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盯着他,忘记自己在什么时候认真看过他的脸:他的眼睛很迷人,但在阳光下,虹膜处有琥珀色和赭石色斑点;他的脸颊通红,脸上的斑点几乎看不见;他咬了咬嘴唇,我注意到他牙齿有些不对称,但白得很。一直以来,我们都在等着他开口说出那样的话,或者类似的话;现在他已经说了,我们终于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但我却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我低下头,朝井口的一块石头踢去,明亮的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眼,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仿佛陈年的玫瑰香水。
“是的。”我说。
他仍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期待着我再多说些什么。
“你不……”我清清嗓子,“我们只是农民,你父母—你父亲—”
“他阻止不了我,我们可以秘密结婚,然后……”他目光移开,然后又回到我脸上,“我会照顾她,会没事的。”
“那么……好。”我说,“阿尔塔会很高兴。”
他点点头。我转过身,穿过拱门向那已经破败的大厅望去,阳光透过那爬满紫藤的窗户斜照进来,点缀着草地。我头疼得厉害。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
“是的。”我转过头,强迫自己对他微笑,“我当然高兴,我们一直都在期盼着你跟阿尔塔求婚呢。”
他没有回以微笑,说道:“是吗?”
“这是自然,我是说—是的。”这听起来好像我们是为了他的钱,但要是他很穷,妈妈爸爸绝不会……我把指关节按压在拱门石头之间的空隙,把全身的重量都放上去,“我希望你们在一起会非常幸福。”
一阵沉默。突然一只野鸽从我头顶上飞过,发出的声音像铃声一样叮当作响。
“就这样吗?没有发自内心的喜悦吗?不像兄弟那样友好地握个手吗?”
我说:“我很高兴,但又不是发生在我身上,不是吗?我相信阿尔塔会为我的失礼好好弥补你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的鞋在墙脚上蹭了一下,水光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怎么了,法默?你还认为我会让她伤了心吗?”
“不是。”这是真的,不知何时,我学会了相信他。
“那么,你还恨着我吗?没事,你可以跟我实话实说。”
“别蠢了。”
“那是怎么了?我真的很在乎她,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更用力地将指关节压在那块锋利的石头上,当我移开时,皮肤上出现了轻微的瘀血。他说得对,我应该高兴,应该放心。现在,阿尔塔终于可以戴上她的珍珠长面纱了。她在卡斯特福尔德会有一所房子,还有一位女仆,她得到了达尔内,所有一切她想要的东西都依次排队等着她。我知道这不公平,但我不在乎。
“你为什么问我?”我说,“你应该问问爸爸妈妈,问问阿尔塔吧,我怎么想的有什么关系啊?”
“因为……”我还没等他回答,就穿过拱门,来到了无屋顶的大厅。我站在一头,尽可能地放慢呼吸速度,把注意力集中于周边环境:墙脚的玫瑰花、爬满苔藓的铺路石、低矮的草丛……我意识到这不是一片废墟,而是一座有人照料着的花园。有趣的是,阿齐姆博尔特让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荒废了。
“艾米特,告诉我,怎么了?要是你不想……”
“请你不要和她结婚。”我双手捂着脸说道。
“好吧。”
我听见了他说的话,但并没什么用。“对不起。”我强忍着喉咙里的剧痛说道,“不,你当然应该娶她,我只是……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太愚蠢了,我昨晚没怎么睡,就这样,不要在意,我不是故意的……”
他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拽过来,然后拥抱了我一下。
六点的钟声敲响了,我以为是近两公里外的新宅那边传来的,但温暖的空气静止不动,因此钟声很可能从护城河的另一边传来。一个小时后,它又敲响了—还是六下—时间仿佛静止了,我从未感到如此安静,四周除了鱼跃水面时的水波微漾,其他什么动静都没有。鸟儿突然唱起歌来,然后万物又归于沉寂。此时已日落西山,但天空依旧明亮,这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还要过几个小时夜幕才会降临。
“艾米特?”
我四处张望,看见达尔内正站在那残破的门口,他衬衫上的扣子扣错了,一边高一边低。我想开口说话,但最后只是对他微微一笑。
“你还好吗?”
“还好。”
“那就好。”他指了指我旁边的草地,“介意吗?”
“不。”他转身过去,我的心揪了一下,“我是说,不介意。”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在我身旁坐下。我看了他一眼,心里很紧张,仿佛旁边坐着一个陌生人。他的声音我没听过,他的面孔我没见过。但我认识他啊,我比任何人更了解他,这就是那个我第一眼见到就认识的达尔内。我把膝盖抱在胸前,努力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你很冷吗?”
“越来越冷了。”
“阳光下暖和些。”
“这里可以。”我们看了对方一眼,笑了一下,然后又把目光移开了。
过了很久,他问:“你饿吗?”
“不饿,你呢?”
“不是很饿。”
我们又沉默了。突然斑点叫了起来,我们俩不由自主地朝墙上的缝隙望去。“是只青蛙,”达尔内说,“还好它被绑起来了。”
“是的。”
一只林鸽睡眼惺忪地呼唤着它的伴侣;就在我们正前方,一条鱼儿跃出水面又潜进水里,在碧绿的水面上留下一道道亮光。我试图唤起片刻之前的那种宁静的空虚,但我做不到,因为达尔内就在我身边。
“听着,艾米特。”
“啊?”他的声音就像是突袭一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我们面面相觑,愣住了。
“我要你知道,”他娓娓道来,仿佛是要给出什么指示似的,“如果你想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的话……”
我指甲缝里有脏东西,我集中精力想把它抠出来。“那是你想要的吗?”
“这由你决定。”
“我问你想要什么。”我不想看他,但我控制不住自己,“不要考虑我的感受,达尔内。农民性格淳朴,很容易就会满足。”
“别这样!”他猛地举起手臂,仿佛在防御别人的进攻似的,“你怎么了?我说的只是……”
“是你自己想逃避,所有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我后悔自己这么大声地吼了出来。
“不要这么傻。”他看着我的眼睛,我咬紧牙关,试图盯着他。如果我让他知道了我的感受,那将是何等的耻辱。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我失败了。
突然间,他喜笑颜开。“那么,你不想要了?”他说道,“很好,我也不想。”
我呼吸困难,接着随着一阵轻微的震动,我的心碎了,就像一个多年前就已有裂痕的罐子,只要有人稍稍一碰就碎了。我也放声笑了。
后来,在仲夏节的暮色中,我们或许像醉了酒那般,在回家的路上游荡徘徊。最后,我们还趁着夜色在街口拥抱。那不顾一切、令人窒息的举动,让人难以忘怀。即使这样,我们最后还是悲伤地道了别。再后来,浓浓夏夜,我溜了出去,只为见他一面。那夜色朦胧,如蜜般浓稠,这我又怎会忘记。仲夏节后,日子一天天过去,美妙至极,而阿尔塔却还在生着闷气。一切都没变,但一切好像又都变了。生活还在继续,甜蜜又美好,平凡又独特。我干活儿时,他帮我一起干活儿,汗流浃背。我们停下来休息,喝妈妈带来的姜汁啤酒时,他喝得太急差点儿呛到,然后急忙用手背擦了擦嘴,抬起头来对我咧嘴一笑。接着,后来,后来,再后来……有那么一个黄昏—是黄昏还是黎明,我不记得了—他在墙角的暗影处摘了一朵玫瑰,插进我衬衫的纽扣孔里……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这是我们在阿尔塔原谅他之前的最后一次独处吗?那天下午,我们在废墟中单独相处了一个小时,他转过身来温柔地对我说:“也许现在你可以叫我卢西恩了。”
“我想是的。”
“不,还是一直叫达尔内吧,叫卢西恩会让我觉得……很奇怪。”
他笑着说:“当你同时说‘达尔内’和‘请’的时候……”
“你闭嘴,达—卢西恩。”我说着用胳膊肘去捅他的腰,他笑了起来,“那阿尔塔呢?她会发现的,她会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称呼对方的名。”
“这重要吗?”
“重要啊。”我端坐起来说,“我们不能告诉她。”
“当然不能,你这个傻子,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坐直了身子,转过身来看着我说,“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永远不能。”
“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说……”
“好,那就叫我达尔内吧。”说着他就站起来,走了。
我想开口说:“你不是庄园的主人,卢西恩。”但不知什么东西及时制止了我。他一次又一次地把石头捶打在石门上,我慢慢起身,心怦怦直跳地朝他走去。我把手放在他肩上,等着他将我推开,或者等着他说些什么,但是他没有。
“卢西恩,”我说,“没有人会发现的。”
“我讨厌这样,我真的讨厌。”
“我知道。”我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他身子往后,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我身上。我低下头,额头顶住他的后脑勺,他的头发散发着青草和夏天泥土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他笑了出来,笑声干哑而痛苦,又像是在喘气。然后把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给我。
“这是什么?”
“一枚订婚戒指,在卡斯特福尔德买的。”
我非常生气,想要推开他,然后把戒指扔进河里。但我没有,而是把它放在手中玩弄着。这是一枚纯银的戒指,镶嵌着一块深色的石头,戒身上有明暗相间的条纹,在灯光下耀眼夺目,非常漂亮。“阿尔塔想要一个镶有红宝石和珍珠的金色花环。”我说道。
“我知道。”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然后又笑了,这次的笑声听起来非常真实,“你是了解阿尔塔的,她不羞于给人暗示。”
“那,为什么……”
“把它收好。”
“啊?我吗?为什么?”
“我现在又不打算把它送给阿尔塔了,对吧?”
“你可以典当,或者退回去,这一定花了……”
“请你把它戴在脖子上吧。”他把我的手合上,紧紧地攥着,直到戒指陷进掌心,“我给你弄条带子之类的吧。”
“好吧。”我说,尽管我还没搞懂,“我可以用鞋带。”
他漫步到护城河边,把脚伸进河里。我拿着戒指,把戒指倾斜一个角度,看着它颜色的变化,一会儿呈翠鸟身上的颜色,一会儿呈紫色,一会儿呈青苔色……
“等等,”我说,“既然你知道阿尔塔想要与众不同的东西,那……”
“我听从我的内心。”他头也没回地答道。
“你是说……”我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只能看见他脸颊的轮廓,他正在微笑。
“你知道阿尔塔喜欢什么。”我慢慢地说。
“可能吧。”
“你这个诡计多端、傲慢自大的浑蛋。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嘿,”他说,“如果你凭良心的话,我并不傲慢。”
我抓住他,他试图将我绊倒,但我拉住他,让他失去了平衡。我们在水边拉拉扯扯,扭打在一起,我能感觉到我们的开心。“别以为理所应当,”我说,“我不是你的仆人。”说着,我也像他一样放声笑了出来,最后,停了下来,在距离一臂之遥处,相互盯着对方看。
“没有,”他说,“我保证,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我的仆人。”
阿尔塔声称下次卢西恩来,她就让他道歉。此时她是否从我脸上看出了什么破绽?但愿没有。可事情变化如此之大,不让别人起疑心是很困难的。阿尔塔非常了解我,有时,我在想我都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她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当她说“至少他没有试图强迫我”时,我不得不转身,要不是想哭,我会笑出来的。
现在,我和达尔内已经回到原来的样子了,我不能抚摸他,也不能叫他卢西恩;我害怕阿尔塔会看到我的表情,因而不敢看他;我控制不了,但又必须控制自己。
第二天,他看起来那么轻松自在,他的每一个微笑都是为阿尔塔而准备的,每一个玩笑都是为了讨阿尔塔的欢心,每一个斜睨都让阿尔塔低眉垂眼,面红耳赤,这让我十分反感。我的心像上了发条的时钟一样,越来越紧绷,直到我想到即使是弹簧也会发生形变。那天,我们坐着马车去石匠那儿,找几块雕刻错误的墓碑来置换牛奶场的石架。
第三天,我们三个并排坐着,一路上,达尔内和阿尔塔打情骂俏,似乎他们已经订婚了一样。我心想还不如我自己一个人来,但那样会错过这样一个和他近在咫尺的机会—即使我们一次也没有对视过—我会更难过。就在我们把最后一块石板抬上马车时,他抬起头来,我以为他会看我,但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正把阿尔塔扶到座位上,还在拿大理石上的刻字跟她开玩笑。他问阿尔塔,她做的黄油是否都会被标上“为死亡做准备”的字样。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吗?又或者,这是他在向我表明我只是他的一个玩物的方式?一次,我们停车等阿尔塔蹲在草丛中上厕所,他把手搭在我背后,我想转身看着他,但他把指甲抠进我的肉里,让我动弹不得。我的每一条神经都连接着我们皮肤的相接之处,阿尔塔还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直到阿尔塔拿着一束花回到我们身边,装出一副她并没有去上厕所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寝食难安。于是,夜半时,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我必须要见达尔内一面,如果他没有在十字路口等我的话,我就一直走到新宅找他。我关上身后的房门时,走廊里一片漆黑。我扶着墙摸索着走,能听到手指轻碰在粗糙不平的灰泥墙上发出的沙沙声。我把靴子提在手上,光着脚轻轻地走,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可是,当我经过阿尔塔的房门时,她轻轻地叫了声:“艾米特?是你吗?”
我绊了一下,急忙喘口气说:“我只是去看看斑点。”
阿尔塔很快就把门打开了,我知道她还没上床。月光映出她的身影,但看不见她的脸。“斑点还好吗?你听见什么了吗?”
“没有,没事,回去睡觉吧,小家伙。”
“除非你来陪着我,不然我睡不着的。”
我咬紧牙关,要是见不着卢西恩我会发疯的。但阿尔塔醒了,回来时会被她发现,我不能冒这个险。我任她拉着我走进洒满月光的房间,屋里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银光,她的被子黑白相间,上面印着心形和荆棘的图案,常春藤爬满了闪着亮光的窗子的边缘,这一切让人感觉很陌生,仿佛是镜中屋一般。
阿尔塔上床躺下,我坐在床边等她睡着。但听她的呼吸声,我就知道她还没睡着。她的手还拉着我,掌心湿漉漉的,我试着不去想上次别人的汗水黏在我皮肤上是什么时候。
“艾米?”
“快睡觉。”
她用力将枕头揉成各种形状,翻了个身,沉默片刻后她叹了口气,坐了起来,靠在墙上。“我睡不着,我不想睡,艾米特。”
“什么?”
“你觉得卢西恩爱上我了吗?”
我像被弹拨的琴弦一样摇晃着,然后静静地呼着气,放松身心。我的心怦怦直跳,声音大得几乎连阿尔塔都能听见。“别傻了。”
她转了个身,眼睛在昏暗的月光下显得越发黑亮,我以为她会反驳,但她只是把手指交叉在一起,最后说:“为什么这是愚蠢的呢?”
“他……你……”我停下来耸耸肩。
她轻声笑道:“没关系。”她屈膝抱腿,“他每天都来这儿,艾米特,其实他早就可以带斑点走了,但他没有。”
我清清嗓子说:“他可能只是觉得无聊。”
“不,我知道他这是故意的,艾米特,我知道的。”她身体前倾,抓着我的手腕,我本能地动了一下,“除非发生在你身上,否则你是不会明白的。但你的这一天会到来的,艾米。”她吸了一口气说,“我见到卢西恩第一面的时候,一切都变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我默不作声。外面院子里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阿尔塔也不再说什么,她紧紧地拽着我的手腕。我向后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尽量什么都不去想。月光照在地板上,地上的影子变得越来越长。我打了个盹儿,等着阿尔塔放开我,但最后,我肯定是比她先睡着了。我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了,我们俩都睡过头了。我听见牛圈里呜呜叫的声音,赶紧悄悄地溜出房间,没有吵醒阿尔塔,独自去给奶牛挤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知道我想一个人待着。我把牛奶倒出来、在盆底做了记号,然后去照料其他动物时,沮丧和不安的心情油然而生。我们伤透了阿尔塔的心,现在,我们俩都伤透了她的心,只是她还不知道罢了。每天,她都和卢西恩在一起,以为他爱上了自己;每天,我都和他俩在一起,渴望说上一句话,或得到达尔内的一个眼神,但都一无所获。但这不是我的错,这不公平,必须找到一个干净利落、不痛不痒的办法来摆脱她。我绞尽脑汁,不想去理会那股羞耻感,这种痛苦与折磨,再多一天我也无法忍受了。
卢西恩到达时,他仿佛睡着了一样,慢慢地从马背上下来。这时,阿尔塔穿着袜子跑来跑去,她手里拿着一只靴子,一边晃来晃去,一边喊道:“我来啦,卢西恩!”接着,她又喊道,“艾米,我的另一只靴子呢?昨天还在呀!”
“我想是被小狗叼走了。”我看着她在房间里窜来窜去说道,“那就光着脚,就算你长得像乞丐的孩子,达尔内也不会介意。我要去瞧瞧那片休耕的土地,看看是否可以耕耘了。”
“等等我,它一定是藏在哪儿了。”
她弯下腰看看床底,还是没有找到。“等你找到了,就来追我们。”我说着下了楼梯。靴子在阁楼里,就在最里面的那排苹果盒后面。我漫不经心地看了卢西恩一眼说:“她的靴子找不到了,估计要找很久,我们先走吗?”
“好吧。”他拔高声音喊道,“回头见,阿尔塔!”然后,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身,快步小跑,推推搡搡地想第一个跑到门口去开门。关上身后的门后,我们像孩子一样咯咯地笑着跑了出去。最后,他气喘吁吁地说:“那太卑鄙了。”
“我知道,但你想回去吗?”
“不想。”我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跑得更快了。斑点在我们身旁疾驰,它兴奋地叫着,好像在赛跑似的。
我们闯入拱门,进入那废墟的隐秘处,消失在其中。在那里,我们不停地打闹着,直到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后来,我们安静下来时,他问:“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因为你太……高贵了。”
他笑了出来。他仰面躺着,手臂放在脸上遮挡阳光;然后把头歪向一边,看着我说:“对不起,只是,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词的轻蔑意味。”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站着的神态,给人感觉这个地方好像是属于你的一样。”我不想动,只是微微移动一下肩膀。
“这个地方确实是属于我的。嗯,差不多。”
我起来靠墙坐着,脚边有一朵雏菊,就像阿尔塔疯狂地玩着什么游戏似的,我将花瓣一瓣一瓣地摘掉。
我说:“是你祖父从我祖父那里骗走的,你知道吗?包括你说我‘偷猎’的那片林子都是我们的,直到你祖父请了几个律师,平白无故地声称这里一直都是属于新宅的。”
突然,斑点在外面狂吠,我们稍稍分开了些,我检查了身上的纽扣。但过了一会儿,斑点安静了下来,卢西恩又躺了下来。“有青蛙吧?”他说,“不,我不知道。”
“还有你把阿尔塔迷得神魂颠倒,仿佛你有她的初夜权一样。那时,我回家看见我父亲一直在你面前触摸额发。”
“那是因为我刚救了阿尔塔!”
“我也在那儿,你要是不在的话,我会救她上来的。”
“我要是不在的话,”卢西恩说,“她就不会穿过冰面了。”
“你知道?”
“她告诉我的。”
我用拇指把光秃秃的雏菊压扁。哦,阿尔塔,她以为自己谋划周全,却把实情告诉达尔内了。“她不该那么做的。”
“艾米特……”他伸出手来叫了我一声,但我没有动,“你知道我不会伤害她的,对吧?”
“如果她知道了,你觉得会怎样?”
“你知道,我是认真的。回答我,”他非常温柔地说,“那我就娶她。”
我擦了擦脸,好像脸上有什么污迹似的。
他翻了个身,盯着墙脚上的青苔,一只蚂蚁爬上了石头,他伸出手指,让蚂蚁爬过他的手指。
“你愿意重新考虑做我的秘书吗?别管钱了,留给阿尔塔做嫁妆吧。”
我没有回答,他把蚂蚁轻轻地弹到草地上。
“求你了,艾米特,考虑考虑吧,你会做得很好的,我知道你会。所有那些农民的狡猾……好吧,好吧!”他让我半靠在他身上,然后伸手抚摸我的头发,默默地说,“今晚来新宅和我一起住吧,等你回家了,可以告诉你父母我想面试你。”
我挣脱开他,叫道:“啊?”
“就一个晚上。几个晚上而已,拜托了!我会写信向他们解释的。”
“不行,你知道我不可以的,我有事情要做,要是我不在……”
“你并没有那么重要。”
我坐了起来,太阳高高挂在空中,时间比我想象得要过得快。“这是农场,卢西恩,时间不等人的。”
“阿尔塔都病了好几个星期,你不在几天没事的。求你了,艾米特。”
我站了起来,摸摸衬衫上的扣子是否扣好,我说:“我该走了。”
他抓住我的手腕说:“我无法忍受跟你和阿尔塔在一起时,还要装作我在乎她。”
我看了他一眼。头顶上的紫藤丛中的花儿凋零了,象牙色的花瓣从空中飘落下来。河对岸,一只木鸽满心欢喜地歌唱着,远处传来了绵羊的叫声,钟声也响起了。
我说:“好吧。”然后任由他把我拉回去,在他身旁躺下。
他对我咧嘴一笑。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他的模样:阳光下,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一片叶子粘在他的太阳穴上。
“我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他说,“因为,你想和我共同生活,但你又害怕。”
卢西恩的房间在新宅高高的屋檐下,房间窄小逼仄,天花板是倾斜的,屋里有一个小小的铁炉,还有一扇窗,站在窗前可以看见外面的露台和那荒废的城堡。我看了一眼四周,他说:“这里本来是女仆的房间,但我想离叔叔越远越好。”
我不由自主地向门口瞥了一眼,他靠在墙上,双臂分别搭在我的两肩上,困住了我。他笑着说:“没关系,他睡在陈列室里,因为他有痛风病,一直都很讨厌爬楼梯。而且,他经常醉醺醺的,这样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噪音了。”
“我为什么要制造噪音?”
他身体前倾,轻轻咬了我的耳朵一下,我笑了起来,喉咙被呛到了,我赶紧慢慢地调整呼吸,免得窒息而死。
时间转瞬即逝,我心情愉悦。阳光照在天花板上,达尔内用手指戳着我的肩,我仿佛闻到了陈年老酒浓郁的醇香。我脖子上戴着他给我的戒指,他伸过手,把它紧紧握在手里……半夜,我被街上传来的钟声吵醒,我看见他坐在窗台上,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透过格子窗,天上的月亮仿佛网中的一颗珍珠。我几乎忘记自己是谁,我是新来的,是个陌生人,是属于卢西恩的。
我从未如此开心,我不知道这会实现。清晨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阳光照得我几乎睁不开眼,让我感觉自己仿佛遇到了海难一般,紧紧地抓住了床沿。我本应在家干活儿的,但现在我好像在享受着别人的生活。不管怎么样,工作总会有人完成。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鸟儿歌唱,做个逃学的孩子,随心所欲,这真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时辰不早了,阳光爬上床沿,照在皱巴巴的床单以及卢西恩的腿上。他还在睡着,一只手臂搭在头上,手腕上青筋暴露,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睡觉时,他脸上的皮肤看起来更光滑,嘴唇也更宽,我静静地看着他,想象着他是一个孩子,或者一位老人。最后,我只好起床,因为近距离地看着他是一种快乐,也是一种痛苦。再说,我也需要小便。
在夏日的沉寂中,我蹑手蹑脚地走在走廊上,地板吱吱作响,我做了个鬼脸。但我不敢开门,害怕撞见管家,更可怕的是,碰见卢西恩的叔叔。最后,在楼梯顶端,我打开了一扇窗,尿进了楼下的花坛里。我以为自己记得回房的路,但我走了太远,迷失了方向。我周围是一道又长又暗的走廊,走廊四周的门都紧闭着。走廊虽然没什么特色,但却十分对称,这让我感到不安。最后,我只好尽可能小心地打开其中一扇门,希望能看见外面,这样至少我会清楚自己在房子的哪一头。但当我从门缝小心翼翼地往里看时,我发现自己太大惊小怪了。那只是一间储物室,倾斜的天花板,房间尽头有一扇结实的窗户,站在窗前,可以望见车道及远处的林子。房间里还散发着一阵烤过的灰尘气味,就像沐浴时的热气一样温暖。
我打了个哈欠,走进房间。屋里摆放着一些盒子以及旧家具,它们堆得太紧凑,人无法通过。靠墙处,放着一个天鹅绒质的长方形包裹,上面布满了灰尘,我将它打开,发现是一幅画像,画的是一位鬈发女人,她的眼睛很迷人,脸色苍白,在重叠花丛的映衬下,显得无精打采,画框底部写着“伊丽莎白•沙逊•达尔内”,难道这是卢西恩的母亲吗?不,这幅画看起来已年代久远,可能是他祖母。我靠得更近些,想找出他们相同的特征。她一脸茫然,眼神忧郁,看不出卢西恩的那种机灵感,但也许前额有些相似……我退后一步,想将它收起来,却不小心跌坐进一个锡皮箱里,差点儿打碎一个装着蝴蝶的玻璃罩。忽然,我感觉鼻子有点儿痒,便打了个喷嚏。
我发现面前还有一个箱子,便把它拖过来打开。
里面装满了书。
我吓得几乎将箱子推开,现在我知道它们是什么了,我不敢碰,仿佛它们是什么脏东西似的。但并没有什么糟糕事儿发生在我身上,至少此刻没有,在这个温暖而安静的阁楼里,卢西恩还在睡觉。我把最上面那本书拿出来打开,却没有我记忆中那令人作呕的眩晕感,上面也只是单纯的文字。“那是我人生的二月,年幼娇嫩,童年的稚气在我身上是那样的苍白刺骨,我的少女之花还没有开放,这时一位绅士第一次的触摸挫伤了我的童贞。”我继续向后翻着,上面还提到了金星和普里阿普斯。“他那强大的武器,不是通往我欢乐花园的大门,而是通往世俗王国……”我笑了出来。
“你在干什么?”我转过身来,发现是卢西恩,他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靠在门框边,他微笑着朝我走来,四肢放松,继续说道,“那是什么?”
“一本书,我找到的,但它不是……不是……”
“我不敢相信你竟然在读这东西。”他从我手中抢过书,伸手一挥,仿佛要将它扔到角落里,然后,他停了,翻着书页,“哦。”
“怎么了?”
“我想这是假的,只是一本小说,这就是为什么它会在这里,而不是在我父亲的……你看。”他在我面前打开书,对着那张有图案的纸,指着上面的标签说,“这绝不可能是真的索里,首先他们将‘Madame’这个词的字母‘e’去掉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索里夫人吗?她是一百年前色情文学订书匠的主要人物……等等,你是指不明白什么是‘小说’吗?”他用带着一丝嘲弄的口吻补充道,“它们不是真正的书,就像杂志一样,里面的故事是虚构的,人物也不是现实中的人,它们是被创造出来的,不要紧。”他合上书摇摇头,微笑着说,“我不敢相信你有多么纯洁。”
“没人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当然,你那思想纯洁的父母……别担心,这是件好事。”
“去死吧,达尔内。”
“不,真的,我喜欢。”他身子向前,嘴唇贴近我的脸颊,喃喃地说,“我的意思是,你的一切都很纯洁,从没看过一本书,从没和女孩或者男孩上床。”我正打算敲他的脑袋,他就咧着嘴微笑着躲开了。然后,他抓住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们默默地看着对方。
楼下传来砰砰声,他转过头去听:“是有人敲门吗?”
“我不知道,管家不会去开吗?”突然间,夏日的寂静显得多么脆弱,我不想其他东西闯进我的生活,哪怕只是一秒钟。
“如果你说的是厨师的话,她只有晚上才会在。”
“你叔叔呢?”
“不可能,我想我得去开门。”他站起来,开始整理他的衬衫。
“确定吗?”我伸出手,快速地解开了他刚扣上的扣子,“但如果有人不让你穿衣服呢?也许,你应该这样子下楼。”
他笑着说:“真有趣,艾米特。可能是面包师的儿子。”
“即使我们会挨饿,我也不管。”楼下的撞击声达到了最高点,接着就消失了,“你看,问题解决了吧?”
“好吧。”他坐了回去,解开了自己的扣子,裸露出的锁骨上都是汗水。
“怎么了?”
“那本书,”他说,“你怎么知道它不是真的?你知道的,不是吗?”
“我不知道,只是它—不能让我陷进去,这重要吗?”
“不重要,只是令人印象深刻。我父亲会爱上你的。”他眼神里闪烁着一种陌生的、带有讽刺意味的光芒,让我感到难受,“你是个谜,艾米特,如此天真,而且……”
“你能不能别再说我天真了。”
“好吧。”他说着咧嘴笑了,“只要你让我彻底地改变它。”
当四点的钟声传来时,我们都已经饿坏了,于是从自己在箱子间开辟的那块天地中爬了出来,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经过陈列室,来到又大又脏的厨房,狼吞虎咽地吃着冷馅饼、罐装肉以及微熏蛋糕,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了。最后,厨房的桌子就像战场一样,到处都是碎片、面包屑和酸辣酱的污渍。我准备将它收拾干净时,卢西恩摇了摇头说:“别管了,这是厨师分内之事。”
“可—”要是在家里我把厨房弄成这样,还不收拾的话,妈妈会打死我的。
卢西恩拿起最后一块馅儿饼皮,他嘴里塞满了东西说道:“快点儿,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们在这儿。”他走出厨房,我犹豫了一下,急忙把盘子放进水槽,迅速地擦擦桌子,急急忙忙地跟在他身后。
我追上时,他站在大厅的凸窗上看着什么东西,然后抬头对我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艾米特。”
我的心揪成一团,心跳加速,我问:“怎么了?”他拿着一张蓝色的纸条在我面前晃着:“没什么,别那么惊恐,只是我父亲的一封口信。我得回卡斯特福尔德了。”
“现在?不可能那么紧急。”
“对不起。”
“你可以当作没看到信,当作信件丢了。”
“你不了解他,艾米特。”他弯下腰从毯子上捡起那已撕破的蓝色信封,很久才站起来,“要是我不服从,他会不择手段、想方设法地让我后悔的。”
“别胡说了,卢西恩,你都不担心跟阿尔塔秘密结婚,怎么可能因为一封电报而不敢违抗他呢。”他没有立马回答,我深吸一口气,说道,“或者你说可以跟阿尔塔秘密结婚的时候是在撒谎?”
“没有,当然没有。”他说着默默地将纸条卷成细条,“可我—也许我没想到……对不起,我是个懦夫,可以了吧?”
“他不会那么坏的,那你母亲呢?”
“你不了解他,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他说着把纸折了又折,最后折成一个蓝色小方块,“我母亲就随他去了,她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但这总比被抹去记忆要好。”
一阵沉默。我盯着他紧绷着的脸,他那张脸是那样陌生,仿佛他摘下了那张旧面具。现在,我终于明白他为何从不谈论他的家庭了。
我说:“那你还是走吧。”
“艾米特,说实话我非常抱歉。”
“我也要走了,我去拿靴子。”
“你不必现在就走。”
“需要我帮你收拾行李吗?”他身子缩了一下,但我却很高兴。我转身爬上楼梯,来到屋檐下那间闷热的小房间,屋里还散发着汗臭味以及我们喝过酒的味道,我有点儿想留在这里。我凝视着那凌乱的床铺、小小的壁炉,以及窗外的风景,直到这一切深深地烙在我脑海中,不可磨灭。我拿起了靴子,关上了身后的门。
我来到大厅时,卢西恩正站在窗边,凝视着窗外。他看了一眼四周,但脸上没有笑容,他说:“我一回来就去看你。”
“好。”
“照顾好斑点。”
“嗯。”
一阵沉默。我向他迈了一步,与此同时,他也向我走来,结果我们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我们彼此凝视着,仿佛地球停止了旋转,仿佛我们永无再见之日。
我清楚自己想说什么,但我故意默默地离开。
我回到家时,院子空荡荡的,它静静地躺在阳光下,就像一幅农家庭院的油画一般。谷仓里没人给干草机上油,也没人将猪赶出去。我打开大门时,斯普林格和苏特冲了过来,对着我狂吠,好像在求食似的。我看见它们的盆是干的,便赶紧装满了水,也让斑点喝了水。然后,我蹲在水泵下,用凉水泼我的脸和脖子。我头疼得厉害,眼睛也因疲劳而发痒。但要是我加快工作速度的话,就能补回我没完成的工作,也许这样就没人会介意了。当我想起有一回爸爸对阿弗雷德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擅自离开两天的反应时,胃非常难受,但那时适逢晒干草,而且他喝得烂醉如泥,躺在卡斯特福尔德的一条水沟边。我只是在别人家里睡了一晚,而且,现在我已经回来,准备工作了。
我走进谷仓,拿出草叉。四周如此的安静,我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于是我把草叉靠在猪圈的墙上,转过头去细听。那种沉闷的气氛,就像有人生病了,又好像是在水底下。我穿过院子,走了进去,屋子还是老样子。我踮起脚尖,走向楼梯。我心跳声响亮,仿佛在墙上回荡。接着,有人用低沉的声音说着话,我转过身,发现声音是从客厅传来的。奇怪的是,今天是工作日,难不成我们家有客人来?通往客厅的门半掩着,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往里头看。
妈妈坐在长椅上,她低着头,爸爸坐在壁炉旁。
我推开门,妈妈抬起头看见了我,她一直在哭。
爸爸喊道:“艾米特!”我发现他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