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抵达亚历山大后又是一段难捱的旅程。护卫队军团排成一条长长的车队通过边境后，一路在空旷的道路上高速前进，但一抵达市区范围，速度立刻减缓，最后的一百公里花的时间比杰斯预期还超出好几个小时。等车队终于停在护卫队营区前平坦的石板广场上，黑夜已经笼罩了整个城市，白天的暖意也快速地消散中。
杰斯跳下车，一边呻吟一边伸展僵硬的肌肉，然后回头伸手扶卡莉拉下车。卡莉拉其实不需要帮忙，但她仍露出能看到酒窝的微笑，接住杰斯的手。杰斯没被打动，他在意的那个女孩不在这辆车上。
他来回打量车队，正要开始向前走，葛莲却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小心点。」她说道。
「我知道。」
「我说真的。」
杰斯甩开她的手，走到车辆前方。车队全都精准地停成整整齐齐的队列，士兵陆续下车、入列排好，但是他们知道杰斯和他的同学不会这么有条理……至少杰斯还没看到沃夫现身，下令要他们动作。所以他在陆续排队的士兵间闪闪躲躲，避人耳目，一边走过一辆辆车，确认、辨识编号，然后……就在正前方，他找到了载摩根的车。
杰斯停下脚步，看见正好有人在打开车门的锁，三名武装士兵随即走上前。过了片刻，摩根便出现在门边。
她看起来好不像她。除了垂落的滑顺栗色发丝外。她看起来像一道苍白的影子，一脸憔悴，而且非常、非常的疲倦。其中一名士兵(杰斯认得那是叶法)朝她伸出手，摩根接住，双脚踏上石板地时，她抬起了头。
她看见他了。
杰斯不知道自己到底期待她会有什么反应，或自己该有什么反应。除了发自内心好想见摩根一面的渴望外，他没想过其他事，也没想象过被她看着会是什么感觉。
他在帐篷底下真挚吻过的那个女孩已经不复存在，眼前看着他的女孩是陌生人。
比较矮的那个警卫瑞吉塔带着杰斯熟悉的那股活力与冲劲朝他走来，只是这次脸上就没有笑容了，只有公事公办的表情。「回去，她不想见你，你只会让这整件事变得更难以承受。」
这话可能说得没错，杰斯点点头。他看了摩根最后一眼——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眼了，杰斯想——但是她完全不肯与他四目相交。
杰斯转身准备要走。
这时，一辆晶亮的黑车喷着蒸气朝他们驶来，速度颇快。这不是一般的车，绝对不是护卫队的。车身上有着鲜明华丽的装饰。杰斯突然想起他十岁那年爬上的那辆车，还有车里那个当着他的面吃掉书的男子。
这是某个重要人士的专车。
车子以流畅的姿态停下，喷出大团蒸汽，一名从头到脚都穿着俐落制服的侍卫走下来，绕到乘客座旁打开车门。
艺作部部长走下车。他身后有一名女子，脖子上戴着光采夺目的金色项圈。项圈上有着复杂、高贵的符号雕刻，整体造型看起来出人意料的雍容华贵。
这人绝对就是秘法部部长。
杰斯听见身边的护卫队员倒抽气的声音，大家都立正站好。但她是从不离开铁之塔的。很显然那不是真的。她就在这里，正往他们的方向走来，身边六个全副武装的护卫人员与她仅保持一步距离。她是个古铜色肌肤的高䠷女子。五官深邃，一头参杂着几缕银白的深色发丝向后梳，滑顺地垂到将近腰部的位置。她年纪很大了，至少有五十岁，但仍气势凌人。
不过，她不是往杰斯的方向移动，而是往摩根的方向。杰斯不过是刚好在这路径上罢了。艺作部部长像是命令般对他一瞪，杰斯移动了脚步，不过没有动很多，而且不情不愿。
「别动，」这话从杰斯的身后传来，杰斯一回头，看见沃夫就在他身边。他已经穿上了洁净如新的学者袍，深色发丝垂落，长度快碰到肩膀，他脸上的表情平板空洞，眼神紧跟着秘法师。「绝对不要动，如果你未经允许移动，他们就会杀了你——也不要跟秘法师眼神接触。」
杰斯知道，沃夫发现他在这里肯定很不高兴，可是他也没办法改变这件事了，他一定得这么做。
秘法部部长停在离摩根几步远的地方，非常轻地点了个头示意。「我很高兴见到妳安然无事，霍特小姐，」她开口说道，「我相信妳来这里的一路上应该十分顺利吧。」
这一路经历了鲜血、牺牲、苦痛折磨，秘法部部长这话之得体合宜，真是令人瞠目结舌。杰斯不知道摩根在秘法部部长的面前怎么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反应，不过她的生存本能一向强过杰斯，这是不争的事实。「一路顺利，」她答道，然后微微抬起下巴，「但请不要以为我会因此感谢妳。」
「要妳感谢我们让妳免于一辈子逃亡、并在恐惧与躲藏之中度日吗?我当然没有这样期望。之后吧，等妳的脑袋清楚一点。」这时，刚刚替他们开路、穿着一身硬挺制服的侍卫端着一个金光闪闪的盒子走上前。盒上有古老的传统镶嵌，雕了张开翅膀、两手握着永生权杖的女神努特。他打开盒子，对着秘法部部长行了一个正式的礼。
盒子里的黑色丝绒软垫上放了一个银色的雕花项圈，就跟秘法部部长颈子上的很像。她双手拎起项圈，她所碰触到的部分绽放光芒。是所谓的处方公式，就在眼前、具体化了的处方公式。这就是秘法师的能力，摩根的能力。
从一条看不见的接缝处，项圈打开了。
不要。杰斯清楚看到摩根的眼神，还有她颤抖的身体表达出的情绪，但是她没有试图逃跑。
这里无处可去，没有人能帮得上忙。
秘法部部长往前走了一步，把金属项圈分开，朝着女孩的喉咙靠过去。项圈发出奇异、美妙的光芒，秘法部部长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那些环绕着项圈的符号便开始旋转、跳跃，往中心移去。
项圈扣上时，发出了一个小小的声响，杰斯看见摩根身子一缩，彷佛项圈真的刺痛了她一样。她举起手摸了摸项圈，杰斯才发现还没有人帮她拿掉镣铐。
秘法部部长也注意到了这件事，她朝警卫瞥了一眼，「把那东西拿掉，」她下令，「不需要这么残忍。」
叶法走上前，解开铁手铐的锁。拿掉镣铐后，立刻看到摩根手腕的皮肤一片红肿破皮。她慢慢地垂下双手，摆在身子两侧，很明显在咬牙隐忍，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流下来。接着才慢慢地、冷静地吸了口气。
「很好。」秘法部部长说：「最糟的那一段已经过去了，以后妳会受到良好的照顾，妳的工作就是让图书馆更进步、让人类文明更进步，这是非常荣耀的事。」
「我不过是个奴隶。」摩根说道。
秘法部部长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项圈，不知怎地，这动作就像某种仪式。「每个人都是自己从事的职业的奴隶，你说是吧?学者沃夫?」秘法部部长突然转过来面对他和杰斯，那双深色瞳孔里是一片死气沉沉，宛若丧尸的神情。「不说别人，你应该最清楚我们的职责意义深远。」
「太深远了，」沃夫轻声说道。他没有移动，可是他们两人间的氛围之紧绷，彷佛有什么在来回滋滋作响。杰斯心想，这里头好像含有什么极为黑暗的事物，相当危险。「如果您准许，我的学生希望能上前道别。」
杰斯这才发现，其他人也都来到了他和沃夫身边。达利欧、卡莉拉、汤玛士、葛莲。他从没见过这些人这么僵硬——或说这么严肃。杰斯意识到他们都变了，而他自己也是。沃夫看起来也变了，但杰斯是现在才慢慢发现，也许自己从头到尾都看错了沃夫。
「这大概算是我们欠他们的，」她双手在胸前交叉，往后退开。那个有车子和士兵整整齐齐分列两旁的空旷广场已经安静下来……静到杰斯可以听见围绕石板空地的灯光发出的嗡嗡声。
葛莲第一个出列，她朝摩根伸出手，摩根接住后，两人握了一握。「Pob lwc①，摩根‧霍特。很高兴能够认识妳。」
「也祝妳好运，」摩根说道，「谢谢妳，葛莲。」
卡莉拉只抱了抱摩根，两人静静相拥片刻，然后她就低着头走开了。达利欧一如往常展现他的翩翩风度，吻了吻摩根的手背。
汤玛士走上前，有些尴尬，不自在地停顿了一下，伸手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只小小的机械鸟。秘法部部长的警卫一瞬间紧张起来，但她挥挥手要众人冷静，同时看着汤玛士把发条扭紧，将小鸟放在摩根的手掌心上。那小东西就在摩根手上开始跳跃、振翅飞舞、啾啾叫着，唱出动人的乐曲。摩根眼眶泛泪地捧着那只小鸟，直到发条完全松开、小鸟也静下来。
汤玛士压低了音量，小小声，耳语般说道，「我没做笼子给它。」
摩根把汤玛士拉近，在他脸颊上留下一吻。
然后就轮到杰斯了。
他走到距离她两步的地方，停下脚步，然后又走近了一步。
杰斯伸出双臂拥抱她，摩根在他怀里好像全身僵硬了一会儿，然后就放松了。杰斯松了口气，感觉到她也伸手抱住他——一开始是很温柔的，接着就像是永远都不想放他离开。
她的双唇就在杰斯耳边，她呼气的时候，杰斯感到身子一震。摩根说：「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杰斯喉头一紧，用力咽了咽，觉得口干舌燥。所以最后他只说出了一句话，「请想想办法。」他说的这句话有千万含义，请想办法宽恕我、想办法活下去、想办法找到自由。
想办法回到我身边。
摩根颈子上的项圈散发暖意，像某种有生命的物体。他伸手把她的丝滑秀发从脸上往后拨，小心翼翼不去碰到项圈，然后将她的头往后倾。
两人的嘴唇相触，就这么一下。甜美、短暂、温柔，杰斯感到有人搭着他的手臂，把他往后拉，他从眼角余光看出那身影是沃夫。
「住手，」沃夫在他耳边说，用力地摇了一下杰斯，「你让情况变得更感伤了。」
沃夫说得对，因为他的确瓦解了摩根强装出来的冰冷外表。只见泪珠从她的双眼滑落脸颊，摩根立刻反手用袖口把眼泪擦干。
秘法部部长打量了杰斯、摩根、沃夫以及其他人几秒，然后说：「艺作部部长，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她朝着自己的侍卫点点头，「我们这里的流程结束了，请带我们的新任秘法师上车。」
护卫队队长解散士兵的声音在石板间回荡，那军令有如合唱。秘法部部长走进车厢，接着是摩根，她身后还跟着警卫。
车子就这样喷着蒸气、在接近死寂的氛围中开走。杰斯长长吁出一口气——他根本没发现自己憋着气。铁之塔在遥远的那一头像一道黑影，不过亚历山大赛拉潘神殿倒是十分醒目，四面都映照着彩色的光线。
一直到卡莉拉搭着他的手臂，杰斯才眨了眨眼，意识到身边的护卫队都各自解散，准备回军营或回家休息了，桑堤也已经来到沃夫的身边。
艺作部部长在那儿看着大家。「真是不可思议呀，」他说道，「非常感人。对于一个根本没认识多久的女孩竟有这么深的情谊，实在令我感动。」
「很有趣喔，当所有人都想杀你的时候，真的可以很快跟其他人熟起来。」达利欧说。他这话十分锐利，而且很傲慢。这种政治不正确的事情实在不像达利欧会做的，但他很生气，所有人都一样。
艺作部部长也很清楚，他朝着众人露出冷酷一笑，「沃夫，你把档案长的车弄丢了呢。他很……生气。」
「他还有另一辆，」沃夫说道，「而且他也得到他想要的了，不是吗?当然，我指的是那些书——那些稀有、珍贵的书，被救下来给法典用的书。」
「战场上的任务最适合你了，不过实在是好危险啊，好像很容易在这种任务中丢了小命呢，」艺作部部长的双眼一点都没有被他自己脸上的笑容感染。「我等你今晚交给我对学生的评估报告。」
那老家伙说完话，没等沃夫回答就走开了。不过沃夫看起来也没打算回答。
「混账东西，」桑堤说。他就站在沃夫身后，一直等到艺作部部长走远后才开口。「走吧，你们大家，我们去喝一杯，然后回托勒密学院好好休息一晚上。」
「你觉得我们能休息吗?」汤玛士叹气说道，「都不知道眼前有什么事要发生，我们怎么可能休息?」
「我可以让你们免受这种折磨，」沃夫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几乎恢复正常了，但还有一点点不太一样，杰斯仍能听得出来。「明天清晨我会在赛拉潘阅览室会见你们，到时你们的分发卷轴都会准备好。」
「那件事要等到明天咧，」桑堤说道，「今天晚上我还活得好好的、而且已经下班了。我打算狂喝到我做出一堆错误决定为止。克里斯，你呢?」
沃夫凝视桑堤的双眼，「这种事我不会让你自己一个人做。」
「的确，」桑堤说，露出阴沉又古怪的微笑，「我知道你不会的。」
他们在一座庞大又像迷宫的护卫队军营中找到一个地方，离刚刚停下车队的石板空地只要走一小段。但眼前所见简直令人大开眼界。
杰斯从没想过在同一个空间里竟能同时进行这么多种离经叛道的行为。喝酒——这是一定要的，他们本来就打算要喝酒，但是还有很大一区的空间提供给众人抽水烟、烟草和大麻，整个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气味，却意外吸引人。另一头有许多架高的床铺和高脚椅，好几个刺青师在那里，在男男女女的手臂、胸膛和其他身体部位刺下复杂的符号。这些人看起来都很享受痛楚——或至少他们一动也不动、静静地忍受着那疼痛。
「我们应该去试试，」达利欧说道，往刺青师傅的方向点点头，「每人刺一个。」
「这是被禁止的行为，」卡莉拉说道，「指甲花彩绘才可以。」
「我也不想看到有任何东西伤到妳那完美的肌肤呀，小花，」达利欧说道，「我们其他人也许可以——」
「——就算把全世界的酒都端上来给我喝，也别想让我跟你刺一样的刺青，达利欧。」葛莲说完，马上跟着沃夫走到酒吧区的桌边。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汤玛士第一个消失。杰斯根本没发现他离开，他抬头看见汤玛士的座位空了，其他人则还在继续倒酒。因此他最后决定脱离庆祝现场，先行回家。
走进托勒密学院、回到自己的房间，感觉简直像是时间倒流，回到一个不一样的人生、不一样的杰斯‧布莱威尔。虽然严格说来他其实也没有离开那么久。他把灯点亮，眨了眨眼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好像所有东西都有点歪歪斜斜的——又或者歪斜的那个其实是他自己。
房间里的空气有股灰尘的味道，但杰斯并不意外。他检查了窗户，看见窗户虽然紧闭，但白色枕头的边缘仍堆了一小堆亚历山大特有的红沙。他们不在的时候一定有沙尘暴来袭。他静静地把床单枕头甩干净，脱掉靴子，在柔软的床垫上躺平。只要闭上眼，他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他可以回到火车上、躺在另一张床，身边是——
不要想这种事，你这白痴。他再次睁开双眼，觉得有点天旋地转。刚刚他终于决定放手让达利欧赢一场的时候，已经比平常能喝的量还多了一杯。
他才刚开始要放松，却突然听见底下某处传来微弱又神秘的敲锤子声。应该是汤玛士吧。汤玛士还有他那该死的电动机械。不是说杰斯不喜欢那些作品，但拜托不要现在。不要在他不顾一切只希望能好好睡一晚的时候。
那节奏稳定、远远飘来的敲打声简直快让杰斯发疯了。
他从床上跳起来，随便套上靴子(靴子感觉潮湿又不舒服)，但是他也不能光着脚冲下楼。亚历山大虽不是沙漠，但仍有不少沙漠生物躲在各处，比方蝎子、蜘蛛、蛇之类的，赤脚绝对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即便有点喝醉，杰斯仍没打算冒这种险。
除此之外，如果汤玛士还在工作，那屋子地板上八成会四散着金属碎片。
果不其然，当他走下楼梯，进入原本是储藏室、天花板很矮的小房间，马上就有东西刺进他的靴底——是一片切割过的金属碎片。这里还有大小各异的各样东西，全都散落在地板上。他踢开鞋底的小碎片，看见汤玛士的身影在一面帷幕后移动。「别敲了，」他说道，「你让我头都痛了。」
「杰斯?」汤玛士把褪了色的绿色布帘推到一边，对杰斯招招手，「我快完成了。」
「完成什么?」
「就我跟你说过的啊，那台机器。」
「噢，秘密机器。」杰斯说道。他已经开始头痛了，而且感到异常疲倦。「不要现在好不好，汤玛士。」
「你想要睡什么时候都可以睡嘛，快来，我明天想给学者看。」
「汤玛士——」
杰斯这位好友没给他什么拒绝的机会，他的大手抓住杰斯的手臂，把他往前拖。如果不想真的跟汤玛士来一场杰斯根本没力气可打的架，他就别无选择、只能听话。「好吧，」他说道，「我这就来看。」
杰斯面前的东西不是电动机械，不是发条玩具，也没有汤玛士给摩根的东西那么精美。
完全不是那样。这东西十分庞大、复杂、而且很有工业风，一点都称不上漂亮。
「你看过结构图了，」汤玛士说道，他的语气简直兴奋地要燃烧起来。杰斯还在消化眼前所见。汤玛士已经把他推到一边，开始说明：「这个就是活字版，你可以把一个个金属字母拼成的句子放在这里……有看到吗?它们会扣在一起;还有两个字中间的空白也是，有看到吗?然后你就把句子一排一排从下面往上排，反着排成一整页。这个——」他敲了敲一个装满暗色液体的瓶子，那是他从医疗机器上拆下来改造的机关。「这就是墨水。我花了好几个礼拜才找到正确的比例，调出能够留在纸张上、干掉时也不会晕开的墨水….来，我操作给你看。」
杰斯退后一步，看着汤玛士把一大张白纸放在机器最上方，然后开始操作。墨水开始均匀地喷洒在底下的字母上，整台机器的上半部就这样带着那张纸一同往下压。那个当下，杰斯还以为机器崩解了，但刚刚压下来的上半部一瞬间又弹回原位，纸张也还在刚刚的位置上。
汤玛士把机械关掉，走上前，把那张纸取出来，静静递给了杰斯。
纸张上出现了整齐的文字，写满《阿尔戈英雄纪》其中一段文字，这是一本超过两千年、由阿波罗‧尼欧斯写成的书。
「可是——」杰斯眨了眨眼，努力想理清头绪。他喝得太多、睡得太少，「你为什么要做这个?那本书已经是法典上的书籍了，大家都读得到啊。」
「这不是重点。」汤玛士说道，「你想印压哪一本书，就可以印压哪一本书。你可以把印压好的纸张装订成书，留在身边，成为私人书籍!以后就不用亲手誊写或走私书本了!」
杰斯把那张纸还给汤玛士。油墨刺鼻的金属味令人不舒服，但问题不只这一个。他的脑海里出现了某个严重事件的轮廓，而且他不喜欢这轮廓渐渐形成的模样——非常非常不喜欢。他试着用轻松的语气问：「所以你一定要让我家没生意做就是了?你做这种事前得先考虑一下我啊。」
「我考虑的是图书馆可以用这台机器完成什么成就，」汤玛士说道。他几乎没注意杰斯刚说了什么，只是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可以用来当作法典的配套措施，一般市民也可以订购自己的版本，存放在家里。有了这个，各种独特或罕见的书籍都可以复制——无限复制!拥有书籍不再是一件可能会被罚钱、甚至被关的事情，贩卖这些印压制成的书籍，赚取的利润可以归图书馆所有。图书馆最初成立就是为了保存原版书呀，他们也一直维持这个传统，可是现在没有必要这么做了。我们可以印压出复制版，这动作只是某种……重新制作的过程，就这么简单!便宜又容易!」
「太危险了，」杰斯说。他还在思索着这一切可能产生的影响，却已经感觉到一股恐惧慢慢渗入体内。「汤玛士，这等于是取代了空白书页的地位，等于掏空整个体系的根基。」
汤玛士立刻断然反驳，「体系早就该改变了——我们都很清楚。这机器能让体系更好，更适应现况。他们不是也一直担心受过训练的秘法师人数不足吗?这也能让纵火手就此满足——他们要的是什么呢?不过就是能够自由拥有书籍罢了。他们希望图书馆不知道他们读什么。他们要的是自由，而这就是自由!自由就在这墨水之中、在这纸张上头!」他停顿了片刻，接着说：「而且这机器能让摩根重获自由。」
他说的对。汤玛士完全说对了，但这也令人感到异常恐惧。杰斯甚至形容不出这感觉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就这样看着汤玛士，不断摇头。他知道自己好像根本没搞懂这一切是什么状况，但是他真的懂。这就是问题所在。
「你刚刚大声宣称这机器是送给纵火手的大礼，汤玛士，这是给异端分子的礼物啊!你想一想!」
「不不，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说这机器能让他们不再抗议，能让他们不要——」
「总长眼中看到的不会是这样，」杰斯说道，「他们眼里将只看到威胁。」
「可是——」汤玛士看起来好迷惘，而且一脸失望，杰斯不禁觉得心里有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足以改变汤玛士的决心，连一点动摇也没有。「但如果这机器交给图书馆严加管控，一定能成为很重要的资产，你不同意吗?」
「我认为这发明他妈的高明，我认为你根本是天才!但像这样的东西……这种这么基本、这么了不起的发明根本不可能控制得住。只要一点星火，一切都将付之一炬。」杰斯看着他手上的那张纸。上面的墨水已经干了，现在在杰斯面前的，是一件极美的完成品。汤玛士说得对：这将会改变一切，永远改变，就跟当初图书馆的想法与他们给予众人的承诺，改变了整个世界——他们承诺会聚集所有人类知识、保护这些知识不受战争及各种肤浅、无意义的暴力迫害。
如此简单、如此多样的可能性，令杰斯双膝一软。
而且让他恐惧万分。
「你给谁看过这机器?」他问道，汤玛士茫然地眨眨眼，「班上有其他人看过吗?」
「没有，我喜欢先完成再展示给别人看。你是第一个看过的人。」
「结构图呢?」
「我都画在日记本上。」
噢，天啊。
他的恐惧一定全写在脸上了，因为汤玛士现在身体僵硬，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你觉得这么做很危险。」
「我不能确定，」杰斯承认，「但没错，可能会非常危险。」杰斯认为只有一个人能信得过。「我要去问沃夫。」杰斯把那页印好的纸还给汤玛士。他的这位好友一屁股往机器旁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握着那张纸。他现在看起来全身都瘫了，似乎大受打击。
「我以为——」汤玛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来。这下他的肩膀看起来更垮了。「我真的以为这台机器能把摩根带回你身边。」
单纯以此做为目标……这真的太像汤玛士会做的事了。杰斯好想抱住他狠狠摇晃、紧紧给他一个拥抱。因为这真的真的是有史以来、在所有人对他做过的各种行为里(包含他的家人)最善良的一件事。
「汤玛士，你真的不该这么做，尤其不该为了我。让我跟沃夫谈谈，」杰斯说道，「你什么都别说。这里可以上锁吗?可以把东西藏起来吗?」
「我——可以，但你得帮我。」
机器重得吓人，但是汤玛士组装机器时加了轮子。屋子最里头还有一扇厚重的旧门，能通往一个旧时用来储藏食物的废弃小储藏间，应该是冷藏室。两人使尽全力把机器推进那扇窄小的门、进入储藏间，整台机器勉强算是塞进去了。储藏室的门外有一个扣环，但上头没有锁。汤玛士在柜子之间到处翻找，总算找到了一个老旧、生锈但还能用的锁头。扣上后，至少让那储藏间有种弃置已久的错觉。
一切完成后，两人身上都沾了墨水污渍，而且满身大汗。杰斯在发生这件事之前就已经非常疲倦了，现在恐惧与劳动又将酒精燃烧殆尽，他整个人简直天旋地转。杰斯感到反胃，紧张感带来的力量充满全身，这感觉应该不会太快散去。
那张《阿尔戈英雄纪》的印刷页还在汤玛士的口袋里，杰斯指着那张纸。
「把那烧掉，然后上床睡觉，」他说道，「天亮之前我就会回来。」
「你要我跟你去吗?」
「不，」杰斯说道，「我们明天就会接到分发，我们两人至少有一人得睡一下。」
「你是个好人，」汤玛士说，往杰斯肩上重重地挥了一掌，力道之大，恐怕会留下掌印，「你是非常好的朋友，谢谢你。」
「先别谢我，沃夫一定会立刻下令叫你摧毁那机器。」
「他也可能把机器送到艺作部，然后整个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你有时候真是太悲观了。」
也许是吧。也许，在布莱威尔家族企业中长大，伤害了他的眼界，再也看不见世界的光明面，永远都对不断逼近的阴影感到恐惧。
宁可悲观活着，也不要乐观送命，杰斯心想。如果他父亲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这么说。看来我要变成老爸那副样了，今天还真美好。
①威尔斯语的「祝你好运」。
即时内容此为秘法部部长凯莉亚给其子，学者克里斯多弗‧沃夫的亲笔讯息——
今晚见到你后，我一直惴惴不安。你看起来是这么的愤怒，克里斯多弗，你是如此伤痛。我已经尽了全力保护你，但你知道，只要跟艺作部部长作对，你一定会输。现在你还活着，请你至少珍惜这个恩典，不要再逼图书馆做出改变了。图书馆的历史悠久，一直都是这样运作，很久以前就已经停止改变，没有人可以帮得上忙。
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你一定得替自己想、替尼克罗想，甚至替今天跟你站在一起的那些孩子着想。你相当以他们为荣——我看得出来，艺作部部长也看得出来，所以他知道能利用他们来对付你。
我们虽然是不一样的，但炼金术让我们知道，血缘是最强的羁绊。我不会放弃你的。
但我也没办法再救你一次了。
投降吧，放弃吧。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