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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六年前

  「不要动——还有,不要再反抗了。」他父亲说,用力呼了他一巴掌,力道之大,足以留下印子。杰斯噤声不动。他不是故意要动来动去的,但紧紧系在他赤裸胸膛上的袋子感觉热烫,又充满危险的气息,好像是会转过来咬他一口的野兽。

  他抬头看着父亲。只见他把背带又拉得更紧,直到几乎难以呼吸的程度。然后他丢给杰斯一件脏兮兮的旧上衣。

  这件事杰斯做过很多次了,虽然感觉还是很吓人,可是他已经慢慢开始感到熟悉。只是这次的跑腿任务感觉有一丝不同。杰斯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只知道父亲看起来比平时更紧绷。

  所以他在百般犹豫后开了口,「爸——有什么事情是我该知道的吗?」

  「你知道什么都没个屁差别,要是让书落入护卫队手里,你就会被吊死,而且这还是走运没被我先逮着的下场。你很清楚路线,给我跑快一点;书如果不是送到付钱的人手上,你最好死了算了。」

  卡伦‧布莱威尔恶狠狠地瞥了儿子削瘦的身形一眼,然后从箱子里拽了一件背心出来,套在杰斯的上衣外头。那件背心上只有一个钮扣,杰斯把扣子扣好。背心比杰斯的身材还大了两码,但这就是他们的目的:这样才能把背带藏得更好些。

  布莱威尔点点头,后退一步。他的块头不大,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导致身材瘦小,但现在的他打扮得体,身穿鲜黄色丝质马甲背心和高级棉质长裤。「你看起来不显眼了,」他对杰斯说:「记得跟紧领跑队,不要独自脱队,除非护卫队偷袭——就算是遇到偷袭也要想办法维持原路线。」

  杰斯低头表示知道。这路线他熟,所有路线——所有他家族在整个伦敦市跟竞争对手对抗的跑腿路线——他都很熟。他从会走路开始就接受训练。起先是被父亲紧紧牵着,后来则是脚步踉跄地跟在哥哥黎安身后。

  而黎安已经死了。他被伦敦护卫队抓到跑腿送书时才十七岁。他的家人没有出面指认他,他也严守家族规则,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最后。

  对于他这样的忠诚行为,伦敦市政府给他的回报就是将他的遗体丢进没有任何标记的掩埋场,跟着其他没有家属出面指认的罪犯一起埋了。黎安当时十七岁,杰斯现在十岁。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负哥哥的高标准。

  「爸——」他知道自己会有被呼巴掌的危险或受到更糟的待遇,但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今天不是跑腿的好日子,你自己也这样说了。护卫队就在外面巡逻。为什么这次跑腿不能等一等?」

  卡伦‧布莱威尔的视线越过他儿子头上,盯着仓库结实的墙面。这里是他收藏罕见珍品的其中一个藏身处。当然,这里的东西都是最稀有的宝物:书籍。真正的、原版的书籍。装满了一个个书架和木箱。他是个富有且聪明的人,但在那个当下,屋外的灯光透过高高的窗棂照着他,使得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老上一倍。

  「去把事情做好就是了。我要你两小时后回来,不准晚,否则有你好受,」他父亲突然发怒,「如果看见你那混账弟弟,告诉他我等着跟他算账。他今天是领跑队员。」

  虽然杰斯和布兰登是同卵双胞胎,可是他们的个性天差地别。杰斯比较大胆,布兰登则比较害羞;杰斯很独立,布兰登则像是一颗不定时炸弹。

  杰斯是个飞毛腿,布兰登则……擅长使心机。

  其实杰斯知道布兰登在哪儿,他就在杰斯的视线内,躲在二楼窄窄的通道间,盘据于一道通往屋顶的爬梯。布兰登一直在那里观察,这是他的习惯。他喜欢俯瞰一切,离爸远远的,让他没办法对他出手,也尽可能避免被派去跑腿。

  「如果我看见他,我会告诉他。」他说,双眼用力直视他的弟弟。给我下来,你这混账东西。但布兰登只是静悄悄地往梯子又爬高几阶,躲进一片黑暗之中。他已经知道今天的飞毛腿是杰斯。以杰斯对布兰登的了解,他一定已经下了决心:宁可保住自己小命,也不愿当哥哥的掩护。

  「怎样?」杰斯的父亲凶狠地说:「你还在等什么,要老爸先亲一下再送你走是不是?还不快出发!」

  他把杰斯推向那扇体积庞大、经过强化加工的仓库大门。这门由三名寡言的男子负责操控开关,杰斯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尽量避免记得他们的名字。因为在这行,最先没了小命的常常就是他们这些人。杰斯停下脚步,很快地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做好准备。他发现一群领跑队员散在巷弄和巷弄外的街道;都是孩子,跟他年纪相仿或比他还小一点。大家都准备好要跑今天的路线了。

  他们都在等他。

  杰斯发出一声狂野的战吼,全速冲了出去。其他领跑队员将这视为提振士气的一吼;那些纤细的手臂和双腿全都动了起来,他们穿梭在身着上工制服、吓得呆站原地的行人间。有几个人冲到街上——这是很危险的做法——穿梭在蒸汽车之间,无视驾驶愤怒的叫骂。到了下一个路口,领跑队重整队伍,变成约一组十二人的队形。杰斯在路线的第一段暂时跟他们跑在一起,在街道变得越来越干净、路上行人的穿著也更显高贵之前,多人一起行动比较安全。经过四个大街区、满满的住家与商店后,他们在一家酒吧右转。即使现在才一大清早,那酒吧生意依旧极好。这一路跑起来都很顺利,直到一个凶神恶煞的男子突然从绿环保杂货店冲出来,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女孩的长发,将她从队伍里揪出去。她这样太好抓了。在这行里,多数女孩会把头发盘在头顶,或干脆剪成男生头。

  杰斯强忍着想减速停下来帮她的冲动。

  女孩尖叫抵抗,但那个壮汉把她抓到路边,反手一掌将她打倒在地。「该死的领跑队!」他喊道。「护卫队!护卫队!飞毛腿逃走了!」

  情况立刻急转直下。总会有些爱管闲事的善心人想要逞英雄。杰斯的父亲常说这句话,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总要领跑队员跑在一起。大多数人身上绑的都是一文不值的烟雾弹,而护卫队很少会抓对人。但要是一旦抓到,那些帮忙把走私犯送上审判台的线人将会收到护卫队发的一大笔钱。

  民众听见呼喊,纷纷转身。人人眼中充满对于天降横财的热情期盼。杰斯低下头继续跑。

  领跑队转向、解散后重新整队,像一大群鸟。有些人带着小刀,要是被抓就拔刀对付。这么做很冒险——非常冒险,因为要是带着沾血小刀的孩子被逮到,肯定只有受绞刑的下场。不论他挥刀的对象仅是受伤还是没了小命都一样。杰斯左手边的男孩个子太高,不能当飞毛腿(虽然他年纪可能比杰斯还小),他迎面撞上突然从眼前冒出来挡路的一群醉汉。他身上就有带刀。男孩拔刀一挥,杰斯看见鲜血像红色缎带般划过空中,他没再回头看第二眼。

  他不能回头,他得专心逃脱。

  在下个路口,他的路线转上岔路,现在大伙儿要分头了,各自冲往不同方向,以混淆护卫队的视听……至少计画是这样的。

  然而,当杰斯踏上转角,他的路线前方已经有护卫队埋伏在那里。他们注意到他,发出一声带着威吓与愤怒的喊叫。

  杰斯立刻暗自做出决定,而且心里清楚爸一定会为此把他打得屁滚尿流:他脱离了原定路线。

  他朝右急转,差点撞上另外两个领跑队员,只见那两人都露出一模一样的惊恐神情、大喊着要他离开他们的路线。杰斯无视他们的呼喊,尽管胸口越来越疼,书本压得他快喘不过气,他仍使劲加速超越两人。

  杰斯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喊叫,往后瞄了一眼,发现一群护卫队从小巷弄间涌出,脏兮兮的红袍上绣着血红色的龙虾图样。他们很快就抓住了其他人。

  可是他们没有抓到杰斯。他们没有。

  他挤身钻进一条阴暗、曲折的小路。这里窄到算不上巷子,他的身形都这么瘦小了,肩膀还会摩擦到两边的墙壁。突然间,有一只指甲全烂的手伸出来抓住他的上衣,扯掉了袖子。那惊恐的一瞬间,杰斯还以为背带上的皮带可能会被勾住,但他仍没有停下脚步。此时此刻此地,他快不起来,阴影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他的鼻子告诉他,这里是大家丢弃烂臭鱼肉的地方。他的手指抚过砖块,只觉一片湿滑冰凉。

  他还听得见护卫队在他身后的凶狠喊叫,但他们粗壮的身躯挤不进这狭窄的空间。杰斯注意到前方有道细细的光线照进来,不禁产生一丝质疑,觉得搞不好连他都过不去。这条小径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窄,窄到他得侧身用力在粗糙的砖墙间挤着移动。杰斯身上的衣服都被扯破了,绑在身上的书本让他宛若红酒瓶里的软木塞,紧紧地卡住了。他强忍着惊慌的情绪。

  用脑子好好想想。你一定有办法脱身。

  他吐出气,让自己的胸膛缩到最扁的状态,终于得到脱身所需的半英寸空间。

  杰斯脚步踉跄地从两栋华丽的大楼之间脱身,来到宽敞、干净的街道。他知道自己认得这地方,但却说不上来什么地方不对劲。好像有东西不太一样……直到他突然意会……

  他现在离自己家只有三个路口远。这地方当初被征收重划成富人区时,他的爸妈受了不少苦。如果他在这里被逮,附近一定会有认识他的人,情况会变得更加糟糕。而且不只对他,全家人都可能会被牵连。他得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他冲上街道,直接穿过蒸汽车下方,进入另一条幽暗小巷。这巷弄的方向没错,但没多久就开始往错的方向延伸而去。他还没摸熟家附近的小巷,光是记住飞毛腿的专用路线就占去他所有时间。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父亲总叫他不要脱离规划的路线——因为在复杂的伦敦街道中非常容易迷路,而当你带着违禁品在身上的时候,胡乱走到迷路等于拿命去赌。

  到了下一条街,他发现几个路口外有个他认得的地标:圣保罗赛拉潘神殿亮晶晶的拱顶。这是大图书馆在伦敦的实体建筑,也是欧洲最大的子图书馆之一。这地方华美至极,却也十分致命。杰斯转开视线,心里暗自向自己发誓,他永远永远也不往那个方向走。

  可是他没有其他选择。

  护卫队从一扇门后冲出,眼神锁定杰斯,开始大喊大叫。那个伸手指着杰斯的护卫队成员很年轻,可能跟黎安被吊死时差不多大。年轻人有着一头金发和纤瘦的下巴线条,身上的二手制服「合身」的程度大概跟杰斯穿在身上的伪装差不多。

  但他速度很快——真的太快了。杰斯拔腿就跑,他听见护卫队的脚步声就在身后,还有尖锐刺耳的口哨声。他们会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如果他在这里被困住,那就……

  危急之中,他挑了唯一安全的路——又一条阴暗狭窄的小巷。但是那护卫队员也不遑多让,他跟杰斯一样轻易地钻进巷子,杰斯只好继续跑,他疲惫的肺像是要喷出火来。护卫队员的长腿紧追不舍,跟着他再次来到小巷外的街道。伦敦湿热的气温和艳阳让杰斯脑筋一片混乱。他已经满身大汗,极其害怕汗水会浸坏书本。

  但最让他恐惧的仍是被逮。

  更多口哨声传来,护卫队从各方包夹。

  杰斯完全没有选择了。他们从四面八方过来,他只剩一个方向可以去——赛拉潘神殿。如果他可以逃出护卫队在这里设下的路障,就等于是进入图书馆的领土,在那里所适用的法律就全然不同了。伦敦护卫队在没有拿到许可之前是不能进入的。

  眼前,只见护卫队的橘黑木制路障就在对街,而且还有一条排队人龙,全是等着给人检查证件的申请人。杰斯准备做最后冲刺,因为那该死的飞毛腿护卫队员跟他的距离之近,手指几乎就要碰到他的衣服。他瞄准了人群中的一个缝隙,身子前倾、一个箭步冲出,一个劲儿地对着路障撞过去。他身后的护卫队员大喊求援的同时,杰斯已经抓住了漆着老虎条纹的木头路障,手一撑,整个人灵活地跃了过去。落地后,他继续全速往另一头跑去。杰斯听见背后传来惊讶和诧异的呼喊。有人大笑出声,喊着要他继续跑,他则咧嘴一笑,冒险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护卫队员在路障前停下脚步——也可以说是其中一个成员跑到他面前挡住了他。两人缠斗不休,年轻那位怒气冲冲、大声叫嚣。他八成仍因为追捕奔跑而热血沸腾,若是平时,他肯定会比较讲理。杰斯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他们会传讯给大图书馆的菁英护卫队拦截他。他得通过此处,而且要快。

  眼前的街道上大概有五十人在走动,包含至少十个穿着宽大黑袍、闲散走动的学者。路上没有蒸汽车,自从这条路与外面的交通断开联系后,这地方已经不准使用蒸汽车了。金色穹顶闪闪发亮,散发祥和氛围;底下则有一道长长的阶梯,延伸到平地。

  自从上次的纵火手爆炸事件后,虽然此处已经过多次清理,阶梯上仍可见到不少坑疤,都是希腊火药和死者烧焦的尸体留下的污渍。一堆奄奄一息的枯萎花朵被放在事发地点,旁边有个管理员正准备把它们成堆装袋丢掉。哀悼期已经结束,该继续过日子了。

  看见狮群的时候,杰斯减速,变成慢跑。那里有一群石狮子,做得栩栩如生,都露出凶猛的神情,散发出暴力、狂怒、鲜血和死亡的氛围,蓄势待发。他听说过电动机械(automata)的事——就是那种会自己行动的机器。但现在他终于距离够近可以一探究竟,而他到此时才发觉亲眼所见远比听人描述还要恐怖太多太多。

  杰斯再次冒险回头瞥了一眼。如果大图书馆的菁英护卫队没有抢先一鼓作气抓住他,伦敦护卫队一定也会安排人手在另一头的路障等他。他得跑,必须跑得跟闪电一样快。但他沉重的双腿却让他力不从心,只得减速改成用走的。

  杰斯觉得自己快被吓得窒息了。这是恐惧,这就是被追捕时的可怕感受。

  这时,其中一只电动机械狮转头望向他。狮子的双眼闪着红光,殷红如同鲜血,艳红恍若火焰。

  它们闻得出来。那些违禁书——又或者它们只是嗅到了他的恐惧。

  杰斯感到心一凉,吓得要命,几乎要失禁,但他不知怎地仍成功让自己与狮子火焰般的视线对视,同时继续向前走。他离开人行道,走向街道,获得授权能在这里行动的行人聚集在那里,看起来一派轻松愉快。杰斯希望自己可以靠着人群躲开狮子火焰般的视线。

  那只狮子从蹲伏处站起来,甩甩身子,走下阶梯。无声无息、优美又致命。其他野兽也都醒来了,它们的眼神全都闪烁着鲜红的光芒,陆续开始伸展身体。

  街上有个女人(她刚刚还在查哨站)警觉到,并尖叫了起来,她紧抓着包包开始逃跑。其他人顿时也陷入疯狂,全都跑了起来。杰斯也在其中,希望这些人能掩护他,像领跑队一样。只不过他们不会晓得自己成了杰斯的队员。

  他瞄了一眼身后的情景:两只狮子正大步大步地跑在他们身后。它们无需加速追赶,要跑赢区区人类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第一只狮子追上落在人群末端的目标——一位女性学者。她身上穿着宽大又累赘的袍子,还抱着一个沉重的包包。她没先把包包丢掉真是太傻了。狮子用力一扑,杰斯停下脚步,看着那女人回头,看见即将发生的事,脸上写满惊恐。狮子把她压倒后,她的尖叫便突然中止了……

  ……可是,那头狮子从头到尾都没把眼神从杰斯身上移开。它杀了她,把她留在原地,然后开始继续前进,直直往杰斯这边走来。他能听见狮子体内的机械组件运转发出的喀啦声响。

  他没有时间害怕了。

  他刚刚以为自己已经跑不动,但现在——现在他看见死神就在眼前。杰斯又飞奔了起来。除了风带来的阻力外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知道身边有一群人一边在大声求助,一边祈求老天怜悯,但他什么都听不见。街道远远的另一头是伦敦护卫队的路障,又一群人站在那里等着逮他,但这群人也开始慢慢后退散开。狮群照理来说无论如何都不会越过圣保罗路障,但是没人想冒这个险,连护卫队都不愿意。他们就跟着其他人一样抛下了原本站定的位置。

  杰斯抢先抵达路障,纵身一跃、跳了过去,后头的狮群还紧紧追着,甚至直接撞了上来。杰斯绊了一跤倒地,心里明白——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下一秒自己就要尝到死亡的滋味。他一个翻身,正面朝上,好让自己看清即将到来的命运。他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举起双手,做出徒劳无功的防御姿势。

  不过这一切都是多余,狮群在路障那里就停步了。只见它们绕着原地踱步,用冰冷、凶狠、鲜红的眼神看着他,但是它们没有——或说是不能越过那薄薄的木制路障前来追捕他。

  其中一头狮子发出吼叫,听起来像是石头摩擦的声音加上所有被它杀死的人的尖叫,杰斯还能看见它口中的利齿。接下来两头狮子都回头走上街,回到刚才以待命姿态趴坐的平台上。

  杰斯看见地上仍有石狮子苏醒后留下的血脚印和遗体,他忘不了——也很清楚自己永远不可能忘记——那个首当其冲、遭到粉身碎骨的女人脸上的绝望与惊恐。

  是我的错。

  他不能想这个,现在不能。

  杰斯翻过身,挣扎着站起来,挤进惊慌的群众之中。跑过几个漫长又弥漫紧张氛围的街区,回到原本的规划路线。伦敦护卫队似乎失去了继续搜捕的兴趣,赛拉潘神殿的死亡案件在官方新闻中自会有一番解释,没有人会想知道图书馆的宠物——那些电动机械狮——竟会出手杀害无辜人类。有人说,这种事情之前就发生过,但杰斯是第一次亲眼目睹。

  或说是第一次真的相信有这种事。

  他停在公共喷泉那边,往嘴里胡乱捞了几口水,想让自己别再颤抖,然后找到公厕检查书本是否还牢牢地被背带系在身上。没错,书本还在。剩下的这段路,他把速度慢了下来,最后抵达目的地时只比预计时间晚几分钟——杰斯精疲力尽,但也松了口气。他只希望这次任务可以快点结束,让他可以回家,就算只是领取那么一丁点冷冷的安慰也好。

  小鬼,认了吧。他几乎可以听见父亲以粗糙的嗓音对他这么说。凡人皆有一死,今天已经算是一场胜仗了。

  也许是胜仗吧,杰斯心想,但将会是非常空虚的胜仗。

  他接到的指令是要找一个穿着红色背心的男人,他也找到了,那人悠哉地坐在一张户外桌边,从瓷杯小口喝着茶。杰斯不认识他,但他知道这种人是什么德性:有钱得吓人、整天无所事事、决心透过搜集重要的收藏品来让自己变成重要人士。那男子的一身行头看起来全是量身订做,完美合身。

  杰斯知道要如何接近对方。他跑上前,做出最天真淘气的表情说:「这位先生,拜托你——可以给我几块钱让我带回去给生病的妈妈吗?」

  「她生病了是吗?」男子挑起精心修剪过的眉毛,放下手上的茶杯。「这位女士是受到什么疾病所扰呢?」

  这个问题就是关键。杰斯看着那男人的双眼说:「报告这位先生,是肚子不舒服——这里。」他小心地伸出手指放在胸膛中央,让背带露出鼓鼓的痕迹。

  那男子点点头,露出微笑,「那好吧,看来这的确是需要点帮忙。跟我来,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来吧,别害怕。」

  杰斯跟了过去。转角处,一辆漂亮的蒸汽车已经等在那里,上头有着金银黑相间及华美的瓷釉勾勒出的线条,门上还有一个盾徽。但杰斯还来不及看个仔细,车门就被打开,他被赶进车厢中。杰斯以为买家会跟着他上车,但他没有这么做。

  车厢里面有根发着亮的灯管,就环绕在车顶上,映照出阴暗昏黄的光线。透过光线,杰斯才发现自己以为是客户的那个人其实只是仆人。

  坐在他对面的老先生看起来高贵极了。他一身黑西装,散发出犀利的气势,几乎要划伤人;衬衫是用最高级的丝绸制成,他全身上下散发一股娇贵的氛围。杰斯注意到他的黄金袖扣不断在闪闪发亮,丝质领带的别针上头还有颗偌大的钻石,散发耀眼光泽。

  这位富豪全身上下唯一与形象不搭的部分,就是那张柔软、满是皱纹的脸上冷冰冰的眼神。那双眼看起来彷佛杀手。

  如果这次会面目的其实不是书该怎么办?杰斯心想。他知道有人会为了很可怕的动机把小孩拐走,但他的父亲警觉心一向很高,也会处罚那些会占领跑队便宜的人。这些事情最近已经慢慢减少,彷佛连这些有钱人也知道自己赢不过布莱威尔那双修长、强壮的手臂。

  但眼前这个男人让杰斯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安全保障。他瞥了一眼宽广的车窗,但窗户都被掩上,没有人看得到车厢内部,没有人会看见发生了什么事。

  「你迟到了,」那有钱人的声音温柔和缓,「我可不习惯等人。」

  杰斯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对不起,先生,我只迟了一分钟。」他边说边解开背心的钮扣、脱掉上衣,动手把背上的系带扣环解开。如同他担心的一样,背带已经因为汗水而转为深色,但书本仍包在好几层保护用的油纸底下,裹得好好的。「书本没事。」

  那男人抓起书本的模样宛如瘾君子见到烟斗。只见他急忙撕开外头的包装,颤抖的手指抚过精美的皮革外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杰斯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认得这本书。他从小就看着这本书收藏在父亲宝库中最深、最隐密的玻璃柜里头。他还不认得希腊文,但他知道嵌在皮革封面上的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因为他父亲曾教过他。这是现存唯一的一本阿基米德的《关于天体仪制造》手抄本,也是世上头几本被装订成册的书籍之一。原本的卷轴在好几个世纪前于亚历山大图书馆被纵火手烧掉,但他们做了一本手抄本——就是这本。拥有这本书是会被判死刑的。偷书就是偷取全世界的财产,这是图书馆的政令宣导说的。杰斯认为这个说法也许是对的。

  特别是针对这本书。

  原来他是背着世上最罕见、最珍贵的宝物跑腿。难怪父亲不敢告诉他他身上背负的是什么东西。

  男人抬起头,眼里立即出现笑意,「你一定不知道我等这本书等了多久,」他说:「孩子,什么事都比不上拥有世上最棒的东西的感觉……什么事都比不上。」

  ——当着因为眼前景像惊讶到全身无法动弹的杰斯面前,男子从书本上撕下一页,塞进自己嘴里。

  「住手!」杰斯尖喊,伸手抢过那本书,「你在做什么?」

  老男人往后一靠,用一根顶端银光闪闪的拐杖把杰斯压在车厢内。他朝杰斯露齿一笑,然后又撕了一页,放进嘴里嚼烂后咽下。

  「不。」杰斯以气声说,恐惧席卷而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幕彷佛亲眼目睹谋杀案发生,或某种亵渎行为的现场——实际上这情景甚至比以上两种更糟。就算是他们这样的家族——一个专做黑市交易的家族——书本对他们来说仍是神圣的物品。只有纵火手的想法跟他们不同。纵火手,还有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

  老人又悠悠哉哉地撕下了另一页。他看起来好像十分放松、满足。「孩子,你明白我在做什么吗?」

  杰斯摇摇头。他全身都在发抖。

  「我的朋友中,有些人会花大把钞票把世上最后一只稀有动物杀死,在晚宴上吃掉。如果问我什么才是真正的占有,没有任何一种做法比吃进肚子里更接近真正的占有。这东西现在属于我了,永远也不可能被别人夺走。」

  「你疯了。」杰斯唾骂道。他觉得自己就快对着整车的高级皮革和闪闪发亮的金属大吐特吐;他感到呼吸困难,没办法吸到任何新鲜空气。

  那有钱人又嚼了嚼新的一页,然后吞下肚子。这时他的表情突然变得一派凶狠。「你最好不要说出去!你这个不识字的孤儿,你谁也不是!我完全可以在这里杀了你,直接丢在原地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也没人会在乎。但你还不够特别,没什么杀掉的价值。孩子,像你这种人就是这么一文不值。」他又扯下一页书。杰斯再次伸手想要抢夺,老人手一举,让他扑了个空,接着用拐杖重重地朝他头侧挥了一记。

  杰斯连忙抽身,眼里满是泪水,脑袋里嗡嗡作响,宛若圣保罗的钟塔。穿着红背心的胖仆人打开车门,拽着杰斯的臂膀把他扯下车、让他趴倒在鹅卵石地面。杰斯耳中的嗡嗡作响仍持续着,不愿消停。

  有钱人倾身向前,朝着杰斯露出沾满墨水的牙齿,粲然一笑,丢了个东西出来——是杰斯那件破破烂烂的上衣和背心,然后他又丢了一枚金币。

  「辛苦你了,地沟老鼠。」老人说,然后从曾经完美无瑕的书本撕下书页,塞进嘴里嚼烂,咽进那无底洞般的胃里头。

  杰斯发现自己哭了起来,但他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变回爬进车厢前的自己。要想忘了这一切是不可能的。

  穿背心的男人爬上车厢驾驶座。他低头看着杰斯,眼里没有笑意、没有感情,接着他发动引擎。

  车厢里的老人对着杰斯举帽示意后摔上车门,车子随即急驶而去。

  杰斯站起身,跟在走远的车后跑了几步。「等等!」他大喊道,但已经于事无补,毫无意义。而且这一喊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半身赤裸,胸口绑着走私专用的背带。他感到一阵反胃。无辜之人惨死在图书馆的石狮脚下让他吓坏了,但看见有人恶意以骇人的方式毁坏一本书,特别是那本——这情况比那糟太多了。圣保罗曾说人生苦短,但知识永恒。杰斯从没想过世界上居然有人如此空洞,竟想摧毁这么珍贵又独一无二的东西,以换取充实感。

  车子转个弯,消失了踪影。即便杰斯虚弱无力得不得了,他也知道自己得开始想想目前的处境。他再次把背带扣环扣上,套起上衣、披上背心,开始走回(他没用跑的)父亲等待的仓库。整个世界变成模糊的色彩和面孔,在他身边旋转。

  他连双脚都没了知觉,一路上几乎全程都打着冷颤。因为路线几乎算是烙印在他脑海中,他一点意识也没有,直接按着路线走,经过每个大小转弯,直到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父亲仓库前的街道上。

  门口的其中一个警卫注意到他,连忙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他进屋。「杰斯——孩子?你发生了什么事?」

  杰斯眨眨眼。男人这时脸上的神情变得有点亲切,不是杰斯印象中他一向挂着的杀手表情。杰斯摇摇头,伸手抹抹脸。抹过脸的手变得湿湿的。

  见到杰斯不开口,那男人的神情肃穆,朝另个同伴挥了挥手,那人马上跑去找杰斯的父亲。杰斯走到角落,颓然坐下,身子仍不住颤抖。等他终于抬起头,那个像是照镜般与他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人已经站在面前——严格说来,也不算照镜子,因为布兰登的头发长长了,下巴还有条淡淡的疤痕。

  布兰登蹲下身子,直视哥哥的双眼。「你还好吗?」他问,杰斯摇摇头。「你没流血吧?」见杰斯没有答话,布兰登靠得更近些,压低了嗓子,「你遇到脏手了吗?」

  「脏手」是他们拿来称呼变态的名字,男女都一样,那些人喜欢找孩童来取悦自己。杰斯终于挤出了声音,「没,」他说道,「不是那样,比那更糟。」

  布兰登眨眨眼。「还有什么能比遇见脏手更糟?」

  杰斯不想告诉他。那个当下他也没有必要交代这件事。楼上的办公室门「碰」一声甩开,布兰登马上跳起身,爬上梯子,往藏匿一箱箱书籍的幽暗储藏区一躲,隐身不见。

  他父亲匆忙走下来,见到儿子坐在地上,靠着仓库墙边,马上伸手检查了一遍他身上有没有伤口。确认没有伤口后,他把杰斯的背心和上衣都脱掉,卡伦看到背带上空无一物,不禁松了口气。「你把货送到了,」他边说边揉了揉杰斯的头发,「好小子。」

  父亲的赞赏让杰斯立刻泪如泉涌,他得使尽全力才忍住。我崩溃了,他心想,并觉得无地自容。他没受伤,没有遇上脏手,可是为什么他还是觉得自己这么脏?

  杰斯深吸了一口气,对父亲实话实说。从石狮子杀死人、车厢里的有钱老头、到《关于天体仪制造》被消灭的事。因为这就是他目睹的一切:谋杀。一个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物件遭到谋杀的过程。他意识到,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产生这些感受,才会觉得这么不安。那是哀痛。是哀痛与恐惧。

  杰斯以为父亲会大发雷霆。毕竟这个男人打从心底珍爱这些他不断拿来违法买卖的书籍。或至少他会像他儿子一样感到惊恐,可是卡伦看起来只是认命地接受这一切。

  「你还能活着回来算很走运了,杰斯。」他说:「他一定是被自己的权力冲昏了头,才会任你目睹那一切——还让你活着离开。我很抱歉,但这是真的会发生的事,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我们称之为噬墨者(ink-lickers)。那些人全是一群变态。」

  「但是……是那本书啊……是阿基米德的书。」杰斯很清楚,在那本书被摧毁的同时,他彷佛看见世上有一盏灯光被扭熄。「为什么你要这么做?爸?为什么你要把书卖给他?」

  卡伦别开视线。他重重地往杰斯肩膀上一拍,然后以彷佛要压碎骨头的力道捏了一捏。「因为我们这一行就是在做这件事。我们把书卖给那些能付出高昂代价的人,你最好不要忘记,书卖给他们之后发生什么事都与我们无关。总之,你做得好,今天做得很好,有天你将会长大,成为布莱威尔家的传人。」

  杰斯的父亲向来坚持要他的孩子保持写日记的习惯。今天睡前,杰斯拿起了笔。想了许久之后,他写下了对噬墨者的描述,还有看见他吃掉一样这么珍贵、这么美好的东西是什么感觉。他父亲总是说,日记是留给以后的人看的,是一个能让家族在那个人走后继续记得他的方法……还有,日记中永远不可以提及工作。因为这份工作会存在比他们更长远的时间,所以跑腿送书这部分他就跳过没写。他只提了那变态的事,还有他让杰斯看见整个过程后杰斯有什么感觉。父亲可能不会同意他写下这些内容,但没有人会去读别人的日记,就连布兰登也不敢。

  那天晚上,杰斯做了噩梦。他梦见鲜血、石狮和噬墨者的牙齿,他知道自己做的一切根本不能被称赞什么「做得好」。

  但这就是他生活的世界,在伦敦,在西元二○二五年。

  即时内容

  此档案于西元一四五五年,由学者尤汉纳斯‧古腾堡递交。由档案长下令,不可带离黑色档案馆,只能由总长使用。

  我们可以确定一件事:大图书馆本身的根基便是依照映射学说(Doctrine of Mirroring),由秘法师保护着所有的人类知识。可是这系统不可能永远长存。

  我要在此提议一个纯然透过机械工程来达成的解决办法。附件中的设计图是一架可以迅速、正确重制书籍内容的机械,不需任何秘法师介入,即可达成。只需要利用手工刻制的字母、放置字母的框架、墨水和空白纸。透过这个方法,我们就能摒弃映射学说,透过既迅速又轻松的方式制作所有的书卷抄本。

  我已经做出了一架能够运转的模型机,你现在手上的纸张便是重制版本。这台机器是前所未有的创新设计,我相信这就是未来。

  知识就是一切。(Tota est scientia.)

  以下为档案长手写注解——

  学者古腾堡竟有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真是十分令人惋惜。他没有意识到这项提议有多危险。如果没有图书馆持续的指引,这台机器便会不受控制、大幅宣传各种知识——甚至包含一些愚蠢的想法。想象一下,若是这个世界上不论任何地方、任何人都能发表自己的言论——不论那些内容是多么愚眛、有多少明显的缺陷,世界将会成了什么光景?我们时常遇见这种危险的发展,好在及时发现,使我们得以预防混乱情况发生。

  无庸置疑,我们将摧毁这台机器,所有相关研究也都会被禁止。令人难过的是,这也让我们明白学者古腾堡是个不可信任的对象。我们必须让他噤声,让他这致命的妖言永远不再烦扰我们的思绪。

  我明白,失去学者古腾堡将会是一大损失,但如果图书馆要对抗「进步」这种侵略性极高的疾病攻击,我们便不可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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