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靴印

  海岸……他的手……差点压断了。

  蜘蛛舞得断断续续,好像它和它的孪生姐姐都吞下了太多海水。

  阿尔比恩失去了一支舰队,内尔隆差点失去了他的八脚间谍。幸好孪生蜘蛛比木头和

  钢铁做的战舰更坚忍顽强。即使蜘蛛的情报没错,雷克里斯也没把事情搞砸。

  从天而降的火……水……烟……死亡。

  内尔隆只能吃力地猜测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最终只有两件事是他感兴趣的:石人的

  袭击使他们的对手更被那把十字弓吸引,雷克里斯带着那颗头颅回到了大陆。

  哈,这场比赛可真有意思,哪怕王子暂时得到了那只手……说王子,王子就到。内尔

  隆门上的拍击声显示了敲门的人是个不习惯吃闭门羹的家伙。内尔隆将蜘蛛赶回到盒子

  里,然后打开了门。

  “你好好瞧瞧!”路易斯将染了色的衬衣袖子举到内尔隆面前,抱怨道,“这间旅店的

  人连衣服都不会洗!如果我给父亲拍电报,说勒罗今天早上在我头发里发现了虱子,你猜

  他会怎么说?”

  内尔隆想象着自己用路易斯的骨头做了盏吊灯。想象力真是天赐的美好礼物。

  “我们接下来要找什么?”

  啊哈,他尝到甜头了。路易斯的先祖中有很多皇族大盗,他也无法抵抗对寻宝的向

  往。

  “叫上另外两个人,到马厩后面和我会合。”

  内尔隆想关上门,可路易斯把他那只昂贵的靴子塞进了门缝里。“你不是很爱说话,

  石人。我想,你没有把所有你知道的关于这次寻宝的事告诉我们。”

  王子殿下,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以便让你和你父亲随时起意,独自去找那把十字

  弓?

  “问勒罗去。他知道的肯定比我多。”内尔隆回敬道,“至于虱子,您为什么不以这个

  为理由,让老板免了您的酒钱呢?”

  路易斯从额头上掸下一只肥虱子,一脸厌恶地用手指把它碾碎了。

  “好吧。”他抽出靴子,“马厩后见。不过要记住,我不喜欢等人!”

  等人的那个自然是内尔隆。大概他们又发现了几只虱子吧。路易斯喷的淡香水竟然没

  把虱子通通当场熏死,真是个奇迹。奥姆布雷迈着沉重的步子,默默跟在他要保护的王子

  身后。勒罗则一如既往气喘吁吁地对着路易斯念念叨叨,直到见了站在上好鞍的马匹旁的

  内尔隆,他才闭了嘴。

  “勒罗说,你告诉过他,为了得到那把十字弓,我们还得找到一颗心脏和一颗头

  颅?”路易斯将装着那只手的障眼袋挂在镶金腰带上。他抚摸着袋子,仿佛想提醒众人,

  到目前为止,他是比内尔隆更为成功的寻宝人。

  纯种傻瓜。

  内尔隆对他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

  “没错。”他说。最好让勒罗觉得他对寻宝进程的每个细节了如指掌。这样一来,“甲

  虫”就不会提太多问题,不过现在是时候隐瞒点真相了。

  内尔隆装出一脸忧虑的表情。“可惜,我听说一个来自阿尔比恩的间谍拿到了那颗头

  颅。在我们乘马车或火车追上他之前,他可能已经在某个地方找到那颗心脏了。所以我建

  议,我们用魔法来拦截他。”

  路易斯皱起了他那看似很高的额头。

  “阿尔比恩,又是阿尔比恩。”他咕哝道,“父亲对他们太客气了。”

  勒罗揉了揉自己的尖鼻子。“我曾经用魔法旅行过一次,对身体很不好。打那之后,

  我的影子竟然跟我说话了!”

  内尔隆从马鞍囊里取出一只皮口袋。“别担心。石人的魔法不会有副作用。”他压根不

  知道这种魔法对人类会不会有副作用,但他当然不会提起这茬。

  内尔隆口袋里装着一些泥土,那是他在发现吉斯蒙德陵墓的那个矿坑的升降机前收集

  来的。他确信留在土里的那个靴印属于雷克里斯。勒罗满腹疑虑地看着内尔隆将泥土撒在

  一块平坦的石头上。这是甩掉他们三人的好机会。刹那间,内尔隆几乎忍不住想要试一

  试,然而路易斯还拿着那只手,勒罗的学识在找心脏时或许用得着。那鱼人呢,内尔

  隆?他迅速扫了奥姆布雷一眼。他的直觉告诉他,那鱼人也能派上用场,哪怕是最后帮

  忙宰了另外两个人。

  “这……很简单,你们按我说的做就行。”内尔隆不耐烦地招呼他们来到自己身

  旁,“左手握住这根缰绳,右手抓住前面那个人的肩膀。”

  勒罗得踮起脚才够得到路易斯的肩膀。王子殿下先戴上一副小牛皮手套才肯触碰鱼

  人。而奥姆布雷则用手指紧紧扣住内尔隆的肩膀,仿佛想提醒他,自己的手指很有杀伤

  力。

  内尔隆将靴子踩到那片几天前被雅各布·雷克里斯踩过的泥土上,然后他闻到了空气

  中的盐味。

  有水。

  内尔隆打了个寒噤。

  但愿他们不会降落到齐脖深的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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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次反噬

  在经历了冰冷海水的浸泡之后,雅各布和狐狸在一家旅店租了房间,他们想至少能在

  暖和的床上睡上一晚。如今他们得到了那颗头颅,雅各布忽然发觉自己充满了某种可笑的

  信心。他们下榻于小城圣里奎特,城中的窄巷古老到就连镜中世界的人也早就忘了它们建

  于何年何月。市集广场上木屋顶的瓦片还是巨人铺的。任何居民临死之前,教堂塔楼里的

  钟就会敲响。

  狐狸连夜去找马房安排马匹的事。雅各布给邓巴和夏努特拍了电报,希望能得到一些

  有助于寻找手和心脏的线索。邓巴的猜想得到了印证,他们找到了那颗头颅,可雅各布不

  确定邓巴会怎么看待这个消息,不过他或许至少会为他们依然活着而高兴。为了哄瓦里安

  特高兴,雅各布给他也拍了封电报,但既没有向他透露头颅的事,也没有告诉他他们现在

  在哪儿。雅各布不相信瓦里安特能守口如瓶,而且他很快就会发现,雅各布并不打算将那

  把十字弓卖给出价最高的买家。

  这是第一个和暖的春日,可在街角兜售报春花的赤脚卖花姑娘依然冻得不轻。她一头

  红发,瘦得像只雏鸟。雅各布第一次见到人形的狐狸时,她比这个卖花女大不了多少。他

  知道狐狸钟爱报春花,便向那姑娘买了一束。刚从姑娘的小手里接过花,剧痛便再度击中

  了他的胸膛。

  这次的情况比上次还要糟糕。雅各布脚步踉跄地走向最近的屋墙,一面用额头抵住冰

  冷的石头,一面绝望地竭力呼吸着。他痛得几乎要跪地祈求女妖发发慈悲,可也只是“几

  乎”罢了。

  小女孩惊恐地望着他,拾起他掉落的花束递了过去。雅各布几乎没法接住那束花。

  “谢……谢……”他吃力地断续说道。

  他往女孩手里塞了一枚铜币,不知怎么竟挤出一丝微笑。女孩松了口气,也对他笑

  了。

  旅店离这里只有几条巷子的距离,可雅各布险些没能回去。剧痛一直持续到他打开了

  自己的房门。雅各布先插上门闩,然后才解开衬衣。飞蛾的翅膀上多了第二个斑点,他只

  记得黑女妖名字里的四个字母了。

  雅各布,开始数你剩下的日子吧。

  他取了一些阿尔玛给的粉末,可双手抖得厉害,大部分粉末都撒了出来。

  该死,该死……

  狐狸在哪儿?买几匹马用不了这么久。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门打开后,门口站着的

  却是老板娘的小女儿。

  “先生?”她缝补好了雅各布的马甲,先是近乎敬畏地摸了摸锦缎,然后才将马甲递给

  了雅各布。这件马甲是女王的赏赐。女孩穿的八成是姐姐们的旧衣裳。又一个灰姑娘,只

  不过亲生母亲在这儿扮演了恶毒继母的角色,雅各布曾见过她把小女儿支使得团团转。可

  惜他已经把那双玻璃鞋卖给了女王。或许邓巴是对的。雅各布仿佛又听到了他那愤怒的声

  音:“你们这群寻宝人把这个世界上的魔法变成了只有达官显贵才买得起的东西!”

  姑娘的活干得很好。雅各布把手伸进手帕里,手帕变出来的金币比之前那枚还要薄。

  姑娘难以置信地望着这枚金币,仿佛他真的给了她一双玻璃鞋。她的手因为缝补和清洁工

  作而变得粗糙,却依旧纤细得像女妖的手。她满怀爱慕地注视着他,仿佛他就是自己等待

  已久的王子。为什么不呢,雅各布?用一点柔情来对抗死亡,毕竟你还活着。然而他只

  关心狐狸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雅各布为姑娘开了门,她又一次站住了。“对了,我在您的马甲里找到了这个,先

  生。”

  厄尔金的名片依然洁白如雪,直到背面出现了一行字:

  别打手的主意了,雅各布。

  女孩早就走了,雅各布却依然站在原地,望着那张名片。他用双手把名片焐热(不,

  这不是女妖的魔法),把名片泡进枪油里(这是分辨侏儒妖魔法和小矮妖魔法最简单的方

  法),往名片上抹煤灰(也不是某种巫术)。名片依旧白得一尘不染,只显示着那句“别

  打手的主意了,雅各布”。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个石人已经找到手了?

  雅各布在镜中世界见识过许多文字咒术:忽然出现在皮肤上的恐吓文字;被风吹到靴

  子跟前的纸条上写满了诅咒;刻在某棵树树皮上的预言;地精、侏儒妖、小矮妖……魔法

  恶作剧如花粉般散布在镜中世界的空气里。

  别打手的主意了。那接下来怎么办?

  老板娘正向雅各布解释去往卡冈都亚的路,狐狸回来了。卡冈都亚有座图书馆,收集

  了关于洛林国王的一切信息,雅各布希望能在那儿找到关于手的线索,或者打听到那个石

  人到过那儿的消息。

  他决定不告诉狐狸关于飞蛾第二次反噬的事。她看起来很累,显出少有的心不在焉。

  对于雅各布的疑问,她解释说是因为马的原因,那些马都不太好。在圣里奎特,买到好羊

  比买到好马要容易。雅各布感觉她依然有别的心事。他了解她,正如她了解他。

  “说吧,怎么了?”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母亲住得离这儿不远。我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这不是全部的实话,然而雅各布没有继续逼问。他们总有一种默契,尊重对方的秘

  密。过往的岁月是他们不愿踏足的领域。

  “去我家不会绕很多路。我今晚在卡冈都亚和你会合。”狐狸说。

  刹那间,雅各布想请求狐狸和他一起走。雅各布,你这是怎么了?他当然没有把这

  个请求说出口。他从未照看过母亲,当他想要弥补时,一切都太迟了。雅各布假装母亲会

  像那栋老屋和那间充满幽魂的公寓一样,永远都在那儿。自欺欺人实在是太容易了。他自

  己承受这种痛苦就够了,不能让狐狸重蹈覆辙。

  “没问题。”雅各布说,“我会在紧邻图书馆的那家旅店里住下来。还是你想我陪你一

  起去?”

  狐狸摇摇头。她不喜欢说起自己为什么离家出走。雅各布只知道那身皮毛不是唯一的

  原因。

  “谢谢。”她说,“这件事我自己一个人处理比较好。”

  没错,肯定另有隐情,但狐狸的神情拒绝了雅各布的追问。

  “你觉得怎么样?”她把手按在雅各布心口。

  “好极了!”雅各布用最灿烂的微笑掩盖了谎言。要瞒过狐狸并不容易,但幸好有足够

  多的理由来解释他声音中的倦意。

  他吻了她的脸颊。“我们卡冈都亚见。”她的皮肤上依然散发着海水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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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优秀的寻宝人

  内尔隆一行人没有落在海里,而是落到了一片沙滩上,沙子是灰色的,就像磨碎的花

  岗岩。鱼人抱怨说他的鳞片发痒,勒罗发誓说这种魔法让他的指甲变长了。沙滩上的脚印

  清晰可辨,就连王子也能顺着它们追踪。内尔隆由着路易斯兴致勃勃地追踪,直到脚印在

  第一个十字路口消失于马车车辙中。对于未经训练的人而言,脚印是消失了,而对于内尔

  隆而言,辨别脚印比看路标还要容易。雷克里斯选了去往小城圣里奎特的路,那儿的居民

  早年间常被巨人踩死。人们依然能在周边的田野里找到巨大的牙齿。巨人的牙齿能卖出可

  观的价格。

  找到雷克里斯和狐狸下榻的旅店并不难。“甲虫”甚至用他那张好人脸向老板娘套出了

  他们的房间号。

  鱼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雅各布房间那扇拉着窗帘的窗户。“我们还在等什么?”路易斯

  问,“快点抓住那个间谍吧。”

  “万一我们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把那颗头颅给毁了呢?”内尔隆不耐烦地招呼他们藏到

  停在街边的一辆出租马车后面,悄声道,“我们必须用诱饵引蛇出洞。”

  勒罗敏锐地看了内尔隆一眼。

  唉,内尔隆,这可不好办。可他必须甩开那三个人几个钟头。雷克里斯是他的。除

  此之外,他不打算看到那颗头颅在路易斯那条毫无品味的腰带上晃悠。

  “我们需要一个姑娘,”内尔隆沉声对路易斯说,“不过我听说,他只喜欢处女,金发

  的那种,顶多十八岁。”

  勒罗扶了扶眼镜,这是一个警告信号。“处女?那通常不是独角兽的诱饵吗?”勒罗说

  话时带着鼻音。

  “你想教我怎么寻宝吗?”内尔隆训斥道,“不过我确定,你对阿尔比恩间谍的了解就

  像你对路易斯祖宗历史的了解那么多!”

  “甲虫”想要反驳,可路易斯正如内尔隆期望的那样,觉得这份任务极富吸引力。

  “我去给石人找个处女来,”他露出与王子身份相符的自得笑容,“不过那颗头颅也是

  我的。”

  勒罗抿着薄薄的嘴唇,奥姆布雷会心地看了内尔隆一眼,跟上路易斯。几分钟后,三

  人消失在窄巷里。雅各布·雷克里斯离内尔隆只有几步之遥。

  内尔隆藏在旅店对面的一个门廊里,可总有某个胆大的市民停下脚步盯着他看,他不

  得不频频更换藏身之处。内尔隆正憧憬着有一队石人骑兵冲进这条宁静的巷子,就看见雷

  克里斯和一个女人走出了旅店。那女人的发色显示,她毫无疑问就是狐狸。虽然内尔隆通

  常对人类女性并无好感,但他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如传言中那么美。他想知道她和雷克里斯

  是不是一对恋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带着女人去寻宝?就算她是变形者又如何?女

  人不是像卡米恩迷恋的女妖一般捉摸不透,就是像他的母亲一般软弱无能,委身于一个黑

  玛瑙族石人,让儿子成了私生子。有时候内尔隆会说服自己去爱某个女石人,可他绝不会

  信任她们,毕竟他所追求的,不过是她们的紫水晶肌肤。管他们什么关系呢……狐狸策马

  向西,而雷克里斯则往南走。好极了。他落了单,事情就简单了。

  内尔隆租的那匹马见了他,就像圣里奎特的市民一样不安。当它终于肯让他骑到背上

  的时候,雷克里斯已不见了踪影。城市的南郊,一片森林取代了牧场和农田,雅各布正要

  踏进森林时,内尔隆追上了他。多亏了那片树荫,内尔隆几乎完全隐匿其中。自从他让一

  个噬童女巫对自己的眼睛施了魔法,他的眼睛就不会在阳光下刺痛。可他的皮肤还是常常

  皲裂,哪怕他每天往上面抹油。

  这片森林曾是皇家园林,很久之前被洛林的贵族用来做猎场。如今,它还为工厂和铁

  路提供木材。不过这片依然茂密如旧的森林却让内尔隆想起了地下的石头森林,那些巨大

  的洞穴中长着石榴石的树枝与孔雀石的花朵,就如他皮肤中的花纹。

  直到雷克里斯进入树林深处,内尔隆才取出一管吹箭筒。他往这根细长的钢管里插入

  一根藤蔓,藤蔓上满是尖刺,只有石人才能毫发无伤地握住它。雷克里斯骑着马向一片林

  中空地走去,那根藤蔓也被吹到了那片空地上。一碰到地面,藤蔓便开始生长。这种杀人

  藤长势飞快,快过每个猎物逃跑的速度。

  雷克里斯发觉杀人藤正向自己爬来,立刻勒住马想要掉头。可藤蔓已经缠上了马蹄,

  紧紧缠住雷克里斯的衣服,绕上了他的胳膊。马儿受惊扬蹄立起,险些踩到被藤蔓从马鞍

  上拖下来的雷克里斯。小心!内尔隆想要活捉他。

  内尔隆将自己的马牢牢拴在树林中。这匹愚钝的老马依然被他吓得畏缩不前。雷克里

  斯的马挣脱了藤蔓,流着血颤抖着缓缓走向迎面而来的内尔隆。内尔隆勒住那匹马,把手

  伸进挂在马鞍上的背包。那颗头颅在障眼袋中。这是自然的,只有外行才会带着战利品招

  摇过市。

  藤蔓将雷克里斯裹成了一个带刺的茧,几乎已经看不见他的人了。内尔隆扒拉着藤

  蔓,直到雷克里斯的脸露出来。杀人藤能够很快使猎物窒息,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内尔隆

  朝他脸上揍了一拳,他睁开了眼睛。

  内尔隆高举着障眼袋。“多谢啦!我真的很高兴,不用坐船了。你觉得我应该去哪儿

  找那颗心脏?”虽然藤蔓的刺扎进了他柔软的身体,雷克里斯还是尝试起身。很快,狼群

  就会嗅到他的鲜血。这片森林中有一群臭名昭著的狼,某个贵族用敌人投喂它们,让它们

  习惯了人肉的滋味。

  “就算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雷克里斯那双灰色的眼睛警觉地盯着内尔隆,但

  眼中并无太多恐惧,恰如人们关于他的传言:雷克里斯无所畏惧,他觉得自己不会死。

  内尔隆把障眼袋系到自己的腰带上。

  “如果你告诉我,我就在狼群吞了你之前给你一个痛快。”

  不,他也有恐惧,但他隐藏得很好,只是不为恐惧所困,真让人嫉妒。内尔隆厌恶恐

  惧。他恐惧水,恐惧其他人,恐惧他自己。他与自己的愤怒对抗,可这种对抗反而滋长了

  他的愤怒,就像滋养了一头野兽。

  “我已经得到那只手了。”内尔隆忍不住小小自夸一番。他已经听够了关于雅各布·雷

  克里斯的光荣事迹。

  “太好了。”雷克里斯再度尝试起身,疼得脸色煞白,“等我取回那颗头颅的时候,就

  可以顺便把手从你那儿偷走了。”

  “真的吗?”这一次,内尔隆戴上了那双曾屡屡保护他不受黑魔法侵害的手套。即便如

  此,当他把那颗头颅从袋中取出来的时候,疼痛仍然蔓延到了他的肩膀。头颅上的眼睛闭

  着,嘴却微微张开。趁那张嘴还来不及说话,内尔隆急忙把头颅塞回袋子里。即便是死去

  的巫师,也仍可能在口中含着一句咒语。

  内尔隆将障眼袋塞进外套口袋里。如果雷克里斯的大衣不是寻常布料,而是用内尔隆

  穿的那种蜥蜴皮剪裁而成,他的人类皮肤应该能得到更好的保护。他的大衣布料如他的肌

  肤般柔软,极易被撕碎。“趁你的脑子还没有被狼消化之前……你是怎么指使穆林的噬童

  女巫去偷那顶小红帽的?据说她都已经把你扔进炉子里了。”

  “如果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白乌鸫的,我就告诉你。我找了好几个月,它的歌声

  真的能让人返老还童吗?”雷克里斯试着将一只手从藤蔓中挣脱,可杀人藤是种极为坚韧

  的枷锁。

  “是的,只不过效果只能维持大概一个礼拜。我的客人发现这一点之前,就已经付过

  钱了。”内尔隆抚摩着自己皲裂的皮肤,即使在树荫下,他的皮肤仍然发痛。这次寻宝结

  束后,他急需在地下待上几个月。不过他还想提一个问题。

  他拔出匕首。

  “只是出于好奇……我答应你,你可以把答案带进坟墓,可能这么说比较好——带进

  狼的胃袋。你把你那个玉石皮肤的弟弟藏哪儿了?”

  看吧,总有办法击穿那张自信的面具。

  “他叫威尔,对吧?”内尔隆朝雷克里斯俯下身,割断了一根缠住他柔软脖颈的嫩枝,

  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你知道吗?黑玛瑙族的石人派出了五名最好的密探去找他。”

  雷克里斯紧盯着内尔隆的一举一动,又恢复了镇定,可人类的眼睛比石人的眼睛容易

  泄密。他眼中的警觉暴露了他想用沉默来掩盖的东西。没错,传言是真的,那个救了卡米

  恩一命的玉石人是雅各布·雷克里斯的弟弟。

  “他在哪儿?”内尔隆用一块布裹住那根嫩枝,布上还扎着几根老藤上的硬刺。“黑玛

  瑙族石人至今花在找玉石人上的银子,够我们在卢提思给自己买座宫殿了。花了这么多

  钱,他们却连他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找到。那肯定是个不同寻常的藏身之处。”

  雷克里斯笑了。“如果你把我身上的刺藤解了,说不定我就告诉你他藏在哪儿。”

  哈,如果说内尔隆还能喜欢什么人,那么他喜欢的无疑是雷克里斯。他很少有这种感

  觉。他的母亲是唯一一个他无条件爱着的人。爱是一种奢侈品,人们为此付出了太多痛苦

  的代价。

  “不行,”内尔隆说,“还是别放开你为好。黑玛瑙族的石人已经快要按捺不住了。难

  以想象,如果玉石人帮助他们中的某个人夺取了卡米恩的王冠,会发生什么事。”

  “是吗?”雷克里斯忍住不发出呻吟,他的皮肤上肯定已经扎满了刺,“如果你替他们

  找到了那把十字弓,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很聪明的问题。

  内尔隆将裹着藤蔓的布装进袋子里。“客户是我们的职业机密,不是吗?”他已经听见

  林间传来狼群的动静,“我也不会问,你是替谁在找那把十字弓。”

  他向劲敌投以最后的笑容。

  “我们以这种方式产生交集,我真的很高兴。我已经受够了总听人说你是我们这行最

  优秀的寻宝人。祝你在狼群中有好运,也许你又想起些什么了。给我个惊喜吧!它们不会

  留下太多残渣,如果狐狸用尽她的余生来找你,那多可惜啊。”

  内尔隆跨上马背。第一匹狼正悄悄向雷克里斯潜近,其他狼很快就会尾随而至。他和

  那些黑玛瑙贵族不同,并不觉得痛苦的哀号声是多么有趣的消遣。

  况且,路易斯此时肯定已经找到了一个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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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边破屋

  这间屋子依然和狐狸记忆中的一样破败。霉迹斑斑的石墙,烂稻草和猪粪的臭味……

  捕鱼业让这片海岸的一些人发了财,可她父亲总是宁愿把钱送去酒馆,也不愿把钱带回家

  来。父亲。狐狸,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叫他?她母亲改嫁那个男人的时候,她只有三岁,

  离她的亲生父亲去世只有两年零两个月。

  儿时的狐狸经常爬到门前的那棵苹果树上,因为当她从树上往下看的时候,这个世界

  就不那么让人害怕。如今,那棵树只剩下了一截树桩。这景象几乎让她掉转马头,但她的

  母亲却像每年春天那样,在屋前种了报春花。那些浅黄色的花朵让狐狸想起了自己在这间

  破屋里所经历的美好时光,而种种美好都是因为有母亲在。纵然柔弱如花朵,也能对抗寒

  风与整个世界,儿时的狐狸常常为之惊叹。或许这就是母亲想要通过报春花教给她和她的

  兄弟们的道理。

  狐狸抚摸着插在马鞍上的花束。花朵早已枯萎,却无损它们的美。这是雅各布送给她

  的花。这些干枯的花朵让狐狸瞬间有种雅各布就在身边的感觉。他们的生命因报春花而结

  缘。

  屋门开着,和她被撵走的那天一样。她的两个哥哥和继父想要夺走她的狐皮裙。狐狸

  从他们手中抢过裙子,夺路而逃。他们冲她后背扔石头,即使变为狐形,那些瘀伤也数周

  不愈。她的弟弟和母亲躲在屋子里。母亲透过窗户望着她,仿佛想要用目光挽留她。她没

  有保护好女儿。可她又能如何?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狐狸向那扇门走去,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正跑过这座小院,红色的头发编成辫子,

  膝盖上总是伤痕累累。赛莱斯特,你又去哪儿撒野了?

  她曾和雅各布一起勇闯食人魔的洞穴和噬童女巫的锅炉房,可没有哪个地方比这儿更

  让她想要逃离,就连对母亲的爱也无法让她回来。将她带回这儿的,是对雅各布的爱。

  快敲门,赛莱斯特。这个时间,他们不会在家。

  她的手刚触到门板,往事就向她袭来,吞没了那身皮毛和离家在外的这些年所赋予她

  的全部信心和力量。雅各布!狐狸想起雅各布的面容,进而想起变成狐形时的自己,她已

  今非昔比。

  “谁在那儿?”屋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往事如一头巨兽般袭来。母亲在睡前为她轻声哼

  唱的歌曲,母亲在编辫子时穿过她发梢的手指……谁在那儿?是啊,在那儿的是谁?

  “是我,赛莱斯特。”

  这个名字当中蕴含着甜蜜与痛楚:甜得就像狐狸儿时从野蜂那儿偷的蜂蜜,痛得就像

  刺痛她赤裸双腿的荨麻。

  一片寂静。母亲正站在门口听着石头砸在院子里和她皮肤上的声音吗?仿佛过了一个

  世纪那么久,母亲才拉开了门闩。

  她老了。黑色的长发变得灰白,美貌几乎消失殆尽,仿佛每过一年,美丽就从她脸上

  被洗去一些。

  “赛莱斯特……”她念出这个名字,似乎这些年来,这个名字就如同一只她不愿赶走的

  蝴蝶,在她的唇间等待被念出的一刻。狐狸来不及躲闪,就被母亲一把握住了双手。母亲

  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的头发,亲吻她的脸,还紧紧拥抱她,仿佛想弥补没能拥抱她的这些

  年。随后,母亲拉着狐狸进了屋,闩上了门。她们都明白为何要闩门。

  屋里依旧散发着鱼腥味和潮湿的冬日的味道。桌子、椅子、炉灶前的那张长凳,一切

  如故。窗外只有草场和斑点奶牛,时间仿佛停住了。狐狸一路上策马经过了许多废弃的村

  屋,如果只能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生活是很艰难的。机器喧闹的承诺是如此诱人:人类

  的双手能创造出一切,不必再担心寒风和严冬。然而正是寒风和严冬塑造了这里的人们。

  狐狸接过母亲递来的汤。

  “你过得很好。”这不是一个疑问句。母亲的语气如释重负。如释重负,深感愧疚,那

  么多无助的爱。可这些还不够。

  “我需要那枚戒指。”

  正给狐狸倒奶的母亲放下奶罐。

  “你还留着它,对吗?”

  母亲没有回答。

  “求求你!我需要它。”

  “他不会希望我把戒指给你的。”母亲把奶递给狐狸,“你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年可

  活!”

  “我还年轻。”

  “他那时也还年轻。”

  “可你依然活着,这正是他想要的。”

  母亲坐到一张椅子上,她曾在这些椅子上度过了生命中的无数时光:缝补衣服,哄孩

  子……

  “你爱上什么人了。他叫什么名字?”

  可狐狸不想说出雅各布的名字,至少不是在这间屋子里。“我欠他一条命,就是这

  样。”其实不是这样,可母亲不会明白。

  她拂去脸上的白发。“我可以给你别的东西。”

  “不。要知道,你欠我的。”狐狸脱口而出。

  母亲那张疲倦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这让狐狸忘记了所有的愤怒。

  母亲站了起来。

  “我就不该告诉你这个故事。”母亲抚平桌布,“我那时只想让你知道,你爸爸是个怎

  样的男人。”

  她又抚了抚桌布,仿佛能抚去生活中的艰辛。随后,她犹豫地向一只箱子走去,箱子

  里装着她的寥寥几件财物。她从中取出一只缀着黑色花边的木匣,那花边原本镶在她穿了

  两年的丧服上。

  “就算他没把这只戒指套到我的手指上,我说不定也能从那场高烧中活下来。”母亲一

  边说,一边打开那只木匣。

  里面躺着一只玻璃戒指。

  “我需要它的原因比一场高烧要严重。”狐狸说,“但我向你保证,只有万不得已时,

  我才会用它。”

  母亲摇了摇头,用手指紧紧抓住木匣。忽然,她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如果海上风浪太大,男人们有时会早早结束捕鱼。

  母亲看向门口。狐狸从她手中取过木匣。她为自己在母亲脸上所看到的恐惧而羞愧。

  可那不仅仅是恐惧,还有爱意。即便那个男人殴打她的孩子,她也依然爱他。

  那个男人敲了门,狐狸拉开门闩。她希望自己有狐狸的獠牙,却又想直视继父的眼

  睛。当年他赶走她的时候,她还不及他的肩膀高。

  他不像她记忆中的那样高大了。因为你那时候比现在矮小,赛莱斯特。那时的她是

  如此矮小……他是巨人,她是矮人。巨人将所有挡路的事物砸了个粉碎。可如今,她和他

  一般高,而他老了。他的脸依然因为酒精、日晒和愤怒而通红。他对所有活物都感到愤

  怒。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面前的人是谁。

  他像见了蛇一般向后退去,用手紧紧抓住那根他拄着的棍子。他的手边总有棍子、皮

  带……他将靴子和木柴扔向狐狸和他的儿子们,好像他们是藏在他家炉灶后面的耗子。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骂道,“滚!”

  他想像从前那样抓住她,可狐狸一把推开了他,打掉了他手里的棍子。

  “让她走吧。”母亲的声音颤抖着,可这次她毕竟开了口。

  “给我让开。”狐狸对那个她曾经不得不称为“父亲”的男人说。是他让她对“父亲”这两

  个字产生了厌恶。

  他举起了拳头。

  她曾多少次满心恐惧地看着这双手上棕色的指节因为用力捏紧而发白。有时她会在梦

  境中见到他长出了一张狼嘴。

  她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挤了出去。她想忘记他的存在,想象他有朝一日会像雅各布的

  父亲一样一去不返,或者想象母亲从未再婚。

  “我会回来的。”她对母亲说。

  母亲站在窗边,望着狐狸向院门走去,和那次一样。狐狸的继父与他的两个儿子——

  古斯塔夫和勒内——照样堵住了她的去路。继父捡回棍子,他大儿子手中提着一根粪叉。

  古斯塔夫看起来比从前更加迟钝,勒内比他聪明,却对古斯塔夫言听计从。当年是勒内扔

  出了第一块石头。

  作为变形者,狐狸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雅各布弟弟长出玉石皮肤时的感受。可与他相

  反,她是自愿穿上那身皮毛的。

  “去啊!去找块石头啊!”她冲勒内喊道,“难不成你在等你哥的命令?”

  勒内缩着脑袋,紧张地看着狐狸腰带上的手枪。

  “滚出去!”继父眯起了那双近视眼。

  她不再害怕他了,这感觉真令人陶醉。“提埃里在哪儿?”她问。她还有一个弟弟。

  古斯塔夫只是充满敌意地瞪着她。他的衬衣上全是鱼血的污渍。

  “他去城里了。”勒内说。

  “闭嘴!”他爸爸冲他吼道。

  做他的继女不容易,做他的小儿子同样艰难。提埃里曾嫉妒狐狸的那身皮毛,她很高

  兴他也离开了。

  “你们知道人们是怎么说变形者的。”她抬起一只手,“他们碰到谁,谁就会长出一身

  皮毛!谁先来?”

  她用手狠狠推了继父的胸口一把,这样他就会整天在皮肤上寻找红色的兽毛。古斯塔

  夫骂骂咧咧地向后退去。趁那三个男人还没有重新鼓起勇气,狐狸夺门而出,跨上马,回

  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跌跌撞撞地跑过那片草场的,那时她抽噎着,流着血,把那件狐皮裙

  紧紧贴在胸口。这次她走大路。她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窗户。母亲就站在窗后,她却只

  能看见映在玻璃上的天空和门边的报春花。

  在踏上去往卡冈都亚的路之前,狐狸又在一间废弃的屋子前停留了片刻。坍塌的花园

  围墙投下阴影,阴影中有一座杂草丛生的坟墓,墓碑从植物的根茎和干草中冒出来。墓前

  长出了一棵榛子树,树枝上布满花絮,树下散落着一些去年秋天的坚果。灰色的墓碑上刻

  着狐狸生父的名字,厚厚的苔藓让他的名字也变成了绿色的:约瑟夫·马利·奥格尔。

  狐狸小时候常常来这儿拔掉潮湿土地上的杂草,把野花放到墓碑上,在这座废弃的房

  子里找寻她和母亲本可以过上的幸福生活。就是在这儿,她第一次遇见了那只送她狐皮裙

  的狐狸。在倒塌的围墙旁的树林里,她从哥哥们的手里救下了狐狸和它的幼崽。

  “我知道,我好久没来这儿了。”她说,“我让母亲把那只戒指给了我。我不确定她有

  没有好好利用你送给她的生命。有时候,我希望你让她死了,把你给了她的那些年留给自

  己。这种话我只能在你的墓前说,可说出来就舒服多了。也许你曾经可以守护我。我找到

  了另外一个人,他是我最爱的人,总是照顾我。这些年来他一直守护着我,可现在轮到我

  去守护他了。”狐狸收集起散落在坟墓上的坚果装进口袋,跨上了马。

  已是夕阳西下,雅各布没时间可以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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