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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打入无忧角

“娘娘,前面就是岱舆岛了。”
冯仁孝小声说着。他也知道这船上除了少芸以外,旁人尽是铁心一党,只怕随时都会取他性命,因此这两天一直都不敢离开少芸左右。
此时已是他们离开鬼门礁的第二天黄昏了。虽然还隔得很远,但可以看到海天一线之间出现了一座小岛。一见这岛,少芸心头不由一震。
岱舆岛。当初听阳明先生说起这名字的来历时,在少芸的想象中,岱舆岛是个四季长绿、花果不断的所在,岛上好鸟宛转相应,那才是个仙岛的模样。但眼前这个岛是一个上窄下宽的圆台形状,正如冯仁孝所言,仿佛去掉了尖的半个纺锤,唯一与仙岛相近的是在山顶隐隐有烟气冒出。然而岛上几乎寸草不生,模样怪异,阴森之气仿佛随时会攫人而噬,难怪会被铁心他们叫作魔烟岛,哪有半点仙岛的模样。
这是座火山啊!
少芸险些便要叫出声来。当初与朱九渊先生西行泰西,便见过一座火山。当地人谓此山名叫维苏威,千余年前曾经大爆发,毁掉了山下的庞培城。此后也屡屡喷出火焰岩浆,直到数百前年方才止息,却也不知哪天还会爆发。少芸那时看得甚是稀奇,朱九渊先生却说中原也有。汉时《神异经》便有谓:“南荒外有火山,其中生不尽之木,昼夜火燃。”而山西有座昊天寺,便是建在火山之上。北魏时火山喷发,周遭生灵涂炭,当地便在山口建寺,要借佛力来禳解灾祸。当少芸问朱先生是否山中真个生了不尽之木,所以才能喷火,朱先生叹了口气说那些都是古人格物不细,臆测而已。朱九渊先生持论与阳明先生一样,也是奉行格物致知之说。少年之时游历大同,听得昊天寺僧人说起此寺来历,大为好奇,专门冒险去山口勘察一番。朱先生武功过人,又胆大心雄,经过一番勘测,认定怪异之说,终是无凭,难怪子不语怪力乱神。朱先生说大地之下,实是岩浆涌动。这些岩浆在地皮较薄之处会喷涌而出,便成火山。昊天寺所在的昊天山一带温泉甚多,便可证此说。火山喷发之时,岩浆奔流,浓烟不断,声势极是骇人。古人不知此理,以理度之的便说是山中有不尽之木在燃烧,归于鬼怪的就说定是妖龙毒兽在喷火。有些火山喷发过之后,岩浆凝结,将破口封住,从此便不再喷发,也有草木孳生于内。昊天寺所在的昊天山便是如此,那维苏威火山想必也是如此。只是维苏威山虽然已经有数百年不曾喷发,但山口隐隐有烟气冒出,看来破口并不曾完全封住,朱先生说很可能百余年后仍然会喷发出来。虽然不曾见过昊天山的模样,但眼前这岛与维苏威山约略相似,定是火山没错。而且山头有烟冒出,看来那破口也不曾完全封住,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喷发。
这一天风仍未完全停歇,但比昨夜已小得太多。这岱舆岛只需航行一天多便能抵达,应该也不是太过偏僻。正待继续前行,铁心突然过来道:“冯仁孝,张永与谷大用可用其他船只?”
到了船上,铁心还不曾与冯仁孝说过话。听得他这般问,冯仁孝道:“回直爷,就那一艘福船,再没别个了。”
这魔烟岛乃是秘密所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张永固然权倾一时,但每回上岛都不多带人手。少芸道:“铁心先生,何出此言?”
铁心道:“这两日总有艘船远远地跟着我们,不知是什么来路。”
少芸道:“有艘船?”
铁心点了点头道:“是。但他们并不如何靠近,可一直在视线之内,现在已然不见。”
以前海上船只来往甚多,看到艘船并不奇怪。但现在大明已然施行海禁,大陆之上片帆不得入海,海上顶多就是铁心他们这些法外之人,或者是倭国、琉球、朝鲜、吕宋等各处的船只,已比过去少了七八成,因此看到船只难免会怀疑。听冯仁孝说别无他船,铁心也放下了心。虽然也没有完全相信冯仁孝,但这艘船越离越远,应该只是偶遇的不知哪国的海船。
这时冯仁孝道:“对了,直爷,马上便要进入环岛两里之内,现在必须一路不断拍打水面方可前行。”
“拍打水面?”
冯仁孝道:“是啊。禺猇很可能在此处巡逻。”
“禺猇?”
冯仁孝道:“我是听谷公公说起过,说是岱舆岛周遭两里之内暗礁林立,又有禺猇潜行守护,一旦有外来船只入内,未发信号的话,禺猇就会将船只击沉。”
阿茜一直也在一边听着,听到这儿忍不住插嘴道:“这些死太监神通这么大?连妖魔都能驭使。”
一听阿茜的声音,冯仁孝忙道:“小人只知有这些东西,也不知谷公公他们是怎么弄来的。”
少芸见他在谷大用积威之下,就算此时也不敢稍缺礼数,一口一个“谷公公”。如此看来,这人更不会作伪了,便对阿茜道:“阿茜,便按他说的做吧。”
拍打水面,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这船并不太大,也不似福船那样有座舱,就一个统舱。铁心和几个手下一人一把桨,直接往船舷边拍去。此时这船的速度越来越快,然而只看海面,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少芸知道此时船只定然进入了暗流。靠岸之处,水流受到激荡,往往会有暗流。这岱舆岛周围暗礁林立,洋流也多,产生的暗流也更是错综复杂。如果不知底细,船只被暗流带动,只怕转眼就会触礁沉没。冯仁孝这人别个本事乏善可陈,但驾船之术真个了得。这艘船虽然不算大,却也不算小,但在他手中举重若轻,明明已进入遍布暗礁之地,却连擦都不曾擦一下,真个有治大国若烹小鲜之意。
铁心此时正按着冯仁孝所教,拿着木桨一下下拍打水面,边上那叶宗满拍得有点不耐烦,小声道:“直哥,这水里真有怪物?”
铁心正名为王铨,本是南直隶人。因为性如烈火,当地称这等脾气的人为“直”,因此自小便被人习称为“王直”。叶宗满与他自幼相识,习惯了以外号相称。他二人很早就结伴出海,在海上来回多年。海中怪鱼怪兽甚多,他们见过的也有不少,有些怪鱼连一辈子打鱼的老渔民都不曾见过。只是这片海中真会有听从命令的怪物?叶宗满实是有点不敢信。
铁心其实一样不太相信冯仁孝之话,但阿茜说宁信其有,他心想也是。反正这般拍打水面也不会有什么坏处,顶多就是被冯仁孝骗了,白费些力气而已。至少那冯仁孝一路驾船显是个斫轮老手,未曾弄什么诡诈。他正待说少安勿躁,边上另一个手下忽然低低叫道:“直哥,看……看那边!”
这人平时口齿便给,辩才无碍,但此时说得结结巴巴。铁心心想到底出了什么事会让他如此惊慌,抬眼望去。甫一触目,却也是一阵惊心。
此时已是夕阳西沉,暮色渐临之际。冯仁孝说要上这魔烟岛,只有此时方是时机。因为这时天色渐暗,却又不曾全暗,岛上不易发现有外人侵入,而搭上那条能将船带到岛上的暗流,也要靠斜晖映照水面方能辨认。现在船已经驶入礁区近半,表面平静,但铁心也知道如果海面再低个数尺,便可以看到此间密密麻麻尽是尖利如锥的暗礁了。就在这等夕晖将尽未尽之际,前面东北方五六丈远的水面上,赫然有一个人头。
尽管天色渐渐昏暗,但相隔只有五六丈,可以看清那确是个人头,并非海牛一类的海类。在这等波涛不断、暗流涌动的海面上,突然发现一个人头,任谁都会骇一跳。更让人惊心的是这人头显然是活的,圆睁双眼,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这边。
“直哥,是海坊主啊!”
铁心诧道:“是什么?”
那人咽了口唾沫,把声音压得更小了些,说道:“海坊主,直哥。”其实相距甚远,海涛声甚大,就算大声说话,那边多半听不到,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所谓海坊主,乃是东瀛传说中的海怪。传说海中有鲛人,女的叫海女,男的便叫海坊主。据说海坊主每每在风浪之时出现在海面,抱住船桨,将船只拖入海底。那人是东瀛人,虽不曾亲眼见过海女或海坊主,这传说却是自幼就听熟了的。只是传说中海坊主都是光头,海女才有头发。一眼望去,露出海面的那人头明明长有毛发,却显然不会是女人。若是平常人,在这等风浪天浮游海上,实是在拿性命作戏。可这个人全身都沉在水下,只露出一个人头,而且木无表情,仿似正在闲庭信步,除了海怪再不可能是别个了。正在乱猜,阿茜忽地在边上道:“哥哥,那便是禺猇。一直拍打水面不要停。”
这船上,大概就少芸水性不甚佳,别个全是谙熟水性之辈。他们都知水中传声,远比陆地上远,因此潜水之时,岸上留守之人往往会带上两根铁棍。因为人一潜入深海往往忘了时间,若是在水底待得太久,不及时浮出水面的话就极其危险。因此留守之人一旦发现同伴潜入水中过久,就拿两根铁棍伸到水中敲击,提醒同伴速速上浮。眼前这个海怪想必也受过类似训练,只消进入这片礁区的船只一路敲打水面,它就不会发动攻击。
看着那个只浮出水面的人头,饶是铁心胆大也觉得心头有些发毛。当决定杀上魔烟岛时,他还只觉得要冒的险就是穿越这片礁区,根本没想到还有这等怪物会巡视此片海域。对八虎,他虽不曾轻敌,但并不太以之为意,只觉这些太监武功虽强,也不见得有多了不起。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些阉人的真正本领,心头第一次隐隐有了点惧意。
怪不得泷长治那一伙会全军覆没啊。铁心想着。
船顺着暗流忽左忽右,渐渐驶近岸边,而那人头也一真盯着他们这艘有时远有时近的海船,仍是动也不动。有时一个海浪打过来,让这人全然淹没,待浪头退去,这张脸又湿淋淋地露出来,却毫无异样,腥咸猛烈的海浪对这人而言直如拂面微风。他们这船离这人头最近之时已不过丈许,这距离简直就是面对面。这样与一个只有头露出水面的怪物对视,谁都有些发毛,便是铁心也大气都不敢出,只是一下下地拍着水面,生怕那人会如传说的海坊主一样突然冲出来抱住船桨,将自己直拖下水。
此时少芸也是不敢大声喘气,盯着这人头。她并不知道有海坊主之类的传说,自不会想到这些。这人头的模样让她想的,却是在黄龙镇青龙渡,从水中突然跃起,向阳明先生偷袭的那四个汉子。虽然长相不同,但那四个汉子与眼前这个只露一个人头于水面的怪物总有一种相似之感。
禺猇。这两个字少芸也只知其音,不知其意,但想来应该是个代号。因为她还记得,在船上她失手遭擒,张永要杀她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禺猇的威力,纵是阳明兄也承受不住。”
当时张永正是如此说的。那个时候,张永自觉胜券在握,马上就要将自己杀了,他也没理由再说什么假话。那么禺猇定然指的就是这些怪物了。这些怪物力量奇大,而且可以长在水中,所以才会躲过阳明先山的象山心法,从水中发起偷袭。如果说还有什么缺陷,那就是禺猇空有人形,却没有心智,只能听命行事。
张永究竟是怎么做出这等怪物来的?少芸皱了皱眉。在她的记忆深处,有一件事隐隐约约地被触动了,却又如淹没在浓雾中,怎么都看不明白。
这时船已经离那禺猇越来越远,那禺猇这才一下没入了水中,再不见踪影。冯仁孝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低低道:“娘娘,总算过了第一个难关。”
少芸见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奇道:“你都没把握吗?”
冯仁孝苦笑道:“当初随谷公公来时,那船上装有踏板,只消踏动,船下装着的木板便会拍打水面。谷公公说过这一段时千万不能停,否则禺猇根本不分青红皂白,立时便要攻击。方才我让那几位爷拿桨拍水,心里可没底,万一不顶用,那我们这艘船都不够禺猇一顿点心的。”
少芸见过禺猇出手,若是正面相斗,禺猇力量虽大,却也不是不能战胜的。张永遣了四个禺猇伏击阳明先生,同样没能全胜,最终反而全军覆没。然而在这海里,人确实不是这种能长时潜在水中的怪物的对手。禺猇想要破坏船只,实是唾手之劳,而海上船只一毁,船上的人便有通天本领也无用武之地。少芸低低道:“前面还有这些怪物吗?”
冯仁孝又苦笑了一下道:“娘娘,每回来我都只能留在船上,只随谷公公进去过一回,也是很早的时候了。”
少芸又是一怔,问道:“进去?”
“等靠了岸,娘娘您便知道了。”
此时船已在靠岸了。岱舆岛看上去如此阴森,但没想到岸边却极是平静,想必是外围两里的礁区将各种暗流都渐渐化解,因此到了岸边便平静下来。如果不是进来的这一段如此艰险,单看这岸边,实是个难得的良港,就算是福船也能一直紧靠到岸边去。只是岱舆岛虽然比鬼门礁大了几百倍,方圆足有数里大小,但岸边只修了一个船坞,并不见其他建筑。铁心已急不可耐,一靠岸便跳上了岸。他生怕张永与谷大用在此间设有埋伏,上岸时小心翼翼,步子踏得极为坚实,双拳一直紧握,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上了岸,却根本不见有敌人出现,这魔烟岛上又没什么草木,海鸟也没一只,更是一片死寂。铁心越看越是生疑,招呼了几个同伴向那船坞走去。登岸这一片,根本看不到有什么山洞之类,唯一可以藏人的地方也就是这船坞了。等靠近船坞往里一看,里面一样鬼影子没都有一个。
难道查探到的情报全然错误,张永的巢穴根本不是这魔烟岛?铁心心中便是一沉。如果那个叫冯仁孝的俘虏乃是死间,将自己带到此处后不惜一死,进来的路如此凶险,让铁心自己照原路出去根本没有把握。他越想越怕,正看到冯仁孝停好了船上岸来,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便要去抓冯仁孝。冯仁孝也不知铁心为什么突然凶神恶煞地向自己冲来,只道他又想灭自己的口,急得脸已煞白,少芸却一下挡在了他跟前道:“铁心先生,你要做什么?”
铁心喝道:“那船坞里根本没有人,这家伙只怕有诈!”
他话音刚落,冯仁孝已从少芸身后探出头来,急道:“直爷,我可没说谎,这岛的入口与寻常大不一样,是在水下的,要以螺舟才能进入。”他听得叶宗满他们称铁心为“直哥”,只道他真个姓王名直了。
铁心一怔,问道:“水下?”
“是啊。船坞中有根绞链,连着螺舟。推动绞链,便可以将螺舟拉出来。”
铁心又是一怔,突然向边上一个人说了几句。那人就是在船上向铁心说禺猇乃是海坊主那个。在鬼门礁上,此人向铁心大声宣誓,说的话少芸一字不懂,此时铁心向他所言亦是不懂。他们只说得两句,那人马上齐齐向那船坞跑去,定是印证冯仁孝所言是否属实去了。少芸看了看冯仁孝道:“冯仁孝,你说的不假吧?”
方才铁心已有了杀人之念,如果冯仁孝所言不实,这回只怕他更加恼怒,少芸都未必能拦得下了。冯仁孝倒是坦荡,说道:“小人不敢胡说。当初随谷公公进去过一次,只不过那绞链分量不轻,不易拉动。好在直爷与那位倭国人力量都不小,应该不在话下。”
少芸一怔道:“倭国人?”
“是啊,娘娘,小人这些年奉谷公公之命行走海上,多少学了点诸国言语。方才直爷与那人说的是倭国话,定然是个倭国人了。”
少芸暗暗吃惊。虽然已料到铁心多半是做没本钱买卖的,却没想到此人麾下居然还有倭人。这时只听得那船坞中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响声,听声音乃是绞盘快绞到底时发出的。
方才听冯仁孝说要从水底进入这岛,铁心险些一拳将这俘虏打到爪哇国去。他是海上讨生活的,从来没听过这等匪夷所思的话。但就是这话太匪夷所思了,所以反倒不似假话。因为编造假话总要编个让人相信的,岂有编得如此怪异?他也记得方才进船坞时确实见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绞盘,绞盘上还有一根铁链伸入水中。船坞中这种绞盘是必备之物,可以将船只拉进船坞,因此铁心并不曾生疑。只是听冯仁孝说,这绞链是用来拉出什么“螺舟”的。他已是急不可耐,唤过几个手下重又进了船坞,便去绞那绞盘。
这绞盘甚是沉重,不过铁心力量极大,他号五峰,便是自称有摧山之力,一拳可断五座山峰,而他手下那倭人虽不及他,亦是神力之士,两人齐齐用力,将那五六尺径的绞盘推得风车似的,绞盘上的铁链一圈圈收紧。此时绞盘上力量越来越重,也可以看到船坞中水面已经起了一道水纹,隐隐露出一个黑黝黝的东西,就如一条巨鱼上钩后被钓上来的模样。
一见果然不假,铁心更是兴奋,奋力又推了三四圈。此时伴随着绞盘的“轧轧”之声,水上发出了一阵响,那巨鱼也似怪物已经浮上了水面,却是一个桶样的东西。只是比寻常的桶要宽得太多,也长得太多。因为上面涂过桐油,又上了一层黑漆,黑得已是发亮,上半露出水面时,海水正不住往下淌,看去更似一条没名字的巨鱼。
这便是螺舟?铁心已是兴奋莫名。他跨到那螺舟上,见顶上有一个圆形的门,做得甚是精致。铁心弯下腰,抓住上面的凹陷,用力一转。那圆门被铁心一下拧开,螺舟上出现了一个圆门。
此时冯仁孝随着少芸也已走了过去,他见铁心已然拧开了门,忙小跑过来,向铁心道:“铁心先生,这便是螺舟。要进去,唯有乘这个才行。”他也知道铁心这人一有事便迁怒于自己,现在打开了门,万一铁心认为这又是圈套,只怕马上便要来杀自己了,因此忙不迭上前解释。
铁心一拧开螺舟的顶门,却也有些犹豫。这螺舟里空间并不大,看样子充其量也只能塞上六七个人。他道:“这种螺舟还有吗?”
“回直爷的话,螺舟只有一艘,从两头都可以绞动。”
铁心沉吟了一下,盘算着冯仁孝这话是不是属实。只是这时候冯仁孝的性命可以说就在自己手掌之中,此人并非有赴死决意之人。先前听得要被杀,吓成这模样,现在更不可能有拼得一死来诱自己入彀之心了。现在这样正好进去一半,剩一半在外望风,如此进可攻,退可守,才是上上策的妙计。他道:“那如何离开?”
冯仁孝指了指船坞右手边一块耸出水面的礁石道:“沿这块鳌足礁左手边有一条洋流流出,只消将船对准鳌足礁开去,洋流便会将船带出礁群。”
进来时如此艰难,出去竟然如此简单,铁心也是怔了怔,心想天地所造,实是一巧至此,远非人类所能梦见。阿茜见果然从水中绞出了这艘螺舟,她连“螺舟”二字都不曾听过,自是大感兴趣,在一边插嘴道:“哥哥,快乘这螺舟进去吧!”
她正待跳上螺舟,铁心一把拉住她道:“阿茜,等等!”
纵然冯仁孝所言非虚,但这样进去,铁心也有些犹豫,他不由看了看一边的叶宗满。叶宗满武功较他远逊,但颇饶智计,这些年一直是铁心的谋主。见铁心看向自己,叶宗满忙过来,小声道:“直哥,要不,我带人进去看看?”
铁心又看了看冯仁孝,摇了摇头道:“宗满,你还是与我一同进去,让阿茜在外面等着。”
他手下这些人里,铁心最信任的便是叶宗满和阿茜两人,但阿茜是他亲妹,而一到里面,便是短兵相接,必定是一番生死斗。铁心自己把生死置之度外,却实在不忍妹妹去冒这个险。叶宗满道:“那好。只是外面留几人?”
铁心道:“多留无益,便留三个人吧。阿茜,你在这儿看着船,万万不能出差错。”
阿茜见了这闻所未闻的螺舟,其实很想进去坐坐看。只是她对这兄长向来敬畏无比,从不敢违拂,见铁心面色不郁,定然不会允许她进去的,只得悻悻道:“是。”
铁心又点四个手下,连同叶宗满与自己,加上少芸与冯仁孝,一共便是八个人了。这八个人下到螺舟中,已然十分拥挤。一盖上顶门,少芸道:“冯仁孝,这螺舟该怎么开动?”
冯仁孝道:“娘娘,小人随谷公公进去过一次,约略还记得。”
螺舟前面与舵舱相仿,当中舱壁上嵌了一块水晶,可以透明视物。在那舵轮两侧,还挂着两盏油灯。待点燃了,却见那块水晶一下亮了起来,灯光竟然透到了外面。原来这螺舟操纵并不困难,待水舱进了足够的水后关上阀门,让后面几人摇动机括,这螺舟便能在水下缓缓前行了。
真是奇巧之思啊。少芸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纵然她对八虎恨之入骨,但此时也不得不暗暗赞叹。
难怪就算学究天人的阳明先生,对张永的评价亦是极高。此人虽是阉人,但心志之高,才学之博,实与阳明先生一时瑜亮,难分伯仲。如果是同路人,他就是最强大的盟友,可现在却是最为危险的敌人。
这一次无论如何,就算丢了自己性命,也定要除掉此人!
少芸暗暗下了决心,却听得冯仁孝小声道:“娘娘,已经要上浮了。”
他刚说罢,铁心忽道:“是摇这个吗?”
一进螺舟,铁心便目光灼灼地一直站在冯仁孝身后,显是监视他,以防他动手脚。这螺舟有两组机括,一组摇动之时可以前进或后退,另一组则是排空水舱,或者将水舱进水,以之来控制螺舟的沉浮。虽然在水底行驶不快,但这等潜行,实是鬼神难测。若不是这螺舟空间有限,在水下待不长久,否则用于海战的话,定是无往而不利。此时螺舟已从水下一个暗道之中进入山腹,照理山腹中应该漆黑一片,但随着上浮,螺舟前那块水晶却越来越是明亮。待螺舟浮出水面,已能看清外面的情形了。
螺舟所在,是一片数丈方圆的水潭。这水潭通过暗道与外间相通,就算外面风浪不断,这里却是平静无波。这山洞不算太长,但八个人在里面,空气已甚是污浊。铁心一见螺舟浮出水面,便急急拧开顶盖,伸手托住顶盖时,却犹豫了一下。
现在已进入魔烟岛内部了。以八虎之能,此间不可能不设防。现在虽然不曾发现异样,但也许一开门,便会遭到迎头痛击。他看了看周围,道:“八郎,你先上去。”
这八郎正是他手下的那倭人。原来铁心一党最初做的是向倭岛贩卖中原物产的正当生意,但大明海禁,不许片帆出海,这正当生意做不成了,这才成了半商半寇。这八郎也是惠田寺出身,与当初的泷长治还算师兄弟,不过他修的乃是不动尊心法。这路心法是天下第一等挨打功夫,当初投奔到铁心麾下时,铁心曾与他比试过,以铁心须弥倒拳力之沉雄,八郎竟也能硬接两拳。让八郎先出去,就算八虎设下埋伏,只消他顶住第一拳,铁心便有把握击倒那埋伏。加之倭人实诚,说一不二,不似中原人那样贪生,让别人先上必定会犹豫再三,让他出去却别无二话。
八郎束了束腰带,答应一声,伸手顶开了顶盖,爬了出去。八郎的不动尊心法其实与中原的金钟罩铁布衫异曲同工,他功力甚深,身法却不快,爬出去时也是不紧不慢。八郎在下面也已憋得难受,一开盖,便觉外面空气虽然热得有些奇怪,却要清新许多,不由先长舒了口气。待他爬出螺舟跳上了岸,仍然不见异样,便道:“直哥,出来吧……咦!”
铁心听他这一声大是惊奇,却不是遭袭的惨叫,已大是好奇,忙攀着舷梯上去。刚探出半个身子,看到外面,他也“咦”了一声。
在螺舟中还不觉,一到外面,却觉热得几如酷暑一般。这儿是在山腹之中,但头顶却投来一片荧光,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借这荧光,可见此间也不过数丈方圆,在左手边有一扇大铜门,关得严丝合缝,右手边却是一个小潭。只是潭中并不是水,竟然是熔岩。这些熔岩也不知为何不会凝结,如胶水般不住翻滚冒泡,热气便是从这儿出来的。在这熔岩潭上方,却是一个极大的金铁之属制成的葫芦形器具,足足有两丈来高,直伸到洞顶。那葫芦中大概是水,被熔岩烧得不住翻滚,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魔烟岛上方的烟气,原来就是这般来的!
就算眼前出现的是吞云吐雾的妖怪,铁心之惊讶也不会如斯之甚。那个金铁样的葫芦样式极其怪异,看样子壁也厚实无比。照理寻常金铁被熔岩烧灼,早化成了铁水,可是这葫芦却连红都不红,也不知是什么材质。这等能顶住熔岩温度的材料到底是如何烧铸成这般一个巨大无匹的葫芦出来,也已超越了铁心的想象。而外面所听到的魔烟岛时不时会发出的呻吟声,想必也是葫芦里的水沸腾时发出来的声音。
他看得惊心动魄,一时都忘了出去。先上了岸的八郎见这情景也有些呆了,见壁上有个阀门,也不知做什么用的,伸手便要去拧,哪知手未碰到这阀门,洞壁上丈许高处突然飞下来一个黑影。
这洞里虽然有些光,毕竟不太明亮,谁也想不到洞壁上居然还会有人。这黑影原本如蝙蝠般贴在壁上,突然间一跃而下,当真如同蝙蝠飞翔。只是这黑影比八郎还要小得一圈,飞下之势却疾若闪光。八郎只觉眼前一黑,一股劲力直袭前心。他身法算不得敏捷,但习武多年,也称得上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只觉这黑影拳风之劲,竟是不在铁心之下。虽然不知此人是谁,但一刹那间八郎已将右脚退后半步,踩了个弓步,双拳提在了腰间,屏住了一口气。
这正是不动尊心法中的一式“袈裟提”。寻常之人若是当胸中拳,必定会立足不稳,因此八郎在一瞬间变成弓步。他下盘扎得极稳,便是铁心全力一击,他也能稳稳站定。这偷袭之人身材甚小,想来力量也不会太大,就算被他一拳击中前心,但击中之时拳势已老,八郎此时双拳击出,便可将对手打个出其不意。只是八郎主意虽然打得极好,这一口气也已凝结在胸口,那人一拳已到前心。八郎只觉力量直如排山倒海一般,拳力到处,“嚓”一声,左右十二根肋骨已然各断了七八根。断骨扎入心脏,前胸尽塌了下去,八郎凝在胸口的这一口气息再憋不住,混合着鲜血与破碎的内脏猛地喷了出来。只是他的下盘果然扎得极稳,上半身被打得几乎塌陷成一摊,两腿仍是稳稳站定不动分毫。
惠田寺,是倭国净土真宗一脉的一个小寺。净土真宗乃是镰仓时见真大师亲鸾所创的一个流派,亲鸾死后,其女觉信尼在东山大谷建寺,得龟山天皇赐号为“本愿寺”,本愿寺即是净土真宗的本山。此派又称“一向宗”,七十年前,第八代宗主本愿寺莲如即位。莲如本是七代宗主存如庶子,因为颇具手腕,极得存如欢心,因此存如废嫡长子应玄,立莲如为本愿寺第八代宗主。莲如即位后,本愿寺势力大增,却也引来了天台宗延历寺之嫉。三十年前延历寺发僧兵破本愿寺,迫使莲如远走加贺,重建石山本愿寺。释子本是方外之人,其时倭国佛门亦是如此争斗,这些小寺自然竭力自保。惠田寺以一介小寺,在百余年来的战乱中得以保全,便是因为寺中僧人个个勤习拳术,从不懈怠,以至以一个寺院而得享拳宗大名。只是三十年前延历寺破本愿寺,惠田寺终遭池鱼之灾,寺院被焚,僧众星散而逃。其中有两个少年,一个出身武士,俗名泷长治,另一个则是平民八郎。惠田寺有数百人之多,在寺中时两人也并不认得,何况身份也不同。惠田寺被毁后,泷长治出仕一个小大名,八郎因为出身平民,没出仕的路,也就四处流浪,直到结识了来倭岛的铁心一党,投到了他麾下。虽然八郎身份不高,但这一路不动尊心法练得极是了得,铁心这一党人数足有两三百,他能以一个倭人身份升到八天王之一,自是平时出力极巨,立功甚大,而铁心对他也颇为看好。谁知就是这个仿如能经得起霹雳闪电的八郎,竟然被人一拳击倒,铁心心中之骇,实是无以言表。
此人出现得太过突然,铁心根本不曾预料到。他让八郎第一个上岸,为的就是防备敌人突施暗算,哪知八郎却连一招都没能挡住。此时铁心一提气,也已跃出了螺舟顶盖,正当八郎被那人一拳击倒,他一声断喝,一拳击向那人的后心。
“砰”一声。此时那人的拳头刚击中八郎,尚未及收回,哪里躲得开铁心这一拳?铁心这一拳已借了一跃之力,纵然不能摧山断岳,也足以开碑碎石。只是那人后心中了这一拳,却只是晃了晃,向前一个踉跄,马上便又站定。看样子,仅是因为他体重较轻,这才被铁心的拳力震开。而铁心只觉拳头如同打在了一块磐石上,五指都仿佛要断裂,那股反震之力让他也几乎立不稳脚跟。他不禁大吃一惊,心道:“这人是谁?”
正自这么想着,那人已然站定了,忽地转过身来。此人虽然后心中了铁心一拳,却依旧行若无事,一张脸无喜无嗔,一双眼睛也是黯淡无神。
一见这人的面容,铁心却不由失声叫道:“小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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