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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八肢藝術

  這裡供奉著對偉大心重與超乎潮流的高尚事物之渴望,力量展翼之始的神奇文字,永不消逝的智慧收藏。

  這段話刻在大軍廣場布魯克林公共圖書館的前門上。賽門坐在台階上,抬頭望著圖書館正門,石板上的暗色鍍金銘文閃爍生光,每個字隨著過往車輛頭燈照耀而似乎呈現短暫生命。

  這座圖書館是他從小就愛來的地方。旁邊有一個專為兒童設的入口,他有許多年都是每個星期六在那裡跟克萊莉見面。他們會一起挑選一堆書,然後到隔壁的植物園裡躺在草地上看好幾個小時,聽著遠處街上的隆隆車聲。

  他今天晚上是怎麼跑到這裡來的,他也不甚確定。他盡快離開家後,卻發現自己無處可去。他不能去找克萊莉──他做的事會把她嚇壞,然後要他回家去設法挽救。艾瑞克與其他幾個傢伙不會了解的。傑斯不喜歡他,再說,他也不能進學院去,那裡是一座教堂,當初亞衲人住在那裡正是為了防備他這種怪物。最後他悟到自己可以找誰,但這個主意也不甚美妙,他過了好久才鼓起勇氣付諸實行。

  他先聽見摩托車的聲音然後才看見它。一陣引擎的吼聲打斷大軍廣場上較弱的人車聲,然後一輛摩托車斜穿過十字路口,騎到人行道上來,再倒退一點之後直衝上台階。賽門往旁邊移開一點,它就輕巧地停在他身邊,拉斐爾鬆開摩托車的車把手。

  摩托車立即安靜下來。吸血鬼摩托車是以惡靈為動力,會像寵物般回應主人的指示。這種車讓賽門覺得有點毛毛的。

  「你要見我,晝行者?」拉斐爾依舊模樣高貴,穿著黑夾克與昂貴的牛仔褲,他下車後將摩托車靠在圖書館的欄杆上。「最好有正當理由,」他說道,「我大老遠跑到布魯克林來可不想白跑一趟。拉斐爾‧桑提亞格不喜歡到外面不屬於他的地盤來。」

  「噢,很好。你開始用第三人稱講自己了,那可不是什麼自大狂的徵兆。」

  拉斐爾聳聳肩。「不是你告訴我你想要告訴我什麼,就是我離開這裡。由你決定。」他看看手錶。「你有三十秒鐘。」

  「我告訴了我母親說我是吸血鬼。」

  拉斐爾揚起稀疏的黑眉毛,有時賽門會懷疑那是不是他用鉛筆畫上去的。「然後呢?」

  「她說我是怪物,然後開始祈禱。」想起那情景令賽門感覺喉間苦澀。

  「然後呢?」

  「然後我也不確定是怎麼一回事,我開始用一種很怪異的安撫聲音對她說話,告訴她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那只是一場夢。」

  「她就相信你了。」

  「她相信我。」賽門勉強說道。

  「她當然會信,」拉斐爾說道,「因為你是吸血鬼。我們都有這種力量,這種『迷魅』,讓人迷惑、讓人信服的力量,隨便你怎麼稱呼。如果你學會好好使用這種能力,你幾乎可以讓凡人相信任何事情。」

  「但我不想對她用這種力量。她是我的母親。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解除──可以修改的方法?」

  「修改然後讓她再度恨你?讓她認為你是怪物?這個修改的定義可是非常奇怪。」

  「我不在乎,」賽門說道,「有沒有辦法?」

  「沒有,」拉斐爾愉快地說道,「沒有辦法。當然,這些事你都會知道的,如果你當初不是那麼看不起自己族人的話。」

  「對,彷彿是我拒絕了你一樣。你又不是沒想殺我過。」

  拉斐爾聳聳肩。「那都是政治因素,非關個人。」他又往後靠到欄杆上,雙臂交抱胸前。他戴著騎摩托車用的黑手套。賽門不得不承認他這樣子看起來很酷。「請告訴我,你把我找來只是要告訴我一個你姊姊的無聊故事。」

  「我母親。」賽門更正道。

  拉斐爾不在意地揮揮手。「隨便啦。你生命中的某個女人拒絕了你。這不會是最後一次,我可以告訴你這一點。你為什麼多此一舉把我找來?」

  「我想知道我能不能住在杜蒙旅館。」賽門說道,而且刻意說得非常快以免講一半又不講了。他簡直不相信自己會開口問。他記憶中的那個吸血鬼旅館充滿了血、恐怖與痛苦,但是他只能去那裡,不會有人去那裡找他,他也不必回家。他是一個吸血鬼,害怕一個住滿其他吸血鬼的旅館是很愚蠢的想法。「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拉斐爾的眼睛一亮。「啊哈,」他說道,語氣略微帶著賽門不甚喜歡的得意感,「現在你想跟我要求什麼了。」

  「我想是的。不過你這麼興奮也讓我覺得很詭異,拉斐爾。」

  拉斐爾哼一聲。「如果你要住在杜蒙旅館,就不能叫我拉斐爾,要叫我主人、大人,或者偉大的領導人。」

  賽門鼓起勇氣。「那卡蜜兒呢?」

  拉斐爾一驚。「你是什麼意思?」

  「你總跟我說你並不是吸血鬼的真正領導者。」賽門淡淡地說道,「後來,在伊德瑞斯,你又告訴我領導者叫卡蜜兒,你說她還沒有回紐約。但我想,等她回來後,她就是真正的主人,或者不管你們怎麼稱呼?」

  拉斐爾的眼神暗下來。「我想我不喜歡你這麼問,晝行者。」

  「我有權知道一些事情。」

  「不對,」拉斐爾說道,「你無權。你找我來,問我你能不能住在我的旅館裡,因為你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不是因為你希望跟自己的族人在一起,是你不理我們。」

  「我已經說過了,這跟上次你想殺我有關係。」

  「杜蒙不是給不甘不願的吸血鬼當中途之家用的。」拉斐爾繼續說道,「你生活在人群中,你在白晝活動,還跟你那個蠢樂團演奏──沒錯,別以為我不知道。在每方面而言,你都不接受自己真正是誰。只要這一點不變,杜蒙旅館就不歡迎你。」

  賽門想起卡蜜兒說的,他的追隨者見到你跟我在一起,就會離開他而投奔我。我相信在他們對他的權怕外表之下,對我還是忠實的。他們一旦見到我們在一起,就不會再感到權怕,就會回到我的身邊。「你要知道,」他說道,「還有別人給我提議。」

  拉斐爾看著他,彷彿他是瘋子。「什麼提議?」

  「只是……提議。」賽門語氣無力地說道。

  「你真不是搞政治的料,賽門‧路易斯,我勸你別再做這種事了。」

  「好吧,」賽門說道,「我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的,但現在我不說了。」

  「我想你也要把你給我的生日禮物丟掉了,」拉斐爾說道,「真不幸。」他走到摩托車前跨上去,引擎發動起來,排氣管冒出紅色火星。「如果你再來煩我,晝行者,最好要有正當理由,不然我不會這麼寬容的。」

  說完,摩托車往前一衝,飛了起來。賽門仰頭看著拉斐爾,就像與他同名的拉斐爾天使一樣,拖著一道火雲升向天際。

  ❖

  克萊莉坐在那裡,素描簿放在膝上,若有所思地咬著鉛筆頭。她已經畫過傑斯好幾十次──她想這就跟大多數女孩在日記簿上寫男朋友一樣──但似乎總是無法把他畫得很精確。例如,他幾乎不可能站著不動,所以她以為現在趁他在睡覺的時候應該是完美時機──但畫出來的仍不如她所期待。總之就是不像他。

  她無奈地嘆一口氣,將素描簿丟到毯子上,縮起雙膝,低頭看著他。她沒想到他會睡著。他們跑到中央公園來吃午餐,然後趁天氣好的時候在外面做訓練,結果只做了一件事。他們將在「泰吉」買的餐盒擺在毯子旁邊的草地上,傑斯沒有吃多少,他在那盒麻醬麵裡面翻來翻去,然後就把餐盒丟到一邊,翻身躺在毯子上,眼睛瞪著天空。克萊莉坐在那裡低頭看他,看著他清澈的眼眸中反映著雲影、他雙手當枕時露出的肌肉輪廓,還有T恤與牛仔褲腰之間露出的一小塊完美皮膚。她很想伸手去摸他那堅硬平坦的腹部,卻反而轉開目光,往背包裡摸索素描簿。等她拿著鉛筆再轉回頭,他的眼睛已經閉了起來,呼吸輕柔平穩。

  她已經畫了三張速描,沒有一張接近讓她滿意的程度。此時她低頭看著他,不明白究竟為什麼自己畫不出來。光線正完美,十月柔和的秋陽在他本來就是金色的頭髮與皮膚上投下一層淡金色光影,閉起的眼睛邊緣上的睫毛顔色比頭髮略深。他的一隻手鬆軟地垂放在胸口,另外一隻手在身側攤開著。他的臉在睡眠時神情放鬆柔弱,稜角也較柔和,不像醒的時候明顯。或許問題就在這裡。他極少這麼放鬆柔弱,所以很難捕捉平素的線條。這樣感覺起來……不熟悉。

  就在這個時候他動了一下。他已經開始在睡眠中發出輕輕的吸氣聲,眼珠在眼皮下左右轉著。他的手在胸口抽搐之下握緊,然後他猛然坐起來,動作突兀得幾乎把克萊莉撞倒。他睜開眼睛,一時之間神情茫然,臉色異常蒼白。

  「傑斯?」克萊莉掩不住驚訝。

  他的眼睛盯著她,片刻之後他將她拉過去,動作完全不像平常那麼溫柔。他把她摟到懷裡用力吻著,雙手纏住她的頭髮。她感到他狂跳的心臟與她相貼,她覺得自己臉紅起來。他們是在公共場合,她想著,別人可能在瞪著他們瞧。

  「嘩,」他抽開身後說道,嘴角露出笑容,「對不起,妳大概沒有料到。」

  「這是很讓人愉快的意外。」她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低沉沙啞。「你夢見什麼了?」

  「妳。」他將她的一綹頭髮纏在他的手指上。「我總是夢見妳。」

  克萊莉仍跨坐在他的懷裡。她說:「噢,是嗎?因為我以為你在做噩夢。」

  他抬頭看她。「有時候我夢見妳不在了,」他說道,「我一直懷疑妳會不會發現自己能過得有多好然後離開我。」

  她用指尖摸他的臉,輕輕沿著他的顴骨摸到嘴角。傑斯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這種事情。亞歷克與伊莎貝跟他同住也很愛他,他們知道在他那幽默與故作傲慢的防護之下,破碎的記憶與童年往事仍在折磨他,但他只有對她說出來。她搖著頭,頭髮落到額前,她不耐地把它撩開。「我希望能跟你用同樣方式說話,」她說道,「你說的每件事,你用的每個字,都是那麼完美。你總是能引用恰當的句子或者例子來讓我相信你愛我。如果我不能讓你相信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他握住她的手。「妳再說一遍就好。」

  她說:「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不管發生什麼事,或者我做什麼?」

  「我永遠不會放棄你,」她說道,「永遠都不會。我對你的感情──」她想不出適當字眼,「是我所感到的最重要的事。」

  可惡,她想著,這聽起來愚蠢無比。但傑斯似乎不認為如此,他若有所思地笑著說:「L'amor che move il sole e I'altre stelle。」(意為:愛能移動太陽與星晨。)

  「這是拉丁文?」

  「義大利文,」他說道,「但丁寫的。」

  她用指尖撫過他的嘴唇,他微顫一下。「我不會講義大利文。」她非常輕柔地說道。「這句話的意思是,」他說道,「愛是世界上最強的力量,無所不能。」

  她將手縮回,感覺到他在半瞇著眼看她。她用雙手攬住他的後頸,湊上前用嘴唇輕觸他的唇──這次不是親吻,只是雙方嘴唇微微擦過去。這樣就夠了,她感到他的脈搏加速,他傾身向前,想再攫住她的唇,但她搖著頭,頭髮往兩邊甩動,像簾幕般遮住公園裡別人的視線。「如果你累了,我們可以回『學院』去,」她細聲說道,「小睡一下。我們從──從上次在伊德瑞斯之後就沒有再同床睡過了。」

  他們目光相鎖,她知道他跟她在想同樣的事情。蒼白的燈光從窗口照進阿瑪提絲那間小客房,還有他語氣中的絕望。我只想跟妳躺在一起,然後一起醒來,就這麼一次,在我生命中就這麼一次。那一整夜,他們並肩躺著,只有雙手相觸。在那夜之後,他們彼此相觸的時間更多,卻從未一起過夜。他也知道她想給他的不僅是在「學院」的空房間裡小睡片刻。她確定他可以從她的眼中看出來──即使她自己不盡確定她想給他多少。但那不重要。傑斯絕對不會跟她要她不想給的東西。

  「我想要那樣。」她在他眼中看見的熱意,以及他聲音中的急切,都告訴她他在說謊。「但是──我們不能。」他堅定地抓住她的手腕,往下移到他們倆的身體中間,形成一道阻礙。

  克萊莉睜大眼睛。「為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我們是來這裡訓練的,就應該訓練。如果我們只是把應該用來訓練的時間溜出來玩,他們就不會再讓我幫妳訓練了。」

  「反正他們不是應該請別人全職來幫我訓練嗎?」

  「沒錯,」他說道,同時拉著她一起站起身,「而我擔心如果妳跟指導老師養成這種習慣,到頭來就會變成跟他在一起了。」

  「別有性別歧視。他們可以幫我找一位女老師。」

  「那樣的話我就准許妳跟她溜出來,只要我能在旁邊看著。」

  「好說。」克萊莉笑著彎腰,把鋪在地上的毯子摺好。「你只是在擔心他們會請一個男老師,而且他會比你還性感。」

  傑斯揚起雙眉。「比我性感?」

  「有可能,」克萊莉說道,「你知道的,理論上而言。」

  「理論上,這個地球都可能突然裂成兩半,變成我在一邊而妳在另外一邊,兩人永遠可憐地分開,但我也不擔心那個。有些事情,」傑斯說道,嘴角露出習慣性的狡笑,「太不可能發生,不值得多想。」

  他伸出手,她握住後兩人一起穿過草地,朝東草坪邊緣似乎只有闇影獵人才知道的一片樹林走去。克萊莉懷疑那裡大概已經施過幻術,因為她與傑斯經常在那裡訓練,可是除了伊莎貝或瑪蕾西之外從來沒有別人來打斷他們。

  秋天的中央公園色彩繽紛,草地邊緣的樹都換上最鮮豔的顏色,只見一片綠地周圍環繞著豔麗的金色、紅色、銅色與黃燈色。在這個風和日麗的時候,最適合情侶浪漫地漫步,在石橋上擁吻。但那種情形是不可能的。顯然,對傑斯而言,這座公園只是「學院」訓練室的延伸,他們來這裡是要幫克萊莉做各種訓練,包括地域導航、逃生與躲避,以及赤手殺傷等技巧。

  通常她會很興奮地要學怎樣用赤手空拳殺傷對手,但此刻仍有一件事讓她與傑斯感到困擾。她無法袪除一種令她不安的感覺,彷彿有某方面非常不對勁。她心想,如果能有一種符印讓他告訴她他真正的感覺就好了。但她絕對不會創造那種符印,她連忙這麼提醒自己。想用自己的力量控制別人是不道德的。再說,自從上次在伊德瑞斯創造出聯盟符印之後,她的力量似乎進入了冬眠期。她不再有想畫舊符印的衝動,心中也沒有出現要創造的新符印形像。瑪蕾西曾告訴她說,等訓練正式開始之後,他們會找一位符印專家來指導她,但至今還沒有付諸實行。其實她並不在意。她必須承認,就算那種能力完全消失了,她也不會感覺遺憾。

  「有些時候妳碰到惡魔可是身邊沒有武器,」傑斯說道。他們從一排樹葉低垂的樹下走過,葉子的顏色涵蓋了從綠色至亮金色的所有色系。「這個時候妳不能慌。首先,妳必須記得任何東西都能夠當武器。一根樹枝、一把硬幣──做指節套環非常好用──一隻鞋子,什麼都可以。其次,也要記住妳自己就是一件武器。理論上,妳完成訓練後,就應該能夠用腳把牆踢出一個洞,或者一拳就將一隻麋鹿打倒。」

  「我絕對不會去打麋鹿,」克萊莉說道,「牠們已經瀕臨絕種。」

  傑斯微微一笑,然後轉身面對她。他們已經走到樹林這邊,中間圍著一小塊空地。周圍的樹幹上面刻有符印,標出這是賜於闇影獵人的地方。

  「有一種古老的武術叫做泰拳,」他說道,「妳有沒有聽說過?」

  她搖搖頭。此刻豔陽高照,她穿著運動長褲與保暖夾克覺得太熱。傑斯將自己的夾克脫掉,再轉身看她,同時伸展一下鋼琴家般的雙手。他的眼睛在秋陽下更顯得純淨如金。一道道速度、敏捷與力氣的符印,如葡萄藤蔓般沿著他的手腕往上升至二頭肌處,再消失於T恤的袖子底下。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花工夫畫這些符印,彷彿把她當敵人似的。「我聽說下星期要來的新指導老師是泰拳大師,」他說道,「以及桑搏、緬甸拳、馬來拳、擒敵拳,還有一種拳老實說我記不得名字了,但都是可以用小棒棍之類的東西殺人的。我的意思是,不管新老師是男是女,一定不會習慣妳這樣在這個年紀還沒有什麼經驗的學生,所以如果我們先教妳幾樣基本的東西,希望能使他們對妳寬容一點。」他伸出雙手放在她的腰上。「現在,轉過來對著我。」

  克萊莉照他說的做,兩人面對面,她的頭只到他的下巴底下。她將雙手輕輕放在他的二頭肌上。

  「泰拳又叫做『八肢的藝術』,因為用的不只是兩個拳頭與腳出擊,還要用膝蓋與手肘。首先妳要把對手拉近,然後用每一個出擊點將他打倒。」

  「那對惡魔有用嗎?」克萊莉揚眉問道。

  「對比較小的惡魔。」傑斯朝她靠近一點。「好吧,伸一隻手抓住我的後頸。」

  若要照他說的做,如果不踮起腳尖簡直是不可能的事。這不是第一次克萊莉恨自己太矮。

  「現在再伸出另一隻手做同樣動作,這樣妳的兩隻手都繞到我的脖子後面。」

  她依言照做。他的後頸被太陽曬得暖暖的,她的手指又被他輕柔的頭髮搔得癢癢的。他們的身體相貼,她可以感覺到自己項鍊上繫的戒指夾在兩人中間,像一顆石子夾在兩個手掌之間。

  「在現實的打鬥中,妳的動作要快得多。」他說道。除非是她自己的想像,不然他的聲音似乎有一點不穩。「現在用妳抓的地方當成槓桿的使力點,讓妳的身體往前推,增加動能到抬起來踢的膝蓋上──」

  「好哇,好哇,」一個帶著笑意的冰冷聲音說道,「才六個星期,就已經要互掐脖子了?凡人的愛情消退得真快。」

  克萊莉鬆開傑斯,迅速轉過身來,不過她已經知道是誰了。善福國女王站在兩棵樹之間的暗影中。若非克萊莉知道她在那裡,她懷疑自己即使有「靈視力」也不一定能看見她。女王穿的長袍裙顏色草綠,披肩長髮也如變色的樹葉。她就如同即將更換的季節,既美麗又可怕。克萊莉從來都不信任她。

  「妳來這裡做什麼?」說話的是傑斯,眼睛瞇著。「這裡是闇影獵人的地方。」

  「我有一個闇影獵人會感興趣的消息。」女王優雅地往前走出來,陽光穿過樹間,照得她戴的金莓果頭環金光閃閃。克萊莉有時懷疑這種誇張的出場是不是女王刻意安排的,而如果是的,她又是怎麼做出來的。「又有一個死了。」

  「什麼死了?」

  「一個你們的人。死的亞衲人。」女王的口氣帶著某種特殊意味。「屍體是今天黎明時在橡樹橋下發現的。如你所知,這個公園是我的地盤。凡人遇害不關我的事,但這個死人似乎不是蒙迪出身。他的屍體被送到我的宮中讓大夫檢查,他們宣布死者是你們的人。」

  克萊莉迅速看向傑斯,想起兩天前的一個闇影獵人之死。她看得出傑斯也在想同樣的事,他的臉色變白了。「屍體在哪裡?」他問道。

  「你是在關心我怎樣待客嗎?他住在我的宮裡,而我向你保證我們對他的屍體很尊重,就像對活的闇影獵人一樣。現在我們也有一個人在你們的議會裡,你可不能懷疑我們的善意。」

  「向來如此,善意與夫人總是同在。」傑斯語氣中的譏諷之意非常明顯,但女王只是笑笑。她喜歡傑斯,克萊莉一直這麼認為,因為仙靈都很漂亮,所以他們也喜歡漂亮東西。她想女王並不喜歡她,而且這種感覺是相互的。「妳為什麼把這個消息告訴我們,而不去告訴瑪蕾西呢?依常理──」

  「噢,常理。」女王的手一揮,不睬什麼傳統。「你們在這裡,這似乎是最方便的辦法。」

  傑斯又瞇眼看她,然後將手機打開。他示意克萊莉留在原處,自己往旁邊走開一點。她聽見他在接通時說:「瑪蕾西?」然後他的聲音就被附近遊樂場的喊叫聲蓋過去了。

  她回望著女王,感到一陣寒冷的懼意。自從在伊德瑞斯的最後一晚之後,克萊莉就沒有再見過這位善福國女王,之前對她也不是很有禮貌。克萊莉懷疑女王是否已經忘記或者原諒了她。妳真的會拒絕善福國女王的恩惠嗎?

  「我聽說梅里昂在議會裡得到一個席位,」克萊莉終於說道,「妳一定很高興。」

  「確實。」女王看著她,彷彿覺得很有趣。「我夠開心了。」

  「那麼,」克萊莉說道,「不傷感情吧?」

  女王的笑容露出冰冷的意味,彷彿水池邊緣結了一層寒霜。「我想妳是指我的提議,被妳無禮地回絕了。」她說道,「如妳所知,我的目的無論如何已經達成。我想大多數人都會同意,其中有損失的一方是妳。」

  「我不想接受妳的提議。」克萊莉努力想讓自己的聲音不帶怒意,但是無效。「妳要知道,別人不可能每樣事都聽妳的。」

  「別想對我說教,孩子。」女王的視線跟著傑斯,他正在樹林邊緣踱步,一手拿著手機。「他很漂亮,」她說道,「我看得出來妳為什麼愛他。但妳有沒有覺得好奇是什麼讓他受妳吸引?」

  克萊莉沒有說話,她似乎也無話可說。

  「是天堂的血緣將你們連結在一起,」女王說道,「在皮膚底下流動的血液在互相召喚。但愛情與血緣是不同的。」

  「謎語,」克萊莉生氣地說,「妳這麼說的時候究竟是否真的意有所指呢?」

  「他跟妳連結在一起,」女王說道,「但是他愛妳嗎?」

  克萊莉感到自己的雙手在抽動。她真想拿自己剛學的幾招用在女王身上試試看,但也知道那是不智之舉。「對,他愛我。」

  「他想要你嗎?因為愛與慾望不一定都是一體的。」

  「那不干妳的事。」克萊莉簡短說道,但她看得出女王的目光銳如針尖。

  「妳想要他,而且妳從來沒有這麼想要過一個東西。但他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呢?」女王的語音輕柔卻無情。「他想要什麼東西或什麼人都能夠到手。妳有沒有懷疑過他為什麼選擇妳?妳有沒有懷疑他是否會後悔?他對妳的態度有沒有改變?」

  克萊莉感覺淚水刺痛眼底。「沒有,他沒有變。」但她想起那天晚上在電梯裡,她主動說要留下來而他卻叫她回家。

  「妳告訴我說妳不希望跟我立約定,因為我沒有什麼可給妳的。妳說這世界上妳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女王的眼睛晶亮。「如果妳想像自己生活中沒有他的情景,妳還是會有同樣感覺嗎?」

  妳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克萊莉想要尖叫,但是她沒有說話,因為仙靈女王望向她身後,微笑著說道:「擦乾妳的眼淚,因為他回來了。讓他看見妳哭對妳沒有好處。」

  克萊莉匆忙用手背抹眼睛,然後轉過身。傑斯正朝她們走過來,眉頭皺著。「瑪蕾西要到宮裡去。」他說道,「女王到哪裡去了?」

  克萊莉訝然看著他。「她就在這裡。」她說著,轉回頭看──然後立即住口。傑斯說得對,女王已經走了,只有克萊莉腳旁的一小團樹葉在旋轉,顯示她剛才曾站在那裡。

  ❖

  賽門用夾克墊在頭底下,躺在艾瑞克的車庫裡瞪著滿是小洞的天花板,心裡有一種可怕的宿命感。他的行李袋放在腳邊,手機貼在耳際,此時只有電話另一端克萊莉熟悉的聲音可以防止他整個崩潰。

  「賽門,真的很遺憾。」他聽得出來她是在市區某處,傳出的喧囂車聲使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太清楚。「你真的在艾瑞克的車庫裡嗎?他知不知道你在那裡?」

  「不知道,」賽門說道,「現在沒有人在家,而我有車庫的鑰匙。這看起來還算可待之處。話說,妳在哪裡?」

  「在城裡。」布魯克林、曼哈頓都是「城裡」,沒有別的城市。「我在跟傑斯做訓練,但他得回『學院』處理一些議會的事。我現在要回路克那裡。」電話那端有一桶車在大聲按喇叭。「聽著,你要不要來跟我們住?你可以睡在路克的沙發上。」

  賽門猶豫著。他記憶中在路克家的日子還不錯。他跟克萊莉認識這麼多年來,路克都是住在書店上面那個破舊但親切的房子裡。克萊莉有鑰匙,她與賽門曾在那裡度過很多愉快時光,看著他們從樓下書店裡「借」的書,或者看電視上的陳年舊片。

  不過現在情形不同了。

  「或許我媽媽可以跟你媽媽談一談,」克萊莉說道,他的沉默似乎令她擔心,「讓她能夠明白。」

  「讓她明白我是吸血鬼?克萊莉,我想她已經明白了,以一種怪異的方式吧。但那不表示她會接受或者覺得沒關係。」

  「嗯,但你也不能一直這樣讓她忘記,賽門,」克萊莉說道,「那不是長久之計。」

  「為什麼不行?」他知道自己不講道理,但是現在躺在車庫的硬地板上,周圍都是汽油味,角落裡結著蜘蛛網,他從未感覺如此孤獨,也沒有什麼道理可言了。

  「因為那樣,你跟她的整個關係都會變成謊言。你永遠都不能回家──」

  「那又怎樣?」賽門粗聲打斷她的話。「這也是詛咒的一部分,不是嗎?你將在大地上成為流離失所的人。」

  儘管車聲與其他聲音吵雜不堪,他仍可聽見克萊莉猛吸一口氣。

  「妳認為我應該也把這個告訴她嗎?」他說道。「說妳給我畫了一個該隱的記號?說我基本上就是一個活生生的詛咒?妳想她會想要這麼一個東西在家裡嗎?」

  另一端的聲音安靜下來,克萊莉一定是躲到某個門口了。他可以聽見她在忍淚說道:「賽門,對不起。你知道我很抱歉──」

  「這不是妳的錯。」他突然從骨子裡感到極度疲倦。是呀,把你的母親嚇壞,再害你最好的朋友哭泣。你今天真是功績輝煌,賽門。「聽著,顯然我現在不應該跟人在一起。我就先待在這裡,等艾瑞克回家後再跟他睡一起。」

  她發出一種半哭半笑的抽噎聲。「什麼,艾瑞克不算人?」

  「我之後再跟妳談。」他說道,然後遲疑一下。「我明天再打電話給妳,好嗎?」

  「你明天要跟我見面。你答應要陪我去試穿衣服,記得嗎?」

  「喔,」他說道,「我一定真的很愛妳。」

  「我知道,」她說道,「我也愛你。」

  賽門掛上電話,躺下後拿著手機抵在胸口。真好笑,他想著,現在他可以對克萊莉說「我愛妳」了,但多年來他一直想說卻說不出口。現在他指的已經不再是同樣意思,就變得容易起來。

  有時候他會懷疑,若是沒有傑斯‧威蘭這麼一個人,事情會變得怎麼樣。如果克萊莉從來不曾發現自己是闇影獵人。但他把這個念頭拋開──毫無意義,別鑽牛角尖。你不能改變過去,只能往前進。這並不表示他對往後會怎樣有什麼概念。他不能一直待在艾瑞克的車庫裡。即使以他目前的心境而言,他仍必須承認這個地方糟透了。他並不覺得冷──他不再真正感覺冷熱──但這個地板太硬,而他很難入睡。他希望自己能讓感覺麻木。外面的車聲讓他無法休息,還有那汽油的臭味。但最糟的是,他不斷在擔心接下來要怎麼辦。

  他把大部分存血都丟掉了,剩下的塞在背包裡,還夠用幾天,但之後就有麻煩了。艾瑞克不管現在在哪裡,他是當然會讓賽門在他家愛住多久就住多久,但那可能會導致艾瑞克的父母打電話給賽門的媽媽。而她以為賽門去校外旅行了,那對他絕對行不通。

  幾天,他想著。這就是他所有的時間。在他缺血之前,在他母親開始懷疑他在哪裡然後打電話到學校找他之前,在她開始想起來之前。現在他是一個吸血鬼,應該擁有永恆的時間,但他卻只有幾天。

  他一直都很小心,拚命想要過自以為正常的生活──學校、朋友、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臥室。雖然很緊張,但生活本來就是那樣。其他選擇似乎孤獨又淒涼,連想都不忍去想。然而卡蜜兒的聲音在他腦子裡縈繞不去。十年後怎麼辦,那時候你應該是二十六歲了?二十年後呢?三十年?你以為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日漸老化改變,而你卻不變?

  他給自己創造出的狀態,都是很小心地按照舊有的生活規,不是為了永恆,他此刻想到這裡不禁心裡一沉。那是不可能的事。他一直依戀著往日陰影與記憶。他又想到卡蜜兒,想到她的提議,現在聽起來似乎比當初好。給他一個社群,即使那並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有三天的時間,她就要知道他的答覆。到時候他要告訴她什麼呢?他原以為自己知道,現在卻不肯定了。

  一陣隆隆聲打斷他的胡思亂想。車庫門往上拉起,亮光透進黑暗的內部。賽門坐起來,全身頓時警戒起來。

  「艾瑞克?」

  「不是。是我,凱爾。」

  「凱爾?」賽門茫然說道,然後想了起來──他們答應讓他當主唱的傢伙。賽門幾乎是用往後倒的方式跌坐回地上。「噢,對了,其他人現在都不在這裡,所以如果你希望練習……」

  「沒關係,我不是為這個來的。」凱爾走進車庫,眨著眼適應黑暗,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你是那個叫什麼的貝斯手,對不對?」

  賽門站起身,將衣服上沾的地面灰塵拍掉。「我叫賽門。」

  凱爾環顧四周,眉間困惑。「我想昨天我把鑰匙掉在這裡了。我到處在找。嘿,在這裡。」他鑽到鼓後面,一秒鐘後又出來,手裡得意地晃著一串鑰匙。他的樣子看起來跟昨天差不多,今天是藍T恤配皮夾克,脖子上掛著一條聖人金牌,黑髮顯得更亂。「怎麼,」凱爾靠著一個音箱說道,「你是,呃,睡在這裡嗎?睡在地板上?」

  賽門點點頭。「被趕出家門了。」雖然不盡精確,但他只想這麼說。

  凱爾同情地點點頭。「媽媽發現你的大麻了,呵?真糟糕。」

  「不是。不是……大麻。」賽門聳聳肩。「我們對我的生活方式有不同看法。」

  「那麼,她發現你有兩個女朋友的事了?」凱爾咧嘴笑道。他長得是很好看,賽門不得不承認,但是不像傑斯似乎很清楚自己有多好看,凱爾則像是可能幾個星期不梳頭的人。不過他有一種坦誠友善的稚氣,使他顯得很迷人。「沒錯,寇克告訴我了。你真行,傢伙。」

  賽門搖著頭。「不是那樣的。」

  「我……也不住在家裡,」凱爾說道,「我兩年前離家了。」他雙臂抱胸,低著頭,聲音很低。「我從那之後就沒有跟父母講過話。我是說,我自己一個人還過得去,但是……我明白。」

  「你的刺青,」賽門說道,並輕輕碰一下自己的雙臂,「那是什麼意思?」

  凱爾伸出雙臂。「香提‧香提‧香提,」他說道,「是吠陀經奧義書裡的禱文。梵文。祈求和平的禱文。」

  通常賽門認為在身上寫梵文刺青有一點做作,但此刻他卻沒這麼想。「沙洛姆。」他說道。

  凱爾轉眼看他。「什麼?」

  「意思是和平,」賽門說道,「希伯來文。我只是在想這兩個詞的發音有一點像。」

  凱爾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似乎有點刻意這樣做。終於他說道:「這聽起來有一點瘋狂──」

  「噢,我不知道。這幾個月來我對瘋狂的定義變得相當有彈性。」

  「但我有一間公寓,在東城區的字母城。我的室友剛搬走,裡頭共有兩個房間,所以你可以睡他的房間,那裡有床,其他東西也都有。」

  賽門猶豫著。一方面是因為他根本不認識凱爾,而搬過去跟一個陌生人同住似乎是蠢得不能再蠢的行動。儘管有那些和平刺青,凱爾搞不好是連續殺人犯。另一方面看來,既然他不認識凱爾,就表示不會有人去那裡找他。而且就算凱爾是連續殺人犯又有什麼關係?他自嘲地想著。到頭來倒楣的還是凱爾,就像昨天晚上的那個搶匪一樣。

  「你要知道,」他說道,「我想我就接受你的建議,如果沒問題的話。」

  凱爾點點頭。「我的貨車就在外面,如果你想搭車去城裡就跟我一起走。」

  賽門彎身把行李袋抓起來掛在肩上。他將手機塞到口袋裡,雙手一攤,表示他準備好了。「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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