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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奎若 7-10

7

最后几个钟头化做一片空白,奎若盲目地骑马,由拜雷斯引路,“袜子”跟随“斑点”走。这两匹可怜的马儿已快跑不动了,所幸最终到达了铁堂。时近午夜,灯火已熄。
奎若勉强抬头,他浑身发冷、寒意直蹿背脊。“那扇窗子,丢三颗石头。”他虚弱得没办法在马鞍上坐直,整个身体都疼,世界天旋地转、摇来摇去。袜子停了下来,累得垂下头。
“你当我不知道老手的房间啊?”拜雷斯嘀咕说。
但他下马时却摔了个头着地,而且丢了四次石头才打中玻璃。玻璃碎了。一会儿就有人探头——居然是布拉汉,赫里沃德就在他身边。
“我是奎若!”奎若说,“我需要女王的人帮忙,救救楷模大人。”
 
他们不知怎么把奎若弄进去的——没有惊动长官、骑士或低年级的候补生——安置在床铺上。虽不情愿,但大家也让拜雷斯一起进来了,一边疑惑这满身脏污、东倒西歪的瘦竹竿,当初怎么可能是楷模大人的次席?在他们心中,楷模大人与其他御剑士不同,是不需要次席的;而拜雷斯也马上倒在旁边床上昏了过去。
十几个人聚在烛火边,多数人打着赤膊、睡眼惺忪,还有人去叫了几个年资较长的“有毛”过来一起听。奎若尽力保持最后一分清醒解释来龙去脉:国王深锁于鹰憩宫、撒玛利达之行、书中的故事、楷模在自己出生前远赴异地所为何事——大家都听闻过杜朗达离乡背井,却没有人知道原因——还有沃夫拜特之死……可怕的魔法、食人肉、奸险的柯络门、化身怪物的国王、侵吞女王的权力,还有更重要的,拯救楷模。
……他喉咙屡屡失声,候补生给他饮料好让他说下去,旁边有一组人正快速翻阅杜朗达札记的内容。
“他在胡说吧?”克里斯特尔道。
“他肩膀的伤可不像是自己砍的。”赫里沃德边说边蹙起红色眉毛。
一边有人叫道:“楷模大人的札记跟他所说相吻合。”
“毕竟这些年下来,楷模大人忽然需要御剑士,必有原因。”克里斯特尔是现在的次席。
“但他终究老了吧?”威洛问。
“别忘了他拿军刀还可以打赢你。”
帕辛顿接口:“我们这样搞,肯定会受到上头的处罚。”
“女王的人……”奎若有气无力地说,“却永远等不到女王……”
“你在战斗中丢下护主逃跑?”问这话的是布拉汉,最爱放马后炮。
于是奎若又解释了一遍铁骑不听指挥狂奔、自己负伤无力挣扎、楷模大人落马、德拉贡企图活捉,以及食人得永生的事情。
“该上路了。”他撑起身体,整个房间天旋地转,“你们跟不跟我去都没关系,但我自己一定会在天亮前赶到。”他心想自己是在痴人说梦!——这些人跟自己不同,他们还小,没受过一剑穿心的最后试炼。也因此这是他最后一线希望,这批剑客不似真正的御剑士,受到国王制约。
“我跟你去救楷模。”赫里沃德开口,“要一起去的人都靠过来,其他的退到墙边。”
有一两个退了过去,犹豫片刻之后又靠过来,最后所有人都决定要去。这批人果然是女王的人。奎若禁不住啜泣起来。一伙人连忙换上外衣、挂上长剑,开始计划如何潜入马厩。鹰憩宫路途遥远,但夜色匆匆毫不留情。

8

约莫午夜前一个钟头,马车将国王接至村中,多数御剑士跟去,仅留三名下来看守罗兰大人以及被贬斥的莱恩。杜朗达索性倒头大睡,补一补两天来的劳累。外面天色大变,暴雨打在窗上,火炉摇曳生烟。
安布罗斯回来时,行宫中满室喧腾,有说有笑,显然公开露面这招成效非凡。德拉贡与鲍曼搀扶年迈的君主上楼,国王的身形依旧魁梧,但肌肉松软、顶上无毛、胡须花白稀疏、行动不便。
“柯络门回来没有?”
“还没有,陛下。”鲍曼放大音量,国王似乎有重听。
“怎么这么慢!派些人去找找。”
“今晚气候不佳,我想是这缘故吧。”
没了牙齿的国君含糊地说:“现在什么时候啦?”
“还有三个钟头天亮,陛下。”
“去准备魔法阵,我要休息一会儿。别忘了准时叫我起来。”
“然后再把你抬下去?”阴暗中不知谁愤愤不平地呢喃了一句,但国王并未听见。他靠着门柱走进房间,德拉贡随即跟进,并把门带上。
“天亮时他会变成什么样?”杜朗达在幽暗的房内问道。
“像头死猪。”不知是谁回答的。
不一会儿指挥官退了出来,应是把国王搬上床了,之后指挥官下楼去。六七个人留在楼上,散在宿舍各处,就晚上的宴会交换看法。大体上他们比白天时要有精神得多,认为这种欺瞒手法还算成功,未来可以继续进行。然后房内逐渐沉静,大家等待清晨到来,以进行每日的魔法仪式。年轻的莱恩爵士缩在角落,心惊胆战。
杜朗达挪到暖炉边,添了柴火,卫兵盯着他,也没阻拦。
时至此刻,他依旧无法痛下杀手除去安布罗斯,侍奉他一生之后,弑君显得大逆不道——然而若要阻止他返老还童,杜朗达确有自信可以得手。虽说此法的下场是自己惨死,但反正都是一死,最多挨到柯络门回来。
重生之术是种罪孽。以重犯为重生媒介,相较于撒玛利达那诱人上钩的做法更合情理,毕竟被吊死者留着臭皮囊无用,玺维各地刑场一景也只是恶心碍眼。此外,不可否认的是,安布罗斯是难得的明君,若永生不改本性,继续管理国家也挺好。但是……爱佛曼似乎就是被永生扭曲的。
女王品行如何尚属未知,杜朗达以往并未对玛琳达公主有过任何爱戴,更难说有忠诚可言。
但他还记得回到铁堂时,大师说过的一段话——“我想,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变成女王陛下的人,制约都要转移到女王那边,我们当初发誓要效忠陛下和他的后嗣子孙。”
杜朗达一生中不知发过多少次誓言,内容都是效忠安布罗斯及其子嗣后继。那个安布罗斯已经死了,体内居住着另一灵魂,虽形如国王、言如国王,但顶上王冠应交由新女王,未来传递给新王储。种种曲折考量其实并非一前任御剑士所能为,但杜朗达需要信念来支撑自己的良心。
炉火渐旺,马蹄哒哒作响……
“蜘蛛回来了。”一名御剑士低语。
杜朗达起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不过他的脚步远离国王寝室与楼梯间,朝窗口靠过去,往外一看,发现清晨离去的马车在屋外戛然而止,上头两盏灯在雪中透出微光——外面已铺成一片银白。行宫中走出几名御剑士相迎,打开大门放下阶梯。
柯络门此刻本应如国王一般衰老,大概得抬进来,但出人意料的,对面那名黑衣男子竟自行步出马车,蹒跚了几步,左臂没动,低着头,把苍白的脸颊藏在衣领帽檐内。脚踏实地后,此人稳住身形,推开上前搀扶的长官,他后头跟着一个穿禁卫军制服的人。
紧接着,赶车的两人跳下马,车厢后方又窜出三人,车底下也闪过两道人影。国王的人马大喝一声拔出剑,却被来人一跃扑倒。马车中冲出更多人,另一批剑士自远方蜂拥而来,包围了此处。他们都冲向行宫大门。
局势未明,但来人显非柯络门。杜朗达此刻应当抓住机会,于是他三个快步跨至火炉边,一把抓起烧红的火钳,将冒火的柴薪撒满房间。只见火光四射,守卫们东躲西窜又惊又怒。杜朗达还未停手,一柄剑已从旁劈来,火钳一格,锵!
“抓住他!”
“先别管他——快来帮帮我!”有人叫道。
“失火了!”另一人大叫。
整间宿舍的地板上各处都冒起火苗,烟雾弥漫。着火的木片飘荡半空,守卫们拿着毯子扑上去想灭火。只有托奇和马丁抽出剑朝杜朗达袭来。杜朗达一手火钳一手挑火棒挡下攻势,当!当!他固守火炉前方,但这是极限了,过去或许可以同时对付两人,可现在的他已经老了,何况手上没有真家伙。锵!他还撑得住几轮?
“还管我做什么,你们这群白痴!”他叫道,“还不去救国王?”
但对手一心寻仇,无心听他说话。当!差点击中。这时,莱恩从后面拿着毯子往马丁头上一盖,将他整个人扯向地板。托奇惊讶分神,被杜朗达的拨火棍一挑打中持剑的手掌。骨头碎裂,托奇连声惨叫。
“多谢,孩子!”杜朗达扬声说,“大家快去护驾!”
禁卫军们一边咳嗽一边气急败坏地将起火的被子、垫子往窗外抛,但风又将火花吹回他们脸上。鲍曼匆匆开门,冲进国王寝室后消失无踪,其他人连忙跟进。
杜朗达也同样咳嗽着,蹒跚地步向楼梯,莱恩则后来居上;两人千钧一发中连走带跑到了守卫室,那里有五六个御剑士在抵抗入侵者,然而走道仅容两人,无论来人是何方神圣,他们成功地将禁卫军困为瓮中之鳖——这既是比喻也是事实——禁卫军如今出不去了。
“失火了!”杜朗达挣扎起身,他只想将魔法阵毁去,可不打算把大家都烧死在这里,“起火了!快救驾!”
御剑士连忙窜过他身旁奔上二楼,只剩两人守在门口。
“收剑!”杜朗达叫道,“奉国王之名,大家都把剑收起来!大家都收!你们两个站开,我来处理。”
两个守军退下,他往前一站,在飘零雪花中看见十数个未曾谋面的剑士。其领袖大喝:“手举起来!”
杜朗达抛下火钳,摊开双手,“别打了!我们得让禁卫军把国王救出来,快把剑放下!”
“是楷模大人!”有人叫道。
上方的一片屋顶崩塌了,火苗往上蹿烧,天空如中午时分那么明亮。杜朗达边咳嗽边从火光中走出来,抹抹熏出眼泪的双眼,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手握弯刀的健壮男孩。对方摘下帽子,红发闪耀如金。
“赫里沃德!”
“罗兰大人!”
往四周一瞧,杜朗达惊喜地发现旁边绷着脸又不时傻笑着的孩子皆是来自铁堂的老手。真要命!这些孩子怎么会跑到这儿来跟禁卫军对抗?
“我们是来救您的,大人。”赫里沃德说,“看来到得正是时候。”他笑道,“先把走道让出来吧!”
杜朗达依言挪开脚步,一旁有人放肆地将手搭在他肩头,雪地上倒着两个人,不知是死了,抑或是昏了过去?行宫屋顶崩落了更大的一块,马匹受烟雾火焰惊吓,拖着马车窜进暗夜,不久之后传来撞击声,大家又是一惊。
“阁下!”一个沙哑的声音叫道,假扮的柯络门步出人群,黑色长袍下露出惨白的面孔,一只手臂摇摇摆摆。圣灵在上,是奎若!
杜朗达连忙接住他的身躯,奎若此时竟轻飘飘的。“你还活着!”这话真蠢!这是真的吗?他看来活像具骷髅……“你受伤了!”
“早就伤了。”奎若低声说,“您没事吧?”
“我很好,可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去找他们帮忙……找女王的人……”他想挤出微笑,杜朗达将他轻放在地上,跪在旁边扶着他肩膀说:“你去了铁堂?过去又回来?”这岂是人力所及?但附近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嘴角上扬,高高在上,骄傲地注视着自己。虽说占了奇袭的便宜,但除了铁堂候补,难有人能与禁卫军为敌。他们仿佛在等候自己发号施令。
“让禁卫军出来,不过先让他们放下兵器。”
“已经在办了,阁下。”赫里沃德回答。
烟雾呛鼻刺眼,禁卫军一个个蹒跚着步出行宫,候补生熟练地压制住他们,除下佩剑、匕首,而这时他们还没能回过神反抗。石屋沦为人间炼狱,熊熊烈火从窗口喷出,屋顶毁了大半,杜朗达的丰收剑还在里头呢。
一群人抱了一包硕大的东西出来,想来应该是国王,因此响起一阵小小的欢呼。到此结束了,还留在行宫内的人恐怕已活不成,梁柱烧毁,马厩起了火——好歹先有人将马都放了。
“阁下?”奎若喘息道,“我这样做对不对?”雪花飘落在他的发梢眉尖。
“对,当然对!干得漂亮,你是今天的最大功臣!连禁卫军都被你耍得团团转,太厉害了!你明天就可以被写进英雄连祷文。”
“有东西给您……”他伸手在自己的长袍里摸索。
“先搁着吧。”杜朗达挽着奎若的头。但奎若显然并不想等,只见无力的手探来探去,从口袋中拿出一样冰冷的……冰冷的链子!他手里拎着象征大法官职位的金链子,状如金蛇摆荡。
“您的金锁链,”奎若有气无力地说,“您的。”
其实它已经不再属于杜朗达,但那不重要。“我会收好。”杜朗达看看旁边一位身形修长的年轻人,半晌才想起他的名字,“威洛,我们得帮他找个医生,请你帮我跑一趟去村子里……”事实上医生若没有魔法帮助作用有限,而施法的八角阵已经焚毁!杜朗达惊觉自己毁去魔法阵的举动竟可能害死奎若。“不,我们赶快把他带到阶梯镇。”
女王的人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赫里沃德问:“大人,国王该怎么办呢?禁卫军想把剑拿回去。”
“不!不!不能还给他们!”事态尚未稳定,禁卫军若拾回武器,恐怕有时间将国王送至另一个魔法阵。他不敢想象归还武器将引发的冲突,国王和女王的人已结下了仇怨。“首席,你们最好赶紧消失,把禁卫军的剑带上,赶快撤退。你——你和你的伙伴已经达成此行目的,我为你们感到骄傲,请你们带上他,我尤其对他……奎若?奎若!”
威洛跪在雪地上,探探奎若的脉搏,毫无反应,“阁下,这并不意外……他是靠着制约的力量撑过来的,几个钟头之前就该没命了。”
的确,结果不意外,却令人心痛啊。真的很痛!……
冰天雪地中,杜朗达将奎若静静地放下,为他合上空洞的双眼,把手掌摆在胸口。眼下千头万绪,难有时间哀悼追思。还有太多事情要办。
为何他明明早已接受奎若撒手人寰的事实,此时真正面对却无法承担?他若有个孩子像……
冬夜中传来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杜朗达踉跄起身,看见失去理智的禁卫军直扑而来……
 
此役表现出人意表的是铁堂候补克里斯特尔,他与布拉汉一起看管接收的武器,眼见用被子包裹的国王被送出来,他立即将兵刃都从窗口扔进火场中。
与戈斯伯特二世死后的御剑士之乱等等历次御剑士暴动做一对比,此次夜战简单利落,禁卫军中的半数人死里逃生还没回复,更不用说全都手无寸铁。然而铁堂候补面对失控狂人,因为对方没有兵器,他们也便空手应付,结果三人遭禁卫军撂倒后,杜朗达和赫里沃德才好不容易说服他们:这可是性命交关的一刻!
罗兰伯爵成了显眼的肉靶,失心疯的狂战士们如饿虎扑羊般意图把他大卸八块,而杜朗达别无选择,只得躲到候补生背后,过了许久才从伤者手中拿了把剑;只是等他有了武器时,大半禁卫军已被制伏,倒在地上痛哭流涕无力再战。最后投降的是鲍曼,他被击中大腿,之后这场混乱的打斗终于收场,女王的先锋们平定了一次灾祸——相信此点会在审判时帮上这帮小伙子的忙。
疲惫不堪、浑身无力的杜朗达,凭借逐渐黯淡的火光走近去探视国王。山下的朝廷弄臣先前一哄而散四处奔逃,如今又好似蚂蚁般慢慢拥回,来到此地见证统治玺维几十年之久的君主成为这般模样。大家默不作声,难以置信。安布罗斯看来安详苍老,但还不至于让人识破有魔法牵涉其中。遗体上没有烧伤或打斗痕迹,恐怕是被烟雾窒息、或在救援途中心脏衰竭而亡。也或许,一向无惧的安布罗斯,最后却因恐惧而死。没有遗言,没有不服气的指责,国王死了,且是自己亲手所为。杜朗达心想:我杀了自己的国王,此后的命运……
大雪纷飞,风暴愈趋狂烈。怎么没有人出来主持场面呢?他已经失去权位,只想躲到僻静的角落里痛哭一场,可是总得有谁来维持秩序。他发现了在行宫内曾帮自己疗伤的那位胖医生。
“你!快找些人把国王的遗体带到村子里去!”
那人好似从梦中惊醒般跳了起来,“是……是的!好,你……还有你,过来……”
杜朗达觉得自己身体沉重,犹如灌满了铅块,勉强走回剑士人群中,铁堂候补正在为禁卫军做应急的治疗和安抚。
有个重要人物不在。
“威洛,大法官柯络门在哪儿?——有谁知道?”
“喔!”威洛四下张望,“他还在马车上,奎若认得那辆车,所以我们半路把他拦下。他的守卫被我们打伤了,不过都还留着小命,被丢在一间农舍附近,柯络门则让我们绑着带了过来。”
马车撞毁了,看来柯络门也命丧黄泉。他怎么不多活一小时呢!
少了国王,所有人成了无头苍蝇,大家都在等待有人出头领导。杜朗达深吸口气,在喧哗中大喝一声:“国王已死!女王万岁!”
铁堂候补齐声吼道:“玛琳达女王万岁!”廷臣们见状也一起大喊。
德拉贡呆坐在雪地上,他后脑勺被人打了一记,现在才清醒过来。他一脸污黑、沾满血迹,上衣烧破几处,大胡子七零八落,不过眼神已经回复理智。
“团长,您准备好继续值勤了吗?”
他重重地一点头,“但我不听你命令。”
“我也没打算要下命令,只想给你些建议。离女王抵达还要好几个星期,而君主过世时,议会也就解散,所以现在没有议会,等女王归国后才能重新召集。我们甚至连大法官都没了,毕竟就算柯络门还活着,天一亮他也没救了。至于我本人,已经经过正式程序免职,你现在说不定该把我关到棱堡才是。简单来说,团长,你成了玺维的临时政府领导人。”
女王的人马当场发出不赞同的吼声,赫里沃德甚至举起了弯刀,一副想砍人的生气模样。旁边有年轻小伙子叫道:“楷模大人!”
“把那鬼东西放下,别伤着人!”杜朗达叫道,“很好,谢谢!现在让德拉贡指挥官来处理,我只从旁建议。”
宫廷中人愈聚愈多,大家都想在这历史时刻凑上一脚,不消一会儿恐怕会冒出好几个人想当头头。德拉贡擦擦额头,靠赫里沃德帮忙站了起来,“感谢阁下的宝贵意见,我们应当先把遗体送回纶敦城。”
看来他还没搞清楚状况,毕竟德拉贡不是这块料,杜朗达只好耐着性子说:“不,指挥官,一般来说,当务之急是要护送王位继承人赶到纶敦城,这样在城里的御剑士听见国王辞世的消息、发了疯酿成大乱之前,才有机会出面平息。现在这显然无法达成,所以我的建议是,你立刻把能找到的人手都带去,把那边的禁卫军一个一个制伏、收走武器。以前埃弗拉德王驾崩时,他们也是采用同样的方法,把他们一个一个用网子捆住,然后找十几个人在他们耳朵边大吼‘女王万岁!’等他们会过意来跟着你们喊,就没问题了。”
德拉贡有些不满地说:“我的义务是要将国王的印鉴带给女王,通知她继位的日子到了!”
对宫廷人士来说这的确是绝佳机会,扮演报喜的信差最能讨君主欢心,单单跑一趟说不定就足以获封公爵。姑且不怀疑德拉贡的用心吧!想必他身上的制约蠢蠢欲动,急欲赶到新护主身旁。
“你打算骑马到火地去?”鲍曼一拐一拐地靠在史宾卡肩上,“每年的第一月不会有船出海。”相较之下他办事能力强多了,可惜情报错误。
“唔,你的确有义务,”杜朗达对德拉贡说,“而且贝马克人不管什么时间都会出海。在瞧口港有艘他们的船正好合用,船长人称‘大胡子’。你去问问管码头的人就知道了。”
“哦?”鲍曼语带威吓地问,“罗兰大人,您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呢?”
“当然是因为我几个月前就和贝马克大使做了安排,我们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的。团长,如果有人能带你到贝马克,那就是大胡子了,你现在动身吧,潮水正好。”
所幸德拉贡没多问些琐事,例如杜朗达怎会知道在这种天候下骑马需要多久,或者他为何掌握了瞧口港潮水情况等等,只简单地回答:“副团长,有劳你了。”便消失在雪幕中。
杜朗达一脸期望地转向鲍曼。
“阁下想必也有建议要给我吧?”鲍曼一脸讽刺地问。
“如果你想听的话。”
“说吧!”
“首先封锁下面的山谷,至少三天别让闲杂人等进出。反正最近刚下大雪,等你回到纶敦城,请与司库大臣和马歇尔公爵联络,国王的遗嘱收在衡平法院,御用柜最上面一层抽屉里。”过去几天,柯络门或国王应当没理由更动遗嘱。“如此一来便可组织摄政会,在女王返国登基前先行摄政。这个——”他拿出奎若以命换来的镀金锁链,“把这个给他们吧!”
鲍曼接过的神色仿佛害怕金链会咬他一口;从现实情况看,披上金链的人下场都不妙,他自然打算照杜朗达所说的交出去。
“还有,”杜朗达又说,“你手下有一半人现在还动不了,我建议你带这群年轻有为的候补去帮忙。”
副指挥官瞪着一旁自封为女王的人的年轻人们,这群小伙子也得意洋洋地对他笑。
“他们为铁堂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杜朗达补充,“不过他们现在想必并不急着回去见大师。”
年轻一辈脸上那份自傲神色终于消退,笑意被忧虑取代。
“说得好。”鲍曼接口,“你们暂时被征召了,首先把剑交出来吧!”

9

马车翻覆,路边一团混乱。三匹拉车的马不知是侥幸逃脱,抑或有人好心救援,已经不见踪影;第四匹则恐怕有路人看它伤重不治,不忍见其受苦,于是早早了断其性命。然而这位仁兄想来没探查车厢内,又或者看时不够仔细。杜朗达手脚并用地爬上侧翻的马车,从扭曲的车门往下一看,灯笼一开始只照出毁坏的座椅,但他随即发现座位下伸出两只光溜溜的脚,脚踝处被人绑住。杜朗达想爬下去,却又不能让自己的重量把座椅压垮,这可不容易,尤其灯笼的光线摇摇摆摆不够清楚。他勉强站稳后,把东西搬开,从头顶丢出去。
柯络门死气沉沉的眼神果不其然瞪了过来,此人貌如骷髅,血迹和白发黏在脸上,看来宛如死去多年。“结果还是你赢了!”骷髅开口道。
杜朗达差点没把手上的椅子朝他砸下去,“我不觉得自己赢了,我只是来帮你把绳子解开,好把你弄出去。”他把马车遗骸清空。
“没有八角阵……八角阵想必毁了吧?”往日的嘶哑嗓音如今听来像老鼠啮咬木头般细碎,“行宫那头冒出火了。”
“嗯,魔法阵不能用了,国王也死了。”
“预卜果然正确,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害了国王。”
“我觉得是你害死了国王,”杜朗达拔出借来的剑,“是你让国王使用那种下流的法术,我今天见到的不是那个我侍奉过一辈子的国王。”
“强词夺理,你只是为自己谋反找借口。”
“或许吧!”他斩断柯络门单薄脚踝上的绳子,讶异于对方身体之冰冷。
“你这是浪费时间。”柯络门低声说,“离日出还有多久?”
“大概一个钟头。”
“那何必白费工夫呢,不是吗?我连背都压断了,没什么感觉。”
杜朗达把灯拿近一看,柯络门衣服上都是血,很难想象这孱弱的老人怎么没在几个钟头前就一命呜呼,就算冷都该冷死了。
他不免迷惘起来,“我去找人帮忙。你是罪该万死,但我还是不要胡乱挪动你比较好。”
柯络门沾满血的嘴角扭曲成一个冷笑,“要让我有点尊严的话,你拔剑杀了我才对。杀了我不会让你痛快点吗?”
杜朗达疲惫地叹气,“不会。我老了,不想报复谁了,所以你没什么好怕的。”
“你害死了我的君主。”
这人依旧可恶可鄙,但毕竟是将死之人,或许还是该同情他。“我承认你的所作所为中,有一部分还是为公的。”
“够了,别再装模作样了。好吧,如果我们在最后要来个大和解,那我拜托你,动手吧。平常这种时候,你应该会帮我了断吧?算我求你,杜朗达爵士,就算是一只狗,你也会这么做,不是吗?”但他眼中闪过嘲讽的神情,到了此刻他都怀恨在心。
“你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好,反正我同意与否,你都可以让我有罪恶感,对吗?不过呢,我对你没有这些想法,柯络门。因为我不恨你,我只是看不起你,你一直以来追求的不过是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权力,可等你真的得到那种地位,却只是用来害人。我从来都不觉得你是个正派人,现在就更不用说了。我去找帮手过来。”
柯络门不再回应。杜朗达将灯笼留给他,回行宫找来医生和两个人抬担架,然而当他们赶到马车那里时,老人已经断气。
 
曙光乍现,落雪由黑转白,杜朗达站在村中临时搭建的灵堂里。国王经人暂时打理后置于另一间房内,他所在之处也安放着前一夜其他的往生者:斯考夫洛、柯络门、四名御剑士、三个铁堂候补、一个来不及逃命的佣人——还有奎若。
大家静静地看着这位英雄。
“他为护主而死,”杜朗达说,“将他的剑带回去,首席。这把剑名为理性,请将它放在适当的位置,让后世永远缅怀。”
“这应当由您来做啊,阁下?”
“我还有其他事情得处理。”
弑君之后,他得回到纶敦城,为重大谋反案付出代价。只有自己,其实无关紧要,他深怕连累整个铁堂的高级剑手,那可就万劫不复了。

10

司库大臣是杜朗达的女婿,海军上将是他在藤墙城的邻居;摄政会里还有三位成员是前任御剑士,两位是以前衡平法院的后辈。摄政会的第一道命令竟是召他前往幽塘宫,请他继续担任原来的职务,所以一切都宛如未曾发生,他又回到办公室。玺维国也依旧和平,民众对于安布罗斯的缅怀多于爱戴,不少人观望着未来国势发展。先王遗体被送回王城,经过适当的悼念仪式后,便回归于圣灵。
距离柯络门带来解职令三周后的某天,摄政会遭使者打断,有人看见贝马克舰队浩浩荡荡驶来。于是摄政会当下决定暂停议程,大家都急急忙忙冲出门,沿阶梯上到南端走廊——从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河口。贝马克人果然丝毫不马虎,大家都以为至少还要再等十天——但他们已经到了,他们的船只在冬日下光亮细瘦又华丽,甚至带点邪气,其中三艘大船逆风破浪航进首都中心。主舰挂了一面精美旗帜,想来应是王家徽记。
罗兰大人回到自己的房间,悠闲地读起书来,不到两个钟头便有一群武装卫兵出现在门口,出示逮捕令状。这恐怕是新王上任的第一道命令,不过他不觉得有何可炫耀之处。
 
棱堡管理者桑福特阁下,就是费利克斯爵士,以前也是杜朗达的好友,因此不仅热切问候,也给杜朗达安排了舒适的房间——明亮、通风,够宽敞,罗兰大人若想带妻子过来陪伴也容纳得了,甚至多安置两三个仆役都不成问题。隔天早上新的命令立刻送达,费利克斯一脸惭愧地将他送往地牢,正好锁在蒙普司当年蹲过的那个隔间;时隔多年,这间牢房还和从前一样阴暗湿冷,索然乏味。
约莫十日后,他被带至一间大厅,由大审问官带旗下一员干将前来审问。杜朗达心中疑惑,为什么只找了两个人来套他的话?又为什么不过一个钟头就匆匆结束?他猜想反正迟早都要运用魔法,所以对方不打算花太多时间在他身上。
又过了两周。如果女王决定要针对谋反施以重刑,恐怕不只自己死得难看,连凯特和孩子都会受连累,孙子恐怕会身无分文成为孤儿。玛琳达对罗兰大人积怨多年,想报复如今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怎么都无法阻止了。
 
某日下午毫无预兆地出现两名狱监,带了桶温水和新衣,让囚犯盥洗、更衣之后重回外界,见到阳光,呼吸新鲜空气。等了约莫一小时,无人告诉他发生何事,但他心中知晓,来人并非想将他送去接受魔法审问,否则怎会有此等待遇。不过,魔法审问可能是跟此人会晤之后再进行。
于是,他跪在地上等候女王前来,冬日的晨光透过窗户洒在女王身上,玛琳达以前就是个高挑强悍的女子,虽然产下三子后失去了年轻魅力,但此刻穿着合宜,颇有一国之母风范。钻石冠冕是她身上唯一的装饰,为其冷傲面孔更添一丝风度,显然新女王陛下相当有王者之姿。
“我看过你的供词,你坦承谋害了先王——我的父亲——并请求降罪。”
“我的确杀害了先王,并深以为憾,女王陛下。”他只想阻止安布罗斯再次进行重生仪式,不过结果相同,所以无须狡辩,整件事足以让自己万劫不复。
“原因是什么?”
“因为我认为自己大半辈子服侍的君主早已亡故。当先王接受那可憎法术时,他已不再是个正常人。”又是一串官样文章、强词夺理。
在场另有两人,分居女王身后,两人都身着禁卫军制服。其一是德拉贡团长,他面带愁容地看着杜朗达,另一边则是赫里沃德,他却眉开眼笑。看见这两人神色,杜朗达心中七上八下。
“这么说来,我现在的王位还得归功于你啰?”
这问题真是怎么答都该死。“女王陛下,我只是依据自己良心本分,如同往常一样。您的父王是我的君主,更是我的朋友,我与先王之间情谊非凡。在我眼中,从今往后只有缅怀,临终前的小小差错并不能抹灭他的贤能。”
“这意思是说,你有资格评断君主的行事?”
“陛下明察,先王他远在二十年前便知此等法术存在,却一直弃之不用,直到最后卧病在床才中了奸人的诡计,当时他也已经神智不清了吧!若我言语中带有批判意味,那也必然是我以朋友立场、而非以臣子身份所言。即便我所作所为有所不妥,我依旧相信自己保全了陛下的名声。”
女王撅起嘴。
杜朗达继续说道:“我知道这样说话显得可笑至极,但女王陛下明察,我心中的确肯定,自己服侍那么多年的君主——也就是您的父王——我相信他会同意我的看法……”
一阵沉默后,女王微微点头,“先王死于原因不明的火灾,法术仪式已经准备就绪,受术之后你将不可能再谈论此事。没问题吧?”
“乐意至极,陛下!”
“我会将你的名字写在大赦名单之中。”
他忍住泪水,深深一鞠躬,“谢女王陛下开恩……”他终于可以与凯特团聚了!
不过玛琳达还有话要说:“这些年下来我没找到什么喜欢你的理由,罗兰大人。”
“若我曾经造成女王陛下不悦,除了深表遗憾,只能说我当时认为那是自身职责。”
“也正是因为我了解这点,并且尊重你对工作负责,所以你的项上人头还保得住,希望阁下明白我也懂得知恩图报。赫里沃德爵士,等犯人受过法术之后,你可以交还他的佩剑,不过别在仪式前还他。带他下去吧。”
杜朗达起身、鞠躬、退下、再鞠躬……赫里沃德一本正经地走过来,但在女王看不见的角度,脸上又是一笑;此时,德拉贡也露出了微笑。
 
赫里沃德后来解释道,他们在烧毁的遗迹中找到了丰收剑,并送回铁堂交由匠人重铸。新的猫眼石不似以前闪亮,而且铁匠认为剑质恐怕大不如前,不过他们也认定,罗兰阁下往后应当没机会真的舞刀弄剑了。罗兰大人倒也同意,吻了一下将剑收回。
 
此后杜朗达自然不便出现在宫中,于是与凯特在藤墙城度过平静生活,但翌年夏季,凯特便告辞世。偌大的宅院对一个年届六旬的老人显得过分奢华,他开始向往同侪陪伴,也想找些有用的事情干干。安迪返家时谈到在海外跑遍大半世界,于是杜朗达干脆就将庄园赠与儿子让他安居乐业,自己则挂上剑,跳上铁骑,朝西方地平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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