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鼓是我们的愤怒。鼓声会淹没他们的神音，叫那个神永远出不了声。
——血术士伊恩.宓汉对同胞演说
伊格纳齐要塞内，所有人镇夜警醒。斯帝芬诺加派一倍人力站哨，自己也留在城垛上监控。敌人已经察觉他们从天而降，萨维尔不是笨蛋，自然推敲得出要塞里有来自上界的进攻部队。眼前的问题在于：他会如何回应?攻打要塞，还是按照原定计划针对上界，或者兵分二路?又或者因为谬术风暴如此激烈，索性按兵不动?
另一个忧虑是弥莉已经驾驶翻云号出航，希望能与反抗军取得联系，打探吉瑟和他母亲的消息。她至今尚未归来，不知道身在何处。
谬术风暴缓和一时半刻，但是下界依旧幽暗昏黑，空气潮湿钝重。斯帝芬诺希望黑夜告终，却不肯定自己期待白昼到来。
「什么时间?」他问戴格。
两个人靠在倒塌哨塔的墙壁下，希望可以稍微挡住风。细雨不停，沿着三角帽缘如小瀑布那样滑落。他披上斗篷，但斗篷也已经湿透。浑身都湿，湿得已经没感觉了。
「队长，距离你上一次问时间，大概过了五分钟。」戴格回答：「我出来之前看过表，是两点半，现在应当接近三点钟。」
「弥莉也该回来了。」斯帝芬诺回答。
听见有人踏过水塘，他们立刻转身。
「是谁?」戴格低声问。
「报告长官，是涂提洛。」准尉也轻轻回应。
他从雨幕中走出，一手扶着墙壁免得在黑暗中迷路。斯帝芬诺下了禁灯令，也要求不得有噪音，而且一发现异状必须立刻通报。
「长官，哨兵看见船只灯光朝这里移动。」涂提洛的声音压得太低彷佛快要断气。「而且信号正确，应该是翻云号没错。」
「感谢上帝!」斯帝芬诺大大松一口气。
他与戴格赶紧回到室内，从里头下楼梯到码头。
「长官，我先过去看看需不需要帮忙。」涂提洛说。
斯帝芬诺表示同意，大男孩就没命似的往下跑。戴格准备了灯，进入要塞以后才点燃照明。
「是个好孩子，」斯帝芬诺说：「真羡慕那种活力。」
「也能当个好军官。」戴格接着说：「而且他想要当龙骑士。」
「战龙旅并不存在。」斯帝芬诺回答。
「队长，王子殿下对你印象很好，」戴格说：「或许可以说服国王重新召集战龙旅。」
斯帝芬诺摇摇头。他心情恶劣，就像这环境一样阴郁。
「说不定都要没有国王、没有国家了。谁知道这时候上头是什么状况呢?也许待会弗芮亚就砸在我们头顶。你先过去舰桥，我等会就到。」
抵达码头，他站在风雨中等候弥莉。已经吩咐了士兵以一定频率闪信号指引她入港。翻云号在夜色中恍如鬼船，黯淡而安静。她到达定位，水手们上前固定船身。
「不必拴紧，」弥莉叫道：「我不会待太久。」
她披着防水油布制成的外套和帽子，在舵版那里做最后的调整。没有放下船梯，斯帝芬诺只好自己翻过栏杆上去。才踏上甲板，竟听见隔着木板有狗吠。
「我听到的是狗叫声吗?」他大感困惑。
「关在储藏室。」弥莉回答。
「为什么会有狗关在里面?」斯帝芬诺更迷惘了。
「等一下再告诉你。」
只有船舵上方悬挂的灯笼照明，弥莉摘下帽子，身上沾满水的雨衣、那头红发，以及那双眼睛都十分闪耀。他知道自己深爱这女人，爱意浓烈得心痛了。
「你有没有在听?」弥莉问：「时间不多，日出之前我得赶回去。已经和巴纳比弟兄联络上，他也和你母亲一直见面。萨维尔知道我们在这里。」
「可想而知，」斯帝芬诺说：「一整座要塞从天上坠进自己家后院应该没这么稀松平常才对。那他有什么对策?我母亲还有吉瑟平安吗?」
「别急。听巴纳比说萨维尔决定加速进行计划，今天早上就要出动进攻舰队，不会等到明天，所以我们也得提早了。你这边来得及吗?」
「不行也得行。」斯帝芬诺语气凝重。「那吉瑟和我母亲呢，都还好吗?」
「萨维尔要吉瑟和苏菲亚公主把风雨停下来，还威胁说这次失败的话就将两个人交给血术士发落，血术士一定会杀掉她们。别担心，反抗军和我会去救人。」
「怎么救?」斯帝芬诺问。
「说老实话还不知道。」弥莉看他板起脸，赶紧补充。「别那种表情，斯帝芬诺。我回程途中，派崔克和他的伙伴就会制订计划，赶过来只是要告诉你舰队提早进攻这件事。啊，还有把狗儿送来。是公主殿下的宠物，先送来这儿比较安全。我下去抱……」她径自朝着阶梯过去。
「弥莉，等等——」
她人影消失，进去船舱。
斯帝芬诺在下着雨的甲板上来回踱步，他很想和弥莉一起过去解救吉瑟、母亲以及公主，但又清楚自己肩负更重要的任务——倘若母亲在场，一定立刻出言提醒。无论如何必须拦下进攻舰队，终结这场战争。
弥莉抱着湿答答狼狈到家的长耳猎犬上来。
「牠叫做贪吃鬼。」弥莉递给斯帝芬诺。
「我该拿牠怎么办?」斯帝芬诺一脸无奈。
狗儿挣扎，还想要咬他。
「长官，我来好了。」涂提洛冒出来。「我喜欢狗。」
斯帝芬诺将小狗抱到栏杆外，涂提洛接过后搔搔牠的头。「看起来饿了。请问上校，我该将牠安置在哪里?」
「最安全的地方应该就是和猫咪一起放进储藏室。」
「艾灵顿大夫可能会挖出牠的眼珠子。」弥莉的想象十分悲惨。「王室的狗，那胖猫不会放过。」
她朝斯帝芬诺靠近一步，目光坚定。
「要信任我，」弥莉说：「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我的。」
站在翻云号甲板，正术力量每分每秒减弱，雨滴不停往身上打，事前的精密计算全部乱了套。此情此景，斯帝芬诺实在无法倾诉心事，只好牵起弥莉的手，搂她入怀紧紧拥抱。
「谢谢，斯帝芬诺，」弥莉说：「我不会让你失望。」
「妳从来不会。」他回答。
两人相拥一阵，之后弥莉退开，要水手为她松开绳索。翻云号再次升空，她朝斯帝芬诺挥手告别、伸出手指递了飞吻。屋舟消失在黑夜，斯帝芬诺目送到最后，看不见了还多逗留片刻，之后走进要塞内。
拿出怀表一看，对照弥莉提供的情报，只剩下两小时就天亮。
他爬上楼梯、走进舰桥。戴格拿着望远镜观察外面，听完斯帝芬诺转述弥莉的说法，戴格点点头，视线又飘到窗外。
「她说的没错，队长。你自己看看。」戴格将望远镜交给斯帝芬诺。「朝这方向看远一点。」
「要看什么?」斯帝芬诺举起望远镜在漆黑中搜索，起初什么也没发现，后来闪电划过天空，便察觉闪光之中有侵略舰队的船只轮廓。他定睛凝望一会儿，等到下一次雷电，之后放下望远镜。
「为气球充气了。」
「是，队长。看来得准备出动。」
「不行!」罗德里戈抗议道。
斯帝芬诺转身一看，好友弯腰驼背站在门口，端着浓茶打呵欠，模样十分憔悴，又是披头散发还垂到脸上。加上没刮胡子、衬衫穿反，两眼泛红朦胧。
「太赶了!」罗德里戈解释：「明明明天才是电掣月一日啊，他们得等到明天再走，不然术式工程来不及做完!」
「你这时间醒着忙什么?」斯帝芬诺问：「天都还没亮。」
「还不是那些王八蛋的大鼓!」罗德里戈哀嚎，晃到舵手座位那边一屁股坐下。「咚咚咚、咚咚咚，在我脑袋响个不停的王八蛋!抱歉说粗话啦。」
「鼓?」斯帝芬诺瞥向戴格，戴格摇摇头。「我没听见什么鼓声。」
「因为你们两个在术力方面是低能儿，不过就这种场合而言走运极了。就是弥莉说过的那些鼓，用血术祭品扒下来的人皮做成，就是那些鼓的声音带着逆术力破坏我们的世界。」
「鼓……」斯帝芬诺有些疑惑。
罗德里戈对他烦躁无奈地皱眉头。「以前不是就解释过了吗。」
听朋友这么一提，他想起罗德里戈确实谈到过振动、共鸣、声波延长、表面反射之类的术语，也记得自己听一半就打瞌睡了。
「替我复习一下。」斯帝芬诺提议。
罗德里戈白他一眼。「你当初都听到打呼了。」
「里戈，这很重要，我觉得可以构成战略。你长话短说，什么玻璃口琴的比喻就免了。」
罗德里戈长吁短叹之后解释：「你应该还记得，荡舟族的法术以音乐为主要元素。比方说弥莉调药时会哼歌，吉瑟施展防御术式也配合歌唱。下界人将这种法术媒介提升到了可怕的新境界，人皮鼓上面施加了术构，所以能与逆术力共鸣。鼓手击鼓时，力量就会推动逆术。而且他们的击鼓模式等于集中能量化为一道相干波，更不用说搭配血术以后能得到更巨大的力量。」
他停顿下来，揉揉眼睛、喝一口茶。
「一个鼓手打鼓，其余人依序加入、节奏完全吻合。他们打鼓的地方是一个染过血的木制高台，用处就像是钢琴的共鸣版。经过血术放大的能量经过共鸣版向外推送逆术力，一波又一波纯粹的逆术力会干扰这座要塞和上界的正术力。」
「换言之，只要能阻止鼓手，就能停止逆术的侵蚀。」斯帝芬诺说完立刻走到地图桌前面，指着根据弥莉描述绘制的下界概略。「鼓手都在这座圣殿里面，位于都市郊区。」
「队长，你的想法是?」戴格问：「我们没办法直接攻击圣殿，必须先拦截舰队。」
「也许可以双管齐下。」斯帝芬诺一下子有了很多念头。
「弥莉、吉瑟和公主呢?」戴格问：「弥莉不是说她们会在圣殿前面的广场上施法停止风暴吗?」
「弥莉和反抗军会出面营救。」斯帝芬诺在脑袋里整理自己的计算。「我得和海尔格朗德确认。戴格，去叫醒风笛手。里戈，真庆幸你来得及告诉我这些，还得麻烦你去检查一下炮座的术构——」
「要我检查大炮?」罗德里戈重复一次，惊慌失措。「亲爱的老朋友，你平常连手枪都不敢放在我周围十呎内哦。」
「请你看看炮座的术构有没有损坏——」
「这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罗德里戈严肃起来。「一定有损坏。还有一个问题，你有考虑过逆术力对龙族的影响吗?」
「我正想要问……」斯帝芬诺从朋友神情就知道答案不妙。
「杰柯神父说龙族体内天生就透过所谓的第七印记来平衡正逆两股术力。在上界时，龙族就已经感受到逆术力的侵扰，不过伤害局限在幼龙。到了下界，他们等于时时刻刻受到逆术波动的轰炸，体内平衡势必混乱。」
「会产生的结果是……」斯帝芬诺迫不及待想知道。
「我无法肯定，毕竟我不是龙。你还是亲自去问吧，但我推估继续拖延的话，龙族会虚弱乏力，甚至呼吸困难。」
「多久之后会有症状?」斯帝芬诺追问。
「变数太多——」
斯帝芬诺眼睛本来看着地图，却忽然朝朋友瞪大了问：「该死，里戈，到底剩多久?龙族和这座要塞里的每一样鬼东西还有多少时间可活?」
「队长，别激动。」戴格提醒。
斯帝芬诺镇定情绪。「抱歉，里戈，不是吼你，你没做错什么。我只是要知道自己还有一小时或六小时，或是一天甚至一个月——」
「十二小时。」罗德里戈回答：「但只是猜测。」
「谢谢。」斯帝芬诺说：「这样还有机会。请你去炮兵队那边，一定要教会术匠如何修理钢铁上损坏的术构，还有一旦损毁无法修补，就要知道怎么计算炮座过热的时间。」
「你明知我对大炮一窍不通，」罗德里戈说：「也从来就没有想要了解过呀。」
「但你还记得自己是自愿的吧，」斯帝芬诺伸手搭上他肩膀。「你现在可是术匠总长。」
「是记得。」罗德里戈没好气地说完转身。「一回家我就去圣柴伦顿精神病院报到。」
外头响起锐利的风笛声，演奏的是战龙旅开战的进行曲《快乐乞丐》，旋律总能振奋人心。斯帝芬诺觉得心跳加速，自信重返，虽然恐惧疑惑并未消散，至少不会盘桓心头，他又可以专注在自己的角色上。
斯帝芬诺望向窗外，期盼着海尔格朗德出现。果然随着黑暗中一道闪电劈落，自龙族暂居的山洞那头窜出飞龙身影。
「他听了我的计划大概不会高兴。」斯帝芬诺叹道。
「怎么说，队长?」戴格问。
「计划会用到霍尔和卓尔。」
海尔格朗德等一干贵族龙兽的训练以作战为主，至于庶民龙学的则只是劳务，例如搬动大炮、清理降落点的石块之类。偏偏斯帝芬诺正好需要后勤和工程方面的支援，也庆幸自己早先不顾海尔格朗德的反对，坚持将老龙带下来。
海尔格朗德在要塞外落地等候，峭壁上看得到还有一龙站着监视。斯帝芬诺换上战龙旅制服，戴好帽子斗篷以后赶紧出门，希望在下一阵狂风暴雨来袭前可以将战术说明清楚。
看看怀表，距离日出还有一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