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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凯特 7-10

真相深藏于鹰憩宫,杜朗达纵然不知如何下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对方未必没有在藤墙城安插密探监视,但滂沱大雨较之浓雾更妨碍视线,积雪也因此散去,难以追踪足迹。徒步穿过果园、树林,杜朗达自忖神不知鬼不觉,心念一转,询问奎若是否有把握驾驭自己的爱马铁骑,奎若当然自信满满,铁骑这匹大黑马居然也似乎颇为兴奋,真是匹善变的马。奎若驾着铁骑,人马合一,俊美绝伦,散发出脱俗气质。杜朗达改乘“牛虻”,这马脚程不快、机敏不足,但跑上一整天也不见疲态,而眼下正是漫长劳累的旅途。
冷雨滴进领口,他不免感到恍如隔世:昨日他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法官,今天仅只跨出家门已构成重罪。自己大半辈子忠心服侍国王,如今所思竟是谋杀、谋反之念。柯络门……若是柯络门出现,他是否真要一举格杀这位新任大法官?正该如此啊,沃夫拜特饮恨已久,眼前只有凯特跟奎若足以动摇他的决心。
他避开纶敦大路,免得被行经的宫廷人士认出;同理,他也避开阶梯镇,直取南方大弯口,这条路去鹰憩宫稍近一些。
气候欠佳,令路途上对话不易,直到两人在路旁野店稍事休息用餐,他才向奎若说出心中的计划。
“我们得找个藏身之处,就算一晚也罢。我有个老友在大弯口外头开了间小酒店,他让大家喊他‘拜雷斯老板’,其实他是拜雷斯爵士,当初担任我的次席,现在跟我一样是把老骨头了。你别这样对着护主笑,太不尊重啦!总之他也许帮得上忙,至少不会碍事。但我可得先提醒你,他这人有点怪,对我还客客气气,但对禁卫军甚至御剑士会没什么好感。”
奎若等着护主解释,但杜朗达什么也没说。
“我跟他上次见面也有好几年了,他有个标致的女儿。你自己摸着良心看看怎么办吧,我年轻的时候,可不会乱碰其他御剑士的女儿,反正她们也不爱听什么英勇事迹。”
“我了解,阁下。如果我在您家中有所逾矩——”
“没关系,那一点也不意外,我在你这年纪时也一样。大概可说是制约的副作用吧!”
或者说御剑士理当有所补偿。布鲁菲大人麾下有四位御剑士,在他遭逮捕时,其中一位因抵抗丧命,其余三位让蒙普司成功活捉,但仅有拜雷斯撑过逆转仪式,之后性情大变。不过这段渊源还是别让奎若知道的好。
但之所以寻求拜雷斯的庇护也正因为如此,御剑士多半会避开该处,尤其对其店名不满。拜雷斯将店命名为“断剑”。
 
杜朗达未曾于严冬到访,眼前所见不禁令他心中一寒:路旁茅屋依着阴郁大树,景象荒凉空虚。他暗忖自己太久没来,时光飞逝,门口那妇女恐怕就是当初标致女儿家,如今一口烂牙,添了不少赘肉,至少生了三个孩子,背上两个、胸前一个还在吸奶,说不定不久会有第四胎。她的脸颊和头发似乎都该好好清理一下。
妇女接待杜朗达时全无熟悉表情,“先生要用餐和过夜没问题,不过可得麻烦你们自己打理马匹!我们这儿男当家都不在,只剩下我跟这几个娃娃了。”
他答应后便去安顿马匹,路上奎若一脸苦相地承认自己今天特别有自制力。
 
不过,韶华已逝的女老板还是一边管教小孩,一边给他们两人做了顿还算不错的餐点,店里的麦酒口味也还不难入口。等两个客人填饱肚子后,她自己带着孩子在长桌另一头坐下,用剩下的牙齿大嚼起来。
杜朗达和奎若在餐桌上闲聊,说到次日可能一大早就走,随后会再回来住一晚,语毕从桌面上滑了枚金币过去,向女老板问了阶梯镇的方向,这样不用提及鹰憩宫,也可以确认对道路的印象是否正确。最后杜朗达开口问道:“你们家老板这种天气怎么还出门?”
“他跟我丈夫托马斯一块儿出去了,先生。”
“上哪儿去了?”
她拿起盘子上最后一块面包,“去大弯口那儿找奈德,奈德不见了,大家都去找他。那小伙子头脑不灵光,大概走丢了吧!”
护主与御剑士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8

杜朗达上床休息,奎若在第二根蜡烛烧到三分之二时叫醒护主,他起身裹好斗篷,深夜出门,只觉半梦半醒、身体发抖。好在那办事牢靠的御剑士已将马打理好牵到门口。大雨方歇,夜幕低沉,若在此刻潜入鹰憩宫,两人多了分保障,毕竟要溜进御剑士重重包围的地方危险万分;但另一方面,这状况对他们赶去行宫的旅程却更加不利,因为视线太差,马匹不能奔驰,时间也可能不够。
他还没搞清楚状况,已被推上“牛虻”,奎若帮他上马镫,自己飞身跃上“铁骑”——真够自觉的,现在是没必要大呼小叫,不过这小子可别以为铁骑以后就归他了……
“只是先探探状况吧?”奎若迎风说道。
“应该是!如果他们真如所料在干那种勾当,想必是在国王行宫内部,那里一楼二楼各有两大间房,用烟囱、衣柜和阶梯隔开。那里也一定有个地方用来施法,以前就有个八角星阵,是在厨房的位置,应该还留着。外门连着守卫室,可以的话最好趁黎明时分溜到厨房窗户外头听听里面的动静。如果有人念咒语,那就八九不离十;如果没有,那大概猜错方向了吧!”
“阁下,这件事还是我来办比较好,没必要两个人一起去。”
可恶的制约!
眼见护主不作声,奎若喃喃地道:“我们非得这么做不可吗?那个傻子失踪了,对我来说其实已经证据确凿。如果我们在阶梯镇打听一下,发现还有别人不见,其实就可以做出判断了,难道不是吗?”
“话是没错,可是……唉,我们现在怀疑的对象是国王啊!也等于说禁卫军成了国王麾下的饿狼了。我想我还是没办法像你这么冷静!”
“应该是制约的副作用。”奎若有点羞愧地说,“我以前可不会这么小心谨慎。”
“仔细一点是好事,何况只是与我有关的事你才会这么小心。你自个儿的生活大概还是可以一样胡来的。”
“希望如此。”
“其实这未必就好,一个好御剑士得用头脑,进退有度、攻守兼备方为上策。沃夫拜特跟我逃出修道院时,我没有因为自己剑术好上一些就坚持要殿后,反倒赶着逃脱,让他履行职责。唉,有时候结果比过程更重要。”
长篇大论之后,罗兰大人却摸不清方向。云层稀薄,冬晨将至,他连忙找到那条记忆中的路径,避开大路以防门口守卫察觉两人前来。之后又穿过山野林地,靠本能摸索到行宫附近。他找不准方向,可惜没能找到拜雷斯来当向导!
天际射出几缕金光,两人骑马穿出树林,底下是杯状谷地,陡峭坡陵突出,好似船头,其上是国王所居的行宫;行宫是石造宅楼,旁边搭建木屋供马匹休息。旗杆上王旗依旧飘扬,再往下村中一片寂静,看似无人清醒。
杜朗达开口道:“太迟了,如果真的干那种事,恐怕现在已经结束了。”
“等等看他们会不会抬出一具尸体……剩下的部分?”
“不知他们会如何善后。那些骨头价值不菲,应当不会随意丢弃。”
朔风益趋冰冷,两人静静等待,不久后,一辆马车与两名驾车侍从自村中缓缓上坡,朝行宫而来。宫中一人现身,急忙上车后一行人匆匆离去。
“我可以发誓那是柯络门。”杜朗达说,“穿着黑衣对吧?”
“看方才那人的行动,好像年岁不大。不过阁下,我只见过机要秘书一次而已。”
新任大法官每日来回于行宫与纶敦城?假若他已受撒玛利达密法影响成为不死之人,到达幽塘宫时年岁恰巧相符,借着两三个钟头处理待办事宜,赶在外表老去之前离开的话,不知是否有机会趁他返回时施行拦截?
山下村落渐渐人声鼎沸,大家开始料理牲畜并起床用餐,行宫中也出来五六个人往马厩走去。
“阁下,我们该走了,说不定会被看见。”
“我想也是,该小心点。”杜朗达语毕便将牛虻掉头。
可恨重云蔽日迫得他再次迷路,已经估算不清离开行宫后走过几里路,即便终于在树林中找到条小道,他还是无奈地开口:“我不确定我们是否走出了大门。”
“我也不确定,阁下。”
“骑慢些吧,别错过了路口。”
两人放慢马儿脚步,沿崎岖的林间小径行进,一路上有条雨后水势高涨的嘈杂小溪相伴。奎若年轻锐利的目光端详着后面说:“阁下,马车经过之后,还有马匹经过这里。轮印上有马蹄痕迹。”
“大门守卫轮班?”
“也可能是这六个人赶在我们前头,去找下一个受害者?”
“别提这事了!听着都恶心。”
不多久小路穿过一片林间空地,地上生了浓密的藤蔓与灌木,人马难行,小径至此只容两马并肩前行。
“我好像知道这是哪儿。”杜朗达说,“我们出了鹰憩宫,前面几英里路外就是阶梯镇的农场。”
穿过空地后又是一片松林,一转弯差点与两路纵队的六名骑士撞个正着。
杜朗达低喝一声:“快停!”脚下一蹬,紧追在后的奎若见状喊道:“快走!”铁骑回身,杜朗达追上,随即便发觉此举乃是下下策,他们应当强行突破,事已至此只好玩起追逐赛。两人朝鹰憩宫方向回头,再次穿过林间空地、重回松林之中;马蹄纷乱、泥水四溅,奎若尽力拿捏,不让牛虻追赶不及。杜朗达转头一瞧,后面的追兵中有四位加速而来,其他二人落在后头。
“到下个路口转弯!”他叫道,“折回去!”
到下个路口为时已晚,一掉头眼前竟是鹰憩宫门房内侧,三名剑士听闻马蹄大作,策马前来一探究竟。对阵九名御剑士毫无胜算,两旁树影幢幢,大门将至。
“往外冲!”他高呼一声,脚朝牛虻一踹,却如石沉大海般毫无反应,只有铁骑在电光石火间长驱而入。守卫们纷纷抽剑,身形一侧先避开这匹骏马的冲撞,奎若也拔出佩剑。人马包夹而来,眼前大门挡路,众剑客认马不认人,一头雾水地叫道:“是‘楷模’?”“活捉他们!”“我认得那匹马!”奎若格挡一招,闪过一击,同时连人带马一跃,铁骑闪过众马,蹄声随着凌空一跃戛然而止,太完美了!
团长德拉贡吼道:“活捉他们!”
此话代表无须在意对手的刀剑,杜朗达于是驾马尾随铁骑,拉紧缰绳、稳住身子,脚下一蹬低语道:“上吧,牛虻!”但他心知此马长处不在此,自己骑术再高也难以越过大门。牛虻全力纵身,到底差之毫厘,马失前蹄,翻滚摔倒,杜朗达只觉天旋地转,一阵水花四溅之后,终于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9

诵唱之声颇为耳熟,鲜草香氛令人怀念……这应当是治疗魔法,禁卫军和铁堂惯用的仪式。还有——噢——圣灵密布、魔力高涨。他上次感受到这强大的疗愈力量,是自己与拜雷斯和费利克斯两人在兵器库屋顶上贪玩,摔断了腿。
想来出了意外,自己正躺在草席上,位于魔法阵中央接受圣灵力量……难怪全身疼痛不堪……应当没有打过一场,除非自己全身中刀。应当不是又从屋顶摔落吧?他朦朦胧胧看见幽暗的室内有许多人,身影摇晃如树,且数量众多。空白石墙、烟囱、椅子……景物来来去去。
法术结束,两张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红润圆脸直凑着他眼睛瞧,手指探了过来,然后有谁嘟囔着。
“我们只能做到这样了,我想他过一两天就会好起来。阁下,你看到几根手指啊?”
杜朗达眼前有八根手指摇来摇去,但话声不似朝自己而来,于是他没有响应。
“你能开口说话吗?”
蠢问题。
那两张脸转了过去,附近大概有十六个人高高在上,低头看下来。他不该躺在这儿,搞不好会被踩着……不过想动弹一下异常艰难。
“给他一两个钟头休息吧!”那声音不客气地道,“到时候再试试看。我真搞不懂这八角阵怎么回事?圣灵完全失衡了,怪得很。上星期明明还没问题,我还用过。”接下来就到关键了。“陛下不接受治疗或许也好。我觉得你们该带法师过来调整一下。好啦,是不是还有一个伤员?”
“有人受了刀伤,医生。他失血很多。”
杜朗达感觉到强有力的手臂扯起他身下草席,把他给抬走了。他看到石磨、砧板、水桶——虽然都分成两个——开始好奇起来。架子、箱子,连门坎都有两条,之后到了另一间房,一样冷得要命,然后他被人放下……
“我猜他不是装的。”另一个声音说,“可你们一秒也别转头,搞清楚他是谁。就算他半死不活,都要比你们这些笨手笨脚的家伙强些。”
不知谁给他盖了张毯子,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嚓嚓声,远方又响起咒语诵唱。
 
“嗯,他比较年轻。”先前那唠叨声音又回来了,医生进了守卫室,法术已经完成。“个把钟头后,失血就补回来了。让他多喝水多吃点肉,一个星期后就又生龙活虎啦!我现在得去看看陛下——”
“陛下不想有人打扰。”是鲍曼的声音。德拉贡团长呢?鲍曼是何时离开幽塘宫的?
医者无奈地叹息一声,不过压得很低沉,毕竟国王的房间就在头顶上,“鲍曼爵士,国王陛下已经整整一星期没接受治疗和检查了!他的腿应该换药——”
“医生,您昨晚才见过国王。”
“只见到一眼!虽然看起来陛下似乎好多了,但是——”
“陛下把你们通通撵出去的模样也跟以前一样,不是吗?他今晚打算到村子里跟大家喝一杯,那时候你想塞多少法术或药剂给陛下都随你便。”
“塞?”
“打比方而已。总之谢谢你帮忙,医生,托奇爵士会送您回——”
“啊,我总得先看看罗兰大人的情况。”
不管头昏不昏,杜朗达知道自己没办法瞒过医生,所以睁开眼睛一笑,“我好多了,谢谢。我可以坐起来了吗?”
“天啊,复原得真快!”一个守卫低声叫道。
“他一向很快。”另一个守卫酸溜溜地说。
医者兴高采烈地为他检查了脉搏、瞳孔跟其他征兆,“您量力而为就行,别太勉强,摔得不轻哪,阁下。您还记得吗?”
“我摔下马了?”
“没错,这里有几根指头?”
“我想应该是三根吧?只是我好像看到四根半。”
胖嘟嘟的医生听他打趣便哈哈笑道:“看得不大清楚,是吧?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看您的状况。”
杜朗达与医生活不活得到明天还是未知。显而易见,这眼熟但记不起名字的医生真是蹚了趟浑水,性命危在旦夕——就看托奇爵士到底接获什么指示。
鲍曼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声音从高处传来:“罗兰伯爵来鹰憩宫的事是件机密,医生,您可以问他。”
“没错。”杜朗达应道,“陛下希望别传出去,不然在这节骨眼上会闹出不少麻烦。”
“是啊!”鲍曼附和。
医者一边起身一边嘟囔说自己完全了解而且毫不质疑团长的话,更不用说他是个宫廷医生,一向恪守本分……托奇爵士很快把他拉走,房内随门开门合忽明忽暗,冷风吹进,炉火摇曳。
然后一片静默,令人不安。头上传来脚步声,炉内木头嗞嗞作响,风打在窗户上也发出声音。
“那家伙可真不长眼。”鲍曼开口。
杜朗达用右手勉强撑起身,眼前又眩晕一阵才稳定下来。身边有张桌子、几张椅子,还有几个大箱子,上次到访所见的睡袋已经统统撤走,只剩他自己躺的草席。想来各色人等都被逐出行宫,只有国王跟御剑士可以留在此地,或许还有柯络门,其他人就不行了。
他看看身边这六人,感到难以置信,从回敬的眼神不难发现他们杀机横生,想置自己于死地。真要命!这是御剑士?大家都是铁堂的弟兄?以往他未曾从外人的角度观察保护国王的军队,如今一见怵目惊心;立场相反时,这些年轻孩子如此骇人,而自己打从少年时代起,第一次手无寸铁落入虎口。
领导者看来是鲍曼,他是何时因何故离开幽塘宫的?此人出现大事不妙,鲍曼手腕较德拉贡厉害许多,平时乍看上去肢体笨拙、谈笑风生,但时机一到又严肃刚直浑然天成,可说深藏不露,也因此杜朗达对其评价一向胜于现任团长。此刻鲍曼默不作声,等杜朗达自己开口。
要不是他脑袋嗡嗡作响,或许可以虚张声势一番……掰一个来鹰憩宫的理由,顺道探探国王身体是否安好……没用的,他们大可等审问官回来。何不让他们先主动开口发问?于是杜朗达也等待。
没人开口。厨房那头门被冲开,一个年轻人像是上酒馆被酒保撵出来一样,跌跌撞撞地冲进守卫室,上衣和短裤上血迹凝成一片黑,胸口膝盖的血连成一片。绊到一张椅子后,这人摊开双手摇摇晃晃,扭曲着一张灰脸摔在地上发出惨叫,然后一边哽咽一边缩成一团。显然这就是另一名伤员,方才接受医疗的人,但他并非奎若。
两名御剑士尾随进来,其中一人关门问道:“该将这浑球摆哪儿,长官?”令人不解的是原先房里的人怒气全朝杜朗达集中,现在却同时转向了倒地的年轻人。
男孩抱头痛哭:“为什么不让我死了算了!”
“留你一条命方便大胖子!”另一个进来的御剑士打算给他一脚。
不过鲍曼阻止他,“够了,史宾卡。”
“这样肉嫩一点,长官!”
“我说够了!莱恩,你,你们都上楼去。”他对杜朗达说,“上面比较安全。”
安全?
有一个疑惑已经得到解答——安布罗斯根本不在行宫,不然谁敢提大胖子这个词?
另一个问题:奎若在何处?
杜朗达装出很吃力的模样,先跪地,然后慢慢起身,其实也不算太假。一旁受伤的莱恩爵士花了更久时间还站不稳,双手捧着腹部,看来痛得受不了,而旁观者无人上前帮忙。两人踽踽步向阶梯。
椅子上挂了一件斗篷……
那是奎若的衣服,沾满了尘土血渍,于是另一疑问也得到解答:做护主的会落到杜朗达现下这步田地,自是因为其御剑士终于、必然、彻底地……死了。

10

宿舍一如守卫室,上次杜朗达到此地时这里还脏乱不堪,如今已经打扫整齐。虽说御剑士少眠,但依旧需要独立空间——无论是为了储藏东西还是为了玩女人。鹰憩宫中能真正独处的仅国王的私室,御剑士每人分到一张简单床铺,总共十六张,整齐排列在整间房。莱恩爵士摸到自己床边,那是离火炉最远的一端。他痛苦地倒下,面向墙壁。
杜朗达则挪到火炉余烬旁,抬头用期望的眼光望着随行而来的鲍曼。这人垂头丧气地站在门边,外表尚带稚气,沙色胡茬和忧郁的神情则略显苍老。
“早餐吃什么?”杜朗达问这位不速之客。
鲍曼的眼神掠过莱恩又扫回来:“不管是谁在你的马上,马丁都会把他带回来。”
“你是说他逃了吗?”
副团长褐眉一挑,“我们听说你前些日子收了个御剑士。”
现在他却不在护主身边。“他叫奎若,是个好孩子。”
“唔,唉。”
唔,唉……那他死了。逃亡并非御剑士所为。“现在他的情况如何?”
鲍曼耸了耸肩。
“够了!”杜朗达叫道,“他到底怎么了?!”
“他跳起来的时候被托奇击中,马载着他逃了,不过应当是失血过多而死,一路上的血迹足有一英尺宽。别担心,我们会找到他。”
然后料理他的方式不在话下。禁卫军如今的要务是每天准备新鲜尸体,杜朗达心中不禁作呕。噢,奎若啊……
“柯络门呢?”
“在纶敦城。”
“国王呢?”
“去骑马了,他还是很好动,山坡上一家牧羊户的女儿几天前可碰上贵人了。”
杜朗达盯着火焰好一会儿,仔细思量。他知道鲍曼这样的人现在必然很压抑,于是开口询问:“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答案仅是伤感而遗憾的笑容。鲍曼所见所感无关紧要,他只能遵奉制约之力挽救国王性命,而如今陛下日日清晨奄奄一息,御剑士唯一的选择正如莱恩所为:为主杀人,或为主献身。
杜朗达朝那掩面痛哭的年轻人指了指,露出遗憾的神色。
“我认为那是您下的手,阁下。”
“我?!”
“他看到我们逮到的是谁就崩溃了,本想拿刀自刎,可惜勇气不够,成不了事。”
“他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
鲍曼不情愿地摇摇头。
“他们不会是自愿变成早点的吧?真要命!如果有人有骨气自己动手,恶行就不会一直延续了!”
鲍曼脸涨得通红,挺胸说道:“阁下,每个人禀性不同。您自然不同凡响,但换作是您,国王让您选择是否加入永生行列,您又会如何抉择?”
这简单的问题一时间让杜朗达哑口无言,之前他并未想过这番可怕场面。他舔舔嘴唇说:“我坚信以此得来的永生罪大恶极,鲍曼爵士。如果我有机会选择,我希望自己能有勇气断然拒绝;若是我被迫加入,我也希望自己有勇气在第一时间自我了断,以免罪孽无尽延续。然而我有一位朋友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接受了这种生命,此后性情截然不同,所以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言行一致。”
“我想您有这等勇气的,阁下。”
“谢谢。”
鲍曼笑起来,笑声沙哑,一对眼珠青灰如钢,“别谢我,阁下。我的职责是为陛下找出隐藏的敌人,我也知道您的立场,请您留在这里不要轻举妄动,不要随意与人交谈,也不要妄想脱逃,明白吗?若有必要,我可以把你绑起来塞住嘴巴。”
“我完全明白,但可以问个问题吗?”
“什么?”
“菜单上的御剑士有没有资格进入英雄连祷文呢?”
副团长愤怒地一咬牙,转身下楼,嚷嚷着一些名字。
杜朗达勉强起身走过房间来到那负伤卧床的孩子身旁,一腿屈膝,柔声问:“莱恩爵士?”
那孩子抬起头,眼眶泛红,嘴唇发紫。杜朗达拍拍他肩头,“你已经比其他人加起来都有勇气与荣誉感了,孩子。别担心,我们一定有办法阻止这件事。”
年轻人哽咽道:“阁下……大人……他们并不信任你啊!”
“别在意我,”杜朗达回答,“我可以照顾自己,你也别放弃!”之后他回到火炉旁,以往他可从不曾鼓励自杀未遂的人。
半晌后,史宾卡带着两个人过来看守人犯。楼梯是唯一出路,不用说下面还有更多人挡在警卫室。杜朗达刚想开口,就被恫吓说要把他绑起来塞住嘴巴。
根据鲍曼先前的说法,他还有两天才会被吃掉——一开始是奎若,再来是莱恩,然后才轮到罗兰大人。他倒想看看自己会不会被逼得吃下一口自己御剑士的身体,而柯络门会不会同意这种安排也有好戏可瞧。
奇怪的是,他们花了这么长时间却未能查出奎若的下落,他已身亡应是毋庸置疑,否则即使拖着肠子也会回来大干一场。难道他会去安排救援行动?机会不大。即便御剑士能有如此意外的举动,但行宫由世上剑艺最精湛的一群人看守,面对任何敌人都能撑上数周,除非能动员王家魔法部队——但王家魔法部队真的攻击起来,恐怕没有谁可以活命。其他禁卫军驻守纶敦城,对事件一无所悉,更不会轻信此种天方夜谭;再说,他们还受着国王的制约呢。
杜朗达找了较近的一张床躺下,静观局势演变。他很想为自己岌岌可危的性命做点打算,但心思却不断飘回奎若身上。这位新出炉的御剑士如流星般划过他的生命,也在他未能体悟之前就告陨落。自己是否也曾如那孩子般,锐气逼人、璀璨夺目,同时不计代价地甘愿付出?他已经记不得了。
岁月如梭,誓言难再。
他对自己的御剑士如此苛刻:沃夫拜特两年丧命,奎若只撑了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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