,把你的答复告诉他。母亲,欧菲丽雅号被关税码头扣下来了,税吏要课税的名目和税率实在离谱,坦尼拉船长不肯付,尤其是用来资助港里的恰斯猪的税,他更不肯付。”
“港里的恰斯猪?”她母亲听得迷糊了。
“你一定知道我的意思。大君已经授权让恰斯国的战船来巡逻内海路,我们回缤城来时就碰上一艘恰斯战船,那艘船不但想要挡下我们,还想要登船搜刮。那些恰斯人本身就是海盗,还想肃清内海路的海盗?老实说,他们的行径比海盗更糟糕!我真是不懂,我们怎会允许恰斯战船开进缤城港,还乖乖地付出高得不像话的税来供养恰斯战船!”
“噢,恰斯战船啊。最近那些船是惹了不少事,不过在坦尼拉船长之前,好像没人拒绝缴税。不管税公不公平,商人都照付了。毕竟若是不肯缴税,下场就是没得做买卖,就像坦尼拉这样。”
“母亲,这样真的说不过去!这是我们自己的地方,为什么要任由大君和他的走狗胡作非为?大君自己都不守承诺了,为什么我们还继续让他吸血,抽干我们老实赚来的利润?”
“艾希雅……这些事情我无法顾及了。我觉得你说得有理,不过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必须照料自己的家啊。至于缤城,那就只得请它自己多保重了。”
“母亲,我们不能只顾自己!葛雷跟我谈了很多,我们都认为,如果有必要,我们缤城必得团结起来对付新商、大君和整个哲玛利亚国。我们让得越多,他们就取得越多。我们家里的困境,追究起来,根源就在于新商引进许多奴隶。然而我们的旧法是禁止蓄奴的,我们必得逼新商遵守我们的旧法才行。我们要告诉他们,我们不会承认他们拿到的新特许令。我们要告诉大君,他必得遵照原始的特许令行事,不然我们就不再缴税——不,这样还不够,我们要更进一步才行。我们要告诉大君,货物要抽五成的税,而且只准销往哲玛利亚城之类的规定,以后恕难照办。我们已经忍得够久了,现在我们必得团结对外,要求大君改弦易辙。”
“有的商人讲起话来就是你这种论调。”她母亲慢慢地说道,“而我给他们的答案跟我现在给你的答案一样,那就是一切以我自己的家庭为先。再说,我又能怎么样呢?”
“你只要说,你跟抗税的人是站同一边的就行了。我只求这么多。”
“那你得去跟你姐姐说才行。如今有权投票的是她,不是我。你父亲过世后,她就继承了你父亲的投票权,如今维司奇家族的商人代表是她,而商会的那一票要怎么投,得看她的意思。”
艾希雅在沉思良久之后才体会到母亲这一番话的深意。她问道:“那你看她会怎么说?”
“我不知道。凯芙瑞雅不常去商会开会,她说她太忙。又说,凡是她没空多研究的事情,她就不投票了。”
“投票很重要,你有没有劝她一定要去投票?”
“不差她那一票。”罗妮卡以近乎顽固的口气说道。
艾希雅听出母亲这话里有一丝愧疚感,所以她继续进逼:“这样吧,你至少让我回去跟坦尼拉商人有个交代。我会跟他说,你会跟凯芙瑞雅一谈,并劝她不但要出席商会的下一次会议,而且会把票投给他这一边。坦尼拉的打算是,他要在会议上要求缤城商会正式通过他的提案。”
“这我还做得到。艾希雅,你用不着亲自去送口信,如果坦尼拉商人公开跟关税大臣作对,那么码头上说不定会引发什么……活动。让我去叫瑞喜找个跑腿的来帮你送口信吧,你不需要亲自搅和进去。”
“母亲,我就是想这么做。况且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绝无变卦,所以我得走了。”
“你怎能现在就走!艾希雅,你才刚回家来呀,至少也可以待一会儿,吃点东西,洗个澡,换上合适的衣服吧。”她母亲吓呆了。
“那可不行,我穿这一身衣服在码头上往来比较安全。关税码头的卫兵若是看到船上的打杂小弟,眼睛根本连眨都不眨。让我去码头走一趟,还有……我还得去见另外一个人,不过事毕之后我就回来。我向你保证,我在明天天亮之前就会安全地回到这屋子里来,并且换上与商人之女的身份相称的服饰。”
“你要整夜待在外面?一个人在外面跑?”
“难道你宁可我跟别人在一起吗?”艾希雅淘气地问道,她咧嘴一笑,消解话里的敌意,“母亲,这一年来,我都是‘整夜待在外面’呀,结果还不是好好的?至少没什么大伤就是了……不过我向你保证,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把所有的事情都讲给你听。”
“看来我是挡不住你了。”罗妮卡无奈地说道,“唔,但你可千万别让人认出你,免得败坏了你父亲的好名声!如今家里的财务已经够糟糕了。你这一趟出门,一定要处处谨慎。还有,你请坦尼拉船长也要行事谨慎才好。你刚才说你在他的船上工作?”
“对,一点也没错。我回来之后,会把那些事情通通讲给你听。我若是越早出门,就越早回来。”艾希雅朝门口走去,随即突然停下脚步,“能不能请你告诉姐姐我回来了?此外我想跟她谈谈至关紧要的事情?”
“好。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虽不想跟凯芙瑞雅和凯尔和解或道歉,但是双方可以就此平息战火?”
艾希雅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平静地说道:“母亲,我打算把我的船要回来。我会向你证明,如今我不但已经做好准备,也最有权拥有薇瓦琪号,而且由我来掌船,对我们整个家族最好。不过现在我还不想跟你或凯芙瑞雅说这么多,也请你别跟她提起。你就跟她说,我想要跟她谈谈至关紧要的事情,这样就好了。”
“至关紧要的事情。”她母亲摇了摇头,额头上和嘴边的皱纹似乎变得更深了。她又举杯啜饮,不过那模样毫无宽心或愉悦可言。“艾希雅,你一切小心,早点回来。说真的,你回家来,对我们家而言到底是福是祸,我实在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看到你还活得好好的,心里欣慰极了。”
艾希雅点点头,悄悄地溜出晨室。她并没有循着来时的路出去,而是大大方方地走前门。前门的台阶上有个男仆正在清扫落花,艾希雅路过时对那人点了个头。台阶旁茂密的风信子花丛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她匆匆地朝缤城闹市区而去时,心里几乎希望自己只是船上的打杂小弟艾奇亚,而非缤城商人之女艾希雅。这是个明媚的春日,也是她离开基地港近乎一年之后返乡的第一天,可是就连这些单纯的美事也无法让她高兴起来。
她沿着蜿蜒的山路而行,并注意到除了维司奇大宅之外,这一路上还有许多宏伟的大宅开始露出荒废失修的迹象,像是树木没有修剪、冬日风雨的残迹没有收拾等。这些人家想必是手头很紧吧。她行经热闹的缤城闹市区街头时,只觉得路上的人看起来都很陌生。这倒不是因为路上的行人她大多都不认识,这十年来,她待在海上或外地的时间很长,所以早就不期望认得出朋友和邻居的脸孔了。市街上有许多人讲话时带着哲玛利亚口音,装束则是恰斯国的风格。男的都很年轻,二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腰间佩带宽刃剑,刀鞘精雕细琢、镶金嵌银,钱袋直接挂在腰带上,以便向众人炫耀他们的财富。而那些陌生的女子穿着质料奢华的曳地长裙,长裙还开叉,露出裙下的薄纱衬裙,脸上则画着浓艳的彩妆,不但没有衬托出她们的五官,反而遮去了她们的真面目。这些男人讲起话来特别响亮,像是要尽量吸引旁人的注意,那口气傲慢自大、目中无人。他们的女伴像是紧张的小母马似的,肢体动作特别多,讲话的时候不是用力甩头,就是夸张地比手势。她们搽了浓郁的香水,戴着大大的金圈耳环,那一身如孔雀般争奇斗艳的打扮使缤城的高级妓女像灰扑扑的鸽子一般相形失色。
除此之外,市街上还有另一个层次的陌生人群,他们的脸颊上刺了奴隶刺青,从那种胆怯的举止看来,他们显然并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以前缤城可没有这么多无足轻重的仆人。他们或者搬箱提柜,或者牵着马。有一个小男孩跟在两个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女孩后面走,手里握着大阳伞替那两个女孩遮阳,虽说春日的阳光其实很温和。接着年纪较小的那个女孩回过头打了那个男孩一巴掌,骂他拿不稳阳伞。艾希雅看了真想走上前,也给那小女孩一巴掌。那个小男孩年纪太小,这些伺候的事情还做不来,再说石板路那么冷,他却还赤着脚走路。
“看了真令人痛心,是不是?不过那两个小女孩自幼就受到环境的熏陶,所以变得根本就没有心肝。”
这声音很低,而且就站在艾希雅耳边说话,把她吓了一跳。艾希雅一转身,发现琥珀就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两人目光相接,琥珀扬起一边眉毛示意,然后以高傲的声调吩咐道:“水手小子,如果你肯帮我搬木头的话,我就给你一个铜板。”
“乐于从命。”艾希雅点个头,行了个水手式的鞠躬礼,把琥珀怀里抱着的那一大块红色木头接过来,立刻就感觉到这木头比她想象的重得多。艾希雅把木头换了个位置以便捧得舒服一点时,发现她朋友那对黄玉般的眼珠露出了开心且狡黠的眼神。艾希雅毕恭毕敬地跟在离琥珀身后两步之处,随着她穿过缤城市集,走上雨野街。
雨野街也变了。以前雨野街这里,即使是晚上,聘请守卫看店的店家也少之又少,而白天时有守卫看店的也不过其中一两个店铺而已。现在几乎每个店铺前都站着一个剽悍的大汉,腰间系着短剑或是长刀,店铺的大门不再像以前那样开着等待客户上门,货色也不再摆设在店外的架子或桌子上。如今,人们只能透过横着铁条的窗口才能看到从雨野原进口到缤城的那些精致且近乎魔幻的商品了。艾希雅很想念以前走过雨野街就能闻到香水味、听到风铃声,连舌尖都尝得出风中稀有香料味的光景。现在雨野街的店铺虽仍跟往日一样忙碌,但是无论是店家或是买家都戒慎警备,防人如防贼,感觉上不太舒服。琥珀的店门上了锁,但就算这样,她的店门口也站了个守卫。那守卫是个穿着皮背心的年轻女人,她趁着等待店东回来时,旁若无人地拿着两根短棍、一截木头,玩起“抛棒轮转”的戏法。她一头长长的金发在脑后绑成马尾。她看到艾希雅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对她一笑。艾希雅从那金发女人身边钻过去,心里很不自在,在她看来,那女人打量她的目光简直跟虎豹滴溜溜地望着眼前肥鼠的光景没两样。
“洁珂,你在外面等着,我还不急着马上就开店呢。”琥珀简洁地吩咐道。
“如君所愿。”洁珂答道。她讲话的时候带着一丝古怪的外国口音,意味深长地朝艾希雅打量了一眼,谨慎地退到店外,并随手关上门。
“你是在哪里找到她这种人的?”艾希雅难以置信地问道。
“她是老朋友了。等到她发现你是女人的时候势必要大大失望,洁珂一定会看出你是女人,什么事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哪。不过你倒不必担心她会泄漏你的秘密,洁珂这个人口风紧得很。她什么都看在眼里,但是一句话也不多说,正是完美的仆人。”
“这倒奇了。我以前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是什么仆人都不会用的。”
“我个人是宁可不用没错,但是我却非找个人来看店不可。我搬到别处去住了,晚上不睡在店里,可是缤城的盗贼越来越多,所以晚上我得请个人帮我看店,碰巧洁珂又没地方住,所以这个安排于她于我都很方便。”琥珀接过艾希雅捧着的木头放在一旁,然后突然抓住艾希雅的双肩,在一臂之距打量着她,吓了艾希雅一跳。“你看起来的确挺俊美的,怪不得洁珂紧盯着你看。”琥珀温馨地拥住她,放开她之后又说道,“看到你安然地回到缤城,我真是高兴。我心里常常想着你,不知道你过得如何。到后头来吧,我来泡茶,然后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
琥珀一边讲,一边领着艾希雅往店里走。内室仍如她记忆中的一样,东西又多又杂。里头有几张工作台,上面散落着工具和未完工的木珠;衣服或挂在挂勾上,或整齐地叠好,收在木箱里;内室的一个角落有张床,另一角有个凌乱的睡垫,壁炉里生着小小的火。
“能喝喝茶倒好,只是我现在没空——至少我现在还没空,我还得去码头传话呢。不过等我传了话之后,就到这里来找你。其实,你还没碰到我之前,我就是这样打算了。”
“那就好,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非得赶快与你一谈不可。”琥珀答道。然而她的语气实在太严肃,严肃到艾希雅讶异地瞪着她看。琥珀发现艾希雅在看她,便补充道:“这不是我在一时三刻之间可以说得清的。”
艾希雅十分好奇,但是由于任务在身,只得把好奇心按捺下来。“我也有事要与你私下一谈。这件事很敏感,说起来,我无权插手,但是她——”艾希雅犹豫了一下,“也许我现在告诉你也好,虽说我还没跟坦尼拉船长提起。”艾希雅又顿了一下,一股脑地说道,“这阵子,我都待在活船欧菲丽雅号上。欧菲丽雅受了伤,我希望你能帮帮她。我们返航的时候碰上了一艘恰斯战船拦住我们的去路,欧菲丽雅为了把他们赶走,两手都被火烧到了。欧菲丽雅嘴上说她不痛,可是她不是两手合拢,就是把手藏在视线之外。我不知道那个伤有多严重,也不知道被火烧灼的损伤能不能修补,但是……”
“被战船拦住去路?还受到战船的攻击?”琥珀非常吃惊,“在内海路?”她匆匆地呼了一口气,虽看着艾希雅,眼神却迷茫地望着远方,仿佛在凝视着另外一个时空。琥珀开口的时候,语调非常怪异:“大运将至啊!时间拖着脚步走,每一天都像是过不完似的,我们因而以为我们所恐惧的大运必定会一拖再拖,不会马上来临。接着,我们早就预料到的黑暗时日突然降临,于是原本残存的片刻时机乍然而逝,再也来不及扭转恶运。我要到多大年纪才学得会呀?没时间了,时间根本就不够。那一天也许永远也不会来,但是今日的种种,无可阻挡地牵动了未来的变化,所以现在就是我们能够化解危难的唯一时机。”
艾希雅突然觉得自己的冤屈已经被洗刷干净了,这就是她原先冀望自己的母亲会有的反应。说来也怪,一下子就体会到她说的消息有什么深远影响的竟不是缤城商人,而是个外地人。此时琥珀已经完全忘记她刚才提议要泡茶,反而一下子打开角落的大木箱,开始疯狂地翻找箱里的衣物。“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能跟你一起出门。不过,这个空档我们也别浪费。你就从离开缤城的那一天开始讲起吧,把你一切所见所闻都告诉我,就连那些你认为无关紧要的小细节也不要放过。”她转身朝一张小桌子走去,那桌上有个盖子打开的木盒。琥珀迅速地检查了一下盒里的瓶瓶罐罐和毛刷,然后把木盒收在臂弯里。
艾希雅笑了出来:“琥珀,那一讲要讲上好几个小时——不,说不定要讲上好几天呢。”
“所以才要现在就开始讲呀。来吧,趁我换衣服的时候,你就可以开始说了。”琥珀卷起一臂弯的衣服,走到角落的木屏风后头。艾希雅谈起她在满载号上的经历,她还没把前几个月的凄惨生活和贝笙救她一命的事情讲完,琥珀就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了。但那人不是琥珀,而是一个满脸脏污的奴隶少女。她的脸被风吹红了,脸颊上还带了个刺青,有个结痂的溃烂蚀去了她的半个上唇和左鼻孔。她的发辫肮脏松散,穿着粗棉衬衫,补丁处处的裙子下露出了一双赤脚,一边的脚踝上还裹着肮脏的绷带。琥珀平时一天到晚不离手的蕾丝手套换成了粗糙的帆布工作手套,此时她把肮脏的帆布提袋放在桌上,开始把做木工的工具往里头塞。
“我都认不出你了。你这本事是哪里学来的?”艾希雅咧嘴笑问道。
“我以前不是告诉你了吗?我这辈子扮演过许多不同的角色,而近来这个装束用处很大。众人对于奴隶是视而不见的,所以我这一身打扮要去哪里都可以,没人会多看一眼。况且,就算是那种看到奴隶就要占便宜的男人,只要恰当地多装几处伤疤、多涂点脏污,就让他们倒尽胃口了。”
“难道说,缤城的街头变得很危险,危险到女人不能上街独行了吗?”
琥珀以近乎怜悯的眼光朝艾希雅看了一眼:“你虽看到了,却没有看透。奴隶不能算是女人啊,艾希雅。奴隶既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奴隶是商品、货物、财产,不过是东西而已。奴隶主才不在意他的货物有没有遭人强奸哩。如果她生下小孩,那么奴隶主就多了个奴隶;如果她没生下小孩,嗯,那又有何妨?刚才你在街上瞪着那个小男孩直看……然而对于奴隶主而言,就算那个男童每晚哭着入眠,他也一点损失都没有;就算那男童被人拳打脚踢、一身淤青,奴隶主也没什么损失;要是那男童因为被人虐待而变得脾气乖戾、难以管教,那奴隶主只要把他卖掉就好了。不过易手之后,那男童的遭遇一定更等而下之。一个社会若是接受了奴隶制度,那么社会阶梯的底层就变得很滑溜,一失手就落入无底深渊。如果一个人的生命可以用钱来衡量,那么生命的价值就会逐渐丧失,到最后连一个铜板都不值。一个老妇人的价值,若是不及她所吃的粮食……唉。”琥珀叹了一口气。
接着她突然抬头挺胸。“没空谈这个了。”她探头到桌上的镜子前打量自己,抽出一条破烂的围巾包住头、掩住耳朵,连耳环也遮去了,至于装工具的提袋则藏在买菜的提篮里,“这就行了,走吧,我们从后门溜出去。到了街上之后,你揽住我的手臂,凑近上来,像下流的水手那样色眯眯地斜睨着我,这样我们就可以边走边谈了。”
这障眼法竟然效果奇好,使艾希雅非常惊讶。人们大多对她们视而不见,就算是注意到她们的人,也都不屑地转过头望向别处。艾希雅继续讲述她的海上经历,有一两次,琥珀咕哝了一声,像是要插嘴似的,不过艾希雅停下来之后她却说道:“别停,你继续说下去,等你说完之后,我再一并问问题。”从来就没有人像琥珀这么注意听艾希雅讲话,琥珀像是海绵吸水一般,把她的话通通吸收进去。
走到关税码头之后,琥珀把艾希雅拉到一旁,问道:“你要怎么把我介绍给船认识?”
“你先跟我上船再说。我还没跟坦尼拉船长提起呢。”艾希雅皱起眉头,她突然领悟到这个安排有多么古怪,“你得先跟坦尼拉船长和葛雷见过面,我才能带你去找欧菲丽雅。老实说,我不知道他们对你会不会很友善,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因为不肯让非缤城出身的木匠来修补他们的船而排斥你。”
“这交给我就好。如果需要的话,我自会施展魅力。好,我们走吧。”
艾希雅走过登船的梯板时无人拦阻。她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才夸张地招手要琥珀跟上来。站在关税码头上的那两个卫兵一下子就看到了琥珀,其中一人非常不屑地扭着脸,另一人则心照不宣地粗声大笑。这不过就是船上的打杂小弟要把婊子偷偷弄上船,两人都懒得干涉。
在欧菲丽雅号上站岗的那个水手难以置信地扬起眉毛,但是艾希雅跟他打了个手势,所以他缄口不语。他伴随她们两人走到船长室门前站住等待,艾希雅敲了敲门。
“进来。”坦尼拉船长应道。艾希雅对琥珀一点头,于是琥珀便跟着她走进去。船长坐在桌前,正忙着在上好的羊皮纸上写字,葛雷则站着眺望窗外。“这是怎么回事?”坦尼拉船长难以置信地问道,葛雷则不屑地歪着嘴。
艾希雅还没想到要如何应话,琥珀便答道:“这只是个障眼法而已,大人。”她的语气温文且节制,口音纯正,任谁都不得不信她,“我变装而来,还请多多见谅。我之所以变装,乃是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我跟艾希雅颇有交情,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所以她信得过我。她把你们返航时的遭遇告诉了我,而我之所以来这里,不只是为了要帮助你们反抗关税,同时也是为了要来看看我能不能把欧菲丽雅的手伤修补好。”
琥珀流利顺畅地把要点都讲了。幸亏她讲了,换作是艾希雅,这番话可能会支吾上半天呢。话毕,琥珀静静地站着,两手交握在身前,姿态高雅。她背脊挺直,眼神则大大方方地直视着坦尼拉父子。那两个男人互望了一眼,坦尼拉船长开口讲的第一句话吓了艾希雅一跳。
“你果真能修好欧菲丽雅的手吗?如今欧菲丽雅老是把手藏着,不肯让别人看到,我想到就心痛。”
坦尼拉船长谈起爱船,语调里别有深刻的感情,触动了艾希雅的心弦。
“我不知道。”琥珀老实地答道,“我对巫木知道得不多。我仅有的体验是,巫木的质料极为紧致细密,由于巫木有这个特性,所以欧菲丽雅说不定因此没有伤得太深。但是除非我看到她的手,否则无从得知能不能把她的手修好。况且说不定看过之后,我还是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得来。”
“那我们就到前头去看看吧。”坦尼拉船长突然说道,接着他以近乎歉然的表情望着艾希雅,“我知道你带了母亲的口信回来,你别以为我不把这当一回事,但欧菲丽雅是我的爱船。”
“当然是欧菲丽雅优先。”艾希雅应和道,“我也就是抱着这个想法,所以才请好友琥珀陪我前来。”
“这的确是你的作风。”葛雷衷心地赞道,同时大着胆子碰了艾希雅的手,接着他朝琥珀行了鞠躬的见面礼,“只要是艾希雅称为朋友的人,我都与有荣焉。对我而言,我只要知道你是她的朋友,这就够了。”
“看到儿子,我才发现我都忘了礼数了。小姐,请多见谅。我是缤城商人汤米·坦尼拉。这是我儿子,葛雷·坦尼拉。这船是我们的家族活船,欧菲丽雅号。”
艾希雅猛然意识到,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琥珀的姓氏,但是她还来不及结结巴巴地把琥珀介绍给他们认识,琥珀便开口说道:“我是做木珠的琥珀,在雨野街上有个店面。我很期待与你们的船见面。”
坦尼拉船长也不再客套,便领着众人往船首而去。欧菲丽雅显然早就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情,她以稍有节制但仍嫌伤风败俗的眼神上下打量琥珀。艾希雅虽心事重重,看了仍不禁咧嘴而笑。欧菲丽雅听了琥珀的来意之后,便毫不迟疑地把她的手伸出去给琥珀检查,并严肃地问道:“你看你能把我的手修好吗?”
这是艾希雅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欧菲丽雅的手伤。沥青火球烧坏了她的指头,也把她左腕内侧烧去一层。她的手原本显得高贵典雅,如今却像是专事洗刷的女仆之手。
琥珀以双手捧住欧菲丽雅的一只大手,以戴着手套的手指尖轻轻拂过烧焦的表面,稍微用点力道揉搓一下。“痛的话要说。”琥珀这时才想到要跟欧菲丽雅叮嘱一声。她自言自语道:“这木料真是奇特啊。”接着琥珀打开帆布袋,选好工具,开始轻轻刮除指尖的焦皮。欧菲丽雅突然吸了一口气。
“痛吗?”琥珀立刻问道。
“不是人的那种痛,只是觉得……不对劲,有种毁伤的感觉。”
“据我看来,你的手只是表面烧焦了。我可以用工具把焦黑的部分刮除,之后可能还得把你的手型修饰一下,所以以后你的手指可能比现在还要细一些。不过我敢说,你的手大部分都能保全,除非这火伤比我评估得还深。但是我在工作的时候,你可能难免会有受到毁伤的感觉,这只得请你忍一忍,不能害怕。至于要多久才能修好,这我就不知道了。”
“汤米,你觉得如何?”欧菲丽雅对船长问道。
“据我看来,试试看也没什么损失。”坦尼拉船长柔声说道,“况且如果你觉得不舒服,难以忍受,那么我敢说,琥珀小姐一定会马上停手的。”
欧菲丽雅紧张地一笑,她的眼神突然变得迷茫。“如果你能把我的手修好,那么也许该顺便请你打点一下我的头发才是。”欧菲丽雅抬起一手,拂过大波浪卷的长发,“这个发型早就过时了。我常常在想,若是能把头发弄成细卷卷发,然后再……”
“噢,欧菲丽雅。”汤米忍不住呻吟一声,而其他人都大笑起来。
琥珀仍捧着欧菲丽雅的一只手,她的头贴近观察着欧菲丽雅的伤势。“要找别的木料来配合巫木恐怕很困难。我从来没看过能把肌肤的色泽模拟得如此逼真却又不失木质纹理的木料。我听说,活船苏醒过来的时候会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色彩。”琥珀毫不忸怩地直视着欧菲丽雅,问道,“如果我刮得太深,深到暴露出原色木料,那么你的巫木会重新出现色彩吗?”
“我不知道。”欧菲丽雅平静地答道。
“这不是一下午做得完的工作。”琥珀笃定说道,“船长,能否请你吩咐站岗的人,让我能随时自由来去?我以后来,还是用这种打扮,可以吗?”
“好吧。”船长勉强地答应道,“不过别的缤城商人若是问起为什么我要找奴工来干活,甚至还把这么精细的工程交给奴隶去做,那可就难解释了。你知道,我个人是反对蓄奴的。”
“我也是,”琥珀正色答道,“而且缤城里有很多人跟你我一样反对蓄奴。”
“是吗?”汤米酸溜溜地答道,“我倒看不出城里有那么多人反对奴隶制度。”
琥珀轻轻地拍了一下脸上的假刺青。“你若是换上破衣烂裤,再描上刺青到缤城游走,那你就会发现,原来缤城有很多人不遗余力地反对蓄奴。你既然有心要唤醒缤城,那么就不要忽略这一群盟友。”琥珀从提袋里挑出一把小型的横纹刨,着手调整刀刃,“好比说,如果有人对于那个关税大臣住宅的运作情况感到好奇,那么你不难在这一群人之中找到主动提供线索的间谍。我记得,连帮关税大臣写信给大君的那个书记也是个奴隶呢。”
艾希雅背脊发冷。琥珀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还有,她为什么要不辞辛劳地查出这些事情呢?
“听你说起来,你好像对此知之甚详。”坦尼拉船长严肃地指出。
“噢,密谋查访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这种事情的确令人不齿,不过这是必要之恶。这就好比说,有时候痛苦乃是必要的。”她把刨子抵在欧菲丽雅的掌上。“你要稳住。”她低声警告欧菲丽雅,“现在要把最焦黑的地方刮掉。”
在那恐怖的刮擦声之后,众人沉默了一会儿。焦黑的木屑纷纷落下,那气味令艾希雅想起头发烧焦的味道。欧菲丽雅嗯哼一声,抬起头眺望水面,紧咬着牙关。
坦尼拉船长面无表情地望着琥珀动手,接着他以问起天气一般轻松的语气,对艾希雅问道:“你把我的口信传给你母亲了?”
“对。”艾希雅心里冒出近乎羞愧的感觉,但她努力把这感觉按捺下来,“说来遗憾,但是我恐怕维司奇家族使不上什么力。我母亲说,她会跟我姐姐凯芙瑞雅谈一谈。如今凯芙瑞雅是我们家正式的商人代表,我母亲会劝她参加下次商会的集会,并投票支持你们的行动。”
“我懂了。”坦尼拉刻意以不带感情的语调答道。
“要是我父亲还在世就好了。”艾希雅悲凄地说道。
“我倒希望你是维司奇家族的商人代表呢。说真的,你们家族的活船应该由你来继承才对。”
这一提,勾起了艾希雅内心最深的创伤。“我连凯芙瑞雅会不会跟你们站在同一边都不知道。”此语一出,众人都沉默不语。艾希雅努力以平实的语气说道,“毕竟凯芙瑞雅若是跟你们站在同一边,就等于跟她丈夫对抗。关税会提高,是因为大君要肃清海盗、保护贸易,但是大家都知道,大君最在意的其实是奴隶贸易。在海盗开始攻击运奴船之前,大君根本就懒得理会海盗猖不猖獗。所以,如果问题归结到蓄奴这件事情,而凯芙瑞雅必须选边站的话……那她……如今凯尔做的就是奴隶买卖的生意啊。他把薇瓦琪号当作运奴船来用,在我看来,凯芙瑞雅并不反对她丈夫做这种买卖,就算她与丈夫意见相左,问题是她这个人从来就不想跟丈夫唱反调,不管什么事情都一样。”
“不……”欧菲丽雅大叹道,“噢,他们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薇瓦琪那么年轻,这种煎熬,她怎么承受得住?你母亲是怎么想的,怎么任由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呢?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家族活船?”
葛雷和坦尼拉船长都沉默不语。船长露出坚定谴责的脸色,葛雷脸上则显得讶异。他们虽未出声质疑谴责,但是他们的心思可想而知。
“我不知道。”艾希雅忧伤地答道,“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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