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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娜.史卓姆

  是日温暖多云,气温十三度,九月飒爽的微风习习。约翰娜.史卓姆很喜欢这样的天气。正是寻死的大好时节。

  她坐在花园的长椅上,身旁的男人似乎察觉到她不为人知的想法,即使他们今天还没有说上一句话。他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在位于汉堡的医院四周围著高牆的花园裡,每天一次,午餐后两个钟头,她可以「伸展一下筋骨」,诚如护士长所说的。在这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散步时得非常小心,它蜿蜒穿过精神疗养院的老树林。昨天那个老维什尼夫斯基才被覆满秋天落叶的树根绊倒,撞伤了臀部。「我倒宁愿他撞破头,」她听到这位失智症病患的看护嘲笑他说:「下次他也这麽不小心就好了。」

  就像圣法伦霍普疗养院(Sankt Pfarrenhopp)(当地人都取其谐音叫它作「头上中箭疗养院」)(Pfeil im Kopp)裡的每个病人一样,她也觉得这裡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倒不是因为她自以为没病,天晓得,她根本就有病,而是因为她对于治疗这种事嗤之以鼻。如果面对的只是先后夺走她的尊严和健康的酗酒问题,说不定哪一天她甚至可以振作起来,和群魔交战,用加油站商店利乐包装的劣酒把牠们淹死。如果她有专业协助的话,当她的丈夫又想要将她绑起来「调教」的时候,或许她甚至可以反击。在他们的关係刚开始时,她还把它当成一种游戏,如果那可以让伴侣开心,或许是尚可接受的事。

  她在床上被骂成「三个洞的母马」、荡妇、思春的臭婊子,儘管一开始她必须承认很难为情,但是当他对她越来越粗暴时,她却没办法否认自己的确有种莫名的兴奋感。打屁股、掐脖子,感觉还不错。她看到这些动作让他很兴奋,自己也跟著想入非非;她也知道,如果她拒绝在他射精前跪在他面前,他会大发雷霆,而她就有罪受了。他就是想要满足从色情片学来的幻想。反正这也没什麽大不了的。

  在她意识深处的储藏室一隅,她隐约明白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她错过了生命道路上的最后一个岔口,一个可以挽救这一切的岔口,在她完全失控之前。她任凭他百般作贱她,而没有任何抗议。如果在结婚这麽多年之后,突然对克里斯提昂承认说,她其实不喜欢他的某些嗜好,那会使他发现她是个骗子,因而觉得很受伤(这是想当然耳的事,她心想)。于是她始终沉默以对,欺骗自己说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在八月一个闷热的夏日,这个希望终于破灭。在假日大採购之后,她满头大汗地回家。女儿妮可拉跟著班上同学到波罗的海旅行了,她原本打算在这个宁静的週五夜晚享受她的披萨和影片(米基.洛克主演的《天使心》,她丈夫还不知道有这张光碟,是她在大卖场平台花三欧元买的),可是回家一看到客厅裡的不速之客,她顿时大失所望。克里斯提昂和法律事务所的两个同事大剌剌躺在沙发上。他们显然已经喝掉几瓶酒。约翰娜没打算要亲他当作见面礼,克里斯提昂老早就不喜欢来这套了。她每次回家时,他总是随便拍一下她的屁股,后来则是轻轻捏一下她的乳头。可是今天他做得太过火了。

  她再也不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其中许多事都安然无恙地锁在她的下意识裡,然而光是留在记忆裡的,就足以让她至今仍然时常从梦中惊叫醒来。

  克里斯提昂站起来,毫无预警地掴了她一巴掌。

  「妳让我们等太久了,妳这头死母猪,」他装出责备的语气,然后转向他的朋友说:「你们说我们该怎麽处罚我的这个荡妇?」

  约翰娜勉强扮了个鬼脸,以微笑若无其事地表示她的丈夫突如其来的暴力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的律师朋友(他们两个都西装笔挺,繫著领带,胸前口袋塞著方巾;两个人都戴著婚戒)暧昧地笑了笑。这会儿她才注意到萤幕上正以静音模式播放著爱情动作片。一个一丝不挂的女性头上套著皮罩。

  「你们想要来点什麽吗?」约翰娜颤声问道,直到今天,她仍然不确定这个举动到底是不是个错误。克里斯提昂是不是认为她同意在他的朋友面前表演角色扮演的游戏。

  演出。克里斯提昂把它当成家暴的同义词。他总是在床上对她轻声谈到他的暴力幻想:他想要在树林裡把她剥光衣服绑在大树上,让她像猎物一样任由路过的慢跑者蹂躏。他的幻想有时候很可笑(有一次他甚至要她到一家妓院当妓女),因此她从来没有担心他会真的那麽做。在八月的那个夏天夜晚,她才明白她错了。

  那夜过后,她就开始酗酒。为了麻醉自己,为了遗忘。她最痛苦的一天,也是后来她被安置到圣法伦霍普的导火线,在那四年后,当她失去了工作、所有的人脉关係以及一大半的求生意志,克里斯提昂在厨房餐桌上对她说他要离婚。他爱上一个年轻貌美又聪明的女子,一个女学生,而且不像她这样自暴自弃。而他当然也要带走妮可拉,他们正值荳蔻年华的女儿,怎麽也不能留在一个如荡妇一般对每个男人投怀送抱的堕落的女酒鬼身边。

  她泪如雨下,双手抖个不停,这次很例外地不是因为血液酒精浓度下降的关係。「你不能这麽做,」她很想对他叫嚷说:「你不可以把我当作破脚垫一样扔掉,你不可以夺走我的女儿。」可是她什麽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痛苦的荷荷声。

  克里斯提昂一脸鄙夷地摇摇头,眼神裡充满轻蔑。他知道她还没开始打仗就先输了。他是个律师,而她只是个精神崩溃的女酒鬼。光是他拍摄的影片,就足以让每个自由派的家事法庭法官都不得不站在男方这边,她在影片裡和每个朋友、熟人以及陌生男子云雨巫山。在影片裡,约翰娜是唯一没有戴脸罩的人。

  妮可拉和克里斯提昂搬出去的两个月后,在她女儿无声无息地失踪之后,她第一次试图自杀。在第三次自杀失败之后,正当警方在搜寻妮可拉的时候,她在大白天被送进疗养院。

  她就这样在这裡待了半年,由于碰不到酒,至少让她的身体逐渐康复。她的牙齿都坏了,肝功能指数一直严重超标,但是解尿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好转,戒断的盗汗情况也不再那麽严重,而自从她可以让人用梳子轻轻梳头,对外界也不再有那麽多戒心了。可是她仍然处于精神分裂的状态,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人渣。

  一个穿著晨袍的人渣,在疗养院的花园裡踽踽独行。

  长椅上的老人总是很和善地向她颔首致意,作势要她坐到他身旁,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她颜色憔悴、形容枯藁。由于在疗养院待得够久了,约翰娜几乎觉得自己成了这裡的固定资产。

  她至少知道她大多数的「狱友」的名字,可是她至今一直搞不清楚这个坐在她身旁的男子为什麽被送进疗养院。她从来没有在疗养院大楼裡遇见他,不管是在走廊或餐厅点餐区,都不曾不期而遇。可是每次她到花园伸展筋骨时,这个看起来很古板的男子总是坐在那裡。腰杆挺得笔直,稀疏的头髮剪得很体面,髮线就像他的灰呢裤上的折线一样泾渭分明,他掰了些麵包屑,分给在他脚下活蹦乱跳的鸽子、山雀、椋鸟和麻雀。他不时对约翰娜投以狡黠的微笑,嘴巴裡塞著一块麵包屑。

  在他们沉默的交流片刻,她的视线几乎没离开过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看起来比男子自己还要年轻、警醒而且莫测高深,她猜不出他的年纪,大概有五十开外了吧。

  今天,他们一如往常地默默比肩而坐,倾听远方城市高速公路隆隆车声,过了一会儿,她主动向他攀谈。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友善,让她想起过世很久的数学家教,一个题目就算解释了二十遍,他仍旧没有失去耐心。

  「你为什麽进疗养院?」

  他转过身,以不寻常的眼神直视著她。「为了妳。」

  她哈哈大笑,以为他会马上收回他的话,说他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但是这个男子的神情一直很严肃。

  「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我不是病人。我是个访客。」

  「那麽你要探望……」她迟疑了一下。「你要探望我吗?」

  「的确是。」

  「为什麽?」

  「我要对妳证明一件事。」

  「什麽事?」

  「证明生命到现在为止一直对你很好。」

  这个男子的声音突然再也不那麽亲切。他看起来也不再像是个提早退休的人,因为无所事事而每天在花园喂鸽子。

  「妳仔细瞧瞧这个。」

  他递给她一张照片。约翰娜看到一张年轻女孩的高解析度照片,她的瞳孔突然变大。

  惊骇万分的她愣了好几秒钟,才明白整张照片有多麽残忍暴力,因为约翰娜脑袋裡的防卫机制拒绝辨认这个不可思议的画面。

  「这张照片妳可以留著,」这个老男人把拍立得照片塞到她手裡。「妳就把它当作是在惩罚妳自己所犯的罪吧。」

  他起身整理他的夹克,检查一下他的灰呢裤的拉鍊。

  「对不起,我得回去工作了。如妳所看到的,我和妳女儿的事还没有完了。」

  接著,在约翰娜崩溃尖叫之前,这位访客一溜烟地走开了。他的步伐轻快、灵活而迅捷。就像一个怡然自得的男子,对自己和他的世界都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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