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艾雷瑞克陛下下令解散战龙旅，此一决策对于忠心侍奉国家、多次牺牲性命的我族而言实为莫大羞辱。因此，龙贵族达成决议，全体退出珞榭宫廷，重新思考自身定位。
——冯芬公爵艾迪奈尔
前往龙族公国花了三天时间。他们沿着卡泰根山脉东面朝北方前进，穿越珞榭中央平原以后往东，到达贞督河谷、沿着河流移动，在佛穆湖转向北，贴着奥斯卡迪亚山脉东侧飞抵位在高山山顶的穹壤城。
斯帝芬诺选择在城区旅店过夜，因为比较靠近露天剧场，龙族通常都在那里召开议会，或者说是公开议会。龙族有时候会举行内部议会，仅限龙族参与，那么就会选在山中古老又秘密的地点。斯帝芬诺与戴格在龙脚驿馆找了房间，这儿是穹壤城里少数还有经营的商家。
「穹壤城，名字就是指天和地，」斯帝芬诺为戴格解释：「龙族说这是最接近天空的城市。」
「我看起来是最接近天空的空城。」戴格说。
「还不叩谢艾雷瑞克陛下。」斯帝芬诺挖苦道：「我上一回过来是九年前，当时城里很热闹，各种工匠工人都有，到处是旅馆，还有画家和艺人，连僧侣也会过来。小孩子在街上奔跑嬉戏，龙在天上肆意翱翔。现在呢，苟延残喘，说不定其实已经是座死城了。」
海尔葛朗德主动表示愿意带野生龙到周围森林狩猎，答应议会开始之前一定会回来。议会预计中午召开。
重逢以后，似乎是为了弥补在卜拉法岛的那次意外，野生龙不断想要向斯帝芬诺证明自己有多忠诚，积极到了有点可悲的地步。靛青总是一副惭愧神情，墨绿真的卑躬屈膝，连以前最毛躁的炮竹也温吞起来。结果斯帝芬诺反而怀念以前那分野性和独立，小龙们必须做自己，不能因为恐惧未知而裹足不前。
「我担心三小龙变得太『文明』了。」走在安静的街道上，斯帝芬诺对戴格说：「我不怎么喜欢这个改变，但又想不出怎样劝他们依循本性就好。」
「队长，我倒觉得还是先享受现在的安宁比较实际。」戴格说：「他们是一群毛头小鬼，最近装得比较乖巧而已，应该撑不了多久。」
「你什么时候从黄金单身汉变成儿童成长专家的?」斯帝芬诺冷笑着问。
「队长，我有六个弟妹。」
「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不然我为什么才八岁就离家到我爸服役的部队去?」戴格笑了笑、摇摇头。
龙脚驿馆位于城中心，以前战龙旅的人习惯到这儿休息。斯帝芬诺还记得以前老板是谁，得知他已经过世又是一阵惆怅，赶紧对接手经营的寡妇致哀。
「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守着这里多久呢，上校。」寡妇带他们去房间时透露。「前几个月完全没有生意，所以我也请不起人了。还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家法兰克葬在教堂旁边，可以每天去。要是搬走，我怕他找不到我。」
进了房间，斯帝芬诺望向窗外。早晨过了大半，以前这时间街道上熙来攘往，而眼前所见只有去年的落叶被山顶来的风吹到了街灯底下。
「为什么大家都要离开?」
「上校，战龙旅解散以后，龙族很气愤，然后就有谣言说龙族想要打过来。」
「真是胡说八道!」斯帝芬诺叫道。
「你明白，我也明白，」寡妇一脸无奈。「我家法兰克也说外头那些人都是猪脑袋，但偏偏大家还真的信了。龙族的态度也确实不大友善，有一些直截了当表示不再欢迎人类。
「当然啰，也有一些贵族没这么坚决。比方说冯芬公爵夫妇，夫人喜爱音乐，还是会请人进去表演。最后大概二、三十个人像我这样子留下来，包括路易斯神父会去和公爵讨论神学。公爵留了几个石匠、术匠帮忙维修城堡，另外就是开酒馆的马塞尔。」
「我还记得他，」斯帝芬诺心头一暖。「那个胖子连自己的柜台都快挤不进去了。」
「那你现在恐怕要认不出他了，上校。他瘦成皮包骨。其实我有些庆幸，法兰克早走了才不必看见这城市现在的德行。」
寡妇拿出手帕抹去眼角泪痕。「我老公好不容易当上市议会议员，看到家园枯萎凋零一定会心碎。」
斯帝芬诺和戴格沐浴更衣。他刷洗了战龙旅的军服、头盔，给皮靴上油，然后挂上仪式佩剑，这是当初部下集资馈赠的礼物。有一次他们急需用钱，罗德里戈居然偷偷拿去典当;事后一从达壬那儿收到酬劳，斯帝芬诺立刻赎回。
戴格也穿上战龙旅的军官制服。斯帝芬诺在同一间当铺里面找到的。
原本戴格不愿意。「队长，我又不是战龙旅的一员。」
「现在是了。」斯帝芬诺告诉他。「戴格，我是真的打算要你在新成立的战龙旅里担任我的副官。」说完他却苦笑。「只不过目前新的战龙旅就只有两个人和三条龙。」
时近日正当中，斯帝芬诺与戴格动身前往露天剧场，离开落寞寂寥的市区心里居然也平静许多。到了城墙外，他们看见海尔葛朗德带着野生龙在蔓草山坡晒太阳。三小龙既兴奋又慌张，没想到可以与公爵等一干贵族同胞会面。
龙族最高议会由八位贵族构成，雄雌皆有。在他们的文化，伴侣关系是一辈子的事，雄龙死去时财产和头衔，包括出席议会的义务都由雌龙继承。龙贵族都会选择某位议员做为效忠对象，而议员的意见也就代表麾下众龙的集体意志。
要觐见最高议会，斯帝芬诺也同样紧张。一如先前所言，他没有担任过外交官，加上讲话直接、容易失言，而且对于繁文缛节特别没有耐性。不过他心里笑了笑，暗忖日后罗德里戈得知自己竟然对着龙贵族演说，一定吓得目瞪口呆。
所谓露天剧场，其实是城外湖泊干涸后露出湖床的自然地貌。远在黑暗时代，席卷全世界的风暴凿刻出这座湖，不过很久以前就干了，留下浅碗状的盆地。
文明龙相中这个地点，用来举行议会或其他集会。他们在地面铺上石版，并为人类来宾在剧场一侧设置石凳，甚至以前有专供珞榭国王使用的宝座，但艾雷瑞克解散战龙旅、龙族觉得受辱以后，当然将宝座给拆了。
斯帝芬诺和戴格到场时，龙族议员都已经在剧场内环就座。地位最高的两位公爵位置在北方，其余六龙则分散在圆周上各自的席位。
「刚刚我和你的小龙朋友们谈过了，叫他们别紧张。」走向剧场时，海尔葛朗德告诉斯帝芬诺。「其实议会也很积极想要与野生龙族群重建关系，所以我请他们保持礼仪，也教他们如何鞠躬，发言前使用『公爵尊驾』、『伯爵阁下』这些敬语，而且不要跺脚或甩尾巴，假如想离席必须先请示——」
「我也会尽量记住。」斯帝芬诺没好气道。
海尔葛朗德呼呼大笑。
靛青的动作很僵硬，一直拱脖子，似乎觉得保持某个弧度看起来才最优雅，实际上那神情看起来像是惊恐至极。炮竹则是身子压低到腹部蹭地，彷佛犯下什么重罪。墨绿脚步缓慢，态度凝重刚毅。
基于下界人不可信任的前提，斯帝芬诺坚持三小龙必须带着鞍具出席，以便自己和戴格随时能够骑乘。海尔葛朗德不太高兴，觉得对公爵不好交代，但斯帝芬诺心意已决，他也劝不动。只不过，斯帝芬诺自己开始怀疑这决定是对是错。
「都到齐了，」海尔葛朗德说：「只缺下界人。还没看见踪影。」
他们站在剧场外环入口俯瞰，两位龙公爵已入席且交头接耳。海尔葛朗德停在剧场边缘说：「上校，野生龙同胞就先跟着我，等公爵召见再请他们上前。你自己先进去，位置在冯芬公爵右手边的石凳子。我建议托葛瑞森少校也留下来。」
斯帝芬诺听完觉得胃绞痛起来。
「别慌，队长。」戴格望着他有点担心。「你脸色不大好。」
「想不起来讲稿。」斯帝芬诺越说越焦虑。「之前两天绞尽脑汁写好了，现在居然全部记不得。」
「队长，没问题的。」戴格安抚着，而且在斯帝芬诺正要下阶梯时忽然拉住他说：「我们总算有办法和这几位朋友沟通，所以我在想要是有机会，队长你是不是可以问问看弥莉与吉瑟的下落?也许他们知道什么。」
「我也这么想，」斯帝芬诺说：「会试试看。」
「祝你好运，队长。」戴格说：「我会看着小龙。」
斯帝芬诺走进露天剧场，肢体变得与靛青一样僵硬。他将帽子夹在右侧腋下，左手扶着剑柄，不让剑身一直拍打大腿。斯帝芬诺要走到自己的位置，得从一干巨龙面前绕过去，他们尾巴蜷在脚掌上，翅膀收拢、鬃刺顺着颈背贴平。
议会成员之中的几位，斯帝芬诺以前就认识，尤其寇芙女爵是前战龙旅成员，而且她还在服役中结识了男伴，可惜伯爵在戴纳战役中光荣殉职。双方目光接触时，斯帝芬诺看得出龙女爵眼神一暖，于是稍微宽心，暗忖自己在议会上至少已经有了一名盟友。其余议员态度就是好奇，冯芬公爵除外，他望着天空，对威克里夫公爵不知说了什么。斯帝芬诺猜想，大概是埋怨人类的另一方怎么迟迟没有出现。他拿出怀表，最高议会原定正午开始，已经过了一刻钟。
也好。斯帝芬诺坐上石凳。敌人失礼，尚未交锋就处于劣势。
龙族们又等了一会儿，但丝毫没有下界人要到场的迹象。公爵显然不耐烦，眼睛扫向斯帝芬诺。
「吉尚上校，欢迎。」
公爵介绍其余贵族，被点名的龙点头示意，寇芙女爵特别表示希望议会结束后有机会叙旧。接着，公爵首先召见了野生龙。小龙们立着鬃刺、翅膀微微颤抖，像是蠕动似的进来。
公爵和蔼可亲地与他们寒暄，表示所有文明龙都很高兴能够与同胞团聚。小龙们脸上开心，但好像太害羞了，一直没有开口回应。介绍结束以后，公爵又伸长脖子，想知道下界人到底来不来。天上还是空荡荡，他眼神一冷，接着瞥了威克里夫公爵。威克里夫咕哝两声，意思是直接开始也罢。
于是冯芬公爵就请斯帝芬诺发言。他起身鞠躬后上前。
「上校，自称为下界人的一方表示要对你们宣战，」公爵切入正题。「原因是各国政府曾对他们造成无可弥补的伤害，而我必须说，就这一点我同意下界人的说法。他们认为事不关龙族，我们没有参与击沉那座岛屿的行动，因此请求龙族不要介入这次战争。」
「公爵尊驾，各位议员阁下，事实上即使龙族并无此意，却也已经卷入这场战争。」斯帝芬诺回应：「海尔葛朗德阁下已经告知我鼓声一事。鼓声扰动了逆术力，间接戕害了龙族的幼儿。」
公爵鬃刺一震，微闭眼睛。「我听过这个理论，有位神父这么告诉过我家夫人。我也知道，有些龙族相信这个说法。」他目光扫过众龙。「但我自己并不认同。上校，海尔葛朗德提到你有意重建战龙旅，希望以前的成员能再次与人类并肩作战。」
斯帝芬诺偷偷瞟了海尔葛朗德，对方眨眨眼睛。
「不过，上校，有一个问题。」公爵继续说：「为什么龙族要介入与自己无关的战争?请你回答。」
「首先，公爵尊驾，」斯帝芬诺答道：「我代表本国王储，也就是艾雷瑞克二世.菲利.赫诺殿下，为解散战龙旅一事向所有龙族致上最深歉意。同时王子也授权我向您转达，我国实无污蔑龙族之意，诚挚希望各位再次回到这个大家庭，我们必定以礼相待。」
日正当中，身上军服又是羊毛缝制，加上黄金钮扣和高领，斯帝芬诺不由得满身大汗。尽管很想伸手抹去脸上汗珠，但这种举动太过鄙俗。他方才那番话字斟句酌、如履薄冰，但静静等待回应时依旧感觉得到龙族的疑虑。
公爵头上的刺鳞搐动一阵，然后说出龙族的共同心声。
「为什么道歉的不是国王?」
纵使预料之内，斯帝芬诺也早就明白这事情自己怎么回答都不妥。他不敢说真话，也就是王宫遭人潜入破坏，而国王已经心力交瘁、积劳成疾。截至目前为止，斜阳宫的状况名义上仍是不对外公开的最高机密。
但他自己觉得最精确的版本，也不适合在这时候拿出来说嘴——国王就是个王八蛋，就算知道错了也绝对不会承认。幸好斯帝芬诺就算不擅长外交辞令，至少击剑的技术十分优秀，所以明白如何以剑挡剑，进而还击。
「各位，下界人已经攻击你们龙族了。」斯帝芬诺朝着野生龙扬手。「他们的亲人被驱赶，家园被焚毁。下界人这时候提出和谈，根本居心叵测——」
「队长!」戴格的叫声传来。
斯帝芬诺连忙回头查看。这么重要的场合，若非严重事故，戴格不可能鲁莽打断。野生龙也焦躁起来，顾不得海尔葛朗德吩咐过万万不可，忍不住对着彼此叽哩咕噜乱叫、尾巴重重拍打地面。
只见戴格手指天空，从山口中间浮现一条黑船，大群蝙蝠骑士跟随。下界人的绿光炮已经瞄准龙族议会。
和谈是陷阱!斯帝芬诺醒悟过来。
此刻他看穿了敌人的计划：将龙贵族引诱到同一处，然后集中攻击，只要迅速得手，失去领导阶层的龙族不足为惧。
「慢吞吞的，总算到了。」公爵沉声说。
斯帝芬诺转身一看，龙贵族们居然一个一个缓缓起身，以为来者是客要礼貌迎接。
短短一瞬间，他必须做出决定：究竟该花时间说服龙族别当活靶，还是索性起身应战?倘若下界人真心要谈判，自己却挑起战端，势必惹怒公爵，龙族也就不可能与上界人同盟。
但他最后还是宁可触怒公爵，也不要给下界人破坏文明龙领导阶级的机会。于是斯帝芬诺拔腿狂奔，自寇芙女伯爵和威克里夫公爵之间冲出露天剧场。
经过龙女爵旁边，他张口大叫：「是偷袭!」
寇芙女爵先看看他，再看看下界人，最后视线投向公爵，鬃刺已经竖了起来。斯帝芬诺继续奔跑，没时间确认女爵是否会跟上。
野生龙早有准备，戴格得到斯帝芬诺讯号以后也立刻爬上墨绿的背并系紧鞍带，固定好自己身体以后取出望远镜，目标锁定在黑船。
「队长，他们开始装填绿光炮了!」
斯帝芬诺暗骂之后加快脚步往靛青跑过去。海尔葛朗德忽然窜出，神情不悦地挡住去路。
「上校，你这是干什么?不能一见到他们就攻击，下界人过来是要谈判，公爵已经动怒了。」
其实不需要他提醒，斯帝芬诺已经听见公爵的怒号在山谷间回荡。
「动怒总比死掉好，」斯帝芬诺回答：「那些恶魔来这里是要杀光你们。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海尔葛朗德。要是对方真的想求和，为什么一开始就要填充大炮?」
海尔葛朗德回头瞪着黑船。以龙族的视力，他应当看得见下界人围在大炮旁边。然而斯帝芬诺无暇臆测他做何反应或与之争辩，径自绕过海尔葛朗德跑向靛青身边。雌龙趴在草地上等候，斯帝芬诺踩着她前腿上鞍，绑好系带以后和戴格一起取出枪支上膛。
他的是手枪，戴格则拿出了新式线膛枪。
戴格掀开头盔护目。「队长，有战略吗?」
「要是有就好了。」斯帝芬诺说完将头盔戴好。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冷静思考。蝙蝠骑士团飞在黑船前方，会以手持炮筒发射逆术火球，龙贵族遭受这种攻击会受伤但不致命，问题在于船上的大炮可以一击分出胜负。
「以黑船为目标!」斯帝芬诺喊道。
他回头望向炮竹，小龙拍打翅膀，弯着脖子咆哮。
「炮竹!」斯帝芬诺大叫。
小雄龙没听见，靛青尖声一个号令后他才回头。
「炮竹，我们要攻击黑船!」斯帝芬诺吩咐。「你掩护!」
炮竹用力点头，露出獠牙咧嘴一笑。
斯帝芬诺没把握这小子是不是真听懂了，忽然好希望吉瑟在这儿，这样子炮竹背上也会有骑士。但转念一想，又庆幸吉瑟不在场，寡不敌众，这次生机渺茫。
放下护目罩以后，他下令小队出动。靛青展开双翼、挺起身子，强健的后腿一蹬就离开地面。
露天剧场里面陷入慌乱。海尔葛朗德伸长了脖子、模样非常激动地对公爵陈情，女爵也站在他这边。其余伯爵则盯着天上，不知所措，然而群集起来的议会成员就像一个巨大的靶子。
斯帝芬诺紧咬牙关，抓紧靛青，与雌龙一起到了空中，而戴格骑着墨绿追在后头。炮竹自己冲到前面，由于没有骑士和鞍具妨碍行动，他一眨眼就到了敌军前面吼叫挑衅。
虽然斯帝芬诺见状只能摇头叹息——这可不是他所谓的掩护——但至少炮竹确实成功引开蝙蝠群的注意，他们追着小雄龙，曝露出后方的黑船。
他随即冷笑，暗忖蝙蝠骑士团大抵没有与飞龙作战的经验。炮竹根据之前受的训练耐心等候，直到敌人进入范围才张大嘴巴、深深吸气，然后喷出炽烈火焰。带头的骑士与蝙蝠化为焦炭，后面两个部下狼狈翻滚，勉强躲过一劫。
斯帝芬诺朝着黑船一指，强调不要与蝙蝠缠斗，擒贼先擒王。戴格挥手表示了解，斯帝芬诺则趁此空档往地面瞭望，看见海尔葛朗德还在与公爵争辩，其余贵族犹豫着，包括女爵在内的几个成员高高抬起头，十分注意天上战况。
接着斯帝芬诺没有余裕继续观察议会，蝙蝠骑士终于出面拦截。看见同伴的下场，敌人学着保持距离、远远地开炮攻击，而且与攻打修道院那时不同，已经换掉必须扛在肩上的笨重炮筒，改用可以手持的小型炮。
靛青扬起左翼、压低右侧身躯，斯帝芬诺抓紧鞍具，雌龙迅速从蝙蝠骑士旁边滑翔过去。遥远的地貌不断旋转，忽然一颗绿色火球从眼前窜过。靛青拉平后攀升，他的视野还在转，从大地变成天空。
斯帝芬诺看见炮竹扑向蝙蝠骑士，随即一声龙吼，热空气迎面而来。蝙蝠和下界人自高空坠落，靛青稳住重心，直朝黑船冲刺。
墨绿不像靛青这么灵活，但他的龙焰威力大上许多，还自己发明了新招数，可以将火焰压缩成球状，吐到敌阵前方以后才如同吹泡泡那样瞬间扩大。只不过火焰还是只能杀伤前方的敌人，下界人却从四面八方往戴格和斯帝芬诺包围。
斯帝芬诺开枪击中一个下界人，绿色火球袭来，他赶紧低头躲过。紧接着下一波绿色火焰确实打中龙鞍，斯帝芬诺霎时间难以判断靛青是否受伤，暗忖以她的体型恐怕没理由幸免于难。
炮竹豁尽全力祛退敌军，戴格和墨绿也都身陷密集火网，值此同时黑船更是心无旁骛地朝地面上的龙族议会逼近。
斯帝芬诺总算够接近，能看见他们已将炮口瞄准目标。可是自己与靛青并没有靠近到能够阻止的距离，只能持着龙形手枪，口中催促雌龙加速。
戴格无惧于敌人炮火，竟爬到龙鞍上站立，拿其线膛枪对准黑船大炮，将运气赌在这发子弹，力求能够阻碍下界人的阴谋。墨绿明白他心意，尽力保持身躯稳定，而炮竹马上在周围盘旋，或扑抓或喷火为戴格逐退一切干扰。斯帝芬诺吆喝着要靛青也过去掩护。
子弹飞出，戴格赶紧俯身重新装填。他命中了，但却是一个下界人转圈倒下，也就是说并没有打中大炮。另外两个下界人操作之后，绿色光束直射露天剧场，斯帝芬诺让靛青自己判断行动，恐慌地望向地面。
浓烟升起，他看不清楚，但朦胧似乎有个龙族身影瘫软了，血沫横飞、皮焦肉烂，伤可见骨。此刻斯帝芬诺尚无法辨别死者是谁，也难以确认其余议员是否平安。
「希望他们能认清现实，下界人动手不动口。」斯帝芬诺自言自语道。
又一颗绿色火球从面前掠过，闪得他眼花缭乱无法视物。黑船上的下界人持着射程更远的长管炮反击，炮竹东飘西窜、翻滚吐火，努力逼退蝙蝠骑士，只不过太激动了，位置没拿捏好，有回差点连靛青也被烤熟。雌龙气得叫骂。
靛青和墨绿都表现得极其优异，全副精神都放在黑船，没有受到蝙蝠打乱专注。斯帝芬诺终于瞧见靛青侧腹的焦黑鳞片，外伤不严重，但内伤未必。逆术力持续侵蚀龙的肌肉和鳞片，造成严重的组织损坏。
三龙逼近黑船，靛青目光如炬、舞爪张牙，墨绿发出震天怒号，炮竹则是得意鸣啸之中自在穿梭、如入无人之境。黑船甲板上，下界人眼见死期将至，军心涣散，有人坚守岗位、但也有人临阵脱逃。
绿光炮架在前方高起的船楼顶端，剩下两个人操作。第三人已经倒在血泊中。
原本应当是斯帝芬诺和靛青打头阵，从上空进行龙火攻击，然后炮竹递补。但靛青才展开行动就不得不折返，因为弟弟自己抢在前头全速冲刺。少了骑士引导加上亢奋过度，炮竹对准绿光炮直直飞过去，张开嘴巴就要喷火。
忽然一个身上沾满血迹的人过去推开两个士兵，自己抓着炮台要攻击。这么近的距离，他平射就会命中炮竹，但是炮竹情绪太过激动，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陷于危机。靛青见状，用力拉扯缰绳，急着想援救弟弟;斯帝芬诺不肯放手，片刻之后雌龙也明白自己根本来不及，假如喷火过去则连炮竹也无法幸免。
然而就在那个下界人出手前，炮竹吐出火焰，黑船船楼化作如熔岩的液体。距离太近，为了不让身躯撞进船内，小雄龙发疯似的翻转。他奋力振翅，四条腿不断划行，最后像颗球往后滚动，尾巴往黑船一打，带着火的木屑撒了漫天。
下界人的指挥官扯开嗓子要船员准备撤退。靛青朝着炮竹生气嘶叫，小雄龙只是傻笑。斯帝芬诺招手要戴格一起过去追击，能够趁此机会除掉一艘黑船也不无小补。
两人两龙正要攻击，海尔葛朗德忽然横空而来，挡在前面，距离近得差点撞上靛青的脸。
「住手!」他大喝。
斯帝芬诺敲敲自己头盔，表示听不见。
「停下来!」海尔葛朗德又吼叫，瞪着靛青以龙语重复一次。
不知所措的靛青回头看着斯帝芬诺。斯帝芬诺生气地拔下头盔。
「海尔葛朗德，你这是做什么?快让开!」
「斯帝芬诺，公爵下令要你住手。」海尔葛朗德回答：「我想不必解释，你也知道自己身处龙族领地，就受到龙族律法的管辖。」
斯帝芬诺咬牙切齿，但仍旧比了手势要戴格也停下来。
破损的黑船拖着黑烟遁入山中，但他们无能为力。戴格应当猜得到发生什么事，所以带着墨绿折返。靛青高声呼叫，想把兴冲冲追过去的炮竹给唤回。斯帝芬诺担心小雄龙会不听指挥，但老实说，他心底希望炮竹能够不乖一次。
靛青又大声不知说了什么，总之威胁奏效，炮竹终于回头，不满地询问到底怎么回事。姐姐只是朝着海尔葛朗德撇撇头，而巨龙也开口说了句话，炮竹听了翅膀一缩、鬃刺倒下，飞到墨绿后面避风头。
斯帝芬诺气得说不出话。海尔葛朗德明白他的心情，降落途中眼珠子一直偷偷打量。
「死者是?」好不容易他才问出口。
「寇芙女爵。」海尔葛朗德回答：「她扑到公爵身前，救了他一命。」
斯帝芬诺狠狠瞪着海尔葛朗德。
「抱歉，斯帝芬诺。」巨龙说：「我自己也不同意公爵的做法，你应该想象得到才对。我也主张杀光那些混蛋，可是公爵非常坚持，他认定下界人想要求和，是你挑衅在先。」
「胡说八道!」斯帝芬诺吼道：「你也看见了，黑船原本就打算开炮。这是偷袭!」
「我也这么报告给公爵听，但是他不肯让步。其实公爵也心慌意乱，现在只好将寇芙女爵的死怪罪于你。你还是尽快离开吧，野生龙留下来无妨，公爵也知道他们只是听你命令。」
靛青却忽然哼了一声，鼻孔还窜出火苗。她嘴唇微微翻起，露出锐利獠牙。
「野生龙会和我们一起走。」斯帝芬诺回答。
「非常抱歉，上校。」海尔葛朗德说完就飞远了。
「队长，我不完全理解他刚才那番话的意思，」戴格开口：「只是听起来，我们没办法重建战龙旅了?」
「你猜对了。」斯帝芬诺说。
他低头望向地面上寇芙女爵的遗体。其余贵族围着血泊上的残破身躯，他们将会予以火化，骨灰回归天空。
「去他妈的公爵，我要过去致敬。」斯帝芬诺骂道：「她可是我的战友啊。」
一声令下，靛青俯冲，停在女爵上方。斯帝芬诺站上龙鞍行军礼，戴格依样画葫芦，炮竹尽管还在发抖仍在周围盘旋。
公爵愤怒得鬃刺竖直了，却没有阻止的意思。身为战龙旅一员，同袍送她最后一程合情合理。只不过他一脸凶神恶煞，担心斯帝芬诺会死赖着不走似的。
「队长，接下来去哪儿?」戴格问。
「回要塞去，」他回答：「有场仗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