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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主人

  「咖啡就好,謝謝。」

  服務生揚起畫過的眉毛。「你不要吃點別的東西?」她問道,口音很重,態度頗為失望。

  賽門‧路易斯不能怪她。她大概希望能拿到多一點小費,只喝一杯咖啡的小費不可能太多。但身為吸血鬼不吃東西也不是他的錯。有時候在餐廳裡,他還是會點餐,只是想保有看起來正常的樣子,但在這個星期二的深夜,維塞卡小館內幾乎沒有其他客人,似乎不必多此一舉。「只要咖啡。」

  女服務生聳聳肩,將加了護貝的菜單收走,走開去準備他要的東西。賽門往後靠坐在硬塑膠椅背上然後環視四周。這家維塞卡小館位於第九街與第二大街的轉角,是他在下東城區喜歡光顧之處,一個舊式的鄰家小店,牆上貼著黑白壁紙,只要隔半個小時叫一杯咖啡,你就可以在裡面坐一整天。他們也提供曾是他最愛的素餃子與羅宋湯,但如今這對他都是過去式了。

  現在是十月中,店家剛掛起萬聖節的裝飾──一個搖搖晃晃的招牌上面寫著「不給糖就搗蛋!」,以及紙板做的吸血鬼「薄餅伯爵」。賽門與克萊莉一度覺得這種老套裝飾很可笑,但那個嘴露尖牙、身披黑斗篷的伯爵已不再讓賽門覺得有趣。

  賽門朝窗口瞄一眼。外面夜裡透著涼意,風吹過第二大街上的樹葉宛如在撒碎紙。一個女孩沿街走來,穿著緊身束腰的軍用外套,長長黑髮隨風飄舞,經過的路人都會轉頭看她。從前賽門也會那樣看女孩子,無所事事地猜想著她們要去哪裡、要與誰見面,而他知道不會是像他這樣的男孩。

  只不過這個除外。小館的門打開時鈴聲響起,伊莎貝‧萊特伍走了進來。她看見賽門就露出笑容朝他走過來,將外套脫下掛在椅背上然後坐下。她在外套裡面穿的是克萊莉所謂的「典型伊莎貝式裝扮」:件絲絨緊身短洋裝,配上網機與靴子。她的左靴上插著一把刀,只有賽門才看得見。然而,小館內的每個人都看著她坐下,將長髮往後一甩。不管她穿什麼,伊莎貝總是像放煙火般引人注目。

  美麗的伊莎貝‧萊特伍。賽門剛認識她時,還以為她不會花時間理會他這種人,結果他基本上可以算是猜對了。伊莎貝喜歡的男孩是她父母不贊同的那一型,在她的世界那就表示是異世界人──仙靈、狼人與吸血鬼。他自己也頗驚訝他們已經約會了一兩個月,儘管他們倆的關係多半僅止於不甚頻繁的會面,就像這次一樣。他總忍不住猜想,如果他沒有變成吸血鬼,如果他的生活沒有從此改變,他們是否還會像這樣約會呢?

  她將一綹髮絲塞到耳後,臉上笑容燦爛。「你看起來很不錯。」

  賽門望一眼自己在窗玻璃上反映的身影。自從他們開始約會以來,伊莎貝對他外表改變的影響非常明顯。她逼他把帽兜外衣丟掉,換成皮夾克,運動鞋也換成了名牌靴子。順帶一提的是,這雙靴子可是花了他三百元。他仍穿著招牌的標語上衣──現在身上這件寫的是「存在主義者毫無意義之所為」──但牛仔褲上面不再有破洞與破口袋。他的頭髮也留長了,垂到眼前遮住前額,但這倒是出於必要而不是為了伊莎貝。

  克萊莉曾取笑他的新外貌,但也發覺賽門的愛情生活瀕臨極度危險邊緣。她無法相信他與伊莎貝的約會有認真的成分。當然,她也無法相信他同時在與他們的狼人朋友梅雅‧羅伯慈約會,而且態度同樣認真。她更不能相信的是,賽門竟然還沒有把他與另一個人的關係告訴她們。

  賽門其實並不確定情形怎麼會變成這樣。梅雅喜歡到他家用他的Xbox──在狼人族群所住的那座破警局內沒有這種東西──而一直到她第三次還是第四次去他家,要離開的時候她才湊上前與他吻別。他很開心,然後打電話問克萊莉他是否需要告訴伊莎貝。「先搞清楚你跟伊莎貝之間是怎樣,」她說道,「然後再告訴她。」

  結果這個建議非常不妙。過了一個月,他仍不確定自己與伊莎貝的關係為何,所以也就什麼都沒說。而時間過得越久,想要說出口就更顯尷尬。到目前為止都還行得通。伊莎貝與梅雅並不算真正的朋友,很少見到對方。但不幸的是,這情況就要改變了。克萊莉的母親與其多年的朋友路克幾星期後要結婚了,伊莎貝與梅雅都受邀參加婚禮,賽門想到自己在紐約街頭被一群氣炸的吸血鬼獵人追著跑,那情景還不只是可怕能形容而已。

  「好吧,」伊莎貝說道,同時彈一下手指將他從夢境中喚醒,「為什麼要在這裡見面而不是『泰吉』那裡?那裡有你喝的血呀。」

  她的聲量讓賽門吃了一驚。伊莎貝向來不是很細心的人。幸好似乎沒有人在注意聽,就連服務生回來時也沒聽見,只是將咖啡杯往賽門面前用力一放,瞪一眼小莎,沒有問她要點什麼就走開了。

  「我喜歡這裡,」他說道,「從前克萊莉在藝術學院修課的時候,常跟我來這裡。這裡的羅宋湯與猶太薄餅很棒──有點像甜乳酪餃子──而且整晚都開門。」

  然而伊莎貝卻沒有注意聽,眼睛由他肩膀上方望著後面。「那是什麼?」賽門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那是『薄餅伯爵』。」

  「『薄餅伯爵』?」

  賽門聳聳肩。「只是萬聖節的裝飾,為小孩子取的,就像『巧古拉伯爵』,那個『芝麻街』裡面的伯爵一樣。」見她一臉茫然,他咧嘴笑了。「妳知道,他教小孩數數。」

  伊莎貝搖著頭。「在電視節目裡讓吸血鬼來教小孩子數數?」

  「如果妳看過那個節目,就會覺得挺有道理的。」賽門咕噥道。

  「這種構想倒是有一點神話基礎,」伊莎貝說道,開始像關影獵人般說起教來,「在有些傳說中,吸血鬼特別喜歡數數,所以如果你將一堆米粒撒到他們面前,他們就忍不住要停下手邊的事,一顆一顆數起來。當然,這也並非事實,就像什麼大蒜可防吸血鬼一樣。再說吸血鬼也跟教小孩扯不上關係。吸血鬼會讓小孩害怕。」

  「謝啦,」賽門說道,「這只是開玩笑而已,伊莎貝。他是伯爵,他又喜歡數數,妳要知道。『小朋友,伯爵今天吃什麼?一塊巧克力碎片餅乾,兩塊巧克力碎片餅乾,三塊巧克力碎片餅乾……』」

  有一個客人打開小館的門,一陣冷風吹進來。伊莎貝打了個寒顫,伸手拿起黑絲巾。「太不實際。」

  「那妳喜歡怎樣呢?『小朋友,伯爵今天吃什麼?一個無助的村民,兩個無助的村民,三個無助的村民……』」

  「噓。」伊莎貝將絲巾在脖子上繫好,然後湊上前按住賽門的手腕。她的大眼睛突然變得炯亮,通常只有她在獵殺惡魔或者想到要狩獵惡魔時才會這樣。「你看那邊。」

  賽門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有兩個人站在放糕餅的玻璃櫃前,裡面擺著厚糖霜蛋糕、乳酪捲餅乾,以及奶油餡丹麥酥餅,不過他們似乎對食物並不感興趣。他們兩個都是又矮又瘦巴巴的,毫無血色的臉上顴骨像刀刃般凸出,頭髮稀疏灰白,眼睛也是淺灰色,繫著腰帶的灰色長外套直垂地板。

  「好,」伊莎貝說道,「你想他們是什麼?」

  賽門瞇眼斜瞄著。他們兩人回瞪著他,沒有睫毛的眼睛有如空洞。「他們有點像草坪上的邪惡版侏儒擺飾。」

  「他們是人類屬民,」伊莎貝細聲說道,「他們屬於一個吸血鬼。」

  「所謂『屬於』是指……?」

  她發出不耐的聲音。「憑天使之名,你對自己的族人一無所知,是不是?你究竟是否真的了解吸血鬼是怎麼造成的?」

  「呃,一個吸血鬼媽媽和吸血鬼爸爸深愛對方……」

  伊莎貝對他擠出苦臉。「好吧,你知道吸血鬼不需要性交就能繁殖,但我敢賭你並不真正知道過程是怎樣的。」

  「我知道,」賽門說道,「我變成吸血鬼是因為我喝了拉斐爾的血然後死了。喝血再加上死就等於是吸血鬼。」

  「不盡然,」伊莎貝說道,「你變成吸血鬼是因為你喝了一些拉斐爾的血,又被別的吸血鬼咬過,然後你才死了。你在這過程中的某一點需要被咬過才行。」

  「為什麼?」

  「吸血鬼的唾液有……某些特質,變形特質。」

  「噁。」賽門說道。

  「別對我說『噁』,有那種神奇口水的人是你。吸血鬼讓一些人留在身邊,在缺血的時候就吸他們的血──就如同活動的點心販賣機。」小莎語帶嫌惡。「你會以為他們由於長期失血而體力衰弱,但其實吸血鬼的唾液有治療成分,可以增加他們的紅血球數目,使他們更強更健康,也使他們活得比較久。這就是為什麼『律法』並不禁止吸血鬼養人為食,因為那實際上並不會傷人。當然啦,偶爾吸血鬼認為自己想要的不只是點心,而是要一個屬民──就會開始給被咬過的人類喝少量吸血鬼的血,只是為了讓他們馴服,讓他們與主人保持一種連結。爾民都很崇拜主人,喜愛服侍主人,一心只想接近主人,就像你上次想回杜蒙旅館一樣,你是受到自己喝過血的那個吸血鬼所吸引。」

  「拉斐爾。」賽門說道,語氣冰冷。「告訴妳,我這陣子並沒有想跟他在一起的強烈渴望。」

  「對,等你變成一個完全的吸血鬼之後就不會了。只有屬民會崇拜他們的主人,絕對不會抗命。你難道不明白嗎?你回到杜蒙旅館後,拉斐爾的族人吸乾了你的血,你死了,然後變成吸血鬼,但如果他們沒有把你的血吸乾,如果他們再餵你喝更多吸血鬼的血,你最後就會變成一個屬民。」

  「非常有趣,」賽門說道,「但這並不能解釋他們為什麼在瞪著我們。」

  伊莎貝轉頭看他們。「他們是在看你。或許是他們的主人死了,他們想再找一個吸血鬼主人。你可以養幾隻寵物的。」她咧嘴一笑。

  「噢,」賽門說道,「說不定他們是來吃馬鈴薯餅的。」

  「人類屬民不吃食物。他們靠吸血鬼血液與動物血液的混合物維生,讓他們保持一種靜止生命力。他們並非不死之身,但是老化速度緩慢。」

  「可惜,」賽門瞄著他們說道,「他們似乎不能保持外貌。」

  伊莎貝坐直身子。「而且他們朝這邊走過來了。我猜我們會知道他們想要什麼。」

  那兩個人類屬民走起來像是踩著輪子,似乎不是一步一步走,而是無聲地滑行,只用了幾秒鐘就穿行過來。他們接近賽門的桌位時,伊莎貝已經將靴子裡的短劍唰地抽了出來,橫放在桌子上,在小館的日光燈照耀下閃著亮光,劍身是用暗色堅銀所製,劍鞘兩邊都焊有十字架。

  似乎大部分對抗吸血鬼用的武器上面都有十字架,賽門想著,大概是假設大多數吸血鬼都是基督徒。誰知道相信少數派宗教有時候也會有好處?

  「已經夠近了。」那兩個屬民在桌旁停下來時,伊莎貝說道,手指一點一點朝短劍移動。「你們兩個,說出你們的來意。」

  「闇影獵人。」左邊的那個由齒縫間細聲說道。「我們不知道妳也有牽涉。」

  伊莎貝揚起秀眉。「牽涉什麼呢?」

  第二個屬民用灰色長手指指向賽門,指甲末端泛黃而尖銳。「我們跟『晝行者』之間的事。」

  「不可能,你們跟我沒有事,」賽門說道,「我沒有概念你們是誰,我從來沒見過你們。」

  「我是瓦克先生,」第一個涵民說道,「我旁邊是阿契先生。我們是為紐約市最強大的吸血鬼,曼哈頓最大族群的領袖效命。」

  「拉斐爾‧桑提亞格。」伊莎貝說道。「那麼你們一定知道賽門並不屬於任何族群,他是自由身。」

  瓦克先生抿嘴淺笑。「我的主人希望改變這種狀況。」

  賽門與伊莎貝隔桌互視。她聳聳肩,「拉斐爾沒告訴你們說他希望你別接近他的族群嗎?」

  「或許他改變主意了,」賽門猜道,「妳知道他是怎樣的,性情多變無常。」

  「我不可能知道。其實自從上次我威脅要用大燭台殺他之後就沒有再見過他了。不過他挺能撐的,連縮都不縮一下。」

  「真不可思議。」賽門說道。那兩個屬民瞪著他,他們的眼睛顏色灰白宛如乾雪。「如果拉斐爾要我加入族群,那是因為他有求於我,你們最好告訴我是要什麼。」

  「我們不知道主人的打算。」阿契先生用高傲的口氣說道。

  「那就連門兒都沒有,」賽門說道,「我不去。」

  「如果你不希望跟我們走,我們已獲授權將你強行帶走。」

  那把短劍似乎自己跳到伊莎貝的手中,或者至少可以說,她似乎根本沒有動,手裡就已經握住了短劍。她將它輕輕扭動一下,「如果我是你們,我就不會那麼做。」

  阿契先生咧嘴說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天使之子』變成異世界小鬼的保鑣了?我原以為妳不屑做這種事的,伊莎貝‧萊特伍。」

  「我不是他的保鑣,」伊莎貝說道,「我是他的女朋友。這就讓我有權利在你找他麻煩的時候教訓你。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女朋友?賽門吃驚得訝然看著她,但她正瞪著那兩個屬民,目露兇光。一方面是因為,他想伊莎貝從未說過自己是他的女朋友,另一方面則表示他的生活變得有多奇怪;也就是說,這竟然是今天晚上最令他吃驚的事,而不是他奉召要去見全紐約最有勢力的吸血鬼。

  「我的主人,」瓦克先生說道,這大概是他自認最安撫的口氣了,「有一個建議要給『晝行者』──」

  「他的名字是賽門‧路易斯。」

  「要給路易斯先生。我能跟妳保證,路易斯先生如果願意跟我們走,去聽聽我的主人怎麼說,他一定會覺得受益無窮。我以我主人的榮譽發誓,你不會受到傷害的,『晝行者』,而如果你想拒絕我主人的邀請,你也有選擇的自由。」

  我的主人,我的主人,瓦克先生說這個詞的時候充滿敬畏。賽門心裡打一個顫。對某個人竟然能夠這樣死忠,完全沒有自己的真正意志,這實在太可怕了。

  伊莎貝搖著頭,用嘴型對賽門表示「不行」。她大概是對的,他心裡想著,伊莎貝是極佳的闇影獵人,一直在獵殺惡魔與違法的異世界人──作惡的吸血鬼、濫用巫術的巫師、發狂吃人的狼人──而且從十二歲起就開始幹這一行。除了傑斯之外,她可能比其他同齡的闇影獵人都要好。不過,還有賽巴斯欽,賽門想到,他比他們兩人都好,但是他已經死了。

  「好吧,」他說道,「我去。」

  伊莎貝的眼睛瞪得圓圓的。「賽門!」

  那兩個屬民搓著雙手,就像漫畫裡的壞人一樣。其實那種姿勢本身並不可怕,而是他們一起以同樣方式做出來,彷彿同時被線扯動的木偶。

  阿契先生說:「好極了。」

  伊莎貝將短劍用力往桌上砰地一敲,身體前傾,黑亮的頭髮拂過桌面。「賽門,」她急切地低聲說道,「別儍了,你沒有理由跟他們去,而且拉斐爾是個神經病。」

  「拉斐爾是吸血鬼頭子,」賽門說道,「是他的血讓我變成吸血鬼,他是我的──隨便他們怎麼稱呼啦。」

  「主子,創造者,生產者──有一百萬個名字可以稱呼他所做的事。」伊莎貝不耐地說道。「而就算他的血讓你成為吸血鬼,也不是他讓你成為『晝行者』的。」他與她隔桌相視。是傑斯讓你成為「晝行者」。但她絕對不會說出來,他們之中只有少數幾人知道真相,知道背後的原因在於傑斯是怎樣的人,以及賽門之所以成為現在這樣的原因。「你不必他說什麼你就做什麼。」

  「我當然不必,」賽門放低聲音說道,「但如果我拒絕去,妳想拉斐爾會就此放棄嗎?他不會的。他們會一直來找我。」他斜瞄一眼那兩個屬民,他們一副同意的樣子,不過那可能是他自己在想像。「他們會到哪裡都纏著我,只要我出門,在學校、在克萊莉的──」

  「那又怎樣?克萊莉會應付不來嗎?」伊莎貝雙手一攤。「好吧。至少讓我陪你去。」

  「絕對不行,」阿契先生插嘴道,「這件事跟闇影獵人無關。這是『暗夜之子』之間的事。」

  「我不會──」

  「『律法』給我們權利自己處理自己的事。」瓦克先生語氣僂硬地說道。「跟我們自己的同類。」

  賽門看著他們。「請給我們一點時間,」他說道,「我要跟伊莎貝談一下。」

  接著出現片刻沉默。小館內,他們周遭的種種活動照常進行。鄰近一條街的電影院剛散場,使得這裡在此深夜時段忙了起來,服務生匆匆走過去,將熱食端給顧客,情侶在鄰桌笑談,廚師在櫃檯後互喊著。沒有人看他們,也沒有人知道有什麼怪異事情發生。賽門現在已經習慣這種幻術了,但有時跟伊莎貝在一起時仍不禁會想著自己彷彿被困在一道隱形的玻璃牆內,與其他人類以及日常事物隔絕開來。

  「很好,」瓦克先生說著,往後退開,「但我的主人不喜歡久等。」

  他們退到門口,顯然不受人進人出時吹進的冷風影響,只是有如雕像般站在那裡。賽門轉頭看伊莎貝。「沒關係的,」他說道,「他們不會傷害我。他們不能傷害我。拉斐爾知道……」他不太自在地指指自己的額頭。「這個。」

  伊莎貝伸手過來將他的頭髮撩開,動作不能說是溫柔而是精確。她皺起眉頭。賽門自己已經對著鏡子看過這標記太多次,非常清楚它是什麼樣子。它的形狀似乎有時候會改變,像是一團雲上面會動的形像,但一直都很檟晰,而且黑得有一點危險,彷彿是用另一種語言寫出來的警告符號。

  「這真的……有效嗎?」她細聲問道。

  「拉斐爾認為有效,」賽門說道,「而我也沒有理由認為它沒有效。」他抓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由他臉上拉開。「我不會有事的,伊莎貝。」

  她嘆一口氣。「我所受的所有訓練都告訴我這不是好主意。」

  賽門捏一下她的手指。「好啦。妳很好奇拉斐爾想要什麼,對不對?」

  伊莎貝拍拍他的手然後坐回去。「等你回來以後要告訴我經過。第一個打電話給我。」

  「我會的。」賽門站起身,將夾克的拉鍊拉上。「幫我一個忙好不好?事實上,有兩個忙。」

  她抬眼看他,神色微覺有趣。「什麼?」

  「克萊莉說她今天晚上在學院做訓練。如果妳看到她,別告訴她我去哪裡。她會毫無必要地擔心。」

  伊莎貝翻一下白眼。「好吧。第二個忙呢?」

  賽門湊上前親一下她的臉頰。「妳要嚐嚐看這裡的羅宋湯再離開。非常好喝。」

  ❖

  瓦克先生與阿契先生不是愛講話的同伴。他們默默帶著賽門穿過下東城區的街道,在他前面幾步以怪異的滑步走著。已經相當晚了,但人行道上仍有許多人──下夜班的人匆忙趕回家吃飯,低著頭,拉高衣領抵擋寒風。在聖馬可廣場上,攤販沿人行道擺著小桌賣各種東西,從廉價襪子到紐約市的鉛筆速描,以及檀香黧香都有。落葉在路面如枯骨般滾著,空氣中帶著汽車廢氣與檀香味,裡頭還夾雜人類的氣味──皮膚與血的味道。

  賽門的胃部緊抽。他設法在房間裡存著足夠的瓶裝動物血──現在他的衣櫥裡面有一個小冰箱,他母親絕對不會看那裡的──以免讓他過度饑餓。血喝起來實在很噁心。他以為自己會習慣,甚至會開始渴望喝,但即使血能夠止饑,卻仍舊無法讓他像對巧克力、素菜捲餅或咖啡冰淇淋那樣喜愛。血依舊是血。

  但是饑餓的感覺更糟。饑餓表示他能夠聞到自己不想聞到的味道──陌生人皮膚上的鹽味,毛細孔裡竄出來的甜甜血味。那會使他餓得不能自已,整個人都不對勁。他駝著背,雙手握拳塞在夾克口袋裡,設法用嘴巴呼吸。

  他們轉上第三大街,在一家餐廳前面停下來,招牌上寫著「迴廊咖啡館,花園全年開放」。賽門眨眨眼睛看著招牌。「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這是我們的主人選擇會面的地方。」瓦克先生語調平平地說道。

  「呵。」賽門頗為困惑。「我原以為拉斐爾的作風比較……你知道的,喜歡安排在一個不潔的大教堂屋頂上,或者滿是骨頭的地穴裡見面。他從來不讓我覺得他是那種喜歡時髦餐廳的人。」

  兩個屬民都瞪著他。「有問題嗎,『晝行者』?」阿契先生終於問道。

  賽門感覺彷彿遭人暗中打了一記耳光。「沒,沒問題。」

  這家餐廳的裡面很暗,沿著一邊牆是大理石桌面吧檯,沒有服務生或帶位員招呼,他們穿過內部,走後面一扇門出去,來到花園裡面。

  紐約許多截廳都有花園露台,但很少在年底這麼晚還開著。這是一處夾在幾棟建築之間的庭園,牆上的錯視立體畫描繪出繁花盛開的義大利式花園。樹上的秋葉已變成金褐色,而每棵樹用白色燈串連起來,桌位之間的取暖燈發出紅光。庭院中央有一座小噴泉隨著音樂噴水。

  只有一個桌位有客人,而且不是拉斐爾。一個戴寬邊帽的窈窕女子坐在靠牆的桌旁。賽門困惑地看著,她揚起一隻手朝他招招。他回頭看看,理所當然的,並沒有別人。瓦克與阿契已經繼續往前走。頗覺有趣的賽門跟著他們穿過庭院,在那個女人所坐之處幾步前停下來。

  瓦克深深一鞠躬,說道:「主人。」

  那個女人微笑起來。「瓦克,」她說道,「還有阿契。非常好。謝謝你們帶賽門來見我。」

  「等一等。」賽門看看那個女人,再看看那兩個屬民,然後又看了回來。「妳不是拉斐爾。」

  「我的天,不是的。」女人摘下帽子。一大團淡金色頭髮鋪瀉至她的肩上,在耶誕燈照耀下閃閃生光。她的臉型橢圓,皮膚白而光滑,非常漂亮,最吸引人的是一雙淺綠色的大眼睛。她戴著黑色長手套,穿的是黑色絲質襯衫與窄裙,喉間繫著黑絲巾。很難看出她幾歲──或者該說看出她是在什麼年紀變成吸血鬼的。「我是卡蜜兒‧白考特。幸會。」

  她伸出一隻戴著手套的手。

  「我是被告知要來這裡見拉斐爾‧桑提亞格,」賽門說道,並沒有伸手與她相握,「妳是為他工作嗎?」

  卡蜜兒‧白考特笑得像嗔泉裡的水波。「當然不可能!不過有一度他曾經為我工作。」

  賽門想起來了。我以為吸血鬼頭子是另外一個,他在伊德瑞斯曾對拉斐爾說道,那感覺起來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卡蜜兒還沒有回到我們那裡,拉斐爾當時答道,就由我取代她。

  「妳是吸血鬼領袖,」賽門說道,「曼哈頓族群的。」他轉頭對那兩個屬民說:「你們騙我。你們跟我說是要見拉斐爾。」

  「我說你要見我們的主人。」瓦克先生說道。他的眼睛大而空洞,空得讓賽門不禁懷疑他們是故意要誤導他,或者只是像機器人一樣受程式設定,只說主人叫他們說的話,不知道要修改腳本。「而她就在這裡。」

  「確實。」卡蜜兒對兩個屬民粲然一笑。「請離開我們,瓦克,阿契。我需要單獨跟賽門談話。」她說話的口氣帶有某種意味──在說到他的名字,以及「單獨」這兩個字的時候一像是祕密的愛撫。

  兩個屬民鞠躬退下。阿契先生轉身走開時,賽門瞥見他的喉間有一個痕跡,很深的瘀傷,顏色深得像畫上去的,其間有兩個更深色的圓點,是兩個戳洞,邊緣的乾肉參差不齊。賽門突然感覺全身一陣暗顫。

  「請。」卡蜜兒說道,同時拍拍她身邊的座位。「請坐。你要不要喝一點酒?」

  賽門坐下,只是很不安地坐在金屬硬椅的邊緣。「我其實不喝酒。」

  「當然啦,」她同情地說道,「你才只是一個幼雛而已,對不對?別太擔心。過一段時間你就能訓練自己喝酒與其他飮料了。我們有些老一輩的還能夠吃人類食物而不會有什麼副作用。」

  不會有什麼副作用?賽門不喜歡這種說法。「要花很久的時間嗎?」他問道,眼睛刻意瞄一下手機,已經十點半了。「我得回家了。」

  卡蜜兒啜一口酒。「是嗎?為什麼呢?」

  因為我媽媽在家等我。好吧,這個女人沒有理由需要知道這個。「妳打斷了我的約會,」他說道,「我還以為有很重要的事。」

  「你還跟母親住在一起吧?」她把酒杯,放下來說道。「相當少見,不是嗎?像你這麼強壯的吸血鬼還拒絕離家跟族人住在一起?」

  「妳打斷我的約會,只是要嘲笑我還跟父母住在一起。妳難道不能挑一個我沒有約會的日子嗎?我大多數晚上都是那樣,如果妳想知道的話。」

  「我不是在嘲笑你,賽門。」她用舌尖舔著下唇,彷彿在品嚐剛剛喝的酒。「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沒有加入拉斐爾的族群。」

  那也就是妳的族群,不是嗎?「我強烈感覺他不希望我加入,」賽門說道,「他幾乎等於是如果我不找他,他也不會找我。所以我就讓他自己清靜了。」

  「這樣呀。」她的綠眼睛閃著光采。

  「我從來就不想當吸血鬼,」賽門說道,也有點奇怪自己為什麼要對這個陌生女人講這種事情,「我想過正常生活。我發現自己是『晝行者』的時候,就以為自己可以再過正常生活,或者至少接近正常。我可以去上學,可以住在家裡,可以見到我媽媽與姊姊──」

  「只要你不必當著他們的面吃東西,」卡蜜兒說道,「只要你不讓人知道你需要血。你從來沒有喝過純正的人類血吧?只是袋裝血,腐臭的動物血。」她皺起鼻子。

  賽門想到傑斯,隨即匆匆把這個念頭拋開。精確說來傑斯並不算人類。「沒喝過。」

  「你會的。等你喝過之後,就不會忘記了。」她身子湊上前,淺色頭髮拂過他的手背。「你無法永遠把真正的自我藏起來。」

  「有哪個青少年不會對父母說謊?」賽門說道。「反正,我也不明白妳為什麼在乎這個。事實上,我還不確定自己為什麼來這裡。」

  卡蜜兒的身子前傾,黑絲襯衫的領口敞開。如果賽門仍是一般人,這時候一定會臉紅起來。「你要不要讓我看看?」

  賽門真的感覺自己的眼睛都快瞪出來了。「看什麼?」

  她露出笑容。「那個記號,儍孩子。那個『流浪者的印記』。」

  賽門張開嘴巴,然後又閉了起來。她怎麼知道的?很少人知道克萊莉在伊德瑞斯時給他靈了這個記號。拉斐爾曾說它是一種足以致命的祕密,而賽門也以同樣態度待之。

  但卡蜜兒的綠眼睛目光穩定,而不知什麼原因,他也想做她希望他做的事。好像是由於她看著他的方式,或者是她那悅耳的聲音。他舉起手將頭髮撩開,露出前額讓她檢視。

  她睜大眼睛,嘴唇開啟,手指摸著自己脖子像在檢查並不存在的脈搏。「噢,」她說道,「你的運氣真好,賽門。真是幸運。」

  「這是詛咒,」他說道,「不是賜福。妳知道吧?」

  她的目光閃爍一下。「『該隱對主說:我的罪罰太重,過於我所能擔當的。』這也超過你所能擔當的嗎,賽門?」

  賽門往後靠坐,讓頭髮落回原處。「我能擔當。」

  「但你不想要。」她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沿酒杯邊緣抹著。「要是我能告訴你一個方法,把你想的詛咒變成優勢呢?」

  妳終於談到正題,要說出妳要我來的原因了,這算是一個開始。「恭候指教。」

  「我一說我的名字時你就知道我是誰了,」卡蜜兒說道,「拉斐爾以前提到過我,是吧?」她講話帶著一點口音,很淡的,賽門分辨不出來是哪裡的。

  「他說妳是族群的領袖,他只是在妳不在的時候帶領他們,代替妳──像是副總統之類的。」

  「啊。」她輕咬著下唇。「事實上,那不盡真確。我要告訴你真相,賽門。我要給你一個提漭。但首先我必須要你答應一件事。」

  「什麼事?」

  「今天晚上我們所談的話都要保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那個紅髮小朋友克萊莉不行,你的兩個女朋友不行,萊特伍家人不行,誰都不行。」

  賽門往後一靠。「如果我不想答應呢?」

  「那麼你就可以離開,如果你想的話,」她說道,「但那樣你就永遠都不會知道我要告訴你什麼,那會是讓你深感遺憾的損失。」

  「我很好奇,」賽門說道,「但我不確定自己真有那麼好奇。」

  她的眼中閃現一絲驚訝與興趣,同時,賽門想著,或許還有一點點尊敬。「我要對你說的都跟他們無關,不會影響他們的安全或福祉。保密是為了保護我自己。」

  賽門懷疑地看著她。她是說真的嗎?吸血鬼跟仙靈不一樣,仙菡是不能說請的。但他必須承認自己很好奇。「好吧。我會保密,除非我認為妳說的某些事會給我朋友帶來危險,那麼所有承諾都不算了。」

  她的笑容冰冷,他看得出來她不喜歡別人不相信她。「很好,」她說道,「我想我這麼需要你幫忙,也就沒有什麼選擇了。」她的身體往前趴,一隻修長的手玩弄著她的酒杯。「一直到不久之前,我都帶領著我的族群,非常快樂地。我們在上西城區的一座戰前舊建築內有一個很漂亮的居所,不像現在桑提亞格帶著我的族人住的那個老鼠窩旅館。桑提亞格──你叫他拉斐爾──是我的副手,我最忠實的同伴──至少我以為是的。一天晚上,我發現他在殺害人類,將他們逼到那個東哈林區的舊旅館去,然後喝他們的血為樂,將骨頭丟到外面的垃圾箱裡。那樣是很愚蠢的冒險,是違犯『公約律法』的行為。」她啜一口酒。「我跟他對質的時候,發現他已經告訴其他族人說我是兇手,是我違法。那全是他設計好的陷阱。他想要殺掉我之後自己掌權。我逃跑了,只帶著瓦克與阿契保護我。」

  「於是這段期間,他就聲稱只是代妳領導到妳回來?」

  她擠出一副苦臉。「桑提亞格說謊是很有一套的。他希望我回來,這一點是肯定的──那樣他就可以殺掉我,然後真正接管族群。」

  賽門不確定她想聽他怎麼說。他不習慣看著一個成熟女人用含淚的大眼睛望著他,或者對他傾吐悲慘故事。

  「很遺憾。」他終於說道。

  她聳聳肩,這種深具意味的動作令他猜想她的口音可能是法國的。「那已經過去了。」她說道。「這段時間我一直藏在倫敦,試圖尋找同盟,為自己爭取時間。後來我聽到你的事情。」她舉起一隻手。「我不能告訴你我是怎麼聽到的,我發過誓要保密。但是我一聽到就明白,你正是我一直在等候的人。」

  「是嗎?我是嗎?」

  她俯身觸摸他的手。「拉斐爾怕你,賽門,他也應該怕的。你跟他是同類,但你不能受到傷害或殺害,他只要對你動一根手指,就會惹來上帝對他憤怒的懲罰。」

  接著是一陣沉默,賽門可以聽見上方的耶誕燈飾發出輕微的吱吱電流聲,還有庭院中央石頭噴泉的濺水聲,以及整個城市的嘈雜活動聲。他開口說話時,聲音非常輕柔。「妳說出來了。」

  「說什麼,賽門?」

  「那個詞──的憤怒。」這個詞憋在他的舌尖上,每次都是如此。

  「對,上帝。」她將手縮回,但眼神溫暖。「我們這種人有很多祕密,有好多我都可以告訴你,證明給你看,你會明瞭自己並不是受詛咒、萬劫不復的。」

  「女士──」

  「卡蜜兒,你要叫我卡蜜兒。」

  「我還是不明白妳要我做什麼。」

  「不明白是嗎?」她搖著頭,銀亮的頭髮在臉旁飛揚。「我希望你加入我,賽門,跟我一起對抗桑提亞格。我們一起走進他的鼠穴,他的追隨者見到你跟我在一起,就會離開他而投奔我。我相信在他們對他的懼怕外表之下,對我還是忠實的。他們一旦見到我們在一起,就不會再感到懼怕,就會回到我的身邊。人力無法勝天的。」

  「我不知道。」賽門說道。「聖經上說,雅各與天使摔角,結果他贏了。」

  卡蜜兒揚眉看著他。

  賽門聳聳肩。「希伯來學校教的。」

  「『雅各便給那個地方起名叫毘努伊勒:因為我面對面見了神。』你看,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人知道聖經的事。」她露出笑容。「你可能沒發覺,盥行者,只要你身上有這個印記,你就是上天的復仇之手,沒有人能夠阻擋你,吸血鬼當然不可能。」

  賽門問道:「妳怕我嗎?」

  他幾乎立即後悔自己這麼問。她的綠眼睛蒙上一層陰霾。「我,怕你?」然後她又恢復冷靜,神情充滿安撫意味,臉上容光煥發。「當然不怕。」她說道。「你是聰明人。我相信你會明白我這個提議的好處而加入我這邊。」

  「妳的提議究竟是什麼呢?我是說,我明白我們要去面對拉斐爾的那一部分,可是然後呢?我其實並不恨拉斐爾,也不想為了除掉他而除掉他。他不來打擾我,我要的就是這樣。」

  她將雙手疊放在面前,左手的中指上面戴著一個銀戒指,戴在手套外面。「你以為那是你要的,賽門。你以為拉斐爾不打擾你是在幫你的忙,這是照你的說法。實際上他是在放逐你。現在你以為自己不需要同族其他人,只滿足現有的朋友──人類與闇影獵人。你也滿足於將瓶裝血藏在房間裡,瞞著你母親你是怎樣的人。」

  「妳怎麼──」

  她不理他,只是繼續說下去。「但十年後怎麼辦,那時候你應該是二十六歲了?二十年後呢?三十年?你以為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日漸老化改變,而你卻不變?」

  賽門沒有說話。他不想承認自己沒想那麼遠,不希望想那麼遠。

  「拉斐爾讓你認為吸血鬼對你是毒藥。但事情並不需要那樣。要獨自生活,不跟同族人,不跟知情的人在一起的話,永恆是很長的時間。你與闇影獵人為友,但你不能永遠都跟他們在一起,你將永遠都是其他人,是局外人。跟我們在一起,你就有所歸屬。」她湊近時,戒指放出白色閃光,刺激著賽門的眼睛。「我們擁有數千年的知識可以與你分享,賽門。你可以學習怎樣保守自己的祕密,怎樣吃喝,怎樣說出上帝之名。拉斐爾很殘忍地將這個資訊瞞著你,甚至讓你以為它根本不存在。但它確實存在,我可以幫助你。」

  「如果我先幫助妳。」賽門說道。

  她微笑起來,牙齒既白又尖。「我們互相幫忙。」

  賽門往後靠坐。鐵椅子又硬又不舒服,他突然覺得好累。他低頭看著自己雙手,看見血管顔色變暗,像蛛網般布滿指節上。他需要血。他需要跟克萊莉談。他需要時間思考。

  「我讓你很震驚,」她說道,「我知道,這很難消化。你需要多少時間我都很樂意給你,讓你對這件事,以及關於我的事做出決定。但我們的時間不多,賽門。我待在這座城市裡,就有遭遇到拉斐爾以及他同謀的危險。」

  「同謀?」不管自己感覺如何,賽門仍微微笑出來。

  卡蜜兒似乎不解。「怎樣?」

  「嗯,只是……『同謀』,好像是指『作惡之人』或者『爪牙』之類的。」她茫然瞪著他。賽門嘆一口氣。「對不起,妳大概不像我看過那麼多爛片。」

  卡蜜兒眉頭微蹙,眉間出現一條細紋。「我聽說你有一點特別,或許是我對你這一輩的吸血鬼認識得不多。但我想那對我會是好事,讓身邊有一些這麼……年輕的人。」

  「新血。」賽門說道。

  這話倒是讓她笑起來。「那麼你準備好了嗎?接受我的提議?開始一起工作?」

  賽門抬頭看天空,白色燈飾似乎遮住了星星。「聽著,」他說道,「我很感激妳的提議,真的。」廢話,他想著。一定有方法讓他說出來不會像是在拒絕帶一個女伴去參加畢業舞會。妳真的,真的讓我受寵若驚,但是……卡蜜兒跟拉斐爾一樣,說話總是很僵硬、很正式,彷彿是身在童話世界中。或許他可以那樣試試看。他說道:「我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做決定。我確信妳能諒解。」

  她微微一笑,只露出獠牙的尖端。「五天,」她說道,「不能再久。」她對他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手心有一個東西亮晶晶的。是一個小玻璃瓶,大小跟針管香水差不多,不過裡面看起來裝的是褐色的粉末。「墳土,」她解釋道,「把這個打碎,我就會知道你在召喚我。如果你在五天內沒有召喚我,我就會派瓦克去問你的答覆。」

  賽門接過瓶子,將它塞到口袋裡。「如果我的答覆是否定的呢?」

  「那我就會很失望。但我們仍會像朋友般分手。」她將空酒杯推開。「再見,賽門。」

  賽門站起身,椅子在地面上拖過時發出刺耳的金屬聲,非常大聲。他感覺自己還應該說些什麼,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不過當時他看起來像是被打發走的。他決定自己寧願表現得像怪怪的現代吸血鬼,寧願不懂禮貌,也不要又被捲入談話中。他二話不說就離開了。

  在走出餐廳的途中,他經過瓦克與阿契的旁邊,他們倆站在木製大吧檯前,灰色長外套底下的肩膀縮起來。他感覺他們對他的注視似乎有一種力量,他從他們面前走過去,對他們晃一下手指頭──介於友善的擺手與叫他們滾開之間的意味。阿契露出牙齒──扁平的人類牙齒──然後由他身後朝花園走去,瓦克也跟在後面。賽門看著他們在卡蜜兒面前坐下,她沒有抬頭,但照著花園的白光突然熄滅──不是一個接一個而是同時──賽門變成糊裡糊塗地呆瞪著一片黑暗,就彷彿有人突然把星星弄熄了似的。服務生注意到後匆匆趕到外面去處理,花園再度恢復光明,卡蜜兒與她的人類屬民都已經消失了。

  ❖

  賽門把他家前門的鎖打開,這裡是一排同樣門面的磚房,位於布魯克林區。他將門微微推開一點,然後仔細聽著。

  他總是告訴母親說,他要去跟艾瑞克與樂團其他團員練習,為星期六的演出做準備,從前有一段時間她胰了就會相信,也就會隨他去。依蓮‧路易斯向來對孩子很寬鬆,從來不曾對賽門或他姊姊規定宵禁時間,不會要他們在上學的日子早早回家。賽門常跟克萊莉在外面混到很晚,他自己有鑰匙進門,凌晨兩點鐘才倒頭大睡,也不曾聽過他母親怎麼批評。

  現在不同了。他在闇影獵人的家鄉伊德瑞斯待了將近兩個星期,而且當時是無故從家中消失,沒有機會解釋或者找藉口。後來巫師馬格努斯‧貝恩插手,對賽門的母親施了一個記憶咒,讓她現在完全不記得他曾失蹤過,或者應該說,至少不會有意識地去回想。不過她的行為改變了,她開始懷疑,在他身邊徘徊,總是在看著他,堅持要他在某個時間回家。上次他與梅雅約會回家,發現依蓮在玄關處坐在椅子上面對著門口,雙臂抱胸,滿面怒容。

  那天晚上,他還沒看見她就已經聽到她的呼吸聲。此刻,他只能聽見客廳裡傳來細弱的電視聲。她一定在等他,大概是在看她最愛的醫院背景連續劇。將門在身後帶上,賽門背靠著門,努力振作精神想編織謊話。

  要避免在家人面前吃飯已經夠難了。幸好他母親很早上班又很晚回家,而蕾貝卡又去紐澤西念大學,只有偶爾回家洗衣服,不常在家也就不會注意到有什麼古怪之處。通常他起床時,他的媽媽已經出門了,為他準備的早餐與午餐留在廚房的櫃檯上,他都在上學途中丟到垃圾桶裡。晚餐就比較雖了。晚上她在家吃飯的時候,他得故意玩弄餐盤裡的食物,假裝自己不餓或是想把東西帶回房間,好一邊吃一邊念書。有一兩次他勉強把食物吃下去,只是為了讓她高興,事後花幾小時在廁所,滿頭大汗地把胃裡的東西吐光。

  他不喜歡對她說謊。他以前常常同情克萊莉與喬瑟琳的緊張關係,她母親是他所知保護心最強的母親。現在情形換到他這一邊來了。自從華倫泰死後,喬瑟琳對克萊莉的管束就放鬆得幾近正常父母的程度。而在此同時,賽門在家裡則覺得母親的注視有如千斤重擔,彷彿不管他去哪裡都在責怪他。

  他挺起肩膀,將側背包放在門邊,走進客廳準備面對狀況。電視機是開著的,上面正在報新聞,地方插報員正在報導一則令人關注的消息──城裡一所醫院後面的巷子裡發現一名棄嬰。賽門很驚訝,他媽媽討厭這種新聞,認為聽了會讓人難過。他朝沙發上瞥一眼,剛才的驚訝感頓時消失。他的母親睡著了,眼鏡放在旁邊的桌上,地板上有一個半空的杯子。賽門從站立處就能嗅到──大概是威士忌。他感到一陣心痛。他媽媽極少喝酒的。

  賽門到他母親房間拿一條針織毯子回來。他媽媽還在睡,呼吸緩慢平穩。依蓮‧路易斯長得小而輕,像小鳥一樣,黑色鬈髮之間夾著條狀灰白色,而她拒絕染髮。她白天在一個非營利的環保組織工作,她大部分的衣服上也都是動物圖案,現在穿著的紮染印花布衣服上就有海豚與波浪的圖形。他俯身將毯子披在她肩上時,海豚的黑眼睛似乎在瞪著賽門指責他。

  她動了一下,斷斷續續地轉動頭部。「賽門,」她細聲說道,「賽門,你在哪裡?」

  賽門心頭一驚,鬆開毯子站直身體。或許他應該把她叫醒,讓她知道他沒事。但那樣就會有一堆他不想回答的問題,而他也會無法忍受她臉上的神情。他轉身回自己的房間去。

  他倒在蓋被上,抓起床頭几上的電話,想都沒想就要按克萊莉的號碼。他停了一下,聽著電話的準備撥號音。他不能把卡蜜兒的事告訴她,因為他已經答應要把那個吸血鬼的提議保密。雖然賽門不覺得自己應該對卡蜜兒負責,但是這幾個月來他已經學會一件事,就是對一個超自然的生物言而無信是個壞主意。然而,他想要聽克萊莉的聲音,每次他遭遇不順的時候都會這樣。好吧,總可以跟她抱怨一下自己的愛情生活,她似乎對這個挺感興趣。他在床上翻一個身,將枕頭覆在頭上,撥起克萊莉的電話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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