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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我似乎怎么也逃不开这房间。

  冷冽的大理石地板,排放着纪录簿的墙,从中央延伸的长桌。

  我被带进房里。这是韦斯利和我在一名历史逃进科罗讷多之后被召回的房间。而现在,档案馆将在这里决定我的命运。

  当罗兰、阿嘉莎和霍尔理事长在窜改室中发现我跪在欧文的身躯旁,一名守卫倒在角落,我只说了一件事。

  「我要求一次审判。」

  于是我便来到这里。剩下的那名守卫站在我身边,在伸手可及的距离,但非常好心地收起了手。罗兰、阿嘉莎和霍尔理事长坐在桌子后方,罗兰的钥匙就着断掉的皮绳放在他们面前。

  我舒展着双手,使用钥匙过后,我仍等待着知觉回到指尖。霍尔理事长给了我一张椅子,但今晚如果我再坐上椅子,我可能会昏倒。我的眼睛找到罗兰的眼神。一分钟前,他走到一半却停下来伸出手,假装要稳住我。

  「你后悔了吗?」我压低声音问。「后悔投票让我通过?」

  他唇边冒出一个悲伤的微笑。「一点也不。」他说,「妳让事情变得好玩得不得了。」

  「谢谢你。」在他转身走开时,我非常小声地说,「谢谢你相信我。」

  「妳其实没有给我什么选择,还有,我要拿回我的日志。」

  现在罗兰坐在桌前,当霍尔站起身朝我走来,并高举起手时,他的灰眼睛显得紧绷。

  「可以吗?」他问。

  我点点头,准备好迎接像上回阿嘉莎撕扯我的心智时一样的疼痛。但在霍尔将手放在我的太阳穴上时,我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一股冷冷的、带着压迫感的安静。当那些影像开始在我脑中迅速飞掠而过,我闭上眼:欧文、虫洞、庆典、火光还有艾瑞克。当霍尔的手放下、回到身侧,他的表情高深莫测。

  「告诉我刚才那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说着就坐。

  我站在他们面前,解释发生的一切。虫洞是怎样做出来的、欧文是怎样终于通过、我又是怎样设下我的陷阱。

  「妳从一开始就应该让档案馆介入。」他在我说完时这么说。

  「长官,我很害怕如果自己这么做,我会因为欧文仍然存在这个事实而被逮捕,然后猎手就会自己去追捕他,所有人都将因此遭受牵连。而事实也的确如此,艾瑞克遭到牵连。我把这件事当成我的责任。」

  还有,我不完全确定欧文是不是真的。

  「在外界猎杀历史是猎手的工作。」阿嘉莎澄清道。

  「欧文.克里斯.克拉克不是一名普通的历史。他是我的责任。我在第一次就给了他逃脱所需的工具,而我犯下的错会被饶恕,仅建立于他已不再是个威胁这件事上。」对于自己声音中的冷静,我感到些许讶异。「除此之外,我是从一个比较特殊的位置来处理他。」

  「怎么说?」霍尔理事长问。

  「他想找我加入。」

  霍尔皱起眉头。

  「欧文需要我帮忙,而我让他相信我愿意伸出援手。」

  「妳是怎么设计出这个引他来此的计划?」罗兰问。

  「我没有,」我说,「是他想出来的。」我看着他们脸上布满疑惑。「我猜想在他的想象中,结局并非如此,但他发想出整个计划。他要我担任调虎离山的那个人。我必须在他达成进一步目标时,把档案馆的精力和注意力吸引过去。」

  「他的目标是什么?」阿嘉莎追问。

  我定定地凝视着她。「他打算夺取纪录簿。他承诺,作为担任调虎离山之计的代价,他会在我被窜改前来救我。」

  「而妳就相信他了?」霍尔语带怀疑地问。

  「他为什么要救妳?」阿嘉莎问。

  「我相信欧文的确会攻击档案馆,而欧文也相信我的信仰能被他改变,加入他的理想志业。我加入他的计划,处处讨好他,以此加深他的信任,这样一来,我就能将他归到柜子里,了结他所造成的威胁。」

  「风险不小。」霍尔交错着手指。「那么,要是妳最初的计划失败了呢?如果妳没有办法得到罗兰的钥匙、要是欧文不来救妳呢?」

  「我有考虑过。」我说,「就欧文的能力来看,我相信我的策略成功机率最高。但我希望你了解,我会参与,是为了让我有最大的优势,我必须这么做。」

  「我希望妳了解,因为妳这些打哑谜的小游戏,导致一名猎手成员死亡。」阿嘉莎说。

  在我脑海,我看见艾瑞克的身体颓然倒在草地上。

  「我了解。那个瞬间将永远烙印在我记忆中。在那个瞬间,我几乎要动摇,但我也明白我不能动摇。我起了头,就要做个结束。我希望妳能原谅我出于自私想亲手结束欧文的生命。」

  霍尔在他的座位上坐挺。「继续妳的陈述。」

  我呑了一口口水。「当我被带进这个分支,我知道我必须尽可能制造出混乱,比如一个短暂的无秩序状态,好让欧文毫无障碍地找到我,这样一来,我才能阻止他。」

  「我假设是因为这样韦斯利.艾尔斯才会冒出来大吵大闹吧?」罗兰边说边用衡量过的眼神望着我。

  「没错。」我紧紧地抓住这条救生索。「他是在我的指令下才那么做。他没事吧?」

  「妳现在最不该烦恼的就是他。」阿嘉莎说。

  「他还活着。」霍尔说。

  「他会没事的。」罗兰注意到我的担忧,又加了一句。

  「关于让人对妳忠诚,妳倒是很有一套,不是吗?」霍尔说,「那男孩四处乱跑,喊得震天价响,而罗兰说他根本没有感觉到妳偷走他的钥匙──」

  「我那时候正在忙。」罗兰说。

  霍尔挥手打发他。「连欧文.克里斯.克拉克,妳也得到了他的信任。我真是叹为观止,他一定是真心相信了妳的投诚。」

  「欧文相信的是他自己的理想。」我说,「比起我的装腔作势,他专注在更大的事情上。」

  「所以妳从未认真考虑过要背叛?」他问,而我在他问出问题后立刻回答。

  我坚定地凝视他。「当然没有。」我镇定地说。

  霍尔打量着我,我也打量着他。沉默笼罩着这个房间,唯独只有理事长的手指在桌上点个不停的声音。最终,他开口了。

  「毕雪小姐,妳的牺牲奉献和谋划的能力令人激赏。然而,作法并不可取。妳跳过这一整个组织,以满足个人对复仇及将事情划下句点的私欲。但事实是,妳的确达成了妳的目的。妳发现了虫洞背后的真相,将一连串可能造成档案馆损失的威胁降到最小。尽管仍令人不快。」他转向阿嘉莎。「妳的判决驳回。」

  释然与希望的感觉流遍全身,直到阿嘉莎将之打断。

  「你忘了。」她对霍尔说,「对毕雪小姐的指控一共有两项。第一项是反叛罪,如果你想的话就撤销吧。但第二项,则是她在精神上不再适任。我的这项指控你无法否认。」

  霍尔叹了口气,重重地坐回他的位置上。「是不能。」他说,「但我可以听一下其他人的意见,比如说某个自尊没有受到重挫的人。」他对守卫挥了挥手,守卫便过去打开门,一名女子大步走进来。她的金发往后梳成一个草率的马尾,手上和衣服前襟血迹斑斑,黑烟沾满她的额头和下巴。

  达拉丝。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她边说边擦着烟灰。「我得处理尸体。」

  我的胃一扭。我知道她说的是艾瑞克。

  「学校的状况怎么样?」罗兰问。

  「一团乱。但渐渐平静下来了。」她的注意力溜到我身上,扬起一眉。「看来妳今晚过得满刺激的啊。」

  「达拉丝。」霍尔把我的咨商师的注意力拉回来。「妳跟毕雪小姐相处了几天,评估结果是?」

  听到他的用字,阿嘉莎瞇起眼睛。

  「麦肯琪的吗?」达拉丝边问边搔着头。「她很好。我的意思是,很好可能不尽然正确,但考虑到她所经历的一切──」她的眼神望向阿嘉莎,稍微瞇起。「还有她被迫经历的一切──」她眼睛望回我时又变得温暖。「她的恢复力令人瞠目结舌。一整段时间,她把情况掌握得很好,我没有介入。」

  罗兰的肩膀明显地放松,而我做了个深呼吸,终于允许自己相信我成功了,一切真的会没事。

  「妳得到妳的答案了。」霍尔说,「我想我们──」

  「她心中有疑虑。」阿嘉莎又追加,从椅子上猛然站起。「我读到了。」

  「够了。」霍尔边说边揉着眼睛。「疑惑不是罪,阿嘉莎。那只是一种用来测试我们的信仰的工具。那可能会击溃我们,但也可能让我们更坚强。那非常正常,甚至是必须的,而我感到有点困扰,因为我觉得妳视而不见。」他站起身。「给我妳的钥匙。」他温和地说。

  她戴着手套的手伸向挂在喉咙底下那闪闪发亮的金色物体,他弹了一下手指,当她迅速将那条金炼一扯断开时,下巴一凛,她将钥匙放在他掌中。他打量半晌,然后将那块金属刺入阿嘉莎的胸口。

  他没有转动钥匙,只是站在那儿,一手抓着她的肩膀,另一手握着金色的钥匙柄,当整个空间里的人都屏住呼吸时,他看进她眼中,动着嘴唇,低声对她说了些什么,轻柔的声调让我几乎听不见。

  「妳让我失望了。」

  然后,如同他的出击一样迅速,他抽出钥匙。阿嘉莎狂喘着,试图呼吸。

  「出去。」他说。阿嘉莎一刻也没有迟疑,紧抓着胸前立即转身,急忙奔出这里。她奶油色的外套在身后如波浪般摆动。

  当门在她身后关上,霍尔理事长叹口气坐下,把阿嘉莎的钥匙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室内依旧一片死寂。罗兰的眼睛盯着桌子,达拉丝则看着地板。

  但我直视霍尔。

  「也许真的什么都没有丢。」他说,「但这一切必须结束,什么时候由我决定。我郑重告诫妳要记得这件事,毕雪小姐。」他转向达拉丝。「看着她安全回家。」

  「长官。」我说,「那韦斯利呢?」

  他一手挥向门。「他在那头的某处,去找他。」

  ※※※

  当我快步走过走廊、奔进中央档案室时,仅能勉强逼自己不要大喊韦斯利的名字。接待室一映入眼帘,我不禁迈开步伐跑了起来。然后,我看见了韦斯利。他伤痕累累、浑身是血,稍微有些摇晃,但还能站着。他的手压在头上,帕特里克在他一侧,莉萨在另一侧,那名把我带进来的猎手等在他身后,但我完全不在意他们任何一人。

  我奔跑着,在穿过门时,他抬起头看见我,手便从头上放下,正好紧紧搂住我。

  我们全身都是游青又受伤,即便将对方拉得更近,也因为彼此的碰触而瑟缩了一下。我的手臂紧抱着他的腰,他的手紧揽住我的肩膀。当他将嘴唇紧贴在我喉眬的弯曲处时,我从皮肤上感觉到他的泪水。

  「你这个笨蛋。」我说。说是这么说,但我正将他的脸和唇转到我的方向。我吻了他。不是温和的,而是猛烈的。我不顾一切,因为他值得,因为人生凶险且短暂,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此时此刻,我只知道自己还活着,我想跟韦斯利.艾尔斯在一起。此时此刻,我想感觉到他的手臂紧紧抱住我,想感觉到他的嘴唇贴在我唇上。我想感觉到他的人生与我紧紧纠缠。此时此刻,这是我们所仅有的,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都要让它值得。

  我把小卫抱得更紧,直到他停下亲吻,发出一声痛喘。

  「抱歉。」我低声说,嘴唇仍停留在他唇上。

  「我不抱歉。」他呼吸着,将我拉得更近,吻得更深。我仍害怕关心的感觉,害怕崩坏、害怕失去。但还有另一件事与恐惧并驾齐驱:渴望。

  「你说你相信我。」我说。

  「妳也说妳会在科学大楼。我想我们扯平了。」他再度把我拉向他。「小麦,今晚发生了什么事?」他低语着,嘴唇抵在我下巴。

  「我晚点跟你说。」我低喃着回应。

  我可以感觉到他疲倦地对着我的脸颊微笑。「我会记住妳这句话。」他的嘴唇再次掠过我的,但有人清清喉咙,我硬是逼自己离开韦斯利的吻。达拉丝站在那里等待。

  「好了,你们两个。」她说,「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做那些事,但现在我得带你们回学校。」她站在桌旁,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纪录簿燃烧殆尽的残骸。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欧文.克里斯.克拉克唯一成功的一件事便是破坏公物。」莉萨用手比着那本册子。「他把它烧了。」

  达拉丝摇摇头,向门做出手势。那名把我拖进来的猎手站在那儿,当我看见他时,整个人紧绷。

  「公归公、私归私。」他说。

  「当然。」我说。韦斯利的手紧紧与我交缠。

  「只是在执行任务。」他说这句话时露出微笑,而且不是温和的笑容,我突然想起他的噪音──他对狩猎乐在其中。

  「查克里,我跟你说过不要这么惹人厌。」达拉丝从门那边把他挥开。「但我只是在白费功夫,真不知道菲莉西亚怎么有办法忍受你。」随着那句话,她转动了钥匙,门一打开,迎面就是警报声和一片黑暗,韦斯利和我跟着达拉丝回到海德的校园。

  在外界,韦斯利的噪音流遍我脑海,渴望与爱恋、释然与惊愕与恐惧相互缠绕。我不知道轻声哼唱过我皮肤表面的是什么,但我不抗拒。我信任他。

  大多建筑物看起来都安然无恙,虽然火焰呑噬掉为数可观的常春藤,而有着布幔、灯笼和贩卖亭的地面焦黑成一团。

  「大家都没事吗?」

  「有些人烧伤,有些人缝了几针,但大家都没事。」

  我的眼睛从她的脸上落到衣服,她黑色的棉质衬衫沾上血迹变硬,颜色也变深,斑斑血迹亦沾染上她露出来的皮肤。「除了艾瑞克以外。」当她带着我们绕过烧焦的现场朝前门走去时,我说,「所以妳才会迟到。」

  她冷冷地点头。「我试着要在救护车抵达前把他的尸体弄到其中一个起火点,让那看起来像起意外。」

  「那纱子呢?」我问。

  达拉丝将搓揉双手,干掉的血迹像碎屑落到地面上。「她跑了。我叫查克里的搭档菲莉西亚去找她。」

  「我想我打断了她的鼻子。」韦斯利说。

  达拉丝草率地检查了他一下。「她似乎扎扎实实受了好几击。」

  「所以,妳也是猎手?」我在她带我们前往庆典被烧剩下的残骸时问道。

  「不是。」达拉丝说,「我是你们所谓的外勤评估员。我的工作是确保每件事、每个人都按照常态在运作。」

  「那如果没有呢?」小卫问。

  她耸耸肩。「如果他们隶属档案馆,我就把他们带回去;如果他们属于外界,我就自己处理。」

  「是妳执行窜改,」我说,「抹去记忆。」

  「如果我必须这么做的话。」她说,「我的工作是清理后续。我已经处理好那个警察金尼,还得找猎手把证据弄到手,但我至少把妳从他脑中移除了。就目前而言,他是因为爆炸才昏过去的。」

  我的脑中翻滚着无数问题,但我们走到了前门,门已经被撬开,所有人都挤在那里,有两名消防员冲过来。

  「你们三个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其中一人质问。

  「这两个人被困在一个贩卖亭底下。」达拉丝说,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换成某种高层人士的口气。「真不敢相信你们竟然没有更快找到,最好确认一下他们是否没事。」

  那些人还来不及问她是谁、还有她在这里做什么,达拉丝已经转身钻过挂在前门的黄色封锁线,消失在塞满停车场的一大群学生、老师和家长之中。急救人员把小卫和我各自分开来检查,我把我的戒指戴回去,很惊讶自己竟这么快就习惯没有戒指的世界。

  急救人员把我从头检查到脚。我大多数的伤都可以怪在所谓「倒塌在我们身上的摊贩亭」,手腕上的铁丝痕迹就比较难解释。但很幸运的是,因为有太多人需要检查,而且人手不足。当我跟急救人员说我会没事时,他就让我离开了。

  但韦斯利要不是个不太有说服力的骗子,就是他比我以为的还要严重,他们坚持要带他到医院。他只来得及对我说「留一扇窗」,救护车就从停车场开出去了。

  当我准备从黄色封锁线底下钻出去的时候,某人喊了我的名字。我一抬头,看到中庭的成员在人行道上挤成一堆,他们有些烧伤,但严格说来没大碍。「妳跑到哪里去了」和「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妳受伤了吗」还有「韦斯利有跟妳在一起吗」外加「他没事吧」和「这真是太疯狂了」直涌向我,然后成员们才稍微平静下来,让我回答。即便如此,我只说到一半,凯许就开起玩笑说,这些事情绝对会被写在他的回函卡上,然后小莎用手肘打他,说她听说有人死在这里,他怎么还可以开玩笑?安珀针对创伤经验对轻浮个性有正面影响这件事下了点评论,随后我又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一转头便发现我的父母正推挤过人群朝我走来。在我的母亲紧紧抱住我的脖子并开始啜泣时,我的「我没事」只说了一半。

  爸用双臂抱住我们两人,而我无须脱下戒指也能了解他们的心情,感觉到他们的释然,以及他们不顾一切想保护自己的孩子,却唯恐无法保护的恐惧。我也无法保护他们,更无法保证他们一定不会失去我──无法每一次都做此保证──但今晚,我依旧安然无事。所以我更用力抱着他们,告诉他们一切都会没事。

  而这是好久以来,我第一次真心如此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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