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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缤城商人之女

“不要动。”
“好痛啊。”麦尔妲抱怨道,举起一手去摸那一绺被母亲拉起来盘成卷的头发,不过母亲一把将她的手推开。
“女人家的事情,十之八九都会痛。”凯芙瑞雅实事求是地对女儿说道,“你既然想要变成女人,那就早点习惯吧。”凯芙瑞雅拉住那一绺乌黑亮丽的秀发,灵巧地将几根散落的发丝拢回来。
“请你别光拿荒唐的念头往她脑袋里头塞。”罗妮卡烦躁地说道,“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她还因为自己身为女性就自诩为舍身取义的烈士,那我们可吃不消。”麦尔妲的外祖母本来在将缎带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此时却放下手里的那一把缎带,心烦意乱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这实在不好。”她突然说道。
“什么不好?帮麦尔妲梳妆打扮、让她与第一个追求者见面,这样子不好?”凯芙瑞雅困惑地问道,语气中透露出母亲对女儿的疼爱。
麦尔妲听了皱起眉头。一开始,她母亲说什么都不肯把她当作成年女子看待,才两三个星期之前,母亲还宣称她年纪太小,不足以与登门求爱的成年男子周旋。难道说,现在母亲已经改变心意了吗?麦尔妲想借着镜子看看母亲是何表情,但是凯芙瑞雅正低头打理女儿的头发,所以什么也看不见。
房间里明亮又通风,一个个小玻璃瓶里插着风信子,飘来淡淡的花香。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里照进来,好个美好的初春午后。这本应该是个希望万千的日子,但是这两个无精打采的年长女子却把这一天弄得暮气沉沉。麦尔妲就要跟第一个登门求爱的男子见面了,但她们却一点也没有兴奋愉快的感觉。虽然祖父去年春天就已过世,但是整个房子却仍阴沉沉的,那哀伤孤寂的气氛怎么也赶不掉。
麦尔妲身前的桌子上摆着瓶瓶罐罐的彩妆、乳霜和香水,这些都不是新的,而是从她母亲房里搬来的残余用品。麦尔妲一想到母亲和外祖母认定她只配得上这种货色,就觉得愤恨难消。不说别的,这些化妆品大半都像高汤那样,以浆果、鲜花、乳霜和骨髓等熬煮而成,并不是从店铺里买来的。在这方面,麦尔妲的母亲和外祖母的作风实在是太老派了。她们过日子像穷人家一样能省则省,这样怎么能期望缤城的社交圈尊重她们呢?
此时母亲和外祖母在麦尔妲头顶上讲话,好像她是完全听不懂她们讲话内容的婴儿。
“不,麦尔妲的事情我早就作罢了。”她外祖母的口气与其说是要任由事态发展,不如说是满腔的烦躁无处发泄,“我指的是,凯尔跟薇瓦琪号一直音讯全无,这样实在很不好,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凯芙瑞雅谈起丈夫与家族活船的时候语气格外平淡:“春天的风势变化多端。我敢说,凯尔一定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如果他打算在缤城停靠一下的话。但他说不定会过门不入,直接开往恰斯国,以便趁着船货的状况良好之际尽快出售。”
“你的意思是说,趁着奴隶还没死、尚可换钱之前尽快出售吧。”罗妮卡不留情面地评论道。外祖母一直反对父亲把家族活船当作运奴船来用,她声称自己打从根本上反对奴隶买卖。然而说是这样说,她却在家里养了个奴隶。她声称,用活船来运送奴隶对活船很不好,因为奴隶的情绪阴郁至极,活船是无法应付的。薇瓦琪号才苏醒不久就踏上了这一趟航程,大家都说,船上人手的情绪有什么高低起伏,活船都可以敏锐地感受到,而像薇瓦琪号这种年轻的活船又比上了年纪的活船更为敏感。麦尔妲倒觉得这种论调颇为可疑,在她看来,什么活船很敏感的事情根本就是无中生有,而且这艘活船根本没有带来什么好处,只给家族招来债务与困境。
就拿今天的情况来说吧,麦尔妲跟母亲恳求了好几个月,希望母亲让她做成年女子的打扮,并开始跟年轻男子交往,不要老是把她当作小女孩看待,最后家里人终于让她称心如意了。然而母亲和外祖母为什么会点头?不是因为她们终于看出她的要求十分合理,才不呢,她们之所以让步,是因为那个什么愚蠢的合约规定,若是外祖母还不出家族活船的债务,就得在家里的孩子之中挑一个送给雨野原的人。
麦尔妲一想到这有多么不公平,就气得哽咽起来。她年轻貌美,又刚出席社交,结果第一个登门求爱的人是谁?是瑟云·特雷这样年轻英俊的缤城商人,还是像克莱恩·崔铎这样的忧郁诗人呢?可惜两者皆不是,因为麦尔妲·维司奇没那种好运。唉,她的第一个追求者竟是个满脸肉瘤、又老又丑的雨野原商人,也就是那种丑到不行,所以待在缤城时非得蒙上面纱才敢见人的人。而她母亲和外祖母有没有帮她考虑这一点呢?她们有没有想过,这男人耍了这么多手段来追求她,她情何以堪哪?噢,她们才不管这么多呢,她们光是担心家族活船和她那个宝贝哥哥温德洛如今是什么情况,再挂虑艾希雅阿姨流落何方,就已经烦恼不已了。她根本就微不足道。就说现在吧,她们虽然在帮她打理头发,但心思仍没放在她身上。今天说不定就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了,可是她们两个竟然因为贩奴的事情而吵个不停!
“……已经尽力了,”麦尔妲的母亲以平淡低沉的声音说道,“你至少也承认这一点吧。我承认凯尔这个人有时候说翻脸就翻脸,他好几次惹我伤心难过,不过他既没存着坏心眼,也不会自私自利。就我看来,他的行径虽然可议,但他自认为是为了大家好。”
母亲竟然会为父亲讲几句好话,麦尔妲倒有点惊讶。他们夫妻俩在父亲出海前一晚大吵了一架,过后母亲便鲜少提起父亲的事。也许,尽管她母亲邋遢寒酸,又走不出家庭,但是她对丈夫仍旧很在意。麦尔妲一向为父亲抱不平,这么英俊又勇敢的船长怎么娶了个胆小如鼠且对于社交与时尚皆不感兴趣的女人为妻?真是太委屈了。认真说来,应该要那种衣着光鲜入时,能够主持家中的社交聚会,又能为女儿招来登对追求者的女人,才配得上她父亲。况且,她也应该要有那样的母亲才对。想到这里,麦尔妲突然警觉起来。
“你今天打算穿哪一套衣服?”她对母亲问道。
“就是现在穿的这一套。”她母亲简短地答道,又突然补了一句,“不要再扯这个了。雷恩之所以来我们家拜访,可不是为了要看我,而是为了你。”她以近乎不情愿的口气低声补充道:“瞧,你的头发多亮啊。我敢说雷恩一定会目不转睛地看着你,顾不得其他。”
虽然母亲很少称赞她,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得忘了原来的目的。她母亲身上那一袭式样简单的毛料袍子至少已经穿了三年,幸亏打理得宜才不致破旧,只是显得严肃枯燥。“那你至少也把头发重新盘整一下,再把珠宝首饰戴起来吧?”麦尔妲恳求着,她在情急之余说道,“你们凡是带我去参加商人的大小事务,总是叮咛我要打扮妥当、举止合宜。今天是我的大场合,难道你跟外祖母就不肯将心比心,稍作一番打扮吗?”
麦尔妲干脆放下镜子,转身面对母亲与外祖母,她们两人看来颇感意外。她继续说道:“雷恩·库普鲁斯虽非长子,但是库普鲁斯家族乃是财力、势力最庞大的雨野原商人世家之一,这是你们亲口告诉我的。既然如此,就算你们私底下都希望雷恩看不上我并就此打消念头,我们也依然该像是要接待贵宾那样地隆重打扮一番才对,不是吗?”她低声补了一句:“不说别的,我们至少也要有这么一点尊严吧。”
“噢,麦尔妲。”她母亲叹道。
“我看这孩子说得没错。”麦尔妲的外祖母突然说道。那个子娇小的黑发妇人虽被沉重的丧服压得喘不过气来,却仍挺直了胸膛,“麦尔妲所说的确很有道理,我们两个都太短视了。今天的重点不在于我们欢不欢迎雷恩追求麦尔妲,而在于我们已经应允让他来追求了。况且,如今薇瓦琪号的债务转到了库普鲁斯家族手里,所以握有薇瓦琪号合约的不是费司筑家族,而是库普鲁斯家族。既然如此,我们不但应该要拿出我们对待费司筑家族的礼节来对待他们,我们对待他们的态度也应该与我们对待费司筑家族的态度无二。”
说到这里,正在房里踱步的罗妮卡突然转过身,扳着指头,细数家中的准备状况:“我们已经做好一桌精致的食物,各个房间的装饰也都换成了春季的用品。伺候上菜的事情就交给瑞喜,这个她可以胜任。要是如今嬷嬷还在就好了,但是人家提给嬷嬷的条件实在太好,好到我不敢恳请她再留一阵。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派瑞喜去找达弗德·重生,跟他商借一批仆人来帮忙?”
“是可以啊。”麦尔妲的母亲迟疑地应道。
“噢,拜托,这怎么行!”麦尔妲插嘴道,“达弗德的仆人糟透了,既莽撞又不懂礼节。与其找他家的仆人来帮忙,还不如一切从简。据我看来,我们应该呈现出我们家真正的风貌,不该找一群没规矩的人手来充排场。你们想想看,要是有两户人家,一家是尽自己财力所限,用最好的一面来待客,另一家则是借了一群提不起劲来的仆人撑场面,两者之中哪个会显得比较高尚呢?”
母亲与外祖母听了大感意外,这让麦尔妲颇为自得。接着母亲自豪地笑着说道:“这孩子想得透彻。麦尔妲,你这话直指核心。你能说得出这番道理,我很欣慰。”
她外祖母虽然也赞成她的论调,但是态度颇为保留,她只是噘嘴望着麦尔妲,稍微点了一下头。麦尔妲望着镜中人影,左转右转地看母亲帮她梳的发型好不好看,这样可以了。接着麦尔妲借着镜子窥看外袓母的反应,这才发现外祖母仍在研究她的表情。麦尔妲认为,这是因为罗妮卡·维司奇打死不肯承认别人很聪明。她对事情的理解跟外祖母一样透彻——不,其实是比外祖母还要透彻——所以她外祖母嫉妒得不得了。不过她母亲倒十分自豪。原来,她可以以智慧来赢得母亲的心。在此之前,她倒没想到还有这个方法。这时麦尔妲突然心生一念。
“谢谢你,母亲,你把我的头发梳得好漂亮啊。现在换我来帮你梳头发了。来,你坐下。”麦尔妲优雅地起身,把一脸震惊的母亲拉到镜子前坐下。她一一解下母亲黑发上的发夹,让头发散落在肩膀上。“你梳那种发型活像是邋遢寒酸的老女人。”麦尔妲故意直率地说道。其实她外祖母的发型跟她母亲的一模一样,但这就无须点明了。
麦尔妲弯下身,将脸贴在母亲的脸颊边。“让我来帮你梳理一番,插几朵花作装饰,以便把你的珍珠发夹衬得更出色。你知道现在已经是春天了,而春天正是庆祝繁花盛开的季节。”麦尔妲拿起银柄发刷梳过母亲的黑发,她歪着头,笑望着母亲的镜中映影,“就算我们无法在父亲归来之前做几件新袍子、新礼服,但至少我们可以在旧衣裳上绣几个新花样,这样也就有新气息了,我敢说父亲看了一定很高兴。再说,我也该学学你拿手的‘花苞绣’了。等到雷恩走后,也许你能空出时间教教我。”
 
罗妮卡心里对于这个突然变得甜蜜柔顺的外孙女是带着几分疑问的。其实她也觉得自己这么悲观,真是把人给看扁了。但话虽这样说,她却不敢丢开自己的戒心。接着她不免责怪时局不好,害她不得不把家族名誉和财务状况都寄托在这个任性又轻浮的少女身上。这个任性的少女除了轻浮之外,还非常贪婪且热衷权力。倘若麦尔妲愚蠢也就罢了,竟然还因为性格机巧而更雪上加霜。罗妮卡想到这里,整个心都凉了。这孩子要是肯把自己的聪明智慧摆到正经用途上,好好地为家族和自己的前途着想,那么她必是能够让维司奇家族引以为豪的人物,然而就现今的情况而言,麦尔妲只不过是个随时都可能会还不出来的债务罢了。
麦尔妲忙着将她母亲的头发盘成卷,所以罗妮卡也就离开房间了。她一边走一边刻薄地想,说不定,要是幸运之神眷顾,雷恩·库普鲁斯真的会把麦尔妲娶走,这样就能摆脱掉这个诡计多端、四处惹祸的小麻烦,家里一定会清静不少。但接着罗妮卡想到麦尔妲若真的成了贾妮·库普鲁斯的媳妇,不知会是什么光景,就不禁打了个哆嗦。不行,不管走到哪里,麦尔妲都是维司奇家的问题,上上之策就是把她留在家里,直到把她教到行止合宜再放她出去——只不过有时候罗妮卡不免想,若要收伏这个少女,恐怕除了用皮鞭来管教之外别无他法。
罗妮卡退回自己的房间,至少相对而言,她自己的房间比较平静一些。春天来临之时,她照例清理房间,换上春天的布置,但是房间里并未因此而焕然一新。久病的气味与记忆依然滞留不去,所以窗外洒进来的阳光看起来很假,就连床上的干净床单也显得死白冰冷,而非清新宜人。罗妮卡走到梳妆台前坐下,端详自己的镜中倒影。麦尔妲说得没错,她的确已经变成邋遢寒酸的老女人了。她从不认为自己算是美女,但是艾福隆在世的时候,她总是维持一定门面,从不马虎。艾福隆过世之后,她就把这些事情通通丢开不管,根本连自己身为女人的身份也不顾了。如今她脸上的皱纹变深,脖子上的皮肤也垂了下来,搁在梳妆台上的那两三样化妆品蒙了灰,而她打开珠宝盒的时候,只觉得盒里的首饰既熟悉又陌生。她有多久没花工夫打扮了?她不打点自己的容貌有多久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艾福隆啊。”罗妮卡大声地叫出先夫之名。她道出这几个字,既是恳求,也是道歉兼道别。之后她伸手抽出头上的发夹,摇摇头,让头发散到肩上。看到头发变得如此稀疏,她不禁叹了一口气。她举起双手,拍拍脸上松垮干皱的皮肤,又拉拉嘴唇周围,看看能不能抚平细纹,但最后还是无奈地摇头,低头吹去化妆瓶罐上的灰尘,再打开一罐来用。
罗妮卡刚化好妆、正在喷香水的时候,瑞喜迟疑地在她的房门上敲了敲。“进来。”罗妮卡轻松地应道。从前这座大宅子仆从如云,但是嬷嬷走后,家里就仅剩瑞喜这唯一的仆人了。那女奴一进来,罗妮卡立刻就看出她是来通报什么的,因为只有达弗德·重生来访才会勾起瑞喜那种戒备提防、恨之入骨的眼神。直到如今,瑞喜仍然认为,她儿子之所以死在达弗德的运奴船上,都是因为他这个祸首,不管谁提到达弗德的什么事情,都会激起瑞喜的怨怼之情——而且唯有在这样的时刻,这个平常暮气沉沉的年轻女子才会一下子活了过来。所以,虽然罗妮卡嘴里惊叹道:“拜托,不会吧。”但是她心里明白,达弗德一定已经坐在小起居室里了。
“对不起,夫人。”瑞喜以近乎漠然的语调说道,“重生商人来访。他坚持一定要与你见面。”
“没关系,”罗妮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站了起来,“我着装完毕就去见他,不过你也用不着费工夫去告诉他了。既然他不在登门造访之前派个听差来通报一声,那就只得耐心等到我打点好为止。现在嘛,麻烦你帮我着装吧。”
罗妮卡本想以这开玩笑的语气逗逗瑞喜,不过瑞喜听了之后,嘴巴仍抿得紧紧的。去年,达弗德在艾福隆病重的时候把瑞喜寄放在维司奇家,表面上看来是要让维司奇家多个人手帮忙,但是罗妮卡私底下认为,达弗德此举可能是为了摆脱瑞喜,因为瑞喜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杀机。认真说来,根据哲玛利亚国的法律,瑞喜仍算是达弗德的奴隶,不过缤城的法律并不承认有所谓奴隶的这种身份,所以在缤城这里,瑞喜被客客气气地称为“立约偿债的仆人”。近来在缤城这里,这种“立约偿债的仆人”数不胜数。无论如何,罗妮卡对待瑞喜就跟她对待寻常聘雇的仆人态度一样。
罗妮卡好整以暇地选衣服,最后终于选定一件淡绿色的亚麻礼服。长久以来,她穿的几乎都是宽松的家居袍子,如今这身装束,虽在腰际系上腰带,而且套头的女用衬衫也在领口处系紧,但她却仍觉得自己仿佛赤裸裸地没穿衣服。罗妮卡停下来望着镜中的倒影。唔,她看起来称不上可爱,年纪也不轻了,不过此时的她在花精心打扮后显得典雅高贵,俨然又是缤城世族大家的女家长模样了。罗妮卡从珠宝盒里挑了一串无懈可击的珍珠项链系在颈上,又戴上珍珠耳环。这就可以了,现在看看那个轻佻的女孩还敢不敢讥讽她是寒酸邋遢的老女人。
罗妮卡转过身,发现瑞喜正睁大了眼睛望着她,这女仆惊讶意外的目光倒让她颇为受用。“现在我可以接见达弗德了,能不能麻烦你到厨房弄点咖啡和糕点来?糕点挑简单的就好,别拿太精巧的,我可不想诱使他在此久留。”
“是,夫人。”瑞喜稍微做出屈膝为礼的样子,随后便默默地出去了。
罗妮卡沿着走廊朝小起居室而去的时候,裙子的下摆窸窣作响,耳环则冷冷地贴在她的耳垂上。说来也奇怪,不过是换了一件衣裳、稍作一点打扮,竟然就让人觉得浑然不同。罗妮卡的内心深处仍因艾福隆之逝而哀伤,也仍因为他过世后的种种境遇感到悲愤。这一整个冬天以来,她光是应付接连而来的打击就忙不过来了。她将家族的重任托于女婿,没想到凯尔令人寒心。凯尔在贪念的驱使之下逼走了艾希雅,更由于他一心要掌控家中大计,所以把凯芙瑞雅压得动弹不得。接下来,罗妮卡又发现凯尔的女儿麦尔妲一心要赶快长大,并与父亲唱和,这令她心里更加忐忑难安。几个月前,凯芙瑞雅许下诺言,说要接掌管教女儿的事宜,让麦尔妲改头换面。想到这里,罗妮卡轻轻啐了一声,因为到目前为止,麦尔妲唯一的变化就是每天都变得更为虚伪奸巧。
走到小起居室门前时,罗妮卡停顿了一下,把这些杂思抛在脑后。她凭借顽强的意志力抚平了皱起的额头,并换上一副笑脸。她挺起胸膛,推开房门,像风一样迅速走入房里,嘴里说着:“早安,达弗德。你来得这样匆促,真是让人意外啊。”
达弗德背朝门口,罗妮卡进门时,他拿着一本从书架上取下来的书站在窗前浏览。达弗德的背影又大又圆,裹在黑色的外套里,看在罗妮卡眼中,简直觉得他像是巨大的甲虫。达弗德合上书册,转身对罗妮卡说道:“不,这不能算是意外,应该算是粗鲁了。即使是我这种经常失态的社交白痴,也知道应该先问你有没有时间接见我再来。但是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推辞,可是我又一定得……罗妮卡!你这样真漂亮!”
达弗德上下打量她,而且看得非常仔细,弄得她都不禁脸红了。达弗德潮红的圆脸上又重新露出笑容。
“我已经看惯你穿那种沉闷单调的衣服,所以差点连你以前是什么模样都忘了。你这衣裳我记得。这衣裳很旧了,对不对?你在凯芙瑞雅跟凯尔结婚前后所举办的宴会上穿过对不对?你穿这身衣裳啊,看起来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我敢说,对于你现在还挤得进这身礼服,你一定骄傲得很。”
罗妮卡摇头望着这个世交老友。“达弗德啊,在这世界上,能够在三两下之间就把连篇好话扭转成坏话的,除了你之外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不过达弗德只是茫然困惑地瞪着她。他完全想不出他这话可能在哪里得罪了人,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罗妮卡走到一张卧榻旁坐了下来,对他招呼道:“过来跟我一起坐吧,我已经请瑞喜端盘糕点和咖啡过来了,不过我话说在前,我今天可没空陪你多谈,因为我们下午要接待雷恩·库普鲁斯。这是雷恩第一次拜访麦尔妲,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准备。”
“我知道,”达弗德轻松地应道,“如今缤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讲这件事情呢。一个女孩子尚未正式引介给社交界,就让她开始跟男人正式交往,这实在有点奇特,是不?当然啦,我敢说,麦尔妲大概认为她已经准备好了。你瞧去年冬天她在舞会上闹得那么过分……唔,怪不得你想赶快把她嫁出去。那个女孩子呀,她越早找个男人安顿下来,我们缤城就越早安宁。”讲到这里,达弗德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首次露出局促不安的模样,“老实说,罗妮卡,我就是为此而来的,而我恐怕得请你帮个大忙哪。”
“你要请我帮个大忙,而且这个忙还与雷恩来访有关?”罗妮卡这下子不但纳闷,同时也忐忑起来。
“对,其实很容易。请你邀请我到场,罗妮卡。”
罗妮卡强忍着,免得在达弗德讲完话之后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瑞喜端着咖啡与糕点走了进来,这才把她从这个尴尬的场面中拯救出来。瑞喜才刚放下托盘,罗妮卡就叫她下去了。既然瑞喜痛恨达弗德,那就不必硬要她替达弗德倒咖啡,况且倒咖啡这种小事,正好让她有时间思考一下。当罗妮卡还在考虑要用什么措辞来婉拒,达弗德就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知道这样安排有违常理,不过我已经想到一套说法可以解释得过去。”
听到这里,罗妮卡心想,她还是干脆把话讲明白。“达弗德,既然有违常理,我就不该邀你。就算能找到一套说辞解释过去,我也不肯这样做。库普鲁斯家族有钱有势,这年头,我已经哪一个人都冒犯不起了,更何况是出身于库普鲁斯家族的男人。你尚未向我解释为什么你一心要待在我们家,跟我们一起接待雷恩。一般的规矩是,年轻男子首度登门造访的时候,只有女孩家的人在场,这为的是免得男方紧张,你知道吧。”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看,艾福隆过世了,麦尔妲的父亲又出海了,所以我在想,你可以跟他们介绍说,我之所以在场,是因为我是那种有点保护意味的……老朋友……因为你们家没有男人嘛……”
达弗德看到罗妮卡的脸色,再也说不下去了。罗妮卡开口道:“达弗德,我从来就不是那种躲在男人羽翼下的女人,这你是很明白的。当年艾福隆出海去,女儿的年纪又小,但即使如此,就算碰上生意往来的争执或是房地产交易的纠纷,我也从来不会请艾福隆的朋友代我出面。我总是以自己的本领处理事情,全缤城的人都知道我这种个性。我就是这个作风。如今我是孤家寡人了,难道就会突然遇事就惊厥颤抖、躲在你身后不敢出面吗?不会吧。雷恩·库普鲁斯之所以登门造访,是因为他有结婚的打算,所以想与意中人相见。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应该要让他见到我们真正的面貌才对。”
罗妮卡这么连番攻击之后才稍微停顿一下,喘口气,此时达弗德便匆忙地开口道:“这为的是我,我的意思是说,这对我有好处。我跟你老实说吧,我知道你这样做对自己没什么好处,而且说不定还会因为我在场而造成尴尬。莎神在上,如今缤城有好多人家已经不跟我来往了,我自己也知道,我在社交场合上常常把别人弄得很困窘,其实这要怪我自己笨拙。不过,这些社交往来的事情我原本就弄不来,朵丽儿就很在行,以前这些都是她打点的。朵丽儿过世之后,许多缤城人家仍待我很好,我猜他们是看在朵丽儿的面上,不跟我多计较。但是时间一久,继续把我当作朋友看待的人就越来越少。我猜,这大概是因为我常常在无意中冒犯到别人吧。现在,在缤城商人之中,我还胆敢称之为‘朋友’的人,大概就只剩下你一人了。”
达弗德停顿一下,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我这么孤立无援,除了找你之外,也无处求援了。我知道我应该要多结交盟友,而如果我可以跟雨野原商人攀上交情,那我就能翻身了。在缤城这里,好多人都对我的政治立场不以为然;他们说我对新商世家卑躬屈膝,又说我沾染奴隶买卖,根本就是厚颜无耻,还说我跟新商世家打交道就等于背叛了缤城商人。但你知道,我这样做为的不过是要求个苟延残喘而已。不然我还求什么呢!你瞧瞧我,我孤孤单单,若不依靠自己的脑筋,还能依靠谁呢?我无妻无子,既没有伴侣的安慰,也没有儿女来继承家产,我这么穷心尽力,为的也不过是挣点钱财,以便安享余年罢了。而等我人走了之后,一切也就结束了。”达弗德说得很激动,但是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遗憾地低声说道,“我的家系,传到我之后就断了。”
他又在老调重弹,所以罗妮卡听到一半就闭上了眼睛,直到达弗德又叹了一口气,她才再度睁眼。“达弗德,”罗妮卡以警告的声调说道,“你真不要脸,竟然跟我玩这种把戏。要我可怜你?休想!连我自己这样的处境,我都不肯自怜自艾了,我怎么会去可怜你?人生的苦恼都是自找的,你的问题出在哪里,你自己清楚得很,因为你刚才已经把根本的原因一一讲出来了。所以,如果你想要重新赢得缤城商人的尊重,那你就不要再跟新商穷搅和,也不要‘沾染’买卖人口的事情了。你若是痛改前非,那么朋友们自然会陆续回笼。朋友们的态度不会在一夕间突然改变,那是因为你以前在无意中得罪了很多人,不过大家迟早会接纳你的,毕竟你是个旧商。只要你心里记着自己的身份,大家终究会想起你也是我们的一分子。”
“照你这样说来,那么我岂不是得饿着肚子等待大家接纳我了?”达弗德气冲冲地驳斥道,他切了一大口蛋糕送入口中,仿佛要以此来消除饿死的疑云。
“你不会饿着的。”罗妮卡冷冷地说道,“况且你刚才也说了,你就自己一个人,不需要抚养妻小。以你的财力,就算你此后什么生意都不做了,也不愁用度不够,我甚至还敢大胆地说,如果你缩减仆人,那么你只要靠小菜园、一群鸡、几只牛羊,饮食的供应就都有了。你可以过简朴的生活,就像凯芙瑞雅跟我这样。至于你说你孤零零的,这个嘛,就我记忆所及,你有个侄孙女,你若想要有个继承人,就去找她呀。这一来,你跟你侄孙女儿那一支的亲戚就可以更熟悉了。”
“噢,她恨死我了。”达弗德说得很激动,把蛋糕屑都吹落在大腿上了,“当年她丈夫在追求她的时候,我碰巧讲了句什么话,此后她便对我视若瘟疫,避之唯恐不及。我跟她之间的关系是怎么都弥补不了了。”达弗德啜了一口咖啡,“再说,别人说也就算了,你怎能指责我沾染奴隶买卖呢?凯尔现在不就拿薇瓦琪号来运奴吗?”他看到罗妮卡变了脸色,赶快换个话题:“罗妮卡,我求求你,我不会逗留,你只需要在雷恩抵达的时候把我介绍给他认识,说我是维司奇家的世交,这样就行了,别的我不奢求。我只求你把我介绍给他认识,剩下的我就能自己来了。”
达弗德讨好地望着罗妮卡。他的香水头油抹得太多,流了下来,所以连额头上都泛着油光,让人看了就讨厌。他跟维司奇家有多年交情,可是他做的是奴隶买卖的生意。达弗德与朵丽儿的婚期跟艾福隆与她的婚期很近,只差了一周,所以当年他们都在彼此的婚礼上跳过舞。达弗德若是碰上雷恩,必会讲出很不得体的话,可是他之所以找上自己,是因为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他这个人哪,走到哪里都会卷起漫天的灾祸。
凯芙瑞雅走进来的时候,罗妮卡仍呆呆地望着达弗德。“达弗德!”凯芙瑞雅叫道,她虽笑着,但笑得很勉强,同时因为恐惧而睁大了眼睛,“真是意外呀!我不知道你来了。”
达弗德连忙起身,差点就打翻了咖啡杯。他朝凯芙瑞雅冲过去,拉起她的手,容光焕发地叫道:“哎,我也知道这样不妥当,但是我实在忍不住了。凯尔不在家,不过我想,你们家总是要有个男人,这样才好评断这个想要追求麦尔妲的男人够不够资格嘛!”
“是哦。”凯芙瑞雅的声音小得几不可闻。她转过头,瞪了母亲一眼。
罗妮卡挺直背脊面对事实的真相,她平静地说道:“我已经跟达弗德说这样做有违常理了。今天实在不适合,不过日后若是这两个年轻人都有意交往下去,那么我们会举办茶宴,并邀请世交好友一同欢聚。到那时候,再介绍达弗德跟雷恩他们家的人认识就不会那么突兀了。”
“好吧,”达弗德沉重地说道,“既然你对于我这个交情最深厚的老朋友也顶多只肯做到这样,那我也就只好等到获邀之后再来了。”
“现在谈这个已经太迟了。”凯芙瑞雅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就是因为这缘故才来找母亲的。雷恩他们家的人已经到了。”
罗妮卡立刻站了起来:“他们家的人都已经到了?”
“他们在晨室里。我也没想到他们这么早就到了,我本以为雷恩要近晚才到,但是他们的航程格外顺利,所以早到了。而且贾妮·库普鲁斯和雷恩的大哥,叫做……班迪尔的都来了。外头有一列仆人,提着礼篮礼物和……噢,母亲,我需要你帮忙,如今我们家里人手这么少,这种场面要怎么应付——”
“很简单。”达弗德打断了凯芙瑞雅的话,他的态度一下子从摇尾乞怜变成了发号施令,“你们家还有个打点花园和马房的小男孩,叫他来找我。我立刻就写张字条,让那男孩送到我家去,不出片刻,我家的仆人就会到这里来帮忙了。你们放心,我一定吩咐他们行事谨慎,我会特别指示他们要表现得像是你们家的仆人,而且平常就在这里工作……”
“可是无论什么事情,一旦扯上了仆人,流言就传遍缤城,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必会变成缤城的笑柄。这是不行的,达弗德。”这回换成罗妮卡叹了一口气,“就照你的提议来做吧。我们是非得跟你借用仆人不可了。不过,既然是借用,我就老实坦承说这是借来的仆人。再说,你肯出借仆人是你的好意,我们也不该因为要维持自己的面子就将之抹杀掉。”罗妮卡讲到这里才想到,说不定她女儿另有看法,所以她转头望着凯芙瑞雅,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可同意吗?”
凯芙瑞雅无助地点点头:“我看是非得这样不可了。至于麦尔妲,我看她是一点也不在意的。”后面这句话听来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就别拿这些事情去烦她了。”达弗德应道,此时他喜形于色,而罗妮卡听到他接下来所讲的话,气得简直想拿根大棒子去敲他的头。“我敢说,麦尔妲光是注意追求者都来不及了,哪会管我这个世交在做什么?好,罗妮卡,纸笔在哪里?我赶快写张纸条,然后你就派你们家的小厮上路吧。”
虽然罗妮卡内心有憾,但是不出片刻,事情就轻松妥当地打点好了。凯芙瑞雅回晨室照应宾客,并传达她母亲马上就会出现。纸条旋即送出,不过达弗德坚持要在最后一刻照照镜子。罗妮卡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可怜他,还是为了自己的面子着想,但是她终究说动了他把额头与头发上的油光抹去,并把头发重新梳成比较体面的发型。不过裤管膝盖处的松垮就无法挽救了,据达弗德说,他所有的裤子都是这样的。至于外套嘛,达弗德说,这外套是新的,而且样式很时髦。罗妮卡很想告诉他,时髦跟得体是两回事,不过还是咬紧舌头,什么也没说。最后她攀着达弗德的手臂,忐忑不安地走进晨室。
罗妮卡以前就听人说起,雨野原的男人在正式交往时所摆出来的排场比缤城这里的惯例阔绰得多。不过凯芙瑞雅答应让雷恩追求她女儿之前,库普鲁斯家就已经承诺,雷恩绝对不会以昂贵的礼物来掳获少女的心。罗妮卡因此一直认为,雷恩大概就是送一捧花给麦尔妲,另外可能再送几盒甜点吧。在她想来,这个雷恩应该是个害羞的年轻男子,并且由家教老师或是舅舅叔伯相陪前来。
然而晨室已经彻底改头换面。先前罗妮卡和凯芙瑞雅从花园里摘来的花枝摆设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篮篮、一盆盆、一瓶瓶远自雨野原而来的奇花异草,把整个晨室塞得水泄不通,一室的花香浓得犹如烟雾。长桌上整齐地摆满了细致的点心、果馔、醇酒和各式甜点糕饼等,一应俱全。地上立着一架用青铜和樱桃木做成的假树,树上挂着个黄铜鸟笼,鸟笼里有几只色彩亮丽、正在婉转高歌的鸣禽,树下有只花斑猎猫,才一丁点大,不过还是小猫而已,却已经虎视眈眈地在鸟笼下潜行,准备伺机而动了。一群或戴面纱或不戴面纱的仆人轻轻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继续勤快地改装晨室。罗妮卡进来时,有个戴着面纱,显示其乃是雨野原商人的年轻男子正就着放在大腿上的小型竖琴,轻轻地弹奏一曲哀怨的音乐。
贾妮宛如乘着乐声般走上前迎接罗妮卡。她戴着以珍珠装饰的白色面纱,宽松的兜帽上系着深浅不一的蓝色丝穗,遮去了她的头发。她身穿饰着缎带的华丽衬衫,配上宽松的灯笼裤,脚踝处也绑着许多缎带,裤子上绣满了时髦的花样,几乎盖过了白色亚麻布的底布。罗妮卡从没见过女人家做这种打扮,不过她一看就知道,缤城的仕女必会对这种款式趋之若鹜。贾妮在已经改头换面的晨室迎接她时,几乎使她产生一种错觉,自己似乎突然被什么魔力送到了雨野原,而她自己才是贾妮的客人。贾妮笑得很温馨,只有从她迅速侧瞄的那一眼,才看得出她对于达弗德在场感到纳闷。“你来了真好。”贾妮对罗妮卡伸出双手,把她的双手包起来,其态度之亲切令罗妮卡有点不安。接着贾妮倾身凑近,坦诚地说道:“你有凯芙瑞雅这样的女儿,想必一定很骄傲!刚才她来迎接我们的时候,无论是言辞或姿态都既亲切又大方。还有麦尔妲!哎哟,我现在可知道为什么我儿子一下子就深深迷上她了。她的确年轻,正如你说的一样,不过她已经像是开始绽放的花朵了,任哪一个年轻男人看到她那一对眼睛必定逃不掉,怪不得雷恩会花这么大工夫来挑选要送给她的礼物。我承认这房里一下子摆上这么多花草,看起来是有些铺张,但是年轻人嘛,不免有些冲动,想必你一定能谅解。”
罗妮卡还在考虑要如何措辞,达弗德就抢着说道:“当然啦,尤其是现在礼物都送到了,不谅解还能怎么办呢!”他踏上前,伸出一手,叠在贾妮与罗妮卡的手上,“欢迎你来到维司奇大宅。我是达弗德·重生,我跟维司奇家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我们竭诚欢迎你来访,更深深以雷恩与麦尔妲正式交往为荣。瞧他们两个,多么登对呀!”
达弗德这番话实在与罗妮卡要表达的意思相去太远,所以罗妮卡一听,差点失去控制。贾妮望望达弗德,又看看罗妮卡,才温和但坚定地把她的手从达弗德的手中抽出来。“你是重生商人,我记得很清楚。”贾妮的口气冷冷的,显然在她的记忆中,她对他并无好印象,不过达弗德却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你还记得我,真是令我深感骄傲与荣幸啊。”达弗德快活地说道,笑眯眯地望着贾妮·库普鲁斯,他显然深信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罗妮卡知道她得说点什么话才行,不过就她而言,实在想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好说,所以她干脆讲点平庸的赞词:“这些花真美,只有雨野原才栽培得出这么妍丽馥郁的花啊。”
贾妮换了个姿势,虽只是将身子微微一偏,但足以让她正面面对着罗妮卡,肩膀则朝着达弗德,把他隔挡在外。接着她说道:“幸亏你喜欢,我本来还担心你会因为我让雷恩带了这么多的花草来而责怪我呢。我们早就讲好,雷恩送的礼物必须要简朴一点,这我是知道的。”
事实上,罗妮卡的确认为贾妮越界了,有违她之前许下的诺言。正当罗妮卡还在思索如何迂回地让贾妮知道以后雷恩不得再度犯规,达弗德就大胆地代替她开口了:“简朴?年轻男人就是满腔热情,哪有什么简朴的余地?倘若我再度青春年少,追求的又是像麦尔妲这样的女孩,那我也会想要用礼物来掳获她的心啊。”
这次罗妮卡终于能利落地接口了:“不过我敢说,像雷恩这样的年轻男子,一定希望对方看重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他送的礼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样铺张还情有可原,不过我敢说,接下来雷恩跟麦尔妲交往的时候一定会比较节制。”罗妮卡这番话是对着达弗德,而不是对着贾妮讲的,这是因为她虽不想冒犯贾妮,却仍要坚定地表达自己的立场。
“胡说!”达弗德不肯退让,“你瞧瞧他们两个,你看麦尔妲那模样,哪像是她希望雷恩节制一点?”
麦尔妲简直是坐在花堆里了。她坐在扶手椅上,大腿上放着一捧极大的花束,身边放着一盆盆、一瓶瓶的奇花异草。她身穿素净高雅的白色连身衣裙,唯有在肩膀上以及盘起来的头发上各戴了一朵红花,而这红花衬得她的肤色更加温暖、秀发更加乌黑亮丽。那个年轻人殷勤地站在她身边,麦尔妲轻轻地跟他说话时,眼神是垂下来的,不过偶尔她会偷偷地朝那年轻男子瞄一眼,嘴角还漾出微微的笑意。
雷恩·库普鲁斯穿着一身蓝,附近的椅子上丢着一件天蓝色的斗篷。他身穿雨野原的传统服饰,也就是宽松的长裤与长袖衬衫,这样的装束可以有效地遮去身体的畸形,不让人轻易看出来。他的腰很细,自豪地以宽版丝带系作腰带,这腰带的色泽比他的衣裤更深。他手上戴着上好的黑色皮手套,手套的背面镶着令人叹为观止的火焰宝石,不经意地展示豪富的家世。他的兜帽没什么装饰,用的是跟腰带一样的丝料。他脸上遮着黑纱,所以外人根本看不见他的五官。不过虽然他的面容不得见,但是从他倾着头的模样,还是可以看出他非常注意麦尔妲。
“麦尔妲还很年轻,”罗妮卡说得很快,抢在别人评论之前先说出来,“没什么人生经验,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缓一缓,所以她母亲与我必得适时提醒。这两个年轻人不应该太冲动躁进,这是为了他们两个年轻人好,而且这是贾妮与我早就有的共识。”
“唉,有什么好缓的?”达弗德快活地反驳道,“这个结果一定是好的嘛。麦尔妲总有一天要嫁人,既然如此,那还何必阻挡这对年轻恋人的好事呢?你想想看,他们两人结婚后,贾妮就有了孙儿孙女,而你也有了曾外孙曾外孙女,这宗买卖若是成了,你们双方都有利可图。”
罗妮卡看到达弗德这么煞费苦心地把话题拖到他自己想谈的方向去,心里觉得很难过。她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了,对这个人的了解可谓不浅,而她眼前所见的正是他的真正面目。达弗德是维司奇家族的老朋友,他是真心关切麦尔妲以及她将来的前途。不过除此之外,他大半的心思都放在买卖往来与生财获利上头。不管这样是好是坏,反正如今他看重的就是这些东西。如果能运用交情来做一宗好生意,那么他绝对不会迟疑,不过他倒很少为了交情而任由生意的获利蒙受风险。
这些思绪在罗妮卡的心里一闪而过。她把达弗德这个人看得很清楚,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但她倒从没估算过,在外人眼中,她跟达弗德交朋友有何意义。虽说许多缤城商人早就不再跟他往来,但是她却从来没有因为彼此政治立场不同而冷落他。认真评断的话,达弗德这个人倒不是心眼坏,只是他很少反省自己的行为罢了,凡是有利可图的,他就凑上去,于是他不但沾染奴隶买卖的生意,连新商家种种令人不齿的行径,他也同流合污,如今他还想在麦尔妲这个不请自来的正式交往中分一杯羹。他倒不是蓄意使坏,只是从来就没想过个中的是非对错。
但是这并不表示他就不会妨害别人。就以此刻而言,他若是不经意地冒犯了库普鲁斯家族,就会给维司奇家族带来天大的麻烦,如今活船薇瓦琪号的合约可是握在库普鲁斯家族手上的。之前罗妮卡勉强答应让雷恩与麦尔妲正式交往,是因为她认定雷恩一定不久就会看出麦尔妲的确年纪太小,不宜婚嫁。而雷恩若是开始正式交往,又因为错估对方的年纪而停止交往,倒可让罗妮卡在社交上多少占点便宜。到时社交界会把维司奇家族视为受害的那一方,这一来,库普鲁斯家族在与维司奇家族生意往来的时候就不得不客气一些。然而,如果库普鲁斯家族停止男女双方的交往是因为维司奇家族与达弗德往来,而达弗德的政治立场令人嫌恶,那么其他商人世家对于维司奇家族的态度可能就会大不相同了。罗妮卡早就受到了要她与达弗德·重生绝交的社会压力,要是众人以生意条件为要胁,逼她付诸实行的话,那么维司奇家族可要陷入财务困境了。
最明智的办法就是甩掉达弗德·重生,但是彼此的情谊容不得她这样做。再说,身为维司奇人的荣耀也容不得她这样做。如果维司奇家族任由社会风评主宰,只做众人认为正确的事,那么此后就无从控制自己的命运了——虽说事到如今,他们对于自己的命运也已经控制不了多少了。
三人都沉默不语,场面颇为尴尬。罗妮卡的心情是好奇与恐惧交加,接下来达弗德会说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他的社交手腕拙劣至极,问题是他自己根本就没感觉。此时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开口道:“说到这个贸易联盟呀——”
幸亏救兵及时来到。凯芙瑞雅朝他们走来,不用说,她一定是察觉到达弗德站得离贾妮太近,又赖着不走。不过她看来面容祥和,只有从额头上那一层薄汗才能看出她心里有多么惶惶不安。凯芙瑞雅轻轻地碰了碰达弗德的手臂,并悄悄地问他可否到厨房帮她一个忙,只要一下子就好。她选了几瓶陈年好酒,但是仆人就是打不开瓶塞,能不能烦请他去指点一下。
凯芙瑞雅拿酒的事情来引开达弗德,真是再高明也不过了。品酒、伺酒之类的事情是达弗德最大的嗜好,因此他匆匆忙忙地跟着凯芙瑞雅走开。他一边走,一边渊博地讲述要如何打开瓶塞,才不会使酒液晃动得太厉害。罗妮卡这才宽心地叹了一口气。
“我其实很纳闷,这样的人,别说是聊天,你怎么还容许他出现在这里?”贾妮轻声评论道。如今达弗德走了,她便与罗妮卡并肩而站。她只讲给罗妮卡一个人听,再加上一屋子的音乐与谈话声,所以旁人无从得知,“有一次,我听人说他是‘商人叛徒’。达弗德自己否认,但大家都知道他常常帮新商那些最见不得人的勾当穿针引线,外头甚至还有人说,新商竟荒谬地动派拉冈号的脑筋,为了买下那艘活船而频频出高价,这也是达弗德促成的。”
“这的确很荒谬,”罗妮卡低声应和道,“不过大运家族怎么会任由外人出价而不予制止,这也太伤风败俗了。”她讲出这个想法时,用力地挤出一抹笑容。为了确保贾妮不会听错她话里的意思,她又补了一句旧商的格言:“毕竟,一个铜板是敲不响的。”
“的确,”贾妮冷淡地应道,“不过达弗德拿新商提出的价钱去诱惑大运家族,未免太残忍了,他明知道如今大运家族的处境有多么艰难。”
“这年头,缤城的商人世家大都颇为拮据,维司奇家族也不例外,所以我们与别人结为联盟。虽说在外人眼里,可能会觉得如此结盟颇为怪异。比方说,今天达弗德上门来找我,提议要让我们借用他的仆人,因为他知道我们家的仆人已经缩减到不能再少了。”
好了,如今这事已经摊开,如果雷恩之所以打算与麦尔妲正式交往是因为他们错以为维司奇家族仍然富饶宽裕,那么他们知道此事后就会打退堂鼓了。
不过罗妮卡却在贾妮·库普鲁斯回答的时候,领悟到她低估了对方深切的好意。“我也知道维司奇家族在财务上施展不开。然而雷恩要追求的这个女孩必定深明量入为出的道理,这我是很欣慰的。懂节俭、守纪律毕竟是良好的美德,不管家产多少都一样。而我们带了这班仆人来,并不是为了要让你们受窘,而是为了要协助内外,好让我们来访之时,大家都方便无拘束。”贾妮的口气很真诚。
罗妮卡回答了贾妮的不言之问:“达弗德这个朋友真是让人难堪,我是可以把他给甩开,但是我从来就看不出背弃朋友这种事情有什么美德可言。有的人会甩开讨人厌的子女或亲人,但是这种人从来就得不到我的敬意。我总觉得,身为家人的职责就是要不断纠正对方,无论纠正的过程多么痛苦,也要继续做下去。既然如此,我们在对待世交老友的时候也不该有什么差别,尤其是我们几乎已经成为达弗德的家人了。他的妻儿都在血瘟流行时过世,这你大概是知道的。”
贾妮的回答却大出罗妮卡的意料之外。她问道:“这么说来,你并没有因为艾希雅行为不检而将她逐出家门啰?”
贾妮这一问令罗妮卡惊骇得不知如何回答。缤城市井上就是这样传言的吗?而且这个谣言还远远地传到了雨野原?这时候突然有个仆人捧着一托盘的细致点心走了上来,正好替她解了围。这不就是昨晚她跟凯芙瑞雅烤出来的糕点吗?罗妮卡才刚拿起一个来吃,便有另外一个仆人走上来,送上一只有精雕花纹的高级玻璃杯,杯里盛的是某种雨野原佳酿。罗妮卡端起酒杯并啜了一口,诚心地赞道:“这酒真是好。”
“这点心也一样出色。”贾妮的目光扫视周围,最后停留在雷恩和麦尔妲身上。不管麦尔妲说了什么话,反正她把雷恩逗得哈哈大笑,而贾妮微微倾着头,大概也看得笑了。
罗妮卡本想丢开艾希雅的话题,但想想还是决定挺身面对。谣言既然传进了耳里,就应该辟谣。只有莎神才知道这个谣言流传多久了,但是这样的谣言,八成是去年夏天起就已在缤城流传开来了。
“我并没有叫艾希雅离开家里,老实说,我是希望她留下来的。去年她父亲过世后,活船薇瓦琪号没有传给她,令她非常难过。她一直以为她会继承活船。再加上凯尔掌控薇瓦琪号之后自有他的一套做法,但是艾希雅看不过去。家里头大吵一架,之后她就离家出走了。”罗妮卡勉强自己坚定地望着贾妮的面纱,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但是如果她此刻就走进门,那么我一定会双臂大开地欢迎她回来。”
贾妮像是在望着罗妮卡,她对罗妮卡说道:“我这样问你可能很怪吧,不过我的作风就是这样,有话直说。我这样问并不是要让你难堪,我一向有个看法,那就是实话实说不容易引起误会。”
“这我也有同感。”罗妮卡应道。贾妮转头望着雷恩和麦尔妲,罗妮卡也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麦尔妲低下头,眼睛望向他处,脸颊羞红,眼神却显得愉悦欢畅。雷恩偏着头,可见他也跟麦尔妲一样开心,而且还伸长了脖子,想看看麦尔妲别过去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大家迟早都是一家人,而家人之间是藏不住什么秘密的。”贾妮补了一句。
这真是太好了,比麦尔妲之前想象的更好。原来过好日子就是这般光景,她的灵魂一直渴求着这些,已经渴求了一辈子,如今她的灵魂终于能够浸润在这丰美畅快的感觉之中。繁花的香气包围着她,仆人轮番把她想象得到的各种细致珍馐、上好饮品送上来,而雷恩本人更是殷勤得不能再殷勤。她心满意足,对于这样的场面,再也挑不出什么瑕疵——不过,若是能邀几个朋友到场,让她们嫉妒自己的际遇的话,那就更好了。她放任自己想象那会是什么场景:黛萝、小咪、卡蕾莎和波莉雅会坐在那里,而仆人一一送上珍馐饮品之时,麦尔妲会先挑几样自己喜欢的留下来,然后叫人把其余的送过去给朋友们享用。过后麦尔妲会过去找她们,并为自己没空多陪她们而道歉。麦尔妲会跟她们说,哎呀,这个雷恩老是把她的时间都占得满满的,害她连一点空也抽不出来!不过嘛,她们一定知道,男人都是这样的!接着麦尔妲会用那种“你知我知”的眼神笑望着她们,再细数雷恩如何称赞她,以及他讲话多么风趣——
“能不能问问,是什么事情让你脸上露出这样的笑容?”雷恩温柔地问道。他虽尊重地站得稍远,却又不失殷勤。之前麦尔妲虽请他坐下,他却仍坚持站着。麦尔妲一抬起头,便看到雷恩那蒙着面纱的脸,于是那一场炫耀的白日梦顿时蒸发得无影无踪。谁知道面纱下到底藏着什么面容呢?想到这里,麦尔妲的肚子里便一阵扭绞。不过她非但没有让不安的心情写在脸上,反而以带着喜悦的声调说道:“嗯,我刚才在想,若是能邀请几个朋友来与我们分享这一切,那该有多好呀。”她朝整室的灿烂繁华一指。
“我所想的却正好与此相反。”雷恩的语气很快活,他的措辞文雅,声音则浑厚有男人味,他的面纱随着呼吸而微微地起伏。
“相反?”麦尔妲纳闷地问道,同时扬起了一边的眉头。
雷恩仍站在原地,但是他压低了声音,因而倍显亲密:“我刚才在想,我若是深得你信任,能够在更私密的场合与你相见,那该多好啊。”
麦尔妲只能从他的语气与姿势来推敲他的情绪,她既看不出雷恩在说这话时有没有扬起眉头,也看不出他是否羞赧地一笑。之前麦尔妲跟男人说过话,甚至还趁着她母亲和外祖母不在场的时候跟男人调情,但是在这之前,从没有哪个男人对她如此坦白。雷恩这番话既令人陶醉,又让人害怕。而她虽然尽量自持,情绪仍不免流露在脸上。既然不知道对方是个美男子,还是恐怖的丑八怪,那还怎么笑着跟他调情呀!这个念头使麦尔妲的口气变得比较冷淡:“不过,我们当然得先决定要不要开始正式交往。这次初见的目的就是要看看我们彼此适不适合,不是吗?”
雷恩轻轻地哼了一声,显露出他觉得很好笑:“麦尔妲小姐,那个消遣活动就留给你我的母亲们去玩吧,那是母亲们的局。你看她们,虽然才刚见面,但就像摔角对手般彼此绕圈子,等待对方露出破绽,以便一举摔倒对方。你看出来了吗?她们会敲定我们的结婚条件,而且我敢说对我们双方的家族均大有益处。”
雷恩轻轻地一侧头,朝贾妮·库普鲁斯与罗妮卡·维司奇的方向一点。她们脸上的表情显得颇为开心,不过姿势有点警戒,可见她们可能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一较高下。
“那是我外祖母,不是我母亲。”麦尔妲指出,“况且我真的不了解,为什么你会把这场聚会说成是游戏?这应该是很严肃的场合吧,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莫非你不把这当一回事?”
“凡是有你在的场合,我绝不会不当一回事。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雷恩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把话了讲出来,“自从你打开梦盒、你我走入你的想象世界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开始与你正式交往。你家里的人以你还是孩子、算不上是女人为托辞,要把我拒于门外,这个说法只使我觉得好笑。我说的游戏指的就是这个,所有的家庭在子女结婚时都会进行一番角力,他们会设下种种障碍,但等到他们权衡礼物和生意利益大过损失之后,障碍就自动消失了……不过,那种利益交关的事情就留给别人去谈吧,不劳你我多事。那样的讨论谈的是钱包,不是真心,根本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急切渴望。”雷恩也不多想,讲得又急又快:“麦尔妲,我想你想得心都痛了。我恨不得早日拥有你,恨不得早日把我的满腔心事通通说给你听,所以任凭你家人有什么要求,我母亲是越早让步越好。你就跟你母亲这么说吧,你告诉她,她要提什么条件都可以,我必会让她一一如愿,只要我能早日拥你入怀就行了。”
麦尔妲缩了一下,吓得吸了一口气。她这惊吓倒不是装的,不过雷恩却误解了她惊吓的原因。他恭敬地退开一步,并严肃地垂下了头。“恳请你原谅我。”他的声音变得沙哑,“我这张嘴就是话说得太快,还没考虑就说出口了。我像野兽般非要追上你不可,想必你一定认为我很残忍吧。但我向你发誓,事实绝非如此。那天晚上,我在商人大会堂外见到你之后才察觉到,原来我除了灵魂之外还有满腔热情。在见到你之前,我不过是个聪明的工具,尽我之力为家族拓展财富。以前我的兄弟姐妹说起热恋与情意之时,我根本就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又停顿片刻,苦笑了两声,“也许你对雨野原的人一无所知,不过我们有个特色,我现在就说给你听吧。我们雨野原的人,通常很早就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而且认识不久就结婚,所以就雨野原的习俗而言,我一直都是个怪人。有的人说,我是因为年纪轻轻就为工作而惑乱了心智,所以我永远也不可能体会人类的情爱是什么滋味。”雷恩不屑地啐了一声。
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有些人偷偷地说,我一定是阉人无法体验男人的热情为何。不过我才不在意他们的话,我自己知道我有热情,只是一直在沉睡,而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将之唤醒的必要。从前我穷究符文,一一解读,破解各种前所未见的机制,我以为光是这些就足以盘踞我的心思。当初我母亲坚持一定要我陪她来缤城开会,使我气得要命。气得要命哪!但是那一股气恼的感觉,在我大着胆子跟你说话的那一刻就消逝得无影无踪。济德铃饰灯因为受到你的纤手轻触而发出了光芒,同样地,我的热情也因为听到了你的声音而苏醒。我在狂野莽撞之余,把梦盒留在门前送给你。当时我心想,你一定是不会打开梦盒的。我心想,像你这样的女孩,一定会把我的梦丢到门外,使我连把梦进呈给你的机会都没有。但是你并没有那样做,你开启了我的灵魂,与我分享如此迷人的景象……你在梦中走过了我的古城,而由于你的出现,使我的古城重现勃勃生机!在那之前,我一直深信那冰冷沉寂的古城就是我热情之所系。所以那一梦对我而言有多大的意义,现在你大概猜得出来了吧。”
雷恩这一番掏肝挖肺的话,麦尔妲只是随便听听,因为她全部的心思都在想他之前说过的话。不管她要什么条件,雷恩都一定会叫他的家人让步。任她开什么条件都可以!麦尔妲的内心像是受到惊吓的鱼儿一般四处冲撞。她不能要得太多,免得别人认为她贪得无厌,要是逼得太急,说不定雷恩会重新考虑他对自己这番热情值不值得。不过她也不能要得太少,以免别人把她当作呆子,或是被母亲和外祖母认为她没什么身价,那可就不好了。这其中的分寸如何控制,必得深思熟虑地衡量才行。麦尔妲立刻在千头万绪之中抓住了一条她认为最明智的原则。噢,要是她父亲在家,一定会指点她如何利用雷恩的热情来榨出对她有利的最大利益。于是麦尔妲马上就想到她该怎么做了,她要尽量拖延婚事的谈判,直到她父亲回来时为止。
“你都不说话,”雷恩有感而发地以自制的声调说道,“我一定是冒犯到你了。”
她立刻攫取这个优势。雷恩一定认为他的立场不甚确定,但还不至于毫无希望。她装出惊怯的笑容。“我还不习惯……我的意思是说,从没有人跟我讲得这么……”她故意越讲越轻、越讲越犹豫,最后几不可闻。接着她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定一定神,“我的心跳得好……有时候,我若是受到惊吓,就会变得很……你想,你能不能帮我端一杯葡萄酒来呢?”她举起双手拍拍脸颊,看来像是试图让自己恢复正常。不过,他们两人都一起做过那个大胆的梦了,那么她还能让雷恩深信,她是那种心思脆弱到连听到男人坦言自陈都会受到惊吓的女孩子吗?
结果证明,她的确办得到。雷恩一听便急忙转身离开。从他肩膀紧缩的样子看来,他是在刻意压抑内心的恐慌。他从杯架上抓了一只玻璃杯,匆匆倒酒,急得差点让酒液溢出杯外。雷恩把酒送到麦尔妲身前时,麦尔妲稍微缩了下身子,仿佛不敢把他手里的酒杯接过来。雷恩失望地叹了一声,而麦尔妲则逼迫自己在唇边挤出一抹怯生生的笑容。她坐挺了一点,像是鼓足了勇气才把酒杯接过来,送到唇边优雅地啜了一口。这真是少见的佳酿。她放下酒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样子好多了,真是多谢你了。”
“我害你变得这么不舒服,你怎么还谢我呢?”
麦尔妲睁大了眼睛,抬起头来望着他。“噢,我敢说,错一定在我。”她虚伪地说道,“像我这样,只是听到言语就吓得发抖,想必你一定觉得我很傻气吧。之前我母亲就曾警告我,就成年女子而言,我该学的还多得很,现在想来,母亲所指的大概就是这类事情吧。”她做了个小手势,指着一室的陈设,“你大概看得出来,我们一向过着平静的生活。我想,我一定是从小就倍受呵护,只是一直不自觉而已。我们必须量入为出,过简单的生活,这我是很明白的。不过,我也因此而少了很多体验。”她微微一耸肩,坦承道:“我对年轻男人的作风知道得实在太少了。”她交握双手放在大腿上,眼神也垂了下来,一副懦弱的样子,补充道:“恐怕我一定要恳请你有耐心一些,因为我还需要学习。”她又偷瞄了他一眼,“我希望你别把我看得又呆又蠢,也别因为你必须多教我而感到厌烦。希望你别因为我单纯得无可救药,所以就放弃我了。唉,要是我之前有别的追求者,并且已经学到一点男人与女人相处的道理就好了。”麦尔妲暂时屏住呼吸,希望能借此让脸颊潮红,显出十分羞赧的模样。接着她小声地说道:“我得承认,我自己做的梦,也就是打开梦盒那一晚做的梦,连我自己都不太了解呢。”她也不抬头看,便娇怜可爱地恳求道,“那些事情是什么意思,你能教教我吗?”
她用不着看到他的表情,甚至也用不着抬头看他的姿势变化,因为雷恩回话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已经获得全面胜利了。只听他轻声说道:“我最喜欢的,莫过于亲自教你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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