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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吉翁的死让杰斯感到分外空洞。他看着医疗部人员用干净的白色床单把他朋友的遗体仔细打上传统的结、妥善包起,然后他们会把他的遗体放进埃及石棺。如果吉翁的信仰允许,遗体会送去进行防腐手续。杰斯心想,这男孩可能是天主教徒,所以应该可以吧。

  他想着这些比较实际的细节,以免思绪陷入这些难过的事情中——例如汤玛士现在问个不停的问题。比方「你觉得他走的时候痛苦吗?」或「你觉得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吗?」杰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也不确定就算真的知道了答案,对他们是否能带来任何安慰的效果。

  卡莉拉突然崩溃,哭了出来,可是这也对整件事毫无帮助。就连葛莲看起来都有点情绪不稳,杰斯对此不禁有点惊讶。但真正的问题在于:为什么在他们这么伤感的时候,我却只感受到这么点情绪?也许是他的成长背景使然,也可能是他在走私交易中见过太多死亡。

  也可能,这只是因为他把所有情绪都锁在一个小小的黑盒子里,要一直到他能面对自己的情绪起伏时才解放出来。他九岁那年,当哥哥被送上绞刑台,他就是这么处理自己的情绪。杰斯把注意力都放在待办事项上,该撑多久就撑多久。

  达利欧也没有哭,这点他和杰斯倒是一个样。吉翁的遗体被抬出传动室的时候,达利欧倾身靠近杰斯说:「如果我们之中一定得死一个,那他算是最佳选择。有纵火手的祖先,又来自叛乱国家,他们绝对不可能让他留下来。」

  这说法十分简单明了,又真实得冷血残酷,他的音量小到只有杰斯听得见。杰斯点点头。「但即便如此,以他这样的背景能够争取到机会加入,一定也分外困难,所以我们还是放尊重点吧。」

  「我很尊重他啊。」达利欧说道,「但我也看得很清楚——他有秘密,你也一样。」

  杰斯跟达利欧其实很相像,而且远远超过他们两人愿意承认的程度,杰斯忍不住这么想。他从没这样看过自己,他一向认为自己内心深处是个好人。但当他坐在达利欧身边,听着那熟悉的语气和字眼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他便被迫重新审视自己真实的模样。

  「我是有秘密没错——我暗地里觉得你是个混账。」他对达利欧说,不过口气没有太凶狠。「闪边去吧你,我还有事要想。」

  「好吧,想事情的确会占去一个人全部的专注力,」达利欧同意道,然后走到卡莉拉身边,把手臂搭在她肩上。杰斯看着她在他身边时身体全然放松,不禁意识到他们两人走得越来越近,可是他一点也不意外,特别是在传动室看过她有多信任他后。她怎么会这么相信达利欧呢?这对杰斯来说实在是个谜。但总之,可以确认的是达利欧和卡莉拉两人的隔阂已经不存在了。

  杰斯的视线转向摩根,他们恢复的速度差不多。虽然杰斯仍因肋骨疼痛而暗自咒骂不停。他的膝盖好像也扭伤了——虽不至于严重到会让他走不好路,不过就是有点痛。他会慢慢走到不痛为止,他以前还受过更严重的伤呢。

  但这状况倒是会害他没法追上摩根。

  杰斯把沉重的背包甩上肩膀时,汤玛士也加入。这德国男孩已经背好了背包,脸上却仍带着那伤痛、失落的神情。「我们要这样留下吉翁吗?」他问道,「就这样?没有什么……仪式吗?」

  「我们是要去战区啊汤玛士,没办法停下来进行任何仪式。」

  「可是这样感觉还是太……」

  「走了啦。」

  杰斯知道自己听起来有点没耐心,但是他没办法控制。汤玛士的哀痛像是一张砂纸,不断摩擦着杰斯,让杰斯想要发点脾气。

  汤玛士用难过的眼神看了杰斯一眼,但还是跟着他一起走向了门边。摩根紧跟在沃夫身后,卡莉拉仍由达利欧护着。不过,当他们从传动室走到宽广的砖墙走道后,她就甩开了达利欧的臂膀,抬起头大步向前走去,再次恢复独立自主的状态。

  沃夫带领着众人(现在只剩七个了)走进艾尔斯伯里的阅览室。这里就跟亚历山大的阅览室很像,充满书架和书桌,不过艾尔斯伯里的阅览室还需要一座熊熊燃烧的壁炉,而亚历山大的阅览室几乎从不曾有过如此刺骨的寒冷。杰斯现在才意识到英格兰熟悉的潮湿和寒冷已开始包围他。他身上穿的是用来抵挡烈日高温的轻薄衣物——毕竟他已经渐渐习惯了。现在他觉得可能还需要穿羊毛类的衣物。

  这个屋里也有股不同的气味。纸张和墨水,没错,还有灰尘,但同时也有股淡淡的霉味,还有壁炉传来的浓烈橡木气息。壁炉的暖意还不足以温暖整个空间。古老的灰烬气味,古老的汗水气味。

  本来建造这地方的用途并不是拿来做图书馆用,应该是不知道哪时从教堂改建而成。到现在,这里仍是教堂的模样。屋内书架的位置看起来都有点古怪,突兀地取代了神圣的雕刻或神像的位置。图书馆没有在此地重新建起任何东西,只是把旧建筑改了用途。

  「所有人都准备好上路了吗?」众人在他身边站定,沃夫问道,大家也一个个轮流点了头。「打开背包,我要你们穿戴上里面装的两样东西:一个是暂时的铜制手环,这个手环会让你们在旅途中具备完整的图书馆员权限;另一个是图书馆大衣。这两样东西要一直穿戴在身上,除非我要你们脱掉,才可以移除。我不希望英格兰或威尔斯人把我们误认为战场上的士兵。」

  杰斯再次脱下背包,往里头翻找。果然,他在包包最上方看见了金属手环——是铜制的——上面刻有图书馆的符号。这个手环跟一般的图书馆手环不一样,这个是可以任意移除的。其他图书馆员戴的手环得由符号处剪断才算解除合约。

  铜制手环的等级最低,它的合约到期后,戴这种手环的图书馆员若不是被吸收、升到上一个阶层,就是留在原本的职位——或者直接离开图书馆体系。这不是真正的手环,杰斯对自己说,只是暂时的而已。

  杰斯把手上的请愿者手环脱下来,戴上新的手环。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不禁感到一股寒意。我现在是他们的一员了。他从以前就希望能够成为图书馆员,现在这想法也没有改变。但他一辈子都在躲避身上有这种符号的人,那股紧张感和恐惧感是不会改变的。这样的情绪是来自于他的背景知识:图书馆会不断追捕走私犯,也非常乐于吊死他、他父亲、他弟弟——甚至是他母亲。

  杰斯披上那件暗金属色的大衣,瞬间觉得与自己的过去拉出了更大的距离。大衣的料子很轻,不过他仍庆幸能多穿一层衣物来保暖。

  现在他看起来就像他们之中的一员了。从头到脚,分毫不差。

  等到所有人都穿戴整齐,沃夫看着他们,在几处做点调整后点了点头。「你们已经准备好了,」他说:「照我说的做,听从士兵给你们的命令,这样就可以安全行动。」

  这种可疑的发言听起来实在很令人忧虑。而光是这点就比起任何事都还要让杰斯担心,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光景。

  走出了赛拉潘神殿那宽敞、有高墙围绕的前院,面前是一整支的图书馆护卫队。人数约八十。男男女女、有说有笑、或坐或站。有些人在打牌、掷骰子,有些人在玩某种杰斯一时半刻认不出来的游戏。气氛感觉相当放松,除了他们全都穿着护卫队的黑色正装、佩戴重型武器。桑堤也在他们之中。他一边跟其他人说话,一边看着摆在他们之间的地图。

  原本蹲在地上的桑堤站了起来,把地图折好。队长起身后,他身边所有人也都立刻开始动作。所有人都站直了身子,整齐地排好队伍。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有效率。他们从一团混乱到整齐有序的时间之短,杰斯甚至来不及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桑堤没有多看自己的部队一眼,只微微地向沃夫点头。「任您差遣,学者沃夫。」

  「我很感激,桑堤队长。」沃夫说道。「现在状况如何?」

  「不佳。下大雨又淹水,但是我们有车,最远可以带我们到威尔斯前线。从那里开始,我们就要按照他们的规则办事了。」

  「所谓规则是?」

  「他们会让我们开一辆车进牛津,就算我所有手下都徒步,你的学生也都只带一点点书,要挤进同一辆车恐怕有难度,但可惜的是,目前没有其他替代方案。技术上来说,对方其实是连一辆车都不准我们开进去的,所以争取让更多车能通行……没可能。」

  「看来不太理想。」

  「离理想还差得远了。但反正情况从来都不理想,不是吗?」桑堤突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沃夫的嘴唇竟也微微上扬。「我希望你这些孩子至少知道枪要握哪一头。」

  「他们已经学过基本常识了。」

  「我们需要进行的可远远超过基本常识啊!寇斯帝耿!请发配武器给我们的新朋友吧!」

  桑堤其中一位手下从整齐的队伍中站出来,拿了一个箱子走上前,打开盖子。他朝站得离他最近的杰斯挥手示意,要他上前,杰斯照做了。寇斯帝耿抽出一条腰带、一个枪套和一把武器给他。「弹夹是满的,你可以发射十发——这是杀伤力低的子弹,然后就要换弹筒。你的腰带上挂的备用弹筒也都是满的,小心不要朝自己的朋友开枪。」

  就这样。当杰斯站在原地试着把腰带扣上时,寇斯帝耿没耐性地把杰斯推到一边,好让他能有空间把下一个人叫上前领取装备。杰斯退到门廊阴暗处,想把武器系在身上,可是手指头却冷得无法随心所欲灵活动作。虽然杰斯希望自己看起来动作顺畅又自信,但他心想自己八成看起来很害怕。

  汤玛士也来到他身边穿戴腰带。他抽出武器仔细打量,一脸巴不得可以把这武器拆解来研究的兴奋模样。「我从没看过这么小的武器,」他说。这东西看起来跟护卫队身上彷佛能一发致命的闪亮武器差很多。杰斯手上的枪看起来既庞大又笨重,线条刚硬,上头还有管线外露。「这东西会发射出充了电的飞镖。我看过他们使用,那飞镖可以让人倒地将近一小时之久。」汤玛士把手上的武器翻过来。「你觉得他们是怎么解决过热问题的?如果可以把线圈塞进这里,表示一定已经有人做到了——你懂吧?」

  「这里比较冷,」杰斯说道,「搞不好这是冷地方专用的武器。」

  汤玛士露出一个皱眉隐忍的表情,「胡说八道。」

  「我是啊。」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欵!」

  「这是一个非常工程的问题。」杰斯把手放在自己身侧的武器上,但没有拔出来。那东西摸起来有点温温的,不过也可能只是他的错觉。「只要能正常运作,我就不在乎其他事。虽然我更希望他们给我们真正能造成伤害的武器。」

  「那是因为你疯了,」汤玛士说道,「我很高兴我没拿到那种武器。」

  「而那是因为你的射击烂毙了。」杰斯突然意识到他们两人之所以会多话起来,只是为了假装自己没有强忍着想逃跑的冲动。若是做这种假设性的谈论,一切会显得比较简单。寇斯帝耿把武器发配给每个人之后,又隐身回到那整齐、完美的队伍之中。桑堤对沃夫点点头,沃夫转身面对学生。

  「跟我来,」他说,然后带着他们走过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的士兵,来到等在一旁的蒸汽车,其中一辆车上清楚漆了图书馆的符号。车子的排气管喷出稳定的蒸汽,而且其外观跟杰斯看过所有的公共或私家车都不一样,上头完全没有半点光亮的金属零件,只有朴素、阴暗的涂料。那明亮的金属色符号比什么都还显眼。

  车门打开了,准备让他们上车,但里头什么都没有,只有光秃秃的金属地板;前头有两个座位,给司机和一位护送他的枪手乘坐。

  「我们要坐哪儿?」波提洛是第一个上车的。他问沃夫。

  「坐地上。」沃夫耐着性子回答,彷佛眼前的景象还不够明显似的。「这车会很挤,尽量挪舒服的姿势坐,等要出发离开时就没有这么奢华的待遇了。」

  很挤这点倒是说对了。杰斯最后才上车,如果没把脚压在身边那些胡乱伸开的腿上,他就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可怜的汤玛士就塞在角落,看起来跟「舒服」连八竿子关系都打不上。至少杰斯背后还有门可靠,位置还不算太糟。挤在中间的人就糟多了。

  摩根和卡莉拉成功在车厢后方找到了位置,能靠着车厢内侧。杰斯对摩根点点头,但她似乎没看见。

  ——卡莉拉倒是看见了,她对他露出了个勇敢的微笑,这动作令夹在中间的达利欧不悦地闷哼一声。

  「欢迎来到战场,」司机用一种欢乐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吻说:「你们两边的水壶里有水,快喝吧。马上就要上路了,如果晕车,尽量吐在身边的人身上,不要吐到我啊!」

  「要开多久?」葛莲从车子后头问道。

  「四小时左右,有耐心点,我们会把你们送到目的地的。」

  「如果幸运的话,搞不好还可以毫发无伤地抵达喔。」他的枪手保镳说,并对着手上的那把大枪做了个动作。大枪随之发出尖锐的金属喀啦声。

  司机朝着车外点点头,「我们要出发了。」

  「出发。」枪手保镳重复道,接着车子猛地一震,开始向前移动。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石子路让车厢震动不已,杰斯咬牙,拚命忍耐这摇晃的路况。

  就像沃夫说过的,这趟旅程将会非常艰难。

  等他们抵达威尔斯军队前线,图书馆专车的速度已经减慢到等同匍匐前进的地步。车身摇摇晃晃,穿过凹凸不平又支离破碎的道路,开过烂泥、辗过残骸。杰斯只庆幸自己不必看着挡风玻璃外的景象。后端有人在问,想知道空气里是什么气味,保镳用漠然但坚定的口吻答道:「是战争的气味。」那味道闻起来像是各种恶臭的综合,在脑中形成一幅可怕的画面。杰斯几乎可以肯定这味道来自无人掩埋的尸体。

  等到车子终于停下,杰斯只觉得全身酸痛,彷佛这一大段时间都被沃夫逼着进行残酷的跑步训练。而他知道大家都有同样的感受。

  「全体下车,」保镳说,他打开杰斯背后的车门,杰斯差点整个人滚进泥泞中——他的双腿已经麻痹了。杰斯靠在泥泞的车身上扶其他人下车时,突然发现有人看着他们。

  威尔斯军队在这里扎了个很大的帐篷——一个个面貌凶狠、散发危险气场的男女就坐在营区的高脚凳上清理武器。有些人在讲话,但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虎视眈眈地看着新来的这群人。

  威尔斯军队穿的是深绿色制服,上面缀有棕色花纹。在看似许久前就染上的泥渍下,这身装束更显出保护色的效果。他们身上唯一有颜色的地方是肩上绣着的红色威尔斯龙。杰斯先短暂回敬他们投射过来的目光,随后才开始扶其他人下车。众人紧紧相依、焦虑地列队站定;沃夫也跟桑堤队长一块儿抵达。桑堤就跟他的手下一样一身黑色劲装,前后都别上永不消褪的金色图书馆符号。他也一样全副武装,举手投足比杰斯之前见过的模样更有自信。这儿就是桑堤队长的主场,他那双黑色的眼睛什么细节都不放过——威尔斯军队的紧绷、他们交头接耳的模样,还有双手握着武器时有点太过用力的手势。

  「跟我来。」沃夫对着他的跟班说,所有人紧跟着他和桑堤,走过泥泞的道路往营地走去。杰斯回头,看见另一支图书馆军队调整成防御队形,包围着他们的车。他们也挑了一队护卫队员跟在身后。

  「需要这么多人保护吗?我们都带了武器了。」汤玛士说,虽然他已经尽力压抑,但口气听起来有点焦虑。杰斯瞥了他一眼,这个年轻德国男孩一脸紧绷,不过仍表现得很坚定。

  「威尔斯军队也全副武装,」杰斯说道,「而且他们早就真枪实弹开过火了。」

  汤玛士不是唯一一感到不安的人,大家看起来都差不多,连达利欧也是。不过这个西班牙男孩回瞪了威尔斯军队,以此掩饰自己的情绪。卡莉拉则一直低着头,但也可能只是因为满地泥泞、难以行走的缘故。

  摩根走近杰斯,近得两人的手臂会不断碰到彼此。他低头斜看了她一眼,「妳还好吗?」

  「不好,」她说道,「怎么可能好?」

  杰斯从没想过这是什么感觉。终于能回到家,却发现眼前是如此……残破不堪,到处都被摧毁,自己所熟知的一切全都变成断垣残壁。她仍能维持眼中不泛泪光,杰斯已经觉得十分佩服了。

  而另一方面,葛莲在寒冷、潮湿的空气中则显得十分苍白,只有颧骨上有潮红的斑点。杰斯不禁意识到,她很可能正走过自己国人面前,却被对方视为入侵者。站在那里看着她的那些人甚至可能是她的亲属。杰斯心想,她受到的震撼恐怕不比摩根少到哪里去。

  往帐篷走去的路上,没有人对他们摆出威胁的态度。天上开始下起了小雨,在寒冷的气候中,这使得一切变得更糟。好在图书馆大衣是防水材质,杰斯把大衣的连帽兜拉起来戴上,挡住越下越大的雨势。就在这一刻,雨水再度毫无预警地倾盆倒下,让原本已经够泥泞的道路变得更加寸步难行。沃夫和桑堤一直没放慢速度,其他人只能踉踉跄跄、尽量跟上。

  一个衣着相当干净整齐的威尔斯士兵在入口处跟他们碰头,指引他们先在门口的粗地毡把鞋底磨干净才能走进门。所有人都听命行事,不过杰斯忍不住想,这么做的效果八成相当有限。这地方到处是泥,彷佛决心要侵入到所有角落才会甘愿。

  进了门后,铺成地板的是某种厚重坚硬的材质,在帆布围成的墙面中,气温竟神奇地十分温暖。一直到暖意涌上、驱逐了那股寒气,杰斯才发现自己有多冷。沃夫对学生做了个手势,要他们站在身后的墙边,不要挡路。杰斯把大衣帽子放下,静静地站在那边看沃夫、桑堤与威尔斯军队指挥官会面。帐篷中间地上摆了一方地毯和一张大桌,指挥官已在一旁等着他们。桌上仍摆放着作战计画和地图,不过都卷起来了,以免遭有心人士窥探。

  这名威尔斯男子比杰斯预期地还要矮一些,而且看起来毫无领导者魅力,要是在路上跟他擦身而过,杰斯绝对不会多看他一眼。这男人的发线已经退到只剩薄薄一层在后脑勺。虽然军旅生涯必然不是什么轻松的日子,他仍挺了个大肚腩。男人有礼地与沃夫和桑堤握手示意,端出热咖啡招待他们(杰斯真是想喝的不得了)。

  「学者沃夫,您可是声名远播。从我手上的资料看来,这……应该是您第十次前往战区了吧?」指挥官说,杰斯不禁心中一惊,其他人也有差不多的反应。「既然有这么丰富的经验,你觉得带这群小鸡来到狐狸的大本营是个好主意吗?」

  他是在说我们这些学生,杰斯想。指挥官好像很乐,还有那么一丝冷酷无情。

  「我们这些小鸡都有利喙,」沃夫说:「我的消息指出,您在我们的安全撤退计画中加入了不少条件。我希望您知道您这动作欠了多少人情,华罗将军,这利息可是不会低的。」

  「我们现在一定要用隐喻法讲话吗?还是说我可以开门见山一点呢?」

  「请自便。」

  「我的军队是不会协助你们的。」华罗说道。杰斯此时才明白为什么这人能够掌握大权,因为即便在这么远的距离,他仍散发出一股锐利到会令人感到危险的气势。「他们不会阻挠你们,但也不会协助你们。我不是要取消安全撤退计画,只是要告诉你,只要你们踏出这个帐篷,就得靠自己,我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

  此话一出,杰斯便意识到,这并非战区中协定好的行为标准。交战的两方向来必须接受图书馆的中立立场,并提供图书馆人员安全保护。或这么说吧——至少杰斯这些人学到的、相信的都是这样。然而,情势演变至此,桑堤或沃夫似乎丝毫惊讶的反应都没有。

  「您应该明白,若发生任何意外,威尔斯和英格兰都要负起责任,」沃夫说:「您已经准备好面对这种结果了吗?」

  「要我死在战场上,我没有意见。我已经准备好面对任何结果。」华罗恶狠狠地看了学生一眼。「我认为你们才是不能冒险的那一方,学者,真是可耻啊,竟然把孩子带来这种人间炼狱。」

  「就算是人间炼狱,也是你们造成的。」桑堤说。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华罗的视线紧紧锁定了桑堤,彷佛锁定目标的枪口。「是你下令在这城市绝不手下留情,难道现在你还要威胁学者和他的学生吗?」

  「我有吗?」华罗对桑堤怒目而视,两人气势不相上下。

  华罗的嘴角上扬,露出冷冰冰的微笑。「只要我一声令下,就可以让你、你的学者、他的学生,还有你整支部队和车队……全都人间蒸发。简简单单。没有尸体,没有残骸留下来,没有半点痕迹。在战场上,什么奇怪的事情都可能发生。这可不是威胁,只是不争的事实。」

  沃夫和桑堤完全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杰斯瞥了汤玛士一眼,然后又看看达利欧。达利欧藏在袍子里的手移到了武器上,他的反应感觉十分明智。杰斯的手心冒汗,帐篷里的温度似乎变得太高了,他觉得快要窒息。

  华罗将军任凭这分沉默延伸再延伸。大雨落在帆布上的声响越来越大,杰斯发现自己也把右手放到了枪柄上头,左手则握着刀柄。帐篷外头有守卫,但华罗在帐篷里却没安排任何相关人员,即便对方人数比自己的人多上这么多,也无所谓。

  这人有多么自信,不言自明。

  最后,沃夫露出了微笑。杰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那彷佛只是个轻松、冷静的笑容,然后他往座位一靠,完全一副自在舒服的模样。「我们彼此有共识是件好事,」他说道,「历史上每位去世的学者名字都会被雕刻在大图书馆的墙面,每一个学生都会熟记那些人的名字。你可以去问问他们。这些学生能够一字不差地背出每个名字、每场战争、每起事件。」他微微提高了音量,「请愿者谢芙,请给我们一个相关的例子。」

  卡莉拉挺起胸膛,向前踏了一步。那瞬间,杰斯不禁在心里对她有着无限敬佩。她抬起下巴,稳稳地看着沃夫。「是的,学者。在与奥地利的战争中,学者帕迪玛‧杜湾被选为代表,前往米兰市关闭当地的赛拉潘神殿。她和整组人马被奥地利军队擒为阶下囚,遭到处决。当地赛拉潘神殿也遭摧毁。」

  「图书馆做何反应?」

  卡莉拉柔声说道,「奥地利已不复存在。」

  「那么,跟威尔斯现在所占面积比起来,奥地利大概有多大?」

  「奥地利原有约三万三千平方公里,威尔斯现在约一万一千平方公里。」

  当那分沉默又一次蔓延开,重量大多是落在华罗的肩上。

  「我希望您也能明白,以上内容并非威胁,」沃夫说:「只是历史给我们上的一课。谢谢妳,请愿者谢芙,妳可以归队了。」

  华罗把头一歪,感觉并不是遭到恐吓而做出的反应。杰斯心想,他只是决定要更加小心。

  「您的车队不能通过,对此我感到十分遗憾。我的手下会陪同您徒步走到闸门口,」华罗说道,「至于您与其他成员抵达英格兰领地时,他们的军队会有什么样的行为,我当然无法保证。他们现在可是既暴力又饥饿,再加上他们的天性……英格兰人本来就是一群野人。」

  杰斯感到葛莲望向他和摩根——可能是出于同情吧,又或者是同意她同胞的看法。杰斯也知道沃夫会观察他的反应,所以他僵着脸,什么情绪也没有流露。但如果他脸上真的泄漏什么其他的神色,那么他也没办法了。

  「我相信英格兰人对威尔斯人的看法也会十分有趣。」沃夫说道。他两大口喝完咖啡,把空杯放在一旁,站起身,而桑堤则完全没碰那杯咖啡。两人的反应有如此差异,杰斯突然意识到那也是一种策略。沃夫表现出对华罗的信任,又或者他只是单纯不顾自身安危;桑堤则是表现出他对将军不信任的态度。如果杯里被下了毒,他完全准备好要替沃夫报仇。

  杰斯突然庆幸对方没有提供自己任何饮料茶点。他从一开始就该先想到被下毒的可能。现在开始,这件事他不会再忘记了。

  帐篷里有这么多暗潮汹涌,而杰斯搞得清楚的恐怕连一半都不到。自从被召入图书馆体系,他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与其原则有多大差异。他还有太多要学了。

  沃夫和桑堤带着大家离开帐篷,走进雨中。没人想到要戴上帽子。杰斯犹豫了一秒,决定跟大家一样不顾雨淋。雨势已经开始慢慢转小,变回毛毛雨的程度,不过天上的云层仍十分厚重,满天铁灰色,令人感到一阵压迫。

  「现在怎样?」众人往车队移动时,杰斯问沃夫。沃夫没有理会他的发问。

  过了一会儿,桑堤答道,「现在我们往前走。」

  「但我以为我们要一直待在车上,直到把书带上……」

  「这是战争,计画一定会有变。」桑堤说道。「从现在开始,把书送走就是你们的工作了。你们每个人都有控制标签的能力,能把书本送回档案馆。有你们在,我们应该就能完成任务。」

  「可是,我们之中有些人一次只能传动几本书,那怎么办?」

  桑堤的表情突然变得阴狠。「那他们就会透过不断的练习而进步。话说够了,布莱威尔,快走。」

  即时内容此为西元一七五○年,由秘法部部长玛丽安娜‧史妃特丝写给言文部部长曹雪钦的私人讯息——

  我亲爱的好友: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被关进铁之塔的大门之后了。这是档案长的命令。别来找我,护卫队员已经接令,将会阻止任何企图进入的人,就算来者是总长也一样,而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受伤。

  眼前的一切发展让我心生畏惧……不只是发生在逐渐被夺去能力、剥夺自由的秘法师身上的那些事。内部迂腐的状况越来越严重,已经深入了每一个部门的根基,现在的图书馆追求的已经不是启蒙,而是奴役他人与征服他人的权力。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我们是唯一的、最明显的受害人。当他们把我们套上项圈、告诉我们这是为了保护我们,我们就知道了——未来情况只会更糟。

  我们就此道别吧,因为我知道,若无档案长或他的走狗随行,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但请记得:我很珍惜你,我的好友。在你还有能力的情况下,请一定要不计代价地保护自己,要为了我们所爱的真正的价值而战。

  别让图书馆成为这世上的恶势力。

  此为西元一七五○年言文部部长曹雪钦写给档案长的讯息——

  敬爱的档案长,今日,我很沉重地提笔写下这封讯息,我诚挚希望您原谅我贸然占用您的时间。身为文言部部长,我实在不该质疑您至高无上的学者智慧,但是我还是觉得必须向您倾诉我心深处的忧虑。

  秘法部部长玛丽安娜‧史妃特丝乃是我人生密友——这您是知道的,而您最近宣布的法令:要求秘法师若是没得到您的同意,便不得离开铁之塔。这项法令让我深感困扰。容我先澄清,秘法部长并没犯任何错,我所感受到这股不可不说的感想,并不代表她反对您的法令内容。也许那比较算是我个人的自私吧。我因为失去挚友相伴而感到苦恼。毕竟我们这辈子一直都是彼此最亲近的伙伴。

  我听说这只是暂时性的手段,目的是为了要保护我们的秘法师,并能让他们完全专注在图书馆的工作上。如果真是如此,档案长,容我以充满敬意的方式请教您,这情况何时才能解除?若您认为此般情势应维持超过一年,感觉上实在不合情理。

  致上我最真挚的敬意,希望您身心健康,

  文言部部长曹雪钦

  此为档案长于隔日回复文言部部长的讯息——

  我很遗憾地通知你,秘法部部长玛丽安娜‧史妃特丝昨晚在铁之塔病倒,在医疗秘法师全力抢救下仍回天乏术。我们都为她的离世而哀悼。她的丧礼将会在三天内举行。

  秘法部部长在最后与我的沟通中表示,希望我能继续维持铁之塔的隔离政策,以此保护塔中的秘法师不受纵火手和其他异教徒的威胁。我将会尊重她的遗愿,我相信你也会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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