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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教会因我们研究逆术而施加惩罚,事后却又乞求我们解释其原理。我很遗憾,尽管四人同甘共苦、历尽考验,面对这件事情却无法达成共识。的确,教会欲铲除的邪恶极其巨大。最后,我们之中的两人保持缄默,并因此身陷囹圄。另外两人说出秘密,也因而获释。

  ——《圣玛莉忏悔录》

  弥莉听见人声醒过来,一时晕头转向忘记自己身在何地。看见派崔克起身开门,她才一股脑儿全想起来。派崔克进来告知:驾驶和卫兵带着援兵回来,她和吉瑟又得下车。

  困在路上的第二天同样是阴暗沉郁的黎明,弥莉和吉瑟站在泥巴上,看着六个大男人又是推又是拖又是拽,好不容易终于将车轮抬到平地上。回到车厢内,继续漫长枯燥的行程。派崔克默不作声,远望那片凄凉荒芜的山丘。

  吉瑟则对姐姐露出哀求的眼神,希望她能够谅解。

  弥莉假装自己没看见。她凝视窗外,知道又下雨了,派崔克将遮板拉下。

  车轮嘎吱嘎吱压过满地泥泞。虽然不舒服,她后来还是打了盹,等到车子改变方向才回神。听轮子声响应是又驶上了卵石路面。

  「圣城丹洛,」派崔克说:「总算到达目的地。」

  街道似乎很曲折,车子一直转向。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派崔克开门,外头正好平静,但没有暴雨也是密雨连绵。弥莉爬出去,踏在石子地上。

  周围有不少人,为了挡雨都包在厚重衣物里,大半忙着自己的事。有几人目光落在马车和乘客,其余人就算注意到也只是偷看两眼就别过头。

  驾驶交待派崔克看好弥莉和吉瑟之后先离开,他去为一行人入圣殿做通报和预备。

  弥莉继续观察。之前派崔克说明了一下丹洛城的大致状况,这是古格拉瑟瑞克岛的首都,座落在脊山山脚下。脊山之所以得名,正因为它是全岛骨干。大岛坠落前,丹洛繁荣发达,盛产美丽诺羊毛与奶油色的特殊砖块。丹洛砖来自北方的黏土坑,窑烧以后出口全世界。此外,丹洛也是市集重镇,光是周边农场的收成就可以喂饱全岛居民。

  顺着湿漉漉的街道望去,弥莉看见住房与商家混杂,建材都是当年享誉全世界的奶油砖。如同上界荡舟族以船只组成的浮游城市,丹洛也一样依据氏族划分为不同区块。沉没之前,领导整座城市的就是各大族长;尽管偶尔会有流血冲突,大致上每个氏族和平共处。

  弥莉的伯父说过,她们这族也是丹洛的一大势力。当然,随着岛屿沉入云海,什么都没了。

  「真不敢相信,丹洛居然还存在。」弥莉这么告诉派崔克。

  「沿岸村庄在逆术光线击中岛屿时就已经毁了。」派崔克回答:「没有人幸存,就算不死在房屋坍塌和大火里,也熬不过沉入神息时的严寒。只有丹洛城的居民比较幸运,圣人萨维尔及早疏散,带所有人躲进山洞,因此撑过坠落过程。」

  「岛的下沉很缓慢。原本该杀死我们的逆术,最后却救了我们。神息受到扰动后起泡浑浊,格拉瑟瑞克岛降落在像是大海又类似沼泽的地形上。生还者开始等待,」派崔克语气落寞。「他们等了又等,期待无尽黑夜中浮现同胞来援救的身影。但最后一个人也没出现,于是他们终于明白,自己已经遭到遗弃。」

  听他诉说得苦涩,弥莉意识到这股怨怼已经延续数百年,父传子、母传女,一代传一代。

  「所以你们一开始先攻击荡舟族,」弥莉问:「毁船、杀人,其中也包括我们父母,一切只因为你们以为同胞见死不救?」

  「妳们的确见死不救。」派崔克冷冷道。

  「留在上面的人根本不知道你们还活着!」

  「他们知道。」派崔克回答。

  「怎么会知道?」弥莉追问:「有什么办法能知道?」

  「以前有些人打定主意要找出回去上界的路,其中一个艾伦.麦奎格成功了。他推论有一条河的源头在上界,就带着两个儿子开始艰险的旅程,沿着河岸不断往上爬。经过好几个月,他们到达地表,出口是奥斯卡迪亚山脉的一个大洞窟。」

  弥莉瞪大眼睛。「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没有人知道。」

  「妳们当然不知情。」派崔克接着说:「艾伦和两个儿子欢天喜地,离开山谷立刻和附近的村落联系。但是他们苍白枯槁,又饿得不成人形,口里还说着听不懂的语言。那些迷信的村民以为是地狱来的恶魔,落荒而逃,还报告了教区的神父。」

  「神父是聪明人,他知道三个人不是什么恶魔,加上懂一些荡舟族语言,听了故事也愿意相信。后来神父写信给上级,以为这是好消息——他说出沉没的格拉瑟瑞克岛上还有人生存。主教长亲自来到奥斯卡迪亚山脉,声称教会想要提供协助,艾伦带着儿子重返山洞,准备告诉族人喜讯。结果三个人没有回到下界,大家也一直认为他们根本没有抵达上界。」

  「既然他们没回去,你们怎么知道事情经过?」弥莉狐疑地问。

  「数百年后,有探险者找到艾伦之前的营地,沿着同样路线爬到地表。在那个洞窟里面,他们找到三具骨骸,上头留着处决他们的三枝箭。艾伦留下了手札,所以可以判断出父子三人遭到杀害后丢进去。洞口封闭了,又建立起一座修道院,为的是看守『地狱之门』。」

  弥莉神色骇然地瞪着他。「你的意思是说,主教长下令杀死他们?但为什么呢?」

  「为了阻止我们从下界回去,说出当初发生什么事。」派崔克回答:「为了不让我们指控教会一边宣扬慈悲和宽恕,一边遮掩自己沾满鲜血的手。」

  「假如真是如此,」弥莉缓缓道:「你们的遭遇确实是一场悲剧。」

  她本想补充: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下界人有权滥杀无辜,例如她们姐妹的父母,又或者圣艾妮丝修道院的修女以及水晶市集内的孩童们。不过最后她没说出口,只是静静地思索着。

  几世纪以来,荡舟族遵循自己的律法,不愿意接受其他政府管辖,对于所属氏族有异常激昂的忠诚。然而他们的习俗中,自己或氏族同胞受到伤害,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原则神圣不可撼动。莫派克氏族也经历过好几次仇恨械斗,弥莉亲身参与过。

  再想到下界人被迫忍受这样恶劣的环境,困在世界的最底部,面对遭到遗弃的现实。或许,他们披上恶魔的外表,骑乘巨大蝙蝠到上面复仇,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不可理喻。

  话又说回来,寻仇这件事情也有原则要遵守。弥莉的伯父教导过:开战之前,双方氏族得先正式见面,提出自己的主张。下界人不是没机会宣战,但他们却选择闷不吭声就动手杀人。

  思绪被打断,驾驶回来告知可以过去了,圣殿守卫知道将有访客。

  派崔克护送姐妹俩,路上景物因为大雨滂沱而朦胧难辨,弥莉感觉丹洛的时间似乎停滞在岛屿沉沦的那一天,古旧的建筑或许与数百年前一模一样,只是更脏更乱。奶油色的砖块沾染尘土,邋遢的灰黑斑点四处可见。

  仅有少数窗户亮着灯火,大部分房屋里面一片漆黑。愿意冒着风雨出门的人都自备提灯或火炬,烟雾在大雨里散开。每个人脸色苍白,干枯瘦削,看得出营养不良。

  极具压迫感的寂静笼罩整座城市,连空气也彷佛雨云般浑浊不透明。下界人没出声,连闲聊也看不到,个个低头耸肩,承受自己的苦难。往来于街道的人车很少,听不到笑声,没有孩童嬉闹,能听见的只有远处雷声隆隆。

  「看看,」派崔克轻声说:「妳们左边,从房子中间望过去。」

  起初弥莉什么也看不到,随着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她才注意到那方向有许多船只的帆椼轮廓,每条船都很巨大,数量则难以估计。纵使风暴如此剧烈,仍有许多船员爬上爬下进行维修整备。

  那是军容壮盛的黑船舰队。

  「萨维尔的舰队,」派崔克解释:「准备进攻妳们的世界,所以在下面反而安全。」

  弥莉看舰队看得失魂落魄,脚步渐渐落后,直到派崔克厉声要她跟紧。

  街道的尽头,两侧也不再有房屋,面前是一个开阔的广场,地上铺设华丽的石砖。弥莉望向中心点,马赛克瓷砖拼贴出萨维尔的徽章,一样有七个结纹装饰。

  「广场对面的砖墙后头就是萨维尔圣殿。」派崔克又开口:「有很多士兵监视,所以记住妳们是俘虏。」

  穿越空旷的广场时,弥莉确实感觉到视线停在自己身上。派崔克将两人赶到砖墙中间一扇大铁边门前面,两侧悬挂火炬,火光摇曳、黑烟缠绕。

  「手摆在看得到的地方。」派崔克警告道:「别有什么大动作,最近守卫疑心病很重。」

  弥莉和吉瑟将手伸出斗篷,派崔克从后头装作逼迫着,不过一直靠得很近。最后从门扉旁边的小守卫亭出来两名士兵,平时他们大概也在里头躲雨。往里面一瞥,弥莉知道还有两个在里面。

  「什么事?」其中一个士兵开口。

  「小队长,这里有两个异人要带进去,」派崔克戳了戳弥莉的背。「已经通报过了。」

  无论这小队长原本想要说什么都被打断,一辆外观不起眼但是带有萨维尔纹章的马车驶来,溅起泥水后停在门前。小队长讶异之余,还是发出号令并举起武器,派崔克见状拉着弥莉和吉瑟往守卫亭靠过去。

  车夫高举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武器。

  「暗号?」小队长叱喝。

  「萨维尔在上,」车夫连忙道:「我载的是林奈.斯卡特,他们有很重要的消息要禀告圣人。」

  小队长比了手势,车夫立刻下来,到后面打开车门。

  穿着十分贵气而且身材高挑的女子下来,她披着金色有兜帽的斗篷,不过衣物沾上很多泥巴。陪在她身边的男子发散出军人气质,站姿英挺,身上是绿色斗篷,帽子拉得很低,走路时有点跛,还拄着拐杖。

  「林奈.斯卡特,」派崔克说:「影之子。」他朝地上呸了一口。

  那对男女走向大门。小队长下令其余人待命,自己走了过去。

  「宰祭您好,」他行礼说:「请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我当然是要进去,」女人不屑地说:「不然何必冒生命危险过来。」

  弥莉很惊讶,因为那女子说的竟是珞榭语!守卫队长也一脸茫然瞪着她,根本听不懂意思。这时候她身旁那个拄拐杖的男人出面,帮忙翻译成荡舟族语言。

  小队长明白以后神情十分尴尬。「但是我没有受到圣人接见来客的指示。」

  「我要见你的上司。」那女人冷冷道。

  一样透过男人翻译。

  女人双手扣在身前,眼神就像是催促小队长赶快办事,于是小队长转身吩咐。「去请卫侍罗亚克过来。」

  这时候小队长已经全然忘记派崔克带着俘虏在旁边等候,而派崔克也不想要出言提醒。就这么待在墙壁底下仔细打量两张生面孔,似是希望能探出他们来意。

  没有等待太久,士兵带着另一个绿色斗篷的男子回来,个头中等,肤色与弥莉在都市中看见的其他人一样白,不过脸圆润些,看得出没挨饿。他望向陌生人,脸上写着怀疑。

  「我是卫侍罗亚克,您是哪位?我没有接到访客通报。」

  「我是宰祭赛席璐,这是负责保护我的卫侍柯诺。侍祭艾蒂玟指示我赶来,」那女子回答:「我是她派出的密探,有紧急消息要报告圣人。」

  卫侍柯诺正要翻译,但看起来好像无此必要。一听见艾蒂玟这名字,对方态度立刻恭敬起来。

  「是什么消息?」罗亚克问:「我可以转达。」

  宰祭赛席璐冷眼一瞥。「我必须亲自禀报。」

  罗亚克斜着眼睛看向小队长,小队长点点头。

  「我们竭诚欢迎宰祭大人和您的护卫,」罗亚克回答:「但很抱歉我们必须进行盘问,希望妳们不会介意。叛军正虎视眈眈,想要染指这片圣域——」

  「我当然明白,侍卫。」宰祭赛席璐态度客气起来。「才抵达不久,贝拉克.阿戴泰克就遭受叛军攻击,我们也是命大才逃过一劫。」

  她和随行护卫走向大门另一侧,罗亚克紧跟在后。弥莉听完起了兴趣,因为艾蒂玟是个荡舟族名字,意思是「受祝福」或「神圣」。

  「艾蒂玟是?」她悄悄问了派崔克。

  「妳祈祷自己不必知道比较好。」派崔克语气凝重。

  那名宰祭和卫侍进去以后,派崔克带着弥莉和吉瑟上前,小队长挥挥手示意他们也可以通过。

  萨维尔圣殿是长形的低矮建筑,仅只一层楼,墙壁是花岗岩削出的粗糙石砖,木条捆绑起来就叫做屋顶。没有窗户,入口是两片青铜门。守在门口的士兵打量三人好一阵以后才放行,到了里面派崔克从一个篮子取出火炬点燃。青铜门在背后关闭,环境极其昏暗,火光没有多大作用。

  弥莉干呕一声,捂住口鼻。

  「那是什么味道?」她的说话声从手掌后面传出来。

  「血。」派崔克若无其事地说:「圣殿中央有鼓阵,鼓手在那里进行血术仪式。我弟弟是之前的祭品,那时他才十二岁,士兵进来将人强行押走。他们说是『奉萨维尔的圣名』,我们无力反抗。」

  「噢,老天!」弥莉听了惊恐低呼。

  吉瑟也摇着头后退,不愿意进去。

  「必须往前。」派崔克说:「安置异人的地点在圣域后侧,要通过圣殿才能到达。别担心,不需要经过鼓阵,其实也只有鼓手和血术士才能够进去。」

  弥莉抓住妹妹的手,两人亦步亦趋。眼睛适应黑暗后朝里头一看,有好几条长凳,前方的祭坛上有一根蜡烛虚弱地燃烧,除此之外就空空如也,没有其他人,能听见的也只有雨滴落在楼顶的滴答声。

  「看来今天鼓手没有献祭。」派崔克说。

  三人进入一条狭窄走廊,沿着建筑物的侧面延伸,墙壁上挂着不少肖像画,每一幅下面都设有小祭坛,坛上有一碗油,油里漂着带火的棉芯。从风格笔触各自有别可以判断出来:每一幅画都出自不同的画家。有些画还很新,有些已经褪色。

  「宓汉氏族,」派崔克解释:「从萨维尔一世开始。」

  他停在一幅特别古老的肖像前面,画中人是个年轻男子,穿着僧袍,剃了圆顶。从相貌猜测大概十八岁,神情专注、诚挚而且虔诚,手里有一本书,书上画了七个术印。弥莉认得其中六个,也就是自古相传的地、风、火、水、生与死。但第七个印记她从未见过,不免怀疑那代表什么。

  「萨维尔一世,是我们的救世主,也是害我们陷入这凄惨境地的人。」派崔克凝视着肖像。「就是他和他的朋友们研究出逆术,还有第七印记。」

  「第七印记究竟是什么?」弥莉好奇起来。

  「绝望。」派崔克回答:「萨维尔这么告诉我们族人。」

  「绝望?」弥莉重复一次,心里震惊。

  地、风、火、水、生、死,全部都受到第七印束缚。快乐、希望和幸福都被抹去,最后只剩下绝望。弥莉太讶异了,眼珠子飘向吉瑟。吉瑟注视第七印记,蹙眉后轻轻摇头。

  「他的弟弟伊恩,」派崔克继续说:「就是传说中的盗王。」

  伊恩.宓汉,恶名昭彰的盗王,神情如兄长一般卓绝。然而萨维尔双眼闪耀的是虔诚,伊恩眼里却是刚愎自用。

  「我们还有曲子歌颂他,」弥莉说:「在族里头是英雄。」

  「这个英雄囚禁了自己的哥哥萨维尔,还施以酷刑,逼迫哥哥吐露逆术的奥秘。」派崔克讥讽道:「之后伊恩打造出逆术兵器,烧杀掳掠、沉船无数,导致世界各国决议将他连同这座岛一起击沉,确保他遭到制裁。」

  弥莉瞥了妹妹一眼,吉瑟两颊飞红。她最喜爱的歌谣就是讲述盗王如何风光得胜。

  「他最后的下场是?」弥莉问。

  「没有人知道。有些人说在战斗中死了,有些人说他逃了,」派崔克回答:「但总之岛屿坠下以后,根本没有人听到他的消息。幸存者别无选择,只能央求他哥哥萨维尔出来领导,于是这个家族就一直担任统治者至今。我们要见到的圣人,已经是萨维尔第十四世。」

  「为什么一直称呼他是『圣人』呢?」弥莉追问:「我们不是应该不采用教会那套制度吗?」

  「是现在这个萨维尔的祖父自称为圣人,他说可以带领大家离开地狱、回到上界的阳光下。但其实以前底下不是没有阳光,」派崔克压低声音说:「格拉瑟瑞克岛算不上是地狱,是这几个萨维尔把下界搞得乌烟瘴气。」

  三人沿着安静的走廊前进。弥漫着血腥的昏暗中,墙上一代又一代的萨维尔自画像中瞪视。弥莉渐渐体会到为什么妹妹觉得有必要帮助下界人。

  「反抗军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她问。

  「要等到侵略舰队出动,萨维尔和血术士会离开。那时候我们才有胜算。」派崔克的视线在火炬下熠熠生辉。「不过风暴不平息舰队就无法出动。」

  「所以我才要下来。」吉瑟表示。

  「如果舰队不出动呢?」弥莉问。

  派崔克和吉瑟听了错愕,睁大眼睛。弥莉脸红起来,其实她才刚想到就脱口而出了。

  「我是说——要是萨维尔和血术士还没上船就被打败,如果你们有援军的话?」

  派崔克嗤之以鼻。「妳何不说如果马可以飞天?」

  但吉瑟明白姐姐的意思。「斯帝芬诺!」她激动地打着手语。「戴格的要塞!」

  派崔克皱着眉头看向她们。「我不懂。」

  「要解释很花时间。」弥莉回答:「而且还有不少问题得解决,其实不太可行。」话虽如此,事情已经梗在心头。

  往前之后不再看到肖像画,走廊尾端有一扇门。派崔克伸手要转开,门把却自己向后缩。

  是先前那位驾驶。他从外面的疾风骤雨窜进来,接着门板就被风给重重拍上。看见派崔克,他停下脚步,然后望着弥莉和吉瑟,神色有些慌张。

  「你还没有把人送过去?最好快一点,血术士在监狱里。」

  派崔克跟着惶恐起来。「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那两个生面孔,」驾驶回答:「他们和卫侍罗亚克吵起来,罗亚克要人找血术士过去。」说完之后他便匆匆逃走。

  「我们得快点!」派崔克吩咐。

  他拽开门,风立刻往弥莉脸上打。

  不过她暗忖至少是清新的空气,于是深呼吸一口,冲淡了鼻子里的血腥味。

  门外是一座庭院,看得出很久很久以前应该是绿草如茵、十分宜人,此刻则是一大片烂泥,连所谓圣域周边的房舍墙壁也满是污痕。最大的一幢建筑物有好几扇窗户透出灯光,弥莉可以看见里面有人影移动,或许因为狂风暴雨所以没人出来外头,就只有他们三个人。

  「鼓手就住在那里。」派崔克一边催促姐妹俩前进,一边指着那房子说。

  又是倾盆大雨,雨水从平屋顶灌下简直成了瀑布。闪电炫目、雷鸣不断,派崔克指着另一栋小屋,外观像是仓库。

  「异人都关在那里。妳们别讲话,交给我处理。」

  水泥墙壁加上稻草屋顶,仅有的几片窗子上了铁条和遮板。三人跑过去,泥地湿滑、每一步都陷下去。

  派崔克用力敲门,报上自己名字。一个士兵稍微开了条缝,不愿意让大雨打进去。他们侧身钻进里面,黯淡的守卫室里人倒是不少:两名士兵、一位穿着艳红色长袍的高个儿男人,加上先前披着金色斗篷的女子以及拄拐杖的男伴。弥莉已经忘记他们叫什么了。

  空间狭小却挤进八个人,红袍男人朝着派崔克等人露出不耐烦的眼神。

  「士兵,你来干嘛?」

  「血术士大人,我送两名异人过来。」派崔克语气非常谦卑。

  血术士不耐烦挥挥手。「那等会儿再说。你们到角落等着。」

  派崔克将弥莉和吉瑟推到房角,眼睛示意两人别出声。背抵着墙,弥莉从派崔克肩头偷看是怎么回事。

  血术士又高又瘦,一头黑发,太阳穴泛白。那张脸除了窄长憔悴还严重破相,布满密密麻麻如蜘蛛网般的疤痕。片刻之后,弥莉在惊惧中意识到那些疤痕是刻意刻在身体上的术构。血术士眼睛很大,目光狂乱如火,单是看着就令人生畏。弥莉感觉到吉瑟紧紧抓着自己的手。

  「截至目前为止,我们找到的异人都对风暴起不了丝毫作用,我哥哥非常不高兴。」血术士说。

  「那异人都怎么了,在哪儿?」金色斗篷女子问。

  「圣人待他们不薄,将她们交由我处置,而我则恩准他们献上性命,成为我们的助力。」血术士回答。

  弥莉颤抖起来,吉瑟也挨她挨得更紧。只见披着金色斗篷的女子抿起嘴唇,好似要控制某种强烈的情绪,前额也浮现了细纹。

  「你应该知道艾蒂玟送来一个特别的异人,是专程要给圣人的贺礼。」她态度强硬。「那个年轻女孩很特别,我相信你应当不至于捉去献祭。否则,艾蒂玟会十分不悦。」

  血术士眼珠子一转。「大概是带着小狗的那丫头吧。妳跟艾蒂玟说,我们照顾得很好,还让她继续养宠物。」

  「那就好。」女子回答。

  「只不过她生病了。」血术士补上一句。

  「生病?什么病?」

  「严重的头痛,痛到离不开枕头。我有找医者治疗。」

  「在里面吗?开门,」女子说:「我自己看看。」

  血术士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妥协。

  「照她说的。」

  卫兵从墙壁挂钩取下钥匙开门。弥莉的角度被派崔克挡住,没办法看见里面,不过她彷佛可以嗅到那股悲惨:恐惧、恶心,还有桶子里满满的秽物。接着,她听见小狗吠声,但很快被人捂住嘴。

  「乱七八糟!」那女人怒道:「这么邋遢的地方,要女孩怎么不生病!医者呢?我要问问他。」

  血术士扯着嗓门尖声大叫:「巴纳比弟兄!」

  「巴纳比!」弥莉低呼,转头瞪着妹妹。吉瑟别过脸。

  弥莉不满地喃喃自语之后,忍不住将派崔克挪开一些,身子硬是挤出来,想要看个清楚。

  储藏室经过改装成为囚禁异人的牢房。房间另一头挂着灯,照耀出里面的凌乱。地板上散落着简陋的床铺,天花板插上铁钩、几条细绳悬在半空再吊上布来充当帘子,勉勉强强可以有些隐私。只不过,布帘大半都被扯下了。

  「怎么回事呀?」血术士问道。

  「术士大人,之前出了点小乱子。」一个士兵回答:「上批异人要被带进圣殿的时候……」

  他没有说完,弥莉暗忖提及的异人会否就是与自己同船的三位。姐妹俩乘坐的马车因故拖延,应当到达时间比较晚,此刻却不见三人踪影,她心一凉,猜想那三个女子已遭不测。

  小狗又叫了,吠声从牢房角落还挂着的布帘后面传来。弥莉推论双方口中那位特别的异人也在布帘后。

  「巴纳比弟兄!」血术士不耐烦地催促。

  「抱歉,术士大人,」巴纳比掀开帘子。「刚才没听见。」

  弥莉又看呆了。要不是血术士叫了名字,她根本认不出眼前这人就是巴纳比。修士变了,消瘦太多,袍子松垮,以前黝黑的皮肤现在透出灰白,两颊凹陷很深。他走上前,脚步迟缓,一直低着头,手藏在破烂棕袍的袖子里。

  「这男的是谁?」不知名女子问。

  「攻打韦斯弗斯城那时顺便掳回来的。」血术士回答:「信奉伪神的上界僧侣通常会当成祭品,不过我手下建议放过这一个,因为他懂医术。刚好那女孩生病,我就叫他来看看。」

  巴纳比站在众人面前,态度温吞。

  「宰祭大人想知道那丫头怎么了。」血术士说。

  「她头痛得十分严重,」巴纳比回答:「我先给她敷上退烧软膏,她正在休息。」

  接着巴纳比抬起头,注视这女子时眼睛一亮。女子也望着他,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我想与她讲讲话,」女子又开口:「确定她的状况才能对艾蒂玟报告。」

  巴纳比看着血术士,血术士点点头同意。

  「请跟我来。」修士说。

  金色斗篷的女人进入房间,腿有点跛的男子跟过去。血术士站在门口监视,表情若有所思,然后低声交代士兵。

  「看他们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可是出去以后,找人跟踪。」

  「遵命,术士大人。」士兵恭恭敬敬答道。

  血术士离开,钻进风雨里。刚才讲话的士兵朝同伴露出为难的眼神。

  「真不妙,竟然要我们跟踪侍祭艾蒂玟大人的同僚。要是被发现,我们会先下地狱。」

  士兵回头才看见派崔克站在角落,以及他身后的两姐妹。

  「新人。」派崔克出言提醒。

  士兵手一扬。「带进去里面吧。」

  到了牢房里面,弥莉有种要被黑暗和幽闭给压垮的感受。

  「接下来会怎么样?」她胆怯起来。

  「看吉瑟怎么做,」派崔克回答:「如果妳们需要联络,巴纳比弟兄知道怎么管道。」

  「他也是我们的人。」吉瑟比手语说。

  巴纳比也是反抗军一员?弥莉望过去,修士领着宰祭二人穿过简陋床铺,后面那男人跛脚,所以他们走得很慢。

  背后,士兵关上房门,然后转动锁匙。

  弥莉在昏暗残破的房间内张望。「给死人住的地方。」

  吉瑟拉着姐姐的手,又指了指生病的女孩。「也许妳可以帮上忙。」

  「不是有巴纳比弟兄了吗,」弥莉没好气道:「吉瑟,该不会妳其实是为了见他才过来的吧。最好告诉我这全部是巧合。」

  「我说什么妳都不会信呀!」吉瑟生气得乱比一通,绕过那些小床过去找巴纳比。弥莉迟疑片刻,但很快回神。她确实得找些事情做,否则心思会一直纠结在自己困在牢房这点。

  一开始她还看不见病人,因为女孩缩在毛毯底下。忽然小狗窜出头来,兴奋地吠叫,女孩立刻甩开毯子,尽管虚弱无力还是慌张地要哄狗儿安静。

  「贪吃鬼你乖!不要吵!」女孩像是在求牠。「一直叫的话,他们会把你带走!」

  狗儿却从她怀中挣脱,径自跑向金色斗篷的女人,还扑过去上下磨蹭,叫得很开心。

  「贪吃鬼,你干什么?」女孩焦躁起来。「快回来!」

  女人将狗抱起,带回女孩身边,跪下来轻声呼唤。

  「苏菲亚。」她语调充满关爱和不舍。

  女孩愣了半晌,接着忘情欢呼。女人放下小狗,拥抱女孩入怀,脸上都是泪,但口中还是不停抚慰。

  弥莉又看傻了。无论两人什么身分,显然感情十分深厚。连巴纳比也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只有跛脚男子脸上同样是欣慰。

  名叫苏菲亚的女孩在高挑女人怀中一软,脸就这么垂下。贪吃鬼呜呜叫,连忙舔小主人的脸颊。

  「苏菲亚!」女人唤了没反应,紧张地回头看着巴纳比。「拜托,救救她!」

  修士弯下身子测量脉搏。「昏过去而已。其实被带到这儿以后,她几乎没吃过东西。」

  「吉瑟,去找水来。」弥莉靠过去。

  巴纳比跪在床旁。「那边地板上有水壶和水杯,」他伸手摸了摸苏菲亚的前额。「快要清醒了。」

  吉瑟带着水过来,巴纳比扶起苏菲亚上半身,女孩眼睑微微拍动。弥莉帮忙将杯子靠在她嘴边。

  「谢谢妳愿意陪吉瑟一起来,弥莉。」巴纳比轻声说。

  「不必你假惺惺,」弥莉不悦地说:「都是你的错!是你要她下来的吧。要是她有个万一,别以为我会善罢甘休。」她目光凶狠。「你那个上帝也不会宽恕的!」

  苏菲亚喝下一两口水,气色逐渐回复。年长女人脱下斗篷,折好给女孩当枕头。

  「女爵……」苏菲亚又要出声。

  「嘘,妳先静养才对。」

  她轻轻扶着苏菲亚躺下,但是苏菲亚仍旧一脸忧愁。

  「女爵,我父王还好吗?艾蒂玟把阴谋都告诉我了,她说包括父王在内,没有人能活命——」

  「殿下放心,我们及时发现了,」女人安抚。「工程师会尽全力修补她造成的损害,所以妳别担心,不会有事。」

  「殿下?」弥莉开口,看看年长女人又看看年轻女孩。「她是?而且她刚才叫妳『女爵』?你们究竟是什么身分?」

  「妳会说珞榭语。」高挑女子打量弥莉一阵。「听卫兵说过,妳们应该和苏菲亚一样是异人。两位的名字是?」

  「我是弥莉.莫派克,」她桀骜回应:「这是我妹妹吉瑟。我们可没什么要隐瞒,你们呢?」

  对方瞪大眼睛。

  「弥莉……」她不可置信地说:「还有吉瑟……妳们有一条叫做翻云号的船。」

  弥莉身子一缩,皱眉困惑道:「阁下是怎么知道的?」

  「弥莉,我听说过很多妳的事情,不过这是第一次见面。」女子浅浅一笑。「我是玛裘林女爵,斯帝芬诺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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