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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拉斯与魔鬼娃娃 3

  “我的天哪!”母亲叫道。

  “贺拉斯,”父亲急忙问道,“你没事吧?”

  不,他当然有事了。但是他如今的情况已经发展到容不得他说半个字了。

  一帮男孩子每天放学后都会轮班给罗洛·丹佛的食品店送外卖,贺拉斯也是其中一员。他每周会在那儿工作三天,有时也可能是四天,每送一单挣五分钱,此外还有小费。通常他都会飞快到店,然后抢着送下午的第一单,不过今天贺拉斯却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别人,这样他就有时间来完成下午在班里就开始做的那件事了。

  他的父母最终各退了一步:他的母亲今明两天会照看林荫大道的分店,然后明天晚上出发前往纽约,而他父亲则会另外找人在星期一来补位。与此同时,贺拉斯也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在不用大声说出来的情况下向母亲示警。思来想去,他决定把想要传递的信息通过暗语的方式编进漫画里。直截了当地写张字条或许会更明智一些,不过贺拉斯早就习惯了以自己这种方式来进行交流。

  他并没有时间去完成一整本书,于是他就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一幅单张大小的插画上面。画面里,欧列图娅·布卢位于正前方,正在广袤的太空里穿行,看样子是被脑袋旁边那个表达内心想法的会话气泡里还没有被填写进去的内容搞得心绪不宁。两个凶神恶煞的赏金猎人紧跟其后,她只要抬眼看看后视镜,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贺拉斯在这两个赏金猎人的面孔上可是下了不少工夫。

  绘画方面已经完成了。现在他要好好想想该让这两个赏金猎人说些什么——还有欧列图娅的想法。他此刻正坐在食品店后面的一间小屋里,速写本就放在膝盖上。对他而言,最难的部分永远都是该怎么给自己的画作配上合适的言语。他的头皮一直在痒个不停,让他很难去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他猛地抬起手来,在自己的头皮上一顿猛挠,以期换回哪怕是几秒钟的解脱,然后铅笔的笔尖赶紧落在赏金猎人诺布尔的会话气泡里面。

  “贺拉斯。”

  他心里一惊,赶忙抬起头来,还以为刚才是罗洛在叫自己的名字。可是罗洛此刻正在前台跟一个顾客打着电话,而这个时候店里再没有别人在场。贺拉斯又低头看向了自己的速写本。

  然后又抬起头来。这回他发现并不是有人在叫他,而是一种感觉——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非常别扭。

  他对面是个高高的货架,上面摆放着抹布、刷子,以及各种清洁产品,里面还有一罐老卡罗琳娜金属抛光剂,罗洛曾用它把收款机擦得锃亮。罐子上画着一幅画像,是个黑人男管家。他是本叔叔和杰迈玛婶婶的弟弟,贺拉斯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老表奥蒂斯”。奥蒂斯看上去似乎有些问题,在他那张几何图形一般的脸上,隐隐约约似乎有什么不祥之兆。至少对于贺拉斯而言,在那副卑躬谄媚的笑容之下,他正在图谋着杀掉他手里擦拭着的银器的主人全家。贺拉斯曾经就以奥蒂斯的样子为基础画出了第九期《欧列图娅》里面那个嗜血成性的机器人服务生伊阿古。

  今天,奥蒂斯的眼睛里似乎有了更多一点的生气。而他往常只会盯住自己手中那亮闪闪的茶壶的目光,此际却投向了外面,这一来,他那笑脸之中的邪念恶意全都落在了贺拉斯的身上。

  真可笑。可是这个想法一经出现在贺拉斯的脑海之中,他就总是在想:奥蒂斯正在盯着他呢。

  贺拉斯把椅子转了一圈,朝后挪了挪,放在货架上沿的底下,然后重新把速写本在膝上摆好,准备再次努力想要把心思都集中起来。

  他刚有个想法,正要在纸面上落笔之时,忽然头顶的货架上传来一阵轻轻的刮擦声。紧接着一缕尘土从上面落到了他的本子上,弄得页面上全是污点。接着刮擦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的声音要大了不少。贺拉斯一仰头,伸手护住了自己的双眼,紧接着一瓶下水道清洁剂就从上面落了下来,正砸在他的胸口。

  他从椅子里跳起来,速写本和铅笔全都掉在了地上。他冲到对面,身子紧紧地贴在了墙上。他朝前看去,只见对面的货架顶上,那个老表奥蒂斯的罐子还是原封不动地摆在原处,可奥蒂斯的嘴似乎咧得更大了些,像是在嘲讽道:小子,你这是中哪门子邪了?

  “贺拉斯!”此时罗洛在前面喊道,“该你了!”

  置身屋外的寒冬之中,贺拉斯觉得自己头皮上的瘙痒已经变成了一种冷冰冰的刺痛感,让他生出一波又一波恐慌与胡思乱想,在自己的身体与脑海里四处乱窜。此时的街道已经被深冬的落日染成了粉红色,贺拉斯拖着自己的外卖篮子走在街上,忽然发觉似乎随便看到什么东西都会引发自己内心的焦虑,比方说游乐场里的一个跷跷板,那在夕阳下拉长的影子怎么看怎么像是个瘦骨嶙峋的无头巨人。

  罗洛给了他四份外卖。最后一份是要送给范登霍克夫人的。她是个年过九旬的荷兰老妇,住在华盛顿公园。早在这里基本都是白人居住区的时候,她就住在这儿了。她独居一处,四周都是老旧的砖房公寓。给她送外卖绝对是对耐心的极大磨练。她似乎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楼上,等你按门铃时,她会先打开窗户探头出来看看,什么话也不说,就是眯缝着眼睛疑神疑鬼地看上半天,就像是个近视眼的城堡守卫在犹疑着要不要放下城门吊桥一样。最后她才会挪下楼,一个一个地打开前门的门栓,听动静那门栓怎么也得有五六个之多。第一趟她从来不会带着钱下来,无论外面是刮风下雨还是烈阳高照,她都绝不会让你踏进她家房门半步。相反,她就把你晾在门外,自己先把外卖放好,然后前往屋子里不知道多么深远的藏现金的地方。对此,贺拉斯曾想象着那是个得有三四层那么深的地下室,里面还有个保险库,由操着一口荷兰语的侏儒日夜把守。等你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机会来好好思考一下韶华易逝的真谛之时,她才会回来,而这次则是把门栓上的链子扣上,只把门打开一点儿,然后把外卖的钱递出来,另外再加上一毛钱的小费。

  今天,一想到马上就要日落了,贺拉斯打破了以往的规矩。他请求范登霍克夫人,是否能允许他把外卖带进屋给她。她眯着眼睛瞧了他一眼,还是以往标志性的动作,那表情就像是他主动提出来要进屋去割断她的喉咙似的。然后她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儿区别也没有。等她去保险库拿钱时,贺拉斯把篮子往地下一放,挠着头皮,紧张地在原地转来转去,直到他的焦虑发现了新的目标:范登霍克夫人的圣诞装饰。

  早在去年十一月底,这个装饰就出现在了范登霍克夫人的小院里,按以往惯例直到开春前都不会撤走。其中有个木质的马槽,经过长时间风吹雨淋,已经变了形。此外还有个到膝盖那么高的小雕像,那是荷兰版的圣诞老人,骑着一匹白马,头上戴着顶教宗那样的小帽子。在圣诞老人和马槽中间,还有一个小雕像,乍一看还会以为是穿着文艺复兴时期装束的黑人骑师。那其实是黑彼得,是给荷兰圣诞老人当先锋的黑皮肤精灵,他的任务是监视及惩罚坏孩子。

  贺拉斯早就知道黑彼得,不过不是从范登霍克夫人那里,而是听罗洛说的。罗洛参加过“二战”,战争一结束他就在欧洲游历了一圈。1945年12月,他正在阿姆斯特丹。一天早晨醒来之后,他发现一大群涂着黑脸的人一窝蜂地涌上街头。“他们当时都搭乘着军用吉普,”罗洛说道,“让这里看上去就像是被游吟诗人大军侵略了一般。”

  范登霍克夫人院子里的这个黑彼得看上去倒是个地地道道的黑人,而不是个游吟诗人。而且贺拉斯注意到他的样子还挺像老表奥蒂斯。至少眉眼和嘴巴那里很像。贺拉斯想努力地无视那些相似之处,可最终还是无济于事。于是贺拉斯只得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最后让圣诞老人的马头正好挡住黑彼得的脸。

  一分钟过去了。贺拉斯在不停地跺着脚,朝手心里哈着气,挠着头,心里盼着范登霍克夫人能快一点儿。

  然后他又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朝圣诞装饰那里看去,发现那个黑彼得居然已经从那匹马的背后挪了出来。贺拉斯竭力想说服自己其实是自己移动了位置,但问题在于那黑彼得要是单单出现在视野里也就罢了,可他竟然还转过了身子。这么一来,他就不是跟平常一样面朝街道,而是直直盯着贺拉斯,而且还在咧着嘴笑。

  街上忽然传来的一声汽车喇叭声吸引了贺拉斯的目光,前后也就是一秒钟的光景,等他看回来时,那黑彼得居然不见了。

  头皮上的刺痛感向下延伸到了脖子后面,他开始原地转圈,那感觉就像是有条小细腿从后面勾住了他的脚踝,然后他一下向后倒去,嘴里大叫着,四仰八叉地摔在范登霍克夫人的门口。房门此时猛地一开,范登霍克夫人站在门口,正一脸怒气地眯眼盯着他,一只拳头里还紧紧攥着外卖钱和那一毛钱的小费。不过贺拉斯却极度怀疑,自己现在怕是得不到这笔小费了。

  至于黑彼得,此刻他已经回到了圣诞老人的身旁,一脸无辜的表情,而只有贺拉斯才能看到在那看似人畜无害的面孔之下隐隐地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星期六,柯蒂斯和内维尔把魔鬼娃娃带到了教堂。

  这座锡安山教堂在周边居民构成还没有变动之前曾经是一座犹太教的教堂,而在那之前,这里还曾经是白人新教当中某些苦修教派的集会所。这座建筑并没有尖顶,不过却有一个阁楼。从圣坛后面一个狭窄陡峭的楼梯可以爬上去。这间阁楼的屋顶非常矮,除了存放杂物之外本无用处,所以被弃置不用多年。直到后来雷吉·奥克斯鲍说服了自己的父亲给他当成俱乐部来用。

  于是,这间阁楼就成了雷吉的私人领地,当然获得这份“统治权”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他得照看自己的小妹朱恩,不过人人都叫她小臭虫。小臭虫和她的小伙伴们就被分到阁楼靠近楼梯处的一小块地方来玩儿,而剩下的所有空间都专门归雷吉和他的朋友们使用。

  他们在阁楼上玩了许多游戏。奥克斯鲍夫人在教堂的地下室经营着一家慈善商店。一旦有人捐赠了什么玩具,雷吉和小臭虫都能第一时间玩到。雷吉的那堆二手棋类收藏绝对令人叹为观止。当然,孩子们也会搜集各种大富翁类游戏复制品里的各种部件,来重新设计出新的游戏。

  这几个星期他们一直都着迷于一款被他们称作“Kreeg”的游戏。这个名字是德语“Das Kriefsspiel”的缩写,意思是“战争游戏”。贺拉斯之前在瑟伯·兰书店里的一箱子外文书籍里找到一本说明书,里面的文字内容是用德语写的,不过贺拉斯从里面的插图推断出,这本说明书讲的是一种用骰子和锡制兵人来进行拿破仑所经历的种种战役的游戏规则。

  贺拉斯还求助过罗洛,因为战争时期他利用业余时间学过一些德语,于是拜托他帮忙翻译这本说明书,然后把翻译好的游戏规则拿给雷吉看。起先雷吉对这个主意并不怎么上心,他直言不讳地说自己可没兴趣去玩什么拿破仑的游戏。是柯蒂斯让雷吉的思路转了个弯的。他指出可以完整地保留下这个游戏规则的整体框架,只要换个游戏主题就行了。于是,在欧洲驰骋的战马与战舰摇身一变成了纵横火星的战兽与飞艇。而欧洲大陆的几大势力也成为各种火星人种族。就这样战争游戏“Kreeg”诞生了。他们的第一局游戏是让约翰·卡特指挥座下的红火星人来保卫大氦、小氦两座城池,抵御绿、黄、黑三派火星人的联军进攻。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战役,尤其雷吉更是先拔头筹,他所指挥的绿火星人一马当先,取得了对内维尔指挥的红火星人大军的压倒性胜利。

  那个星期六,当雷吉和贺拉斯爬上阁楼时,发现内维尔和柯蒂斯刚刚摆好一个新的游戏场景。他们摆了几个纸箱子用来代表火星上不同的地形,然后在这些箱子的四周摆好了一支联合大军,其中有塑料兵人、玩具车、国际象棋棋子、跳棋棋子,还有大富翁和飞行棋里面的令牌。通常情况,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各自为战的,但是今天它们联合在了一起,而敌人却只有一个,是一个黑色的娃娃,样子实在是丑到家了,贺拉斯此前可从没见过。

  “那是个什么玩意儿?”雷吉问道。

  身后的小臭虫刚刚还在自己一个人玩儿着滑道和梯子游戏,此时抬起头来,用异常严肃的口气吟诵道:“它是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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