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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星学家在考察工作中可以获得很多资源、数据和预测。然而最重要的工具还是人类。只有在人类当中培养生态意识和素养,才能拯救整颗星球。
——帕多特·凯恩斯,《贝拉·特古斯星案例》
当帕多特·凯恩斯为下一份给皇帝的报告收集资料时,他发现了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出有人在巧妙地进行生态操控。他怀疑是弗雷曼人。毕竟在厄拉科斯这片荒芜的旷野里,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呢?
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些沙漠人的人口数量肯定比哈克南家族想象的要多得多。而弗雷曼人也有他们自己的梦想和计划……但是作为一名行星学家,他还是怀疑他们是否能够制定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来实现他们的目标。
当他深入研究这个沙漠世界的地质和生态之谜时,他开始相信他的指尖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给这些被太阳晒得起泡的沙地注入鲜活的生命。厄拉科斯并不仅仅像表面所展示的那样毫无生气,死板一块。相反,它是一颗能够茁壮成长的种子……只要环境能得到适当保护的话。
哈克南家族肯定不会花费半点力气去保护环境。尽管他们已经在这个星球上统治了数十年,但男爵和他那些反复无常的下属的所作所为完全就像个不守规矩的客人,只知道在厄拉科斯疯狂攫取,却从不进行长期投资。作为行星学家的凯恩斯能够看出这个明显的事实:哈克南家族一直在这个星球上强取豪夺,尽其所能挖掘美琅脂香料,但根本不考虑未来。
政治阴谋和权力更迭可以迅速而轻而易举地使联盟发生改变。毫无疑问,在未来几十年里,皇帝肯定会将香料生产的控制权移交给其他的某个大家族。所以哈克南家族在这里进行长期投资的话,将不会得到任何收益。
这个星球上的许多居民也同样十分贫穷:香料走私者、水商、以及随时能卷铺盖走人,飞到另一个星球的新兴城镇定居的商人。没人关心这个星球的困境——厄拉科斯仅仅是一个可以被肆意开发,然后随意丢弃掉的资源点。
不过凯恩斯认为弗雷曼人可能会有不同的想法。据说这些隐居的沙漠住民有着非常严苛的生活方式。在这个民族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他们从一个星球流浪到另一个星球,一路筚路蓝缕,饱受欺压、蹂躏和奴役,直到最后来到厄拉科斯——这个自古以来就被称为沙丘的星球,他们在此定居下来,并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园。那些掠夺和剥削者强取豪夺所造成的后果,最终只能由他们来独自承担。
如果凯恩斯能争取到弗雷曼人的帮助——假如真像他所猜测的那样,这个神秘的种族人数众多的话——那么整个星球都可能会发生变化。等到他积累了足够多的关于天气模式、大气含量以及季节波动的数据,他就可以制定一个客观而现实的时间表,研究出一个最终能把厄拉科斯变成一个苍翠之地的发展计划。而且这个计划是绝对可以实现的!
一个星期以来,他的勘探工作都集中在环绕北极地区巨大山脉的屏蔽场城墙附近。大多数的居民都居住在有岩石保护的地带,他猜测这是因为在这样的地带不会有沙虫出没。
为了近距离观察这片土地,凯恩斯选择了驾驶单人地行车缓慢行进。他绕着屏蔽场城墙墙根四处游走,丈量尺寸,收集样本。然后测出了岩石中地层的角度,并通过数据证实了这种山峦式的屏障是由地质动荡造成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细致研究后甚至可能会发现化石层、附着在石灰岩上的石化海贝或者来自这个星球曾经更湿润时期的原始海洋生物化石。到目前为止,在一个有多年考察经验的人眼中,已经有足够多的微妙证据能够证实这个星球上曾经有原始水源的存在。然而发现这样一个隐秘的动物遗迹,将是他这一理论的基石,是支持他这一猜测的无可辩驳的证据……
一天清晨,凯恩斯开着他那辆摇摇晃晃的地行车缓缓前行,在久经侵蚀而松动的山壁上留下了一道车辆行进的痕迹。这一带所有的村庄,从最大的村落到最脏乱不堪的定居点,在地图上都有详细的标记。毫无疑问,哈克南家族是为了征税和剥削而特意标注在地图上的。本来粗略含糊的地图突然变得精准了,真是让人松了一口气。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叫做云萨的地方,这里是哈克南家族警卫站和军营的所在地,与沙漠居民的关系很不稳定。凯恩斯继续往前开着,地行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不已。他一路哼着小曲,抬头望着悬崖峭壁。引擎突突作响,就像催眠曲一样让他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
接着,在他越过一个高地,绕过一块岩石之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场小型的殊死搏斗。六名肌肉强健、训练有素的士兵,身穿哈克南的制服,身披屏蔽场,全副武装。他们手持利剑正在戏弄三个被他们逼入绝境的年轻弗雷曼人。
凯恩斯立刻把地行车停了下来。这悲惨的一幕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遇到过的某个场景:在萨鲁撒·塞康达斯星上,一只吃饱喝足的拉扎猛虎玩弄一只又脏又可怜的地鼠。吃得心满意足的老虎不需要再吃猎物了,只是单纯享受扮演捕食者的乐趣。它把那只惊恐万状的小老鼠困在岩石之间,然后用它那长而弯曲的利爪去抓挠猎物,撕裂它那疼痛而血淋淋的伤口……它故意把猎物弄得伤痕累累却又不夺其性命。当时凯恩斯用高倍望远镜观察着这一幕,眼看着拉扎虎折磨了地鼠好几分钟。最后老虎终于玩腻了,一口咬掉了那只小老鼠的头,然后掉头走开,把尸体留给了那些腐食动物。
相比之下,这三个年轻的弗雷曼人可要比那只地鼠顽强多了,但他们身上只穿着蒸馏服,手里也只有一把刀子,既没有屏蔽场也没有盔甲。与装备精良并受过严格战斗训练的哈克南士兵相比,这几个年轻人根本毫无胜算。
但他们却并没有屈服。
弗雷曼人从地上抓起尖利的石头,奋力扔向敌人,但石头碰到闪闪发光的屏蔽场后立刻被弹了回来,敌人毫发无伤。那几个哈克南士兵哈哈大笑,步步逼近。
远处的凯恩斯从地行车上下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住了。他调整了一下身上的蒸馏服,松开绑带以便活动自如。然后确保面罩戴好但不会紧紧封住。此刻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像对那只拉扎虎那样,只从远处观察,还是应该做点儿什么,比如去帮那三个弗雷曼人。
哈克南士兵的人数是弗雷曼人的两倍,如果凯恩斯冲过去保护那三个年轻人,那么他会面临危险:重则受伤,轻则被哈克南官员指控干扰内部事务。一个受命来此的帝国行星学家不应该干涉当地事务。
他把手放在腰间刀鞘的附近。不管怎样,他都已经准备好了,但他希望他所看到的不过是一场持久的骂战,也许威胁会不断升级,或许会发生一场扭打,但最终只会以双方不合而收场,最多只是会有人被打伤。
他正在瞎琢磨,双方对峙的性质就忽然发生了变化——凯恩斯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是有多么愚蠢。这可不仅仅是单纯的嘲弄和讥讽,而是一场致命的对峙。哈克南的士兵确实打算杀死他们。
六名士兵冲向弗雷曼人,刀锋闪亮,屏蔽场开启。三个年轻的弗雷曼人则殊死反击。一眨眼的工夫,一个弗雷曼人倒下了,鲜血从他那被割断的颈动脉中喷涌而出。
凯恩斯想要大喊,但却喊不出声,愤怒已使他的眼前变得一片血红。他这一路驾车前行时,就已经定下了一个宏伟的计划,要把弗雷曼人当成一个强大的资源,一个真正的沙漠民族来看待,他要跟他们分享自己的想法。他梦想能把他们改造成一支强大的劳动力大军,帮助他实现自己那恢宏的生态改造计划。而他们也会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盟友和热心的助手。
但现在,这些头脑迟钝的哈克南士兵——毫无理由地——打算杀死他的工人,他用来改造这个世界的工具!他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看着同伴倒在了沙地上,血流不止即将死去,另外两个弗雷曼人在只拿着最原始的乳蓝色小刀且没有任何护具的情况下,开始疯狂地反击,他们杀红了眼的样子让凯恩斯惊愕不已。“塔克瓦[45]!”他们大喝一声。
两名哈克南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倒在地,但他们的四个同伴却迟迟不来救援。那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士兵只是犹豫不决地朝年轻的弗雷曼人靠拢过去。
凯恩斯对哈克南士兵这种毫无天理的恶行而义愤填膺,一时冲动之下,他做出了回应。他从后面悄悄贴近那几个彪悍的士兵,动作迅速而安静。同时打开了自己的屏蔽场,拔出了用来自卫的短刃刀——这是一种针对屏蔽场的武器,刀尖上涂有毒液。
在萨鲁撒·塞康达斯星上那几年的艰苦岁月里,他学会了如何使用这种武器来作战,也学会了怎样用它来杀人。他的父母曾经在帝国最臭名昭著的监狱里工作过,而在凯恩斯日常的探险工作中也会需要用它来保护自己,抵御强大捕食者的袭击和伤害。
他没有发出半点儿呐喊,因为那样就不会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了。凯恩斯把武器放低,隐藏起来。他并不是特别勇猛的人,只是十分专注。仿佛有一股力量在驱使着手持利刃的凯恩斯,只见他的刀刃尖端缓缓地穿过那个离他最近的哈克南士兵的屏蔽场,然后用力推进,斜向上刺入士兵的肌肉、软骨和骨头。刀刃穿过他的胸腔,刺穿了他的肾脏,割断了他的脊髓。
凯恩斯猛地拔出刀子,半侧过身子,转到他的左侧,将刀子插进了另一名刚转过头来的哈克南士兵的身体里,屏蔽场一开始减缓了毒刃刺穿的速度,但当哈克南士兵准备攻击他时,凯恩斯突然直击要害,将刀子深深刺入那人柔软的腹部,然后再次顺势向上划开他的身体。
就这样,两个受了致命伤的哈克南士兵倒在了血泊之中,来不及喊出声就一命呜呼了。现在六个士兵里已经倒下了四个,包括刚才被弗雷曼人杀死的那两个。剩下的两个哈克南恶徒被这急转直下的形势惊得目瞪口呆,然后对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高个子陌生人咆哮起来。他们交换了个眼神,分散开来,对凯恩斯盯得比那两个弗雷曼人还紧。而那两个弗雷曼人仍视死如归地站在原地,随时打算冲上前去拼个你死我活。
再一次,弗雷曼人扑向了敌人。依旧大声高喊着:“塔克瓦!”
幸存的两名哈克南士兵中的一个挥剑刺向凯恩斯,但是这位行星学家动作迅速,在手刃两人之后早已热血上涌,面红耳赤,胸中燃烧着愤怒之火。他举刀上刺,穿透屏蔽场,干脆利落地划开了袭击者的喉咙。手法之凌厉令人瞠目。那名士兵一把扔掉手中的剑,徒劳地捂住自己的脖子想要把血止住。
第五个哈克南士兵一头栽倒在地上。
两个弗雷曼人把他们的复仇目标转向了剩下的唯一一个敌人。凯恩斯蹲下身来,对那个受了重伤的弗雷曼人说道:“保持镇定,我会救你的。”
这个年轻人的鲜血被他大口喷到了夹杂着沙砾的尘土中。但凯恩斯的腰带上正好有一个急救包。他在年轻人粗糙的颈部伤口处涂了一层伤口密封胶,然后给他输入急救包里备着的血浆和高能兴奋剂,这样就可以暂时维持住他的生命了。他摸着年轻人手腕,测量了一下他的脉搏,他的心跳还算平稳。
凯恩斯清楚这个年轻人受伤的严重程度,他很惊讶这个年轻人竟然没有失血太多。如果没有医疗救援的话,他很可能在几分钟内就死去。但同样令凯恩斯感到吃惊的,是这个男孩竟然存活了这么长时间。弗雷曼人的血液凝结得很快,另一个事实迅速印刻在他脑海中——难道这是为了能在干旱沙漠中减少水分流失,产生的一种生存适应本能吗?
“啊!”
“不!”
混合了痛苦和惊恐的号叫声传来,凯恩斯脸抬起头来,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原来在不远处,弗雷曼人用刀尖挖出了那个仅存的哈克南士兵的眼球。然后他们开始缓缓地活剥那人身上的皮,一条条地剥着粉红色的皮肤,然后再把这些皮肤放进挂在臀部上的密封袋里。
浑身是血的凯恩斯站了起来,大口喘着粗气。形势最终还是发生了逆转,看到弗雷曼人如此残忍的行径,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决定。这些弗雷曼人简直就像野兽一样疯狂至极。虽然他救了他们的命,但他们是不是也要把他杀死呢?对于这些绝望的年轻人来说,他完全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他注视着他们,同时也等待着。当那几个年轻人结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刑罚之后,他迎上他们的目光,清了清嗓子,然后用帝国通用的加拉赫语说道:“我名叫帕多特·凯恩斯,是帝国派到厄拉科斯来的行星学家。”
他低头看着自己血迹斑斑的皮肤,于是决定还是不伸手打招呼了。在他们的文化中,这个打招呼的手势很可能会被误解。“我很高兴能做这个自我介绍。我一直期盼着能见到弗雷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