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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地球尽头的温室 7

  我现在才看到您在两个月前寄来的电子邮件。您说想要聊聊关于莫斯瓦讷与落尘耐性种植物的故事吧?我完全没想到有人会透过研究数据库和我联系,所以没能在第一时间确认信件。

  确实如您的推测,我上传的莫斯瓦讷数据是从全世界搜集来的。虽然搜集过程花了相当长的时间。

  您说想要从植物的观点重新撰写重建期的历史,但我很惊讶这项作业竟然到现在都没人去做。过去人类究竟写下了多少以人类为中心的历史?对植物的认知偏误是人类长久以来的习性。我们总是给予动物过高的评价,却低估了植物。相较于动物的个别性,我们贬低了植物的群体特性。植物的生命中充满了竞争与奋斗的过程,我们却像是将其抹去似的,凝望着朦胧的植物风景,却不曾以正眼看待。我们认同的是金字塔型的生物观,认为植物、微生物与昆虫仅是支撑金字塔的地面,非人类的动物在其上,而人类位于金字塔的顶端。这等于是完全反过来了。一旦少了植物,包括人类在内的动物都活不下去,但就算少了动物,植物依然能追求物种的繁荣。人类向来都只是短暂被邀请至地球这个生态环境作客而已,而且是地位岌岌可危、随时都能驱逐的存在。

  身为目击者,我就给您一个线索吧。

  如果要以植物为中心撰写重建的历史,莫斯瓦讷无疑是引领落尘时代迁移的植物拓荒者。通常在毫无生物的土地上,新来的拓荒者都是苔癣类、地衣类和一年生草本植物,但莫斯瓦讷是罕见的多年生木本单一品种,于是成了拓荒者。假如单一植物品种的繁荣意味着该物种扩大了家园,那么莫斯瓦讷可说是一度超越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尽享史无前例的繁荣。当人类被困在圆顶内逐渐死去时,莫斯瓦讷却成为优势种,去到了人类不曾抵达的区域,还有,当那光荣的年代逝去时,莫斯瓦讷又欣然地退位了。这是人类身为优势种时完全无法想象的事。

  正如妳所指出的,莫斯瓦讷的矛盾性就在于它摧毁了造就自身竞争力的环境本身,也就是落尘。随着落尘这种极限环境趋于缓和,新的植物生态圈再次形成,莫斯瓦讷也不再是优势种。不过,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这种矛盾性替莫斯瓦讷争取了时间。莫斯瓦讷开始适应人类,慢慢地降低自身的毒性,缩小会引起发炎症状的尖刺,也失去会引人注目的发光性突变。就像落尘出现之前的杂草般,将自己隐身在风景之中。

  这个结果确实也是我意想不到的。莫斯瓦讷与落尘相似,都具有不断繁殖、会进行攻击与渗透的特性,但与此同时,它也是脆弱的。因为它缺乏遗传多样性,所以即便面对单一病毒,也可能遭致灭种。我原本预想,莫斯瓦讷会随着落尘一起消失在历史的彼端,但莫斯瓦讷学会了共存与遗传多样性,抹去落尘时代的痕迹活了下来。

  可是,假如研究人员对落尘时代的植物如此一无所知,您所研究的新生态学究竟又是由哪些知识构成的?能否与我分享那些错误的假设呢?

  国立中央博物馆举办了「文明重建六十周年纪念展览」。这个展览除了回顾落尘时代,也检视了全人类如何团结一心、从落尘终结到后重建时期数十年灭亡与重建的历史,规模大到必须动用整间博物馆作为展览场地。各区展示了得以检视落尘时代的惨况、生活样貌的各种现代史迹遗物,可是就在几个月前,这个企划许久的大型展览紧急追加了特别展,因此人们的目光从开幕的第一天就被吸引了过去。

  特别展览馆的外墙均被巨型横幅布条围住,上头写着「救世主植物,莫斯瓦讷」的标题。一走进入口,亚荣就忍不住看着散发庄严氛围的布条咂舌,而在旁边不停嘀咕的秀彬,似乎也和亚荣有着相同的心情。

  「看看那布条上写的字,我们出了多少力啊?照片不还是组长拍摄的吗?我们小组成员的灵魂都被绞碎丢进里面了……不是该找个地方把研究中心的名称大大地写上去吗?」

  过去这段时间,包含亚荣在内,植物小组的所有研究人员都快被展览企划负责人烦死了,现在光是听到「展览」两个字,背部就会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展览企划组是在很突然的情况下接到莫斯瓦讷特别展的任务,但他们说自己对植物几乎一无所知,三天两头就打电话到到落尘生态研究中心要求需要的资料,还拜托亚荣他们说明。打电话来的负责人是小组内的新人,好像也是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被交付工作,所以也不能对人家发脾气,但要求事项排山倒海而来,搞得大家都无法专心做原来的工作,个个苦不堪言,所以帮起忙来也是心不甘情不愿。亲眼看到莫斯瓦讷的照片被当成展览的主视觉挂着,还不免感到情绪激动,但一想到展览内容的重点并不在于考证科学,反而比较接近以浪漫包装的神秘主义,这份感动便瞬间冷却了下来。尽管负责人略显为难地表示,「考虑到票房,所以必须添加艺术性,如果完全走科学路线,就不容易吸引人气」,但既然如此,真不晓得为什么要折磨植物小组长达好几个月。

  开幕活动是在特展馆举行。原本需要事前预约,但展览企划组提供了一箱招待券,所以省下了排队的时间。当允才向小组成员提议,既然大家都这么辛苦帮忙了,干脆就一起去看展的时候,亚荣本来还觉得展览内容都已经知道了,也没必要特地去看,直到后来才有了看展的理由。

  一走进展览馆大厅,亚荣就不停张望,寻找今天来到此地的真正原因。室内人山人海,要找人并不容易,大部分看展的民众从大厅走进展示间后,就在入口展示的巨型缂织壁毯前拍照留念。以莫斯瓦讷的植物纤维制作成的缂织壁毯被冠上了「地球的礼物」的标题,是知名设计师为了纪念此次特展所制作。在亚荣看来,相较于莫斯瓦讷平凡的外观,这未免过于华丽,也名过其实。

  漆黑的室内展示间是以聚光灯标示动线,墙面的布置则是利用莫斯瓦讷与其原种的发光性副产物,来创作生物艺术。黑暗中蓝光荧荧,展场彷佛重现了外行星的风景,内侧则展示了莫斯瓦讷的生态、分布区域,并以全像投影展示落尘凝结的原理,全部都是利用植物小组提供的数据制作的。

  「不过,那墙面展示,应该算是诈骗等级了吧?就连长满莫斯瓦讷的海月看起来都没有这样了。」

  「说诈欺太严重了,本来艺术就是得渲染夸张。既然是生物艺术,还不都是搞那一套吗?」

  「说得也是,为了让论文照片更美观,也都会弄得五颜六色的。」

  为了进行验收,亚荣已经把这些展览都看腻了,但秀彬与允才是第一次看,所以兴致勃勃地一边欣赏展品,一边交头接耳。亚荣看了一下时间,准备动身前往其他地方。

  「请慢慢看,我还有个地方要去。」

  「亚荣,妳最近真的好忙啊,该不会又要带什么惊人的发现回来了吧?」

  朴组长咧嘴笑着说。允才回头瞥了一眼亚荣,用嘴型说:「祝妳顺利。」

  亚荣赶紧离开了展示间。结果那人还是没来看展吗?亚荣坐在展示间前,决定再多等一会儿。她暗自祈祷企划负责人千万别认出自己,并故意拿出平板计算机假装在办公,可是却无法集中精神。她浏览着与今天约好见面的那个人来往的信件,接着再次确认恰好在一周前寄来的那封信。

  不过,还是多亏了您,我才能听到许多精彩的故事。尤其是大家就莫斯瓦讷是自然植物或人为打造的工具展开争论的事,让人听了格外起劲。既然您询问我的意见,我就这么说好了,我的意见与您的见解一致。探问莫斯瓦讷是自然或人工的植物毫无意义,莫斯瓦讷既是自然的,同时也是人工的。构成莫斯瓦讷的元素均从自然而来,接着在人为介入下,形成了名为莫斯瓦讷的综合体,然后又再次回归为自然的一部分。尽管有人主张,是人类利用了莫斯瓦讷,但相反的,也可以看作是莫斯瓦讷利用了人类。两者密不可分,甚至也没必要区分。可以确定的是,莫斯瓦讷运用适应人类的策略,以追求该物种的繁荣,而人类也曾迫切地需要莫斯瓦讷。换句话说,莫斯瓦讷与人类达到了共同演化。

  我想与您见一面。当然,我们无须促膝长谈,因为该说的都透过书面文字说完了。只不过我们拥有彼此需要的东西,所以我想,我们能在交流的最后进行交换。

  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却依然不见对方身影,看来应该不在这里,而是在其他地方。亚荣离开大厅,甚至跑到接近特展馆尽头的走廊角落张望,才总算找到那个人。

  在阳光无法触及、让人感觉到阴凉的走廊椅子上,芮秋就坐在那隅。外头晴空万里,她却穿着不合时宜的厚重长衣包裹住全身,加上大大的帽檐压得很低,所以看不清脸孔,但亚荣一眼就认出她了。

  「如何?您逛完展览了吗?」

  芮秋朝亚荣的方向转过头。她的外型上没有任何引人侧目之处,要是没有阅读智秀的纪录,恐怕完全感觉不到她其实全身上下都是机器装置。芮秋以毫无情绪起伏的口吻说:

  「肯定都是在胡说八道,我又何必看呢?」

  「您只要走进去瞧瞧,就会发现相当精采的展示品。挂在前头的缂织壁毯就还不错吧?」

  「那是在欺骗大众吧?」

  芮秋无动于衷的语调,让亚荣不禁笑了出来,这确实不是芮秋会欣赏的展示品。

  「之所以邀请您来这,是想让您见证自己达成的惊人成就。大家都为救世主植物赞叹不已,我却很希望能与人类的救世主见上一面。芮秋,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芮秋一言不发地盯着亚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亚荣露出微笑说:

  「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这里好像太吵了。」

  始于海月的机器人失踪怪谈,又勾起了亚荣的其他疑问。假如智秀已经离世,那么在海月种植莫斯瓦讷的人是谁?智秀费尽千辛万苦,究竟是想在海月找到什么?亚荣想到那个长年来在废铁堆中沉睡,却突然被挖掘出来的机器人,以及偏偏在此地蔓延开来的莫斯瓦讷原种,还有从数十年前开始,韩国就不时出现莫斯瓦讷异常繁殖事件的报导……这一切难道都只是偶然吗?

  虽然有预感芮秋就在某个地方,或许人就在海月附近,但要如何寻找她的下落依然是道难题。这时,天外飞来意想不到的线索,亚荣在调查过往关于莫斯瓦讷的文献时,在「Unigine Database」这个基因体定序共享网站上头,发现有个走访各地并上传该地区莫斯瓦讷基因体的账号。虽然有很多植物学家会观察自己情有独钟的品种产生哪些地区变异,但早在娜欧蜜的普林姆村故事广为人知之前,锲而不舍地走访世界各地并搜集莫斯瓦讷数据的人,就只有拥有「Rc」这个账号的人。

  意外的是,芮秋回复了亚荣的信件。或许是因为亚荣并没有向她追问过去,而是以询问植物历史的角度开启话题之故,芮秋并没有否认自己就是改造莫斯瓦讷的植物学家,而亚荣也进一步请教关于她的植物的信息,包括如何设计与改造莫斯瓦讷,莫斯瓦讷将落尘耐性DNA载体转移到既有植物的方法是什么,而莫斯瓦讷的原种产生变异后,刚开始是如何像野生杂草般介入自然界等。亚荣甚至向对现代落尘生态学感兴趣的芮秋介绍了主要理论和假设,芮秋对此一方面感到兴致盎然,另一方面又嗤之以鼻。

  刚开始互通邮件时,亚荣感觉到虽然芮秋很有兴趣与自己对话,但没有意愿碰面,所以便决定尊重她的意思。不过亚荣的手中有芮秋非知道不可的情报,也有要交给她的物品,所以经过一番犹豫,亚荣主动提议见面聊一聊,没想到芮秋给了正面响应。

  「谢谢您今天与我见面。实不相瞒,我原本以为您对这一切发现和变化不怎么感兴趣,因为您早在多年前的落尘时代,就改良植物并将它们散播到全世界,这个事实并没有改变,只是人们后知后觉,对此大惊小怪罢了。我大概把您当成了把植物当消遣的技术人员了吧,但看着您多年来分享的莫斯瓦讷各地区数据,我的想法有了些改变。或许这个叫做芮秋的学者,是带着纯粹的好奇心与求知精神在对待植物。还有,只要能在这过程中更接近真理……无论有谁加入行列,她都不会多加在意。芮秋,对您而言,植物究竟具有什么意义?」

  芮秋以亚荣难以解读的特有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她。亚荣顿时有种成为芮秋观测与分析对象的感觉。过了片刻,她开口说:

  「普林姆村瓦解后,还有智秀离开后,我剩下的就只有植物了。植物曾经是我的全部,我盼望它们能扩散至千里之遥,最好能覆盖整个地球表面,直到看不见任何人类为止,只是没能如愿就是了。」

  芮秋说起了智秀的纪录里没说的后续故事,是关于她自行烧毁温室的植物之后,数十年来在世界各地漂泊的故事。芮秋躲进了成为废墟的种子保管室,将植物的种子改良为落尘耐性种,甚至还尝试利用根部的细菌,好让植物感染耐性基因,以重现森林的样貌。但芮秋不曾像从前一样,定居在某个地点进行实验,因为只要她这么做,就会忍不住想起普林姆村的温室。为了遗忘这份痛苦,芮秋只能四处漂泊,居无定所。

  「落尘终结后,那些事也都变得无关紧要。我心想,是时候放下我唯一念念不忘的植物了,如今就算没了我,植物也能占领地球,想去哪就去哪。因此,现在就算关掉我身上的电源,被埋在废铁堆也无妨了。后来,就在我寻找死亡的适当地点时,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要是我就这么了结人生,过去那些混乱的心情与情感会到哪儿去呢?我对智秀的情感是被诱导出来的,还是打从一开始就存在?如果是被引导的,为何经过几十年,为何离开温室那么久了,这份心情依然没有被抹去?一想到这里,我就怒火中烧,没办法就这么死去。」

  「所以您就去了海月吗?」

  「想要再次找到智秀的念头,是经历那种混乱后又过了许久,才做的决定。」

  芮秋说话时,嘴角挂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

  对芮秋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的维修人员离开后,要维持机器身体的运作也就相形困难。芮秋曾为此四处寻找失传的技术,中途失去了意识,也曾在某人的帮助下苏醒、逃跑,最后又不知该何去何从。同样的遭遇,在芮秋身上反复上演。

  「我有很长的时间一直惦记着她。智秀真的擅自对我的大脑做出了那种行为吗?或者只是随口胡诌的?假如那些话都是真的,这件事又有那么严重吗?那种心情究竟是什么时候、从哪里萌芽的?我一再回想和智秀间的对话,想了又想,然后再次陷入绝望。经过如此漫长的时间,我都无法忘记她的话……我的情感本身应该是真实的吧?」

  芮秋稍作停顿,接着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我想起自己有件事其实欺骗了智秀。」

  「那是什么呢?」

  「智秀在温室发现我时,我已经死了。虽然智秀始终怀疑我是自杀,但后来接受了我是自己决定要沉睡数年的说法。但事实上,我确实是选择了死亡。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关闭电源,温室里满满的落尘就会导致我无法起死回生。智秀的出现,是一场我事先没料想到的意外。」

  「可是……您后来没有再次选择死亡,不是吗?为了让植物生长,还与智秀小姐进行交易。」

  芮秋点了点头。

  「没错,那比较像是借口。当智秀救活我时,我对她产生了好奇心,这才是真正的理由。我原本打算再次寻死,可是却突然好奇起智秀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禁在意起她。明明她也没有半点想拯救人类的念头,甚至还希望世界干脆就这么灭亡算了,可是却要求我成为救世主。她的厚脸皮勾起了我的兴趣,让我想好好观察她。仔细想想,或许我的好奇心,还有智秀对我怀抱的情感,在本质上是相似的。或许我们一辈子都在好奇彼此的内心,最后却无疾而终。」

  亚荣蓦然觉得,芮秋的眼神与自己儿时在庭园看到的智秀眼神相似。那目光蕴含的情感错综复杂,是由懊悔与怀念交织而成,却又无法断言其中只有痛苦的情感。或许是生命的某个瞬间支撑住她的一生,让她得以活下来,但同时疼痛也如影随形。

  「芮秋,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智秀小姐也绝对没有忘记妳。在我小时候,智秀小姐经常会说起植物是设计精密的机器,以及那个让她明白这件事的人。看到智秀小姐注视着在半空中飘散的蓝光,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有种记忆能让人挂念一辈子。我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妳的心意是否全都是被诱导出来的。无论如何,这都无法替智秀小姐的错误辩解。总之,我是这么想的,心和情感都是物质性的东西,在时间的水流冲刷之下,表面就会逐渐磨损,但最后仍然会留下某种核心。这最后留下来的,就是妳曾经拥有的心意。即便是时间,也无法将其抹去。」

  芮秋默默地聆听亚荣说的话,亚荣心想,她的眼神看起来好哀伤。

  「智秀在最后留下了一个请求,希望要是芯片持有者后来遇见了芮秋,能替她转达自己的歉意。她说自己因为没说出真心话而后悔一辈子,最后才领悟自己这样太过自私,请求纪录持有者务必替她传达一声对不起。」

  亚荣继续开口说:

  「我知道智秀小姐生前最后待在什么地方。只要她能做到,她肯定会设法重返温室,但她大概是抱憾离世了。妳也可以去那个地方看看,或许留给妳的话也……」

  看到芮秋的表情,亚荣停了下来。

  「芮秋,妳还好吗?」

  如今芮秋已无法哭泣,但她看起来却像在哭。她的表情,承载了难以估量的时间与情感。顾及芮秋的心情,亚荣默默地将目光移至他处。

  在娜欧蜜的同意下,「地球尽头的温室」的相关纪录将付梓问世,也会刊载在其他媒体上。亚荣记录了某些故事,但有些则跳过不谈。她认为,不是所有故事都非得公开并且流传于世。即使改造人的身体,最终也会氧化生锈。一切都会陈旧,都会扭曲变形,那么,终有一日会消逝的纪录又有什么意义?亚荣虽尚未理出头绪,但仍决定将这混乱的原貌呈现在世人面前。

  芮秋记得娜欧蜜是每晚都会跑到智秀小屋的聪慧小女孩。除了智秀之外,芮秋几乎和普林姆村的人没有任何交流,因此两人称不上很熟悉或亲近,但娜欧蜜听到彼此的消息时,依然掩不住脸上的欣喜。娜欧蜜开心地说:

  「我记得当我朝着温室打招呼时,芮秋会对我挥手。我们当时怎么会觉得她和我们生活在不同世界呢?明明就不是这样的。直到现在,我们才证明了彼此的存在。」

  听到芮秋决定要彻底分解自己的身体时,亚荣并不感到讶异。如今芮秋记得的人,还有记得芮秋的人,多半都已化为尘土。即便是死亡,对芮秋来说也是场实验。芮秋对死亡的恐惧,想必在她逐渐转变为机器的过程中,犹如流水般离开了她的身体。亚荣想道,如今芮秋终将找到她所追寻的平静。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芮秋的那天,亚荣把记忆芯片交给她,而芮秋则是递出了地图的坐标。就算没有言明,亚荣也早已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妳不去瞧瞧吗?亚荣原本想问芮秋,却见她脸色一暗。就算不问,亚荣也知道她早已去过那个地方好多次了。

  亚荣凝视着芮秋离去的背影许久,接着在走下阶梯的同时,订购了前往马来西亚的机票。

  甲洞区苍郁的热带雨林之间,在地球灭亡前曾是颇具规模的山林研究园区,也曾是一群亡命之徒作为庇护所的温室与村庄共同体,但现在却连痕迹都灰飞烟灭了。

  在娜欧蜜的故事广为人知后,在马来西亚挖掘出山林研究室的村庄残骸。虽然此地区也被纳为重建修复区,但因为尚未正式动工,所以才能进行挖掘作业。当然了,当年的痕迹几乎荡然无存,但依然发现了部分构成建物的支柱或地基等。尽管有人主张恢复温室的原貌,但娜欧蜜与阿玛拉并不乐见其成,经过讨论,最后只在那个地点设置了一个小小的标志。

  听到亚荣邀请自己一同前往,娜欧蜜回答:

  「那个地方早就变得与我的记忆截然不同了吧。我真担心会连在梦中都想不起村子的模样呢。亚荣妳先去,再跟我说那里怎么样,能不能想象出普林姆村的模样之类的。」

  曾是山林研究室的区域,已预定全数规划为莫斯瓦讷的群落生态区,目前一般访客无法进入。由于整座山都被划为保育区,想要进入,还得再申请许可证才行。亚荣下了飞机,搭乘悬浮车在路上奔驰四小时,最后抵达入口时,看到莫斯瓦讷的群落已超越茂盛的水平,几乎是森林的等级了。

  「您说是为了进行学术研究吧?知道规则吧?请别擅自离开路径,要是没有跟上指引机器人,警报声就会响起。第二次警告时就会直接罚款。请小心,这里严禁采集标本。如果想进行采集,就必须另外申请许可证,但您所带来的许可证没有盖章呢。」

  「请别担心,我不会伤到植物的一根汗毛的。」

  亚荣从员工的手中接过许可证。对方带着怀疑的眼神打量亚荣,从抽屉取出指引机器人,接着打开管理室的侧门走出去。员工说,这个机器人没有特殊功能,只具有监控访客是否脱离路径的功能。亚荣心想,起码也给她看个地图嘛,但员工的脸上满是不欢迎访客的神情。亚荣恭敬地向员工点头之后,走入登山口。

  上山的路上,附近看到的更多是蕨菜、石苇、椰子和橡胶树等马来西亚的野生植物,而不是莫斯瓦讷,但随着山丘的地势突然陡峭拔高,在大树逐渐减少的区域开始,树木也跟着稀疏起来。此处曾经是枝叶繁盛的丛林,但开始进行重建修复工程后,似乎将树木全都砍除了,剩下来的树木也全被莫斯瓦讷的藤蔓缠绕,难以看出原来的样貌。

  亚荣弯下腰来,再次绑紧了鞋带,这座山丘的整体轮廓也开始映入眼帘。

  如今莫斯瓦讷的藤蔓几乎覆满了山丘。由于视野没有任何遮蔽,若是还留下什么建物的残骸,应该老早就看见了,但山丘上却只见杂草丛生,草虫鸣叫不断。突然,有阵风吹了过来,亚荣的鼻子发痒,忍不住打起喷嚏。接着,她稍微停留在原地,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莫斯瓦讷。娜欧蜜的故事在脑中反复播放无数次之后,村庄的景象彷佛历历在目。想必会馆就在那下方,而学校和图书馆应该就在这附近吧。

  亚荣再次漫无目的地爬上山丘,接着偶然碰上了地势较为缓和的区域,这才看到了此趟前来的目的地。无法辨识形体的建筑物,也彻底被繁盛的莫斯瓦讷包围了。

  仅有破碎不堪的残骸与小小的标志,证明了温室曾在此处。这些痕迹极不起眼,很可能一不小心就会错过,但对亚荣来说,意义是如此明确清晰。

  一切的故事,均是始于此处。

  晚霞缓缓拉下了布幕,在这里却见不到莫斯瓦讷散发的蓝光。它随着时间而演化,失去了原来的光芒,然而,亚荣站在缓缓降下的夜幕前想象那些蓝光点点──曾经在智秀的庭园看到的孤寂发光粒子,彷佛此时也在轻轻飞舞着。

  她弯下膝盖,藤蔓触碰到身体。亚荣伸手去感受土壤的触感,也压低头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她听见了草丛间窸窣的声响,也嗅闻到青草的香气。浅浅的墨色慢慢渲染山丘,来自悠远过去的感觉牵住了亚荣的心绪。

  现在,亚荣能描绘出人们曾在此地安身的生活。

  夕阳西下的夜晚,晕黄的灯光接连在窗框中亮起,植物亦如阖上的雨伞般纷纷下垂,空气中则由飞舞的蓝光点点填满。一间既不是位于地球的尽头,更不是在宇宙的尽头,而只是坐落于某座森林的玻璃温室,有好些温暖的故事,在玻璃墙之间穿梭来去,直至夜深人静。

不需外界输入能源、能量或在仅有一个热源的条件下便能不断运作的机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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