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彷佛上帝亲自出拳，将我们从天空击坠。
——萨维尔一世《回忆录》
回到舰桥，斯帝芬诺安心许多，因为窗外那片灰暗中透出明亮。他认为这代表已经穿过迷雾，光明重现可以振奋人心，只不过罗德里戈在旁边提醒：就算变亮了，还是一样冷。
「过来看看。」弥莉站在舷窗边。
她让开一步，斯帝芬诺朝外头望了以后发出低呼，搭在他肩膀的罗德里戈则是暂时停止呼吸。
随着要塞落下，迎面而来的神息表面因为寒冷而化为液态，水面五颜六色璀璨炫目，虹光闪烁又如涟漪荡漾。
「我的天!那是什么呀?」罗德里戈讶异不已。
「这就是曙光层，」弥莉回答：「格拉瑟瑞克岛的荡舟族告诉我，以前风暴没有这么严重的时候，偶尔迷雾散开、阳光够亮，就会看见漫天虹彩。」
「真是不可思议的光景。」斯帝芬诺说。
「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可思议，」罗德里戈解释：「因为我们的世界绕轴心转动，于是阳光射过来的角度一直转变，造成彩虹一样的现象。」
斯帝芬诺听了很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呀。」罗德里戈笑道：「反正只要加进类似轴心或角度这种词，大家就会觉得你说得对。」
「长官，我可以看看吗?」涂提洛问。
斯帝芬诺让出位置，准尉低头瞧见闪耀斑斓的光影。
「哇，好美!」他惊呼。
这时候也终于看见龙族都熬过了严寒，逗留在要塞上方，斯帝芬诺松了一口气。海尔格朗德发出洪亮声音，下令所有飞龙整队。按照计划，要塞冲入曙光层，粘稠的液态神息会被撞出一个空洞，飞龙就穿过这条通道前往下界。但是速度得快，毕竟空洞也会密合。要塞脱离曙光层，龙族就进入格拉瑟瑞克上空。
「我们需不需要抓稳一点，预防冲击?」罗德里戈紧张地问，但还站在舷窗旁边观察曙光层。
「不会有什么冲击。」弥莉回答：「就像汤匙挖果酱那样子切进去而已。」
「为什么我觉得恶心呢。」罗德里戈埋怨道。
靠近曙光层以后，虹彩逐渐消褪，液态神息是一团波浪起伏的浑浊，表面泛着光。要塞坠落的速度令人看了心头一震。
斯帝芬诺与弥莉站在窗边注意状况，罗德里戈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壁。
「准备。」弥莉轻声提醒。
尽管她说过不会有冲击，斯帝芬诺还是在要塞冲进曙光层的瞬间全身紧绷。建筑出现轻微晃动，但确实如弥莉所言颇为顺畅地滑入。液态神息沿着玻璃流动，起初是灰白色、深入以后颜色变浓，因为阳光又消失。因为要塞被液体包覆，所以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安静得可怕。
「龙呢?」弥莉很担心。「看得到他们吗?」
斯帝芬诺整张脸贴在玻璃上想找到战龙旅。光线射进要塞撞开液体产生的隧道，飞龙大队追着要塞下降，并且不断朝液态神息喷火，神息蒸发以后空洞体积会更大。
「还跟得上。」斯帝芬诺回报。
「快通过了，已经看得见闪电。」弥莉也报告。「似乎得进入谬术风暴。」
「这样最好。」斯帝芬诺回答。
「怎么这么说!」罗德里戈一脸骇然。
「因为要塞会得到乌云掩护，绝对不会被发现。」
罗德里戈直接将毯子蒙在头上。
其实斯帝芬诺话说得自信，心里却没那么大把握。遭遇狂风暴雨，舵手恐怕很难操作要塞飞行，也看不清方向，说不定会偏离航道。
更何况这座要塞原始的设计可不是「飞行要塞」，即使加装了螺旋桨，用意仅止于极短距离内稍微挪动这座笨重建筑。要是战龙旅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露面，斯帝芬诺的备案是将要塞丢进敌人的侵略舰队中心，砸烂一堆船、然后往四面八方开炮。既然龙族提供助力，他们的龙焰加上机动力可以造成的损害远超过要塞本身。
因此计划是将要塞做为进军格拉瑟瑞克的据点。依照弥莉提供的地形情报，斯帝芬诺预计要塞停在名为盖布哈.克罗克的山脉旁边或近郊，如此一来突击部队和敌人舰队之间的距离算是十分短。
液态神息从窗户飘落，寂静和彩虹留在上空，要塞陷进狂野的风暴中。
劲风拍打城墙，闪电击碎黑暗。雷声猛烈，地板震荡摇晃。舷窗上雨水如卷帘那样一片片滚动。
「弥莉，看得出我们在哪里吗?」斯帝芬诺问。
她贴着窗户、手包在眼睛前面。「这种天气什么也看不到。我建议先停在原地，等风暴减弱再说。」
「舵手，停——」
「不行!」罗德里戈发出像是脖子被勒住的声音。「快降落。快!」
「里戈，我知道很冷，但不能——」
「谁还管冷不冷!」罗德里戈跳起来甩掉毯子、伸手指着墙壁。「术力衰退了!」
「衰退?」斯帝芬诺震惊又迷惘。「怎么会?为什么?」
「这里的空气充斥逆术力，」罗德里戈回答：「要塞全体的术式都遭到攻击，一点一点被侵蚀。」他又指向石墙。「自己看看!术构开始崩解——」
要塞突如其来地剧震下坠，所有人都站不稳。斯帝芬诺扶着墙壁，他因体质问题看不见术构变化，不过却能想象术力线在自己掌下断裂的画面。
「报告长官，舵版没有反应!」舵手大叫。
术力无法从船舵流入螺旋桨，更重要的是装载结晶的浮槽也失去连结。要塞失速下坠，斯帝芬诺脑海浮现这庞然大物撞上地表分崩离析、弹药库大爆炸会是什么场面。什么也不剩。
「不是说上帝，还是科学的第七印记可以保护术构吗?」斯帝芬诺叫道。
「拜托，要是大炮轰掉你脑袋，给你抹药膏还有用吗。时间拉长的话——」
「斯帝芬诺!」弥莉瞪着舷窗外高呼。「坐标不对，我们要撞进城里了!你过来看!」
雨势和缓的片刻中，斯帝芬诺看见底下房舍群聚，暗忖要塞就这么掉落的话，许多平民和商家会毁于一旦，不知几百几千的无辜下界人会丧命，恐怕也包括愿意和他们并肩而战的反抗军成员以及其亲属。
「掉进城里……」罗德里戈自言自语。「掉落……斯帝芬诺!这座要塞不是曾从天空坠落也完好吗?」
「老天，对!涂提洛，快找托葛瑞森少校过来!快!」
「遵命!」
准尉才开门冲进走廊就差点与戴格迎面相撞。戴格跑来舰桥，扶好小伙子以后一起拉进去。
「队长，什么情况?有人受伤——」
「术力衰退。」斯帝芬诺解释：「我们偏离航道，下降速度过快。」
要塞又剧烈晃动。
「戴格，当初这座要塞术构损坏坠落你也在场，安东尼奥斯神父是用什么手段避免坠毁的惨剧?」
「就……用法术。」戴格一脸茫然。
「简单明了，但毫无帮助。」罗德里戈闷哼。
戴格瞪他一眼。「干术匠的又不是我!」
「那时候他在哪里?」罗德里戈话锋一转。「在什么地方施法?」
「等等，我想想……是船舵!安东尼奥斯神父对舵版不知道做了什么……」
「嗯，理所当然。」罗德里戈转着脑袋。「舵版的术构损坏速度比较快，这是因为结构相较于浮槽单纯很多。浮槽的术构可以承受长时间侵蚀——」
「修得好吗?」斯帝芬诺咬牙切齿。
「说不定。」罗德里戈回答。
舵手腾出位置给他，他研究起铜版上面的术构。
「概念是不难理解，」罗德里戈说：「但我还是不清楚船舵的功能。哪一个术构操纵螺旋桨，又是哪一个控制浮槽?」
舵手赶紧指点，并顺便说明了术构的运作机制。罗德里戈神情紧绷地点点头，伸手在舵版上比划，口中默念咒语。
弥莉走到窗边，斯帝芬诺张望后发现涂提洛面色惨白、颤抖个不停，却努力装出镇定模样。他伸手重重扣着男孩肩膀。
「准尉，去找炮兵长，」斯帝芬诺下令。「请他确认大炮是否固定好，然后向我汇报。」
涂提洛双唇抖动挤出回应。「是，长官。」
「不找点事情给他做，」斯帝芬诺叹道：「那小子会继续怕下去。」
「说得好，队长，」戴格苦笑。「那能不能也找点事情给我?」
罗德里戈双手挥得迅疾，好一会儿以后才停下来，抬起头似乎聆听什么。弥莉低头瞥了舵版一眼，忍不住捂住嘴，呼了口气、神情松懈下来。
「里戈修好了!」
「报告，舵版有回应了!」明明气温很低，舵手还是抹去额上汗珠，然后赶紧稳住要塞。「螺旋桨和浮槽正常运作中。」
「太棒了，里戈!」斯帝芬诺一脸钦佩。
罗德里戈却摇摇头。「只是暂时的。逆术会继续腐蚀术力线，术构失灵的话要塞就……」他改口。「总而言之，得尽快落地!」
弥莉走回窗边。「已经离开都市范围，但我还不能肯定位置。现在只看得到树林和一条大溪谷。」
「再找找有没有地标。」斯帝芬诺语气急迫。
「当然在找啊!」弥莉白他一眼。
他知道这时候还是闭嘴好，而且一静下来，斯帝芬诺就察觉外面风力减弱、雷声从咆哮转为低吼，雨幕也渐渐散开。谬术风暴远离了，朝着一片山坡扑过去。
「我知道位置了!」弥莉一边叫一边指。「那边就是目的地，盖布哈.克罗克山脉。」
「为什么好好一座山要取这种怪名字?」罗德里戈悄悄问：「听起来好像什么怪病之类的。」
斯帝芬诺白了一眼提醒他别多嘴，走到舷窗边自己观察，锯齿状的山峰进入视野，但其实是紫色闪电背景下的一片黑影。
「我们偏离很多，现在山脉在东边。」弥莉语气严肃。「原本应该在西面的。按照计划，降落地点是朝那边移动三十哩，在山的另一侧。」
大家望向罗德里戈。
「不可能撑那么久。」
简直像是故意，舵手这时开口：「报告长官，我们无法维持高度。」
「附近有荡舟族停船的地方。」弥莉继续看向窗户外。「那里是空地，不如先降落——噢，糟了……」
弥莉说到一半眼睛直瞪着外头，脸紧紧黏在玻璃上。
「又怎么了?」斯帝芬诺问。
「蝙蝠骑士，」她回头说：「两个。」
「看见我们了吗?」
「对方立刻改变方向加速远离。」弥莉说：「要我猜的话，会觉得是要回去示警。」
「这么大一座，看不见才奇怪。」罗德里戈说。
「这下子别想突袭了。」斯帝芬诺语气一沉。
「也不完全，队长。」戴格开口：「如果看见要塞，原则上不会看见龙。」
他说得没错，斯帝芬诺靠在窗子前面伸长脖子往天上望。雨水洒落，阴霾笼罩，只有电光照耀的瞬间可以看得清楚这世界。他也看不见飞龙。既然斯帝芬诺这儿都看不见，刚才两个蝙蝠骑士能看见的机率就很低。
当然另一个可能是战龙旅根本没有存活，已经在神息中死亡。不过斯帝芬诺没办法考虑这种状况，眼前还有太多问题需要解决。
「长官，我们持续下降。」舵手提醒。
「前面有空地。」弥莉告诉舵手。「左艏舷四个罗经点。我们能支撑到那里吗?」
舵手启动螺旋桨加速前进，但在斯帝芬诺看来慢得令人煎熬。
弥莉望着外面，出声彷佛在勉励这要塞。「还差一点点……再一点就到了……」
要塞移动迟缓，山顶乌云密布。如果龙群幸存，或许就躲在那里避人耳目。
罗德里戈回到舵版旁边查看。
「术构还撑得下去吗?」斯帝芬诺问。
罗德里戈摇摇头。「越来越弱。」
「快到了。」弥莉说。
「想办法减缓下降。」斯帝芬诺下令。
「正在尽力，长官。」舵手报告。
地面来到眼前，斯帝芬诺看见稀疏树木后头有条深谷，其余部分则是开阔的原野。
「这边地质是?」他问弥莉。若要塞降落在沼泽可就不见天日了。
「荡舟族挑这里停船就是因为土质够硬，」弥莉表情也很担心。「但我们下降的速度实在太快。」
「长官，我已经调整螺旋桨，」舵手说：「但是没有回应。」
罗德里戈一边嘀咕一边弯腰，纤长手指在舵版上舞蹈，好像对着隐形的钢琴演奏。有时在餐桌上他也会这么做。等罗德里戈再抬起头，面色苍白、头发散在眼前。
「应该可以!」
下坠的速度确实缓和了些，螺旋桨改变角度不再往前推进，而是提供落下的缓冲。要塞晃动一阵，靠风阻维持高度，舵手逐步收回术力，斯帝芬诺看见螺旋桨慢慢停下来。
随着刺耳声响，要塞接触大地，地基摩擦岩石。惊心动魄的几秒钟过去，所有震荡都静止了。
斯帝芬诺听见官兵们欢呼，弥莉也松了口气。
「欢迎来到格拉瑟瑞克。」她说。
斯帝芬诺靠到她身旁，两人并肩。他望向外面湿润飘着雾的空气，回过神忽然意识到计划成功，要塞终于落在格拉瑟瑞克的土地上。
戴格不知何时已经出去指挥炮兵队，罗德里戈和舵手讨论起术构运作，神色都显得不妙。斯帝芬诺就算不往外看，也能透过震动和巨大的刮擦声得知炮门开启、炮座正在就定位。
片刻后他注意力又飘到另一个地方：头顶上的神息出现龙群盘旋的身影，斯帝芬诺总算放下心中大石。战龙旅绕着螺旋降落在山上，海尔格朗德应该一直注意要塞位置，大概还不明白为什么会落在与预定坐标偏离那么多的地点。
接着他生出一个不安想法。
「里戈，龙族体内有很强的术力，这么说来会不会受到逆术波及?」
罗德里戈却挥挥手要他先别讲话，离开船舵以后手脚并用跪在地上，瞇着眼睛观察墙壁。既然他甘愿弄脏裤子，代表这件事情极其重要。
斯帝芬诺提醒自己之后再问问龙族的事情。他觉得答案一定叫自己不开心。
回头望向那片山峦，顶峰埋没在云层中，乌云翻滚、变幻莫测。飞龙一员收拢翅膀停在突出的山岬上，看来是海尔格朗德安排的斥候。
斯帝芬诺看得出神，却察觉弥莉打算离开。
他伸手拦着。「现在还不能离开，太危险了。」
「我得赶紧出航，斯帝芬诺。」弥莉回答：「不然下一波风暴很快就会来。」
「萨维尔可能已经知道我们下来——」
「所以我更得赶过去。」弥莉说：「还有机会查探他的战术。」
「可是妳的船舵和要塞的一样会受到损害，至少等里戈检查过——」
「有吉瑟的法术保护。」弥莉回答。
她看着斯帝芬诺，抿紧双唇、眼睛微闭。这神情再熟悉不过，除非将她跟着胖猫一起锁在储藏室，否则谁也阻止不了。当然，还得将弥莉的手脚都绑死。
「带着这个。」斯帝芬诺将自己的龙形手枪交到她手里。
弥莉睁大眼睛。「这……不行，斯帝芬诺，我不能……」
「收好。这样我至少能觉得有一部分的自己跟着妳、看着妳。」
弥莉脸一红，将龙枪插在裙子腰带上，在斯帝芬诺脸颊亲吻以后走出舰桥。涂提洛正好回来，而且容光焕发、恢复以前的活蹦乱跳。
「报告长官，医官要我转达，目前医务室内有一人手臂折断、另一人撞到头。」
斯帝芬诺漫不经心点点头，还是惦记着弥莉。朝窗外看去，底下就是码头，弥莉披着皮革雨衣爬上翻云号，水手们跟在一旁帮她解开缆索。涂提洛继续报告。
「托葛瑞森少校说要塞受到轻微损伤，主要是墙壁和天花板的裂缝，还有一架大炮松脱，不过已经有人抢修。噢，他要我向您报备，水分没有渗入弹药库，所以不必担心受潮。」
「谢谢，也替我向少校致意，告诉他稍后我就过去视察。」
涂提洛敬礼之后又跑走了。
窗外，弥莉扬起船帆，水手松开绳子抛上去，她接过后卷好收在甲板上，接着跑到舵版前面将神息引入气球。船帆受风，带着翻云号离开码头。
斯帝芬诺看见弥莉站在船舵那儿挥手道别，一头红发在这荒凉灰暗的天空下如烽火般耀眼。他也挥手回应，心里知道弥莉是看不见的。坚固的小屋舟滑进雾气中慢慢消失。
「你对格拉瑟瑞克的第一印象是?」罗德里戈来到身后。
斯帝芬诺望向外头的荒芜。经过风雨无情摧残，原野空旷却了无生机，只有乌云丑恶的触手四处缠绕。远方紫色闪电劈落，揭示下一场风暴来袭。
「不大好，」斯帝芬诺闷哼。「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术力衰退无法中断和逆转，」罗德里戈回答时耸耸肩。「换言之，我们未必有回去的手段，也许早点习惯这环境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