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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9

  25

  我坐著轮椅,花了三分钟才走到病房中央,却已经是汗流浃背。我的轮椅其实很轻巧灵活,可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它缓缓前进。每推进一公尺,就加深我对半身不遂的病人的敬意。因为我只有一隻手可以操作,总是不由自主地偏向一边,因而必须把重心移到没有用的右侧以调整方向。我的手臂沉重,可是我的头脑出乎意料地认真投入。虽然这一番折腾使得我的脉搏加速,可是我的头痛并没有因此加剧,只是疼痛的方式有所不同。几天前,那些疼痛既尖锐又捉摸不定,现在却凝结成一团隐隐作痛的黏稠物质,随著每次头部的转动,在我的头壳底下来回摇晃。说也奇怪,这样的疼痛倒还不难忍受,或许是因为我自以为更能够驾驭疼痛了。我只要歇一会儿,疼痛就不会那麽剧烈。

  走了一半,我才绕过我的床和一张没有用的访客桌,想起几天前窗外下雪的情景,这才想到我的穿著不太对头:光著脚,以及两件式的睡衣。

  「你要到哪裡去?」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那不是耳语,反而更像是在呐喊,只是太微弱而几不可闻,因为那个人的头正埋在水裡。在我的幻想裡的儿子利用痛苦指数下降的空档,再度潜入我的意识裡。

  每当我回想起那场悲剧最后一个钟头的经过,种种念头和印象就会依据时间顺序一一浮现。可是我的脑袋裡其实思潮澎湃而千头万绪,我的意识像一隻胡闹的猫,用牠的爪子在那些念头上无声无息地乱抓乱扯。大部分念头都纠结在一起,而且几乎都是零碎的片段,使得我的思考难以理出一个头绪来。我一会儿想到醉醺醺躺在酒杯裡的蚯蚓,想到智利现在几点钟了,又想到有没有人会替我清理孩子房间裡的水族箱,最后才想到为什麽我坐著轮椅在病房裡兜圈子。在一团迷雾中,我突然灵光乍现,当下决定自己是要回到疼痛或是混乱状态裡头。或是我死去的儿子那裡。

  不要走,爸爸。拜託!

  我知道尤利安亟欲阻止我的计画,把我可笑的举动叫作「计画」,似乎太夸张了些。我只是要离开这裡,却完全不明白「这裡」是什麽地方、在重伤之下怎样躲过医院的安全检查。不过至少我有个目标,就算我不清楚道路在哪裡。我不想回到我在克罗伊兹肯的家,拿回我的电脑和手机。我终于必须开始著手被我拖延太久的事:找到法兰克.拉曼。虽然纷至沓来的念头支离破碎,这个坚定不移的想法却有如岩礁矗立在我那一片漆黑的心灵海洋裡:我要找到法兰克,害死我儿子的凶手,然后亲手杀了他。

  「可是我没有死呀,爸爸。请你不要离开我,」儘管我摀住耳朵,尤利安的声音还是不停地在央求我。

  「不,你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认真思考过,但我认为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儿子已经死了。雅莉娜想要给我一个希望,不过她失败了。我的悲剧使我变成一个现实主义者,我再也不相信她的灵异能力。即使是现在。她说她在异象裡感觉到苏克最后闪过的念头——这或许是我为了我的罪应得的惩罚……——这只是让我更确定我儿子早就遇害,而他的尸体至今没有被寻获,正如法兰克所预告的,如果我诈死的话,这就是他的下场。可是苏克和集眼者有什麽关係?

  我的右手抽筋了,我得休息一下,才能继续操作这不听话的轮椅。

  过往的回忆不断浮上心头,我想起小时候我打算给父母亲一个惊喜,一个人把刚到货的置衣箱拖到地下室去。那时候我十二岁,父母亲都出去工作,于是我签收了送货单。他们回家后的确是吃了一惊,不过和我期待的有点不同。我不自量力地死命拖著置衣箱,木头地板都被我刮花了,到头来我也没有把那个庞然大物拖到洗衣间去,而只是卡在走廊的门口进退不得。

  现在的我只是马齿徒长,并没有变得更聪明。我不再是和一只置衣箱瞎搅和,而是和另一个已经不听使唤的笨重东西周旋:我的身体。

  只要有心,山都移得动。我心裡想著,奋力将橡胶轮子往前推,感觉到额头在沁汗……这该死的轮椅也不例外。

  我要杀了法兰克,这个报仇的欲望或许是另一个负面情绪引起的:我对雅莉娜的担忧。直到现在,我还不肯对自己承认,在我儿子遇害以后,它就变成这个世间上唯一重要的事了。我会觉得那是背叛了尤利安。因此,找寻我的女朋友的衝动一直被压抑在我的潜意识裡,即使我隐隐觉得要抓到那个恶魔,就得先找到她和阴森诡异的苏克。

  「不,爸爸,你搞错了,」我儿子的声音对我信誓旦旦地说:「我还活著呀,只不过是在另一个世界。不要走,我告诉你怎麽到我这裡来,我们就可以……」

  我低下头,一阵剧痛把尤利安没说完的话从意识的黑板上擦掉。当我再度坐直时,霎时对四周环境的景象大感惊讶。我不曾从这个角度环视过我的病房。

  自从我受伤以来,我就丧失了时间感;我可能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星期,却对周遭环境浑然不觉,因为我只顾著和我的内心世界周旋。外在世界都在隔音乳白窗外。或许是我大脑的自我防卫机制使得我从来都没想到要仔细查看。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茶几上的人造花、浆洗过的床单,我也从来没有想到,直到昨天,我一直是在护士的监视下解尿的,然后她们要大费周章地用肥皂水清洗我的臀部和阴茎。

  就这样,我对牆边的衣柜也视而不见。现在我第一次打开它,本来以为裡头就只有浴袍和毛织拖鞋而已,可是眼前看到的却是整整齐齐叠放著我在自杀未遂那天穿的衣服,这令我大惑不解:熨平了的牛仔裤、草绿色的套头毛衣、有衬裡的飞行夹克,以及我那双破旧的 Timberland 短靴。衬衫和短裤则是用透明塑胶袋套好,用金属衣架挂起来;有人把它们拿去送洗过。如果说我的脑袋或脑壳有什麽东西沾到上面,现在也都看不出来了。

  我拿起牛仔裤放在脚下。短靴则搁在膝盖上。至于套头毛衣就算了。光是想到我包扎绷紧的头必须穿过窄口的衣领,额头就要冒汗了。

  感觉上过了好久,纷扰杂乱的念头渐渐沉淀,我才打开房门,坐著轮椅倒著推到走廊上。

  走廊很昏暗,只有每隔几公尺嵌在牆脚的夜灯。如果有什麽动作感测器的话,我和我的轮椅应该还没有跨过它的红外线侦测范围。我听到有点像老旧冰箱的嗡嗡声,以及抽风机的隆隆声。

  我冒著脑壳晃动的危险,抬头查看监视器的位置在哪裡,可是我只看到裸露在外的暖气管和电线。

  没有摄影机,运气真差!我的脑袋在胡思乱想,却兀自往前走。我很本能地决定左转,只因为那条狭窄的走道似乎比较短。到处都看不到出口的标示牌,更不用说紧急出口的图示。

  我这个病人怎麽离开这间生病的医院?我心裡想著,像是在唸儿歌似的,自我嘲讽地喃喃自语,而我的左手一直在抽筋。这几天来,我至多只是坐著轮椅从病床走到窗前,现在我却必须靠著轮椅向右转,因为眼前的走道往右边拐了。

  我偏移重心转了弯。轮椅的橡胶轮胎像在运动场地板上的新球鞋一样吱吱叫。我大概只走了十到十五公尺,却为此兴奋不已,宛如在纽约的马拉松大赛跑了个冠军。

  走了十公尺,没半个影子,我又在胡思乱想,意思差不多是「走了十公尺,还没有人赶上你」之类的吧。没有多久,我就从这一团不知所云的念头惊醒:我这是在干什麽?

  这段走道的三盏夜灯有两盏熄了,使得我在推进时没有注意到前方的障碍,而现在却没办法视而不见。走道前头耸起一道忽明忽灭的牆。

  我吃了一惊而忘了减速。地板有点向下倾斜,轮椅的速度也不知不觉地加快。可是我的推理能力却在这个时候被轮椅超越了,直到我停在一台宽萤幕电视前面时,我才惊觉它的存在。

  那台电视黑漆漆一片,可是并没有关机,因此萤幕上的黑色还是显得太亮而不均匀。

  我凑过去用手摸一摸它纤尘不沾的表面。从指尖传来嘶嘶作响的静电,我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在那个瞬间,我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我其实根本没有离开病房,然而光是这个念头就足以证明我不是在虚幻世界裡。

  疯子不会反省他自己的状态。

  我探身仔细分辨电视的影像。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看出来那个灰黑的影像是一张床。

  是哪个疯子,拍一间屋子?我的脑袋显然又作起打油诗来。

  萤幕上的房间看起来空荡荡的,我端详了好久,看不到裡头有任何人。儘管如此,我的视线却没办法离开那台电视。我目不转瞬,就像一个人凝望宇宙的无限虚空,等候流星闪过,却不知道眼睛该盯著哪裡看,才不会错过它。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什麽事也没有发生,蓦地一道闪电打下来,使得我的精神状态似乎又要偏离航道了。

  萤幕突然亮起来,好像那个房间裡有一颗汽油弹爆炸似的,我本能地用手肘遮住眼睛。牆后宛如有一头中弹的野兽哀鸣乞求著了结牠的痛苦。

  不到半分钟,萤幕又是一片阒黑,那叫声也戛然而止,可是这个既短暂又萦迴不去的片刻却让我困惑不已。我开始因惊吓而大笑,而且有了尿意。看起来不只是我的念头纠缠不清,就连我的身体反应也不按牌理出牌了。可是这个女子的影像,在须臾之间、毫无预警地、在刺眼的强光下直接出现在萤幕上、从此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面的女子,我该怎麽解释呢?那个女子戴著护目镜,杏眼圆睁,眼睛布满血丝,发疯似的咧著嘴大笑,她究竟是什麽人?

  这不是梦,我心裡思忖著。这是残忍的现实,她在对你咆哮。她对著你的脸怒吼,告诉你什麽是所有痛苦的源头。

  几乎在同时间,我听到休勒的声音,他微笑问我是否要再看一次塔玛拉.史利尔。

  26

  塔玛拉.史利尔出生后的第二天,她的父母亲就担心他们美丽的孩子到底会不会睁开眼睛。她会不会睡觉、哭闹或是在母亲怀裡吃奶——塔玛拉一直眼帘低垂,除了少数例外的情况。小婴儿被人粗暴地挤压出来(在助产士和妇产科医师的协助下,她在最后一次阵痛中离开了母亲的肚子),她似乎不想用自己的眼睛凝视这个冰冷的世界。年轻新手父母的担忧当然是杞人忧天,没几个钟头以后,小婴儿在包尿布的时候号啕大哭,以责备的眼神瞪著她的父母亲,他们见状总算感动得流下欢喜的泪水。

  二十三年前的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塔玛拉真的有一天会再也不想见到世界的光亮,因为她的痛苦超越了任何想像得到的程度。

  后来我才知道,查林.苏克对她的凌虐不仅使她丧失求生意志以及大部分的理智,这个眼科医师甚至剥夺了她闭上眼睛不去看世界的能力,因为他在连续强暴她好几个钟头之前,已经先切除了她的眼皮。

  「她没办法眨眼睛,」休勒轻轻点了一下萤幕说,萤幕上塔玛拉被毁容的脸几秒钟前才消失在黑暗中。先前他跟我说过,我们接下来的几个钟头终于可以「图个清静」,因为他把走廊上的夜班警卫撤哨了。

  「她叫作塔玛拉.史利尔。她受不了光线,就像你刚才听到她的哭喊一样。所以她不分日夜都只能待在黑暗的病房裡,医师则是用高解析度的监视器观察她。」

  休勒一边说著,一边打开走道上的灯,把我的轮椅拉到他身边,没安好心地笑著看我。

  「因此她必须一直戴著护目镜,不让灰尘和其他粒子跑到眼睛裡。看了不太舒服是吧?」他又咧嘴笑了笑。「不过老实说,你看起来也没好到哪裡去。」

  「你……要我做什麽?」我只能咬字不清地嘟哝说。

  「该问问题的人是我吧,老兄。」

  他的视线瞥向我抱在怀裡的衣物。

  「看起来你似乎有足够的力气从这裡脱逃嘛。我真不该信任你的,不过幸好你被我撞个正著。这样也好,省得我多跑一趟去找你。」

  他仔细端详我的眼神。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史托亚或是你的罗特医师。」

  我困惑地皱著眉头,这时候我的头突然痛了起来,痛得我全身痉挛。

  「算了吧,佐巴赫。你少对我装疯卖傻。跟我来这招,你还差得远了。」

  我猛力摇头,因而使得头痛加剧。

  「少来这一套。我注意到你刚才在病房裡愚弄我们。而且显然……」他拿起一隻短靴,又放回我的膝盖上。「……我的怀疑再度证明我是对的。你想要去哪裡呀?」

  「我不知道,」这是实话,而我的理智也在问自己为什麽要和他在这裡瞎扯。我们上一次交手的时候,他就企图把我的脑袋按在电炉盘上,因为他认定我就是集眼者。

  「雅莉娜跟你说了什麽,让你急著要在夜裡逃走?」

  我的脑袋痛得我只能眼睛紧闭。

  「你别再装蒜了,」休勒讥诮说:「我很清楚你听得到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你现在给我听好。我知道你认为我是个混蛋。可是这次我不是来刁难你的。好歹我是个警察。」

  我仍然紧闭双眼。

  「也就是说,我的工作是把坏蛋绳之以法。我承认不是每个人都欣赏我的手段。可是对我而言,结果才是最重要的。我可以凭著直觉去拯救一个无辜的人,把一个嫌犯揍得他屎尿齐流……」

  或者是把他的脸烫得不成人形。

  「……就算他可能是无辜的,」他的说法印证了我隐忍在心裡的念头。「一点瘀伤很快就没事了。可是这裡……」他用他肥厚的手掌拍一拍我们身旁的监视器。「……这个女人所遭受的伤痛却永远都不能复原。」

  直到现在,我才注意到他用手上的遥控器调整萤幕的解析度。萤幕上的影像对比度加大,我看到塔玛拉背对著镜头,站在病房牆角的床头边。「塔玛拉的泪液没办法散布到瞳孔上,佐巴赫。你知道这代表什麽吗?」

  我不由自主地眨一眨眼睛。

  「每两个钟头,护士必须为她点人工泪液。每两个钟头!」休勒对著我的脸比了两根手指头。

  「那个王八蛋把她的眼部肌肉都割断了,我们没办法为她移植人工眼皮。她没办法一夜好眠,甚至睡不到两个钟头,以免她的眼睛瞎掉。现在你知道我为什麽要找你谈一谈了吗?」

  他直视我的眼睛。

  「过去的恩怨都忘了吧,你自己瞧瞧。」

  休勒再度把我的轮椅转向萤幕。

  「雅莉娜现在可能在那个禽兽的手裡,他就是伤害这个女人的凶手,你明白了吗?如果你知道什麽,拜託你跟我说。如果你说不出话来,也可以写在纸上,不然用脚也行,好让我们逮到那个混蛋傢伙。你那个破了洞的脑袋听进去了没有?」

  我缓缓点头,目不转瞬地盯著塔玛拉的身影。她似乎一动也不动,宛如橱窗裡的假人,右手举到头部高度,好像要擦掉牆上的什麽东西。

  「她……在那裡做什麽?」我问道。

  「噢,那有点难以解释。你最好自己看吧。」

  休勒关掉走道上的夜灯,把我推到萤幕正前方。我好一会儿才认出塔玛拉握在手裡的东西。

  「画笔?」我一次最多只能咬字不清地蹦出一两个字。

  「一枝彩色笔,」休勒纠正我说,「她在牆上到处涂鸦。她没有做出任何可以据以拘捕苏克的证词,整天只是画些洞穴壁画。」

  「什麽?」

  「你想知道她画了什麽吗?」

  休勒又把我往萤幕推近一些。

  「我们也搞不清楚,老兄。」

  他又按了遥控器,这时候出现一个类似电脑桌面的画面。显然那是要医师透过监视器查看所有医院活动用的。休勒打开一个叫作「塔玛拉史利尔图片」的档案夹,并且放大萤幕画面。

  当我知道他要给我看什麽东西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想要把头别过去。可是我并没有那麽做。我觉得自己像是个意外事件的旁观者,庆幸自己不在现场,却又为那骇人的景象感到心醉神驰,而无法将目光转走。

  「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的涂鸦,」休勒的解释显得很多馀。我一眼就看出来白色牆上笨拙的笔触想要表现什麽。一栋有六扇窗户的屋子,比例完全错误,就像是有小孩的家庭贴在冰箱上的画作。那是很幼稚的素描,斜面屋顶上耀眼夺目的太阳画得太大了,屋子大门的高度还不及站在草坪上的一家三口的胸部。

  「她几乎画个不停,才画好一栋房子,就又画另一栋,牆上到处都是。我们本来以为她画的房子是苏克凌辱她的地方,可是……」

  「我……认得,」我打断他的话,同时忍住噁心的感觉。

  「你认得那房子?」

  我点点头,休勒一脸狐疑地弯身端详我。

  「我们比对过所有和柏林有关的图片和影片档案,可是没有任何搜寻结果。」

  「可是……我认得它。」

  「好吧,它在哪裡?」休勒一脸很想揍我的样子。「你可以告诉我们地址吗?」

  当然,可是天晓得,我多麽希望不在那裡。

  塔玛拉在她黑暗的病房牆上涂鸦的图像,我这辈子看过无数次。

  27

  雅莉娜.额我略夫

  雅莉娜醒来时,有好一会儿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就像她每天早上起来张开眼睛凝望著代表她的世界的无尽虚空一样,只不过今天她的身体再也没有丝毫感觉。平常醒来,她会多躺几分钟,感觉身体压在弹簧床垫上的重量。她的手摩娑著防潮床单,渐渐地被周遭环境的刺激唤醒。她闻到屋子裡灰尘和木头的气味,听到外头温泉街上的车马声,咂摸著舌头上的起床口臭。

  今天她完全被漆黑的空无吞噬下去。她听不到也闻不到任何东西,感觉不到冷或热,虽然她还没有试看看,她猜想自己应该也没办法出声吧。

  人死了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吧?

  她只隐约记得从颈部一路往下到脊椎的剧痛,然后她就丧失意识了。在这个剧痛裡,还夹杂著其他眇眇忽忽的记忆,裡头有女生厕所、一个广播节目主持人,以及亚历山大.佐巴赫,可是这些印象就像醒来以后的残梦一样扑朔迷离,而那也可能意味著不管发生什麽事,她毕竟没有撑过来。

  可是为什麽我还是看不见?

  一想到这裡,她的心就往下沉。不管是基于什麽非理性的理由,她始终认为她死后就不必为她的残障所苦。

  为了感觉一下她的脉搏,她试著活动手臂看看,可是它们完全不听使唤。

  我还在呼吸吗?她问自己,却不知道她为什麽会发现自己向一侧跌倒。她失去平衡,摆动手脚找寻一个支点,以免跌到脚下裂开的深渊裡。在这个俄顷之间,她才发觉自己还在睡梦中。原来她的意识一直拒绝走出梦的世界。可是现实世界发生了什麽事,让她再也没办法流湎在没有重量、没有感觉的状态裡。虽然她还是怕死,可是她现在被一个更恐怖的东西困住,当她感觉到脚踝上套著金属脚镣。她也听到将她的手反铐的手铐在嘎嘎作响。她更感觉到查林.苏克的舌头在舔她的耳垂,以沙哑的声音对她说:「欢迎光临寒舍。」

  28

  「放开我!」

  她的声音如此微弱,使得他以为为了让她安静而施打的麻醉药还没有退。她实在太累了,就连喘一口气都像是要耗尽她仅剩的力气。如果不是因为她又惊又怒而使得心跳加速,她可能又要精神恍惚了。

  「苏克,你这个变态的混蛋,」她说:「我在跟你说话。」

  她强装气定神閒的模样逗得眼科医师哈哈大笑。

  「我知道妳很不是滋味,雅莉娜。如果我像妳一样躺在解剖檯,应该也会气急败坏吧?可是妳想想,一个男人拿著手术刀强暴妳,那不是个好主意吗?」

  解剖檯?手术刀?她强作镇定。不行,不要去想它。他说这些只是要吓唬妳而已。

  「你要对我做什麽?」她觉得透不过气来。

  她不仅头部觉得不舒服,甚至噁心想吐。她不记得苏克是否为她注射巴比妥酸盐,或是用浸湿的海绵摀住她的嘴巴。不管怎样,药物不仅使她丧失意识,她的时间感也不见了。她可能已经在这裡待了好几个钟头,甚至好几天,而雅莉娜更不知道这裡是哪裡。她只察觉到这个房间裡没有任何回声,使得她无从估计房间的大小。

  约翰曾经活灵活现地为她描述她最爱看的一部恐怖片的场景,裡头有一间铺著瓷砖的屠宰房,在牛腩旁边挂著刚刚被大卸八块的人体。她在恶梦裡到了最紧张的时刻,往往是在这样的场景下惊醒的。

  可是现在她住的这个地方既没有血腥也没有尸块的气味,她的声音也不会有铺著瓷砖的房间典型的回声。虽说如此,她仍然隐隐觉得自己的确是在一间屠宰房裡。

  在苏克的屠宰房裡,依照他变态的品味布置的屠宰房。

  「你要把我怎麽样?」

  「妳想到哪裡去了?」苏克回答说,用手轻抚她平坦的小腹。那种感觉和用电击棒触摸她一样强烈。她吃了一惊,上半身僵直,接著在只铺著一张极薄的床垫的坚硬病床上全身抽搐。

  「嘘……放轻鬆一点。」

  雅莉娜气喘得很激烈,感觉到他软腻的手指头在她的肚脐上画圈圈,直到这一秒钟,她才意识到……

  ……我一丝不挂!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她处于绝境之中。看起来,她要从这裡安然无恙逃走的机会是微乎其微了。她强抑著不哭出来,至少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即使她不知道现在或等一下因为剧痛而涕泗纵横有什麽差别。她的绝望,她「赤裸裸的」恐惧……不能再大了,她马上就意识到她错了。

  还会更大。恐惧的感觉不断攀升。它就像痛苦一样没有上限,她心裡思忖著,苏克的身体紧挨著她,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这让她再噁心不过了。因为全身赤条条的人不只是她,苏克显然也脱光光了。

  29

  亚历山大.佐巴赫

  我把脸贴在副驾驶座的窗子上,享受玻璃的沁凉。它使我的感官更加清醒,我发烧的脑袋也冷却下来。我很想把车窗摇下来,可是找不到该死的按钮。才几分钟我们就抵达万湖岸边,而我在这时候闭上眼睛。我脑袋裡的弹头改变了很多事,却没有改变我对这个城市的印象。大多数柏林人都会记得去年夏天的湖边景象,喧闹翻腾的音乐、笑语晏晏的孩子、堆积如山的垃圾,或是防晒乳液的气味。

  我却凝望著入口的停车场,想起九年前,我们在公厕裡发现一只搬家用的纸箱,裡头装著一具孩童的尸体。那时候我还在警局工作,刚好和一个同事一起去看电影,他在电影院裡听到呼叫器的讯号声。凶手把受害者和他的大型垃圾一起弃置在厕所裡。我们在棕色的纸箱旁边还发现一台报废的电视,以及两袋垃圾,从裡面的内容物,我们总算指认出凶手:一个音乐学校的老师,年约四十四岁,他在小提琴课上绑架了他最优秀的女学生,把她掳到柏林郊外的一处凉亭,用一种叫作「中国鞦韆」的绳结绑住她,越是想要挣脱,它就会勒得越紧。然后,他强暴了那个七岁大的小女孩。

  在那个清朗无翳的夜裡,我目不转瞬地看著那只敞开的纸箱,体会到一个宛如自然法则一般颠扑不破的真相:如果有人对我的孩子做这种事,我不会控告他,也不会报警抓他。我不会浪费时间跟他缠讼,检察官有可能无法举证他的杀人动机,而女法官也只会依据过失致死罪,判处三年六个月有期徒刑。因为基于无罪推定,她会认为强暴者只是不小心把绳结套绑得太紧而已。

  不,我会到家裡的地下室,用胶带把天窗封起来。我会到建材行买隔音板钉在牆上,弄来一具金属铣床、一把电锯、几瓶氢氧化钠溶液、水壶和一把气动钉枪。

  急救箱会摆在铣床旁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我也会准备一具心脏去颤器,如果那个混蛋一下子就晕厥过去,这玩意儿可以把他救回来。然后我会找到他,把他掳到我的地下室,亲手整治他。我当然知道我的看法和整个法治国家的原则相悖。在集眼者害死我的妻子、绑架我的孩子,并且让我的脑袋吃了一颗子弹之后,虽然我可以理解那些伪君子主张废除死刑的理论,但我现在却是活在另一个世界裡,因为我儿子很可能早就遇害了。在那个世界裡,我只遵守一条规则:我必须坚持活下去,直到我找到法兰克,然后亲手杀了他。

  我的极端想法或许和休勒没什麽两样,只要他觉得是在做正确的事,他也会把法律和规定抛到脑后。

  比方说,我无法想像罗特医师怎麽会让休勒在半个钟头前私自开车载我离开天鹅岛。即使我现在状况好多了,除了眼窝部位还会隐隐作痛以外,几乎没有头痛的感觉,可是我仍然不良于行,更何况是捨弃轮椅不坐。休勒试了两次都没办法把它塞进后车箱,索性扔在停车场。再说我在四个钟头内一定得服药,休勒却不管三七二十一,迳自在我的出院许可书上签名,把我连人和轮椅推出医院。因为我跟他说我认得塔玛拉.史利尔在牆上反覆涂鸦的画面。光是这个理由就够了。

  「你一定会问我在这裡做什麽是吧?」休勒用尖锐的眼神打量著我,接著四处张望空无一人的大街。

  就我记忆所及,在我坐上副驾驶座、繫上安全带之后,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也有可能记错了,或许我们聊过世界和平或天气之类的话题吧。就算我真的好多了,自从我把脸贴在车窗上以后,就一直很难集中精神。我之所以没办法注意到许多细节,或许是因为我的状况是突然好转的。我的头痛渐渐变成一种沉重的疲惫感,和上週因为药物造成的反应迟钝又不尽相同。它更加鲜明强烈,而且是更深层的倦怠。

  「好啦,我要跟你说一件事,虽然我不知道你脑袋裡是怎麽想的。」休勒乾笑几声说。「我要跟你说,或许是因为现在你处在那个什麽鬼状况裡,而当你的头脑清醒以后,我可以一概否认。」休勒顿了顿,打开方向灯。

  「我要道歉,」他嘟哝说。

  什麽?

  我费力地把头转向他,并且尽量保持平衡。

  你在漆黑的走廊上偷窥我,给我看受害者惨不忍睹的脸,把我从医院拖到这个冰天雪地,现在又要跟我说抱歉?

  「在集眼者的案件裡,那时候我的确反应过度,」他说:「我真的以为你就是凶手。或者至少和他是共谋。而我们的时间越来越紧迫,我知道我的手段是有点粗暴。可是你自己也当过警察,佐巴赫。你知道那是怎麽回事。如果我们要清除这些渣滓,有时候就得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就像在阿富汗一样,老兄。这叫作连带伤害,是必要之恶。当我们在对付外头那些绑架且杀害我们的孩子的疯子,那不是战争是什麽?有时候老百姓难免会遭到池鱼之殃,如果我们在维持和平的话。」

  如果我有力气的话,我会告诉他说,我和他的看法有个难以分辨却很重要的差别。找被证明有罪的凶手报仇,好比说和我有个人恩怨的法兰克,那是一回事,可是仅仅因为某人有嫌疑就对他刑求,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吧。

  我瞥见休勒的方向盘底下的点火钥匙,宛如在嘲讽这个警察的幽默,钥匙圈上挂著一个穿著囚衣的塑胶人偶,脖子上套著绞刑绳圈。我们行经路面一个洼坑,那个引颈就戮的人偶像钟摆一样吊著绳圈晃来晃去。

  「你也知道,我也失去我的儿子,」休勒说,仍旧是一副「我别无选择」的口气。我点头表示会意,免得他又把他那个俄罗斯前妻的故事搬出来。他们相识的时候,她是个应召女郎,他不仅替她赎身,还跟她结婚。后来她把他的儿子拐到雅罗斯拉夫尔,这就是她的回报。当时他轻忽了自己的直觉,让她单独返乡,现在的休勒则无时无刻都跟著他的直觉走。

  「那时候是我儿子,现在轮到你儿子了,佐巴赫。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雅莉娜和苏克的死活跟我无关。可是事情是我搞砸的,我让法兰克像煮熟的鸭子一样飞走,我就得亡羊补牢,自己收这个烂摊子,你明白吧?我会协助你逮到害死你儿子的凶手。」

  他仔细端详著我,查看我的脸色到底有没有听明白的反应。

  「你在挂点滴的那些日子裡,我不是閒閒坐著什麽事都没干,」休勒接著说:「现在史托亚把办案重心摆在苏克的案子上面,他以为这个案件很快就会水落石出,让他风光一下。可是你知道这个坐办公桌的傢伙。他是个好人,可是他只在乎自己是否官运亨通。苏克的这个案子,我们已经逮到嫌犯,可是法兰克的案子陷入胶著,完全没有进一步的线索。塔玛拉的证词,以及我们在集眼者的案子上面栽的大觔斗,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闭上眼睛,想尽办法要压住刚刚涌到喉头的噁心感。

  「可是我每天加班,不放过任何和集眼者有关的线索。你想知道我发现了什麽吗?」

  我不自觉地眨一下眼睛,休勒误以为那是同意的意思。

  「我推测雅莉娜跟你说的事是千真万确的。它们的确有关连。」

  我勉强睁开眼睛。

  「我播放给你听。你仔细听看看。」

  休勒从他的夹克内层掏出一捲录音带,把它插进汽车音响的卡匣裡。音质低劣且扭曲;窸窸窣窣的,好像是覆盖了好几次的录音,使得我在听到那沙哑的声音时更加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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