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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蒙普司 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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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大家聚在杜朗达厢房大肆庆祝,除了斯内克,还有很多老朋友都到了:驻守布理米雅德堡的费利克斯,回铁堂出任击剑长的奎恩,还有四个孩子的爸爸霍尔——他的太太连续两次都生双胞胎。现场变得像是同学会,帕斯伍德跪在地上跟一本正经的小安迪说他爸爸有多厉害,史奎尼则抱起娜翠那摇来摇去,这小妮子倒也玩得很开心。
从地窖到塔楼,幽塘宫到处是狗内脏,狗肉一车车推出去,众人虽然欢欣鼓舞,其实并没忘记前夜有不少兄弟伤亡;不过在御剑士的历史上,这真是最最精彩的一仗。成功都要付出代价,很多时候胜得光不光彩,也是用付出多少代价去评断——而这一页史诗,是用了十二个御剑会兄弟的性命写下的。
布罗克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回铁堂出任仪式长,现下他在场神气活现地发表意见,只不过他的说法根本不符合以八角星阵召唤圣灵的传统;而且他提到狗食被动了手脚,根本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只是他自己信心满满地这么想。大家觉得他的长篇大论愈说愈离谱了,正要批得他狗血淋头时,大法官正好走进来,所有坐着的人连忙起立,原本就站着的人则纷纷鞠躬致意。
“别这样、别这样!”蒙普司把象征职位的那条金链递给凯特。“帮我把这个收好!”说完轻轻吻了吻她的两颊。“这不是正式访问,我只是想来跟老朋友聚一聚、回味一下。富兰克林!你这坏胚子,我怎么听说你勾搭上大使的女儿了?……”蒙普司边说话边穿过人群,碰上每个人都可以毫不迟疑地叫出名字问候一番。凯特把金链挂在自己脖子上保管,顺便去找块镜子看了看。
“胖子那边情况如何?”霍尔跟蒙普司碰头之后问。
“他很得意呢!”蒙普司说话时带着谨慎的微笑,“其他国家都致意恭贺,不过大家要记得,接下来十年都不准提到‘衣柜’这个词!”
“也要恭喜你啊!”杜朗达拿着一个玻璃酒杯穿过拥挤的人群,“这应该可以让我们共同的敌人吃点苦头了。”
“为何这么说?”
“唔,对法师会征税不是他的主意吗?”
蒙普司抿了一口酒,然后以他为中心,沉默向外扩散到整个房间,直到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瞧为止。其实他从来就没有跟其他人站在同一阵线,就算以前在铁堂,他也一直是高高在上的领导阶级。
“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他静静地说,“你觉得议会会将责任归咎在谁身上呢?”
房间里的人听到这句话都骚动起来。杜朗达觉得有人在背后碰了碰他,回头一看是刚进门的霍尼。他刚被升职,脸上挂着担忧的表情。
“团长,国王找您。”
蒙普司露出一个浅到不能再浅的笑容对杜朗达说:“祝你好运。”
什么意思?
 
国王在更衣间,前天夜里整个国王私室只有这一处没被攻击。地毯上很多血脚印,不过其余地方没有损坏,气味也不至于太夸张。男仆正帮陛下更衣,不过陛下动来动去,让男仆不知该如何着手。
虽说国王平日的衣着常常成为公开话题,但在幽塘宫,国王的隐私却保护得相当好,在场只有老男仆斯考夫洛,还有门边的御剑士弗林特,他个性谨慎,指挥官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他在这里值勤——杜朗达可不希望国王的秘密都被宣扬开来。
国王从汗衫里探出头。杜朗达连忙鞠躬。
“指挥官,你又救了我一命。”
“这是我的工作,吾王,我很乐意为您效命。”
如果说国王先前很得意,现在显然心情有些阴郁。穿上长裤后,安布罗斯一脸阴沉地问道:“现在伤亡多少?”
“没有增加太多——总共二十人死亡,十七人肢体伤残,另外二十几人被咬伤,但状况不严重。伤亡者有一半是平民,一半是剑士,另外,死者中有六人是女性,陛下——”
“那些剑士是哪里来的?”
“御剑士?喔——陛下是说骑士吗?”
“你明知道我在说骑士!”安布罗斯说话时脸带冷笑,不过看样子他挺乐的。“快点,我要冷死啦!”这句话是对斯考夫洛说。
“禀告陛下,这些骑士是从各地召来,主要当然是从大漠找来,但玺维各地都有骑士相助。他们很乐意可以再次为国王您——”
“想到找他们过来驻防的是你。我错了,你当初说得对。”国王叹口气,“剑交给我吧!”
杜朗达惶恐地说:“陛下,如果我猜中了您想做的事情,那我必须向您禀告现在危险还没有——”
国王伸出手,“我把你绑在身边太久了,朋友。你现在几岁了?”
“陛下,我今年三十五。”过几天就三十六了,“可我还——”
“禁卫军里第二大的人几岁?”
“比我小四五岁吧!”其实是将近十岁。杜朗达慌了!解除制约的御剑士将有如迷失的灵魂。“陛下,我恳求您想想当初审问官做的卜卦,如果我没有受您制约,那您就不能信任我——”
“卜卦这种东西跟骆驼吐口水没两样!”国王说得很高兴,可是好像忘了自己身上只穿着内衣,大大的肚子可以装满一台小推车了。“不管你有没有受制约,你都是这世界上我最信任的人。快点把剑给我,然后跪下!”
以前杜朗达看过很多御剑士面对这一刻时会不断哀求,当时他常在心里发誓自己绝对不要哭哭啼啼像个傻瓜。可现在轮到他了,自己的手指也一样不停发抖,花了很久时间才脱下襞襟、解开上衣,用颤抖的指头解开衬衫的扣子、露出肩膀。他在国王面前跪下,那柄制约他的剑碰上他的皮肤——右肩,然后左肩……
“平身吧,杜朗达爵士,从现在开始,你是忠诚而古老的御剑会骑士了。”
没有什么晴天霹雳,也没有不同的感觉,但现在肩上的负担应该已经消失,再也不用日夜担心护主的安危了!
他先前就该想到,每次回铁堂之后,人生就会出现戏剧性转折——每次都这样。
面露微笑的国王将丰收剑往旁边一递,弗林特连忙接过,而且很小心地不让杜朗达看见。
“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应该是罗兰男爵吧?”
“我想是吧,吾王。”感觉很奇怪——还是觉得失去了什么。
“你——可恶!”这句话又是对斯考夫洛说,因为他逮着机会就跳了过来,把衣服从国王头顶套下去。安布罗斯很不情愿地将手伸出袖子,“罗兰阁下,您推荐谁来接手指挥官的职位呢?”
杜朗达往门口瞄了一眼,弗林特又回到岗位上了,国王皱皱眉头,挥手叫他离开,所以他带着丰收剑走了出去。门关上之后,还剩下斯考夫洛,不过男仆从不与外人说话,唯一有可能和他聊天的大概就是国王吧!斯考夫洛的年纪感觉比铁堂还大,说不定有点智能问题,是个没什么力气的驼背老人,很多年轻的御剑士或宫廷贵族私下取笑他(什么东西有四只脚又会冒蒸汽?——帮国王烫衣服的斯考夫洛),所以他在场没关系。
“陛下,我推荐班迪特。”卓诺已经二十八岁,稍微大了些。
“班迪特?”国王皱起眉头,“是谁啊?”以前国王每一个御剑士都认得的。“不是那件,你这猪脑袋!那一件太紧,我要旧的那件。”
“陛下,眉毛很浓的那一位。他从不参加国王杯比赛,可其实他才是真正的高手,也一定可以好好训练禁卫军。”
国王耸耸肩,“那把他带来见我吧!”
“我就通知他说陛下您找他?”
国王咯咯笑着说:“就照大人您的意思办吧!”
杜朗达扣子还没扣好,就准备鞠躬退下。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国王抽了一口气,看起来很痛苦的模样,不过那是因为衣服束起来了。“用力拉,笨蛋,用点力!你要别人把我当成一团奶泡吗?拉紧点!”他呻吟着说,“把大法官蒙普司找来。”
杜朗达有种整个人再次被丢进冰水的感觉,“陛下您刚刚说……”
“把他的金链也拿来。”
“陛下!这——”
“别这啊那的,我是为他好,如果不先这样做,议会一定会弹劾他。”
虽然内心一阵翻腾,但杜朗达还是回答:“谨遵陛下吩咐。”这彻头彻尾地不公平,明明是柯络门捅的篓子,却要蒙普司来扛。不过他还是再度鞠躬。
“等等,”国王又叫住他,“我还是一次把话说完吧!我相信你可以当个优秀的大法官。你自动升格成伯爵了。”
“我?我?你开玩笑吧……呃,我是说,陛下您不是认真的吧?陛下,我是个粗人,不适合当官!”他重重一跪,地板都震动起来。
斯考夫洛抓着衣服带子追上来,国王就这么站立在杜朗达面前,“你希望我让柯络门当大法官?”
喔,浑蛋!他好歹也该用点正当手段说服杜朗达吧?“陛下,我真的不适合,我只是一个剑士,不过柯络门他是个骗子,杀人不眨眼。他根本是个人渣,国王您应该不会真的想让他——”
“我当然不是认真的,快点跪下来亲亲我的手,然后去把金链子拿到手。”
畜生!全身肥油的混账!不管有没有被制约,杜朗达似乎都无法反抗国王的命令。他以罗兰男爵的身份跪下,等他吻过国王的手再起身时,已经成了玺维的宰相。
 
杜朗达很高兴可以拿回自己的剑。他下楼回到禁卫军总部,看见班迪特很有耐性地微笑着听一堆晚辈自吹自擂。这里庆功宴的气氛比起他自己住处那儿收敛得多,不过大家还是很雀跃。
“国王要见你。”
“我?团长,您是说我吗?可国王陛下大概一直以为我是只长耳朵的猫头鹰,不是吗?他根本不认得我,怎么会要见我?”与杜朗达将利牙剑归还铁堂时相比,班迪特的外表有了些变化,不过他还是像纶敦堡一样坚固牢靠,想必保护国王一定跟挥剑时一样机灵。
“我不知道陛下要干吗,不过他特别指定要找你。”
班迪特浓浓的眉毛皱在一起,“也许弄错了?陛下一定把我跟昨晚哪个大英雄给搞混了,我根本没做什么!”
“你当面跟他说去吧!”
班迪特打理了一下衣服,赶快跑出去,脸上那副大惑不解的表情,在如此阴郁的天气里还真是让人稍微开心了点。杜朗达看看其他人,很高兴没有谁猜到发生了什么。
“我想再说一遍,我以你们大家为荣,”他开口说,“国王陛下也一样,他让我代为表达感激和祝贺的心意。”
如果国王真的有这种感受,应该会自己过来说吧!
然后他回到自己的住处,那里现在乱成一团,不过他依旧保持镇静,不让人看出心思——就算对凯特也一样,而平常她隔着一扇门都猜得到杜朗达的心事。刚刚离开时,金链挂在她脖子上,现在链子已经不见踪影。杜朗达使个眼色要她过去,凯特见状,皱着眉头挤过人堆来到他面前。杜朗达退到走廊上,到了这个距离,凯特感应到他身上的制约已经消失,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他们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
“你终于完全属于我了!”她说,“我现在是凯特男爵夫人啰?”
“受封后,你会变成凯特伯爵夫人。”
“喔?”
“国王要我出任大法官。”
凯特脸上的笑意动摇了,她想装得若无其事,不过这不是她擅长的事情,“看样子我可以准备买一堆新衣服了!”
“如果新衣服就能补偿你的话,那我真的太幸运了。”他深深吻了凯特一下,心想自己不知哪儿来的福气娶到这样一个女人,“你会原谅我吗?”
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那个已经成为过去,而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名字。
她脸上的微笑回来了——虽然笑意没那么浓,但看得见喜悦,“原谅?我骄傲得很呢!如果你拒绝,就不像我爱上的那个人了。我以后可以戴戴那根金链子吗?”
“只有在床上可以。”
“这样说好奇怪呢!”
“等着瞧吧——我们一起戴!”
现在连他的卧室里都有一群人在饮酒作乐,所以他找不到地方把禁卫军制服换掉,只好在宴会上又待了几分钟,之后溜出去找前任大法官。最后杜朗达是在大法官办公室找到蒙普司的,他把一沓又一沓文件搬出来放在桌上。这一刻——不知是因为对方驼着背,还是因为房里太昏暗——亚麻色的头发让蒙普司显得很老。他抬头看见杜朗达,淡淡一笑,把锁链从肩上卸下。
“你早知道了吧!”杜朗达松了口气,“好歹也暗示我一下!”
前任大法官摇摇头,“只是猜到而已。”
“是你向国王提议的?”
“我发誓我没有!我根本没跟陛下讨论过这件事,不过看来你是唯一人选,国王现在根本没有别人可以考虑了。拿去吧!”他把锁链缠在杜朗达的颈子上,“跟你满相配的,恭喜!”
“你应该鼓励我才对。”
“喔,你一定会很称职的,放心吧!我现在的确轻松多了。”他满足地叹口气,“我干大法官干了八年——快被国王榨干了。”蒙普司脸上没有苦涩或后悔,动作还是一贯地优雅,“我原本还担心他会找个豆腐脑贵族来接手呢!噢,对了,这条链子是镀金的铜链,你要确定衡平法院给你的收据上也这样写,省得有人告你侵吞公款。”
“你开玩笑的吧!”
蒙普司笑道:“以前有人上了比这还蠢的伎俩的当呢!好了,这里是我临时整理出来的优先事项,从这头开始看起。”他摇摇手把继任者叫到位子上,自己找另一张椅子坐下,“我想想,有什么事情太机密,好像没有写在这里呢?……嗯,以同为前御剑士的身份,我先提醒你一句,多留意玛琳达公主。”
杜朗达开始思考他当大法官多久之后可以递上辞呈,半小时任期会不会太短?“你是说国王的小孩也成了我的问题?”
“现在什么事都是你的问题。”蒙普司喜气洋洋地说,“公主现在十六岁,脾气之坏比她老爸有过之而无不及,愈早帮她找个好对象嫁出去对你愈有好处。”
这话倒是真说到了点子上。杜朗达先前就跟玛琳达公主有过小冲突,不知蒙普司有没有听过这回事,即便有,现在也轮不到他担心:他自由了。
“还有战事,”刚解脱的人继续说道,“要结束战争,方法当然只有一种。”
杜朗达这才想到自己对于贝马克战争所知甚少,枢密院也几乎不讨论这件事,“什么办法?”
蒙普司盯着他瞧了好长一段时间。“你没听说?”他的声音轻柔起来,“一点都没有?”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安布罗斯挑起的,我们与贝马克之间的无聊争执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我倒很惊讶这件事情还没泄露出去。”他微微一笑,“好吧,大法官阁下,这件事不知道反倒没关系,最好是根本不要去管任何跟火地有关的事。说不定,只是说不定,如果安布罗斯愿意乖乖低头对贝马克的瑞格王道个歉,事情就会结束。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不过我一直没胆量提醒他这样做。祝你好运啰!”
“我根本不会做啊!你那么周到细致,而且——”
“你比我有勇气,兄弟,勇气比什么都重要,这也是国王真正需要的东西——他需要一个人去告诉他,他错了,他得自己救自己。这只有你办得到。”蒙普司靠着椅背笑笑,“如果交接上有什么问题要我帮忙,尽管直说,我一定办到。不过另有一件事你得小心。”
杜朗达拨弄着那根可恶的金链子,“够啦,还有什么坏消息?”
蒙普司的神色显得非常谨慎,“我们认识好久了。”
“当然啦!从我把剑交给你,你过来向我道谢的那一天——你知道过了多久吗?我刚进宫,还是个菜鸟御剑士时……我和国王比一回剑就把大家弄得颜面尽失,其实你可以把我解决掉的,可你居然放过了我。后来侯爵的事你也帮过我——等一下,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说这个?”
蒙普司的笑容里带着哀伤——好像有点消遣杜朗达的味道,又似乎也有恳求的感觉,“议会要我的项上人头。”
“什么?”
“听好了,服侍君主很难,君主也要服侍自己的国家,而国家不管面对谁,都是毫不留情的。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我会先把这根狗屁锁链塞进他的喉咙里!”
“不,你不会的。我之前也是这样解决参德的问题。你能不能先闭嘴好好听我说?安布罗斯犯了错,很多错,但国王是不可以犯错的,所以这全都是我的错。要当大法官,就得准备好当炮灰。”
“柯络门他——”
“柯络门赢了这一回合,但他的地位还没高到足以当替罪羊。”蒙普司那双冰冷的蓝眼睛好像黯淡了些,“你一定要时时提防他!要记得,安布罗斯最爱的招数就是弄得两虎相争,然后隔岸观虎斗。我相信你可以应付柯络门,可议会跟他不同。”
“我不会——”
“听我说,你必须达成国王的要求,这是你的职责。我刚才说的话没有别的意思,我自己也这么做过。我只希望,等轮到你时,机运的圣灵可以引你逃过一劫,兄弟!”
杜朗达感觉糟透了,“真要命!如果议会真的打算这样做,我们当然要赶快把你弄出国去!”
蒙普司黯然摇头,“不,我很久以前就发誓要用性命服侍国王,也许这就是我达成誓言的方式。”他起身伸出手与杜朗达相握,手掌没有冒汗,跟以前一样有力,目光也非常坚定,“你会照顾好我的家人,并让事情干净利落地落幕吧?”

11

剑客交手,胜负常取决于第一招,杜朗达的直觉认为:如果他没办法一开始就踏出决定性的一步,恐怕一辈子都没机会达到国王对宰相的期望。在这个新战场上,他要学的太多,要看要读的东西一箩筐,偏偏现在他的一天跟以前相比少掉三分之一——因为解除制约的他,晚上就得睡觉了。不过过去五年来,枢密院向国王报告时他都在一旁聆听,对国王和政坛局势有所理解,所以即使第一次以大法官身份出席会议,也还不是信心全无。
还有一小时才谒见陛下。河面结冰了,陛下去参加宫中的溜冰派对,为了这场派对还特地把帐篷和乐队搬到冰上去。冰上派对餐点丰盛,有加糖烫过的麦酒、烤栗子,还有铁叉火烤的全牛。身为前任指挥官,杜朗达不免思忖要多少禁卫军才有办法在冰上保护国王——当然现在这不必他操心,“改行”之后他要操心的事情多了好几百样出来。等到天色渐暗,欢乐的气氛才告一段落,国王终于回宫,进入会议室。
杜朗达看见站在门口值勤的御剑士是班迪特本人,算是松了口气。
不过杜朗达发现柯络门想跟着进会议室,他大吼一声:“出去!”“砰”地把门朝机要秘书甩过去。
安布罗斯坐在他那张宝座上,看起来很像一个装满食物的大口袋。杜朗达向他鞠躬时,他挺起身体、虎视眈眈地看着杜朗达。
“大法官阁下,您刚才那样做是什么意思?”
“禀告陛下,我请求单独向您进行机密报告。”
“不然要怎样?”
“没有‘不然’,陛下,我只是请求可以单独向您报告。”他直接与安布罗斯眼神交会,国王眼中冒出怒火。
国王的手指在扶手上打鼓般敲打着,“好吧,其他的事情日后再说,现在你先报告,你打算怎么处理我的婚事?”
虽说杜朗达见识过太多这种攻防战,但轮到自己上场,感受还是很奇妙。国王第一个问题就想把对手打得站不稳。这并非是国王对刚上任的大法官刻意不留情,只能说是他的一贯风格,他对每个人都这样。
“还没有处理,陛下。”说到安布罗斯的婚事,问题在于:这个又老又肥的家伙是不是真的想劳师动众搞个第四任王后。这问题说不定连他本人都说不出所以然。“因为冰封的关系,船只大概一个月不能进出,我在此谦卑地提出一项建言,请陛下考虑重新指派一位密使——好让一切重新开始。”
国王闷哼一声,这通常是个好征兆,“派谁?”
“不知陛下有没有想过可以派港务总长出任密使?”
“为什么要派他?”国王问话的语气忽然多了几丝凶狠,当然他两只眼睛也瞪了过来。安布罗斯可能认为港务总长是全玺维最无趣的人,但事实上,总长既是贵族又是王亲国戚,那些才刚壮大起来的武人想来不敢随便嘲弄他。
“陛下,港务总长是王族的一员,出使吉维利王国,分量足够,加上他也相当善于协商工作。”
“你应该是说他嘴巴很笨吧!”国王又闷哼一声,这代表他还要考虑一下,“你明天就要上议会了,有什么打算?”
这才是今天谈话的重点,也是杜朗达的主要目的。
“我这里有一份简短的法案想请陛下您过目批准。”杜朗达从手提箱中取出一张文件呈给国王,这薄薄一张纸是他和两个律师通力合作半个晚上的成果,名叫《打击幽塘宫骚动元凶,并搜捕以魔法危害王国和平及礼法之罪犯的法案》。
安布罗斯就是不肯承认他其实需要一副眼镜,宁可撑起身体沉重地踏到窗户边,伸直手臂把法案拿得远远地读,看完之后不屑地耸耸肩膀,接着开始踱步。
“说得很好听,可是你有办法找出真正的主使者吗?”
“报告陛下,审问官说这是法师的责任,学院则说暗室才应该负责。总之嫌犯可以缩小到十几人以内,即使如此——”
“不要废话,如果不行,就直说不行!把口水留到议会上去用,在那里你想讲多久就讲多久——不过千万、绝对不要公然说谎,就算你碰上一个出身卑微又满身臭味的鱼贩子,也不要乱编故事。”
国王继续踱步,这是他工作前的暖身,安布罗斯四世最擅长操纵议会,却不让议员发现自己被操纵了;国王已经做了十九年这种事情,现在开始训练他的第四任大法官。“第二件你要记得的,就是凡事都有代价。议会犹如一头巨大的野兽,你想从它身上挤奶,就得先喂饱它。如果议会想要政府补贴百姓,那他们就得答应增税;如果我们希望有盈收,我们也同样要做出让步。”
杜朗达不知道班迪特在一旁作何感想,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进入料理玺维王国的厨房。
国王在窗户前转过身来,背对冬季冷冽的阳光,“明天他们一定会吹胡子瞪眼地问你那天夜里的狗是怎么回事,还会发誓对我效忠、保证抓到凶手什么的——跟你这上头写的鬼话一样。接下来他们就会谈正事了,你的第一项工作是告诉他们你已经逮捕了蒙普司。”
真快!蒙普司已经警告过他,但他非得一开头就做这件事吗?“陛下!但是——”
“大法官,我还没说完。”国王面色凝重,杜朗达只好先听他说,“我跟你说过了,每件事都有代价。我们需要税收,付出的就是蒙普司,如果我们不照办,议会也会通过法案,禠夺蒙普司的公权,这样我们依旧会失去蒙普司,还什么好处都捞不到——听懂了吗?你才刚来,我们得想点办法让大家支持你,让你成为议会的核心。只要你能持之以恒,工作就会顺利许多。”
“陛下,我效忠的是——”
“是我。但议会喜欢你,你才可以把我服侍得更好。你看过那些记录了?”
“我请人给我汇告过。”
“都一样。你应该知道,国库破产了,想增加收益,我们得付出的代价多着呢!——而前任大法官的人头只不过是个开始。”国王满面怒容,继续踱步,“‘重令’现在彻底失败了,议会一定认为这样下去国土将不得安宁。老弟,你这官恐怕是要做得很辛苦了!我希望我挑出来的是个真正的勇士!”
时机成熟了,杜朗达要发出关键一击,接下来的提案可以让他的大法官生涯毁于一旦,也可能让他赢得漂亮,顺便找到机会挽救蒙普司的性命。“陛下的训导对我而言是无价之宝。我要学习的事还很多……不过,陛下可否容我……提出建言……也许法理上有我不明白的阻碍,但凭借陛下丰富的经验应当——”
“你又在废话连篇了。”国王将那双胖手叉在肥臀上,留神地看着自己的新学徒,“你想干吗?”
“刚刚呈上的法案授权陛下可以关闭任何伤风败俗的法师院。如果这份法案得以通过,我建议陛下暂时关闭议会。”这样就可以解救蒙普司了。
“什么意思?”国王下巴几乎都要掉了,“说清楚,快说清楚!”
“唔,如果议会授权陛下把法师院给关了,我们又何必再征议员的税?不是大可把法师的土地充公吗?陛下明察,这样一来,增税岂不多此一举?”
国王踏着笨重的步履回归座位,整个身子压上去。杜朗达等着挨骂,等着听国王说自己是蠢材、智障,如果这样就能解决,柯络门、蒙普司,甚至国王陛下之前会没想到?安布罗斯一定会一连好几个月嘲笑他、鄙视他,直到最后终于拉下脸承认当初看走眼,换个新任大法官上来,而这个新任大法官讲出这么好笑的提案!
的确,国王哈哈大笑起来,一直笑到肚子鼓起、两行眼泪滑过圆滚滚的脸庞沾湿了胡子。等安布罗斯终于喘过气来才呼着气说:“我说你这家伙不是什么勇士,你根本是想发动战争嘛!一次把他们打垮!”
听起来不算太差?“陛下,是对方先动手的。不过也请陛下明察,一旦敌人知道我们的用心,可能会带来很大的风险。”禁卫军大概会先气到中风吧!——班迪特现在的样子就好像有人狠狠踢中他下腹部一样。
可杜朗达并不认为国王会因为风险就退缩,而他的猜想的确没错,国王握拳重重一敲,“通通解决掉!大不了派法师总帅跟他们对垒!是的!不过你打算怎么做?谁负责在猫身上挂铃铛?”
“当然是交给审问官和魔法学院办。我想设立一个独立的魔法法院,由他们负责调查、审问、遣散、征收等等工作。显然,有一些法师会立意良善,我们应发予执照,准许他们继续经营。我并没有天真地以为这个法案可以让陛下收回秘书阁下所说的王国整整五分之一的土地,而且大笔土地充公之后,土地价格也会受波及。不过如果付诸实行,陛下的财库至少在几年之内,应当不虞匮乏。”
“八圣灵在上,找你来当大法官果然没错!这样可以好好教训议会了,爽快!”国王舔舔嘴唇,不过过了一会儿,又回复一贯的质疑,“那么魔法法院由谁执掌?”
“当然交给陛下决定,不过我个人猜想陛下需要一群勇者,他们要有胆量铲除匪徒的巢穴。这恐怕跟内战差不多。最有资格胜任这任务的,陛下明鉴,我想是御剑会的骑士。先前的狂犬之夜,陛下也看见了,御剑会里还有很多身手矫健的好骑士,他们还是对陛下忠心耿耿,只是有些结了婚、有些自己过活、有些回铁堂变成一柄钝剑,还有些人漫无目的地过日子,现在能有机会继续服侍陛下,他们一定会奋不顾身的。”这其实是整个计划里他自己最中意的一环——如果有机会亲自领导这支军队,他一定会自告奋勇的——不过他知道自己是没指望了。
国王自言自语:“非常好!”连续说了几次。“火圣灵明鉴,就这么办吧!”他看起来一副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的模样,不过又顿了顿,抿起那张肥嘴奸笑道:“服侍我有功的人都有赏,你想要什么?”
让蒙普司平安逃到国外?把柯络门的头摘下来塞进瓶子里?一天能多给他十小时?“陛下,我现在只有话说得漂亮,是不是该等有成果了再来谈奖赏?”
国王目光收敛,杜朗达联想到了奶油栗子,不安地思忖那对狡狯的眼珠子底下不知卖什么邪恶的关子。
“你这可恶的老实人!”国王咕哝,“我可以赏一个郡给你,你居然就这样抛诸脑后装作没这回事?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办法,让你学其他人一样乖乖拍马屁!”
“陛下,您的赞美已经是我莫大的满足。”这听起来真是太谄媚了,不过从某方面来说也是真的。第一场政治角力赛,杜朗达就成功赢得面前这个工于心计的君主的信赖,跟赢得国王杯的滋味差不多。
“哈!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还以为你有多与众不同呢,现在也被我摸透了吧!”安布罗斯东张西望,“禁卫军呢?喔,是你啊,呃……班迪特指挥官,去把大法官的剑拿来!”
班迪特似乎明白了什么,眨了眨眼睛,开门叫前厅一个御剑士把剑拿来;看管丰收剑是他们职务的一部分。
到底要干吗?
国王又从椅子上弹起来,“秘书!”
柯络门像只又大又不会眨眼的甲虫一样钻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帮我写张授权状!”国王说,“这叫……唉呀,随便掰个名字吧!给禁卫军看的。”他边说边从班迪特手里接过剑,“从此刻开始,无论何时何地,罗兰伯爵获准佩剑面见王上。”
杜朗达、班迪特、柯络门三个人同时脱口而出:“啊?”
柯络门首先发难,“陛下,预卜说——”
班迪特也开口:“他可以一打三——”
杜朗达也觉不妥,“陛下,我没有受——”
但国王一眼就让他们统统闭嘴,然后把丰收剑的剑柄递向杜朗达,“没错,你现在并不受我制约,但我以王室的信赖作为对阁下的回报。”
无言以对的杜朗达接过丰收剑,佩挂在腰带上。不受制约却可以携带武器!这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殊荣!——全王国只有他受到陛下如此信任!这时,柯络门那张脸上终于有了表情,看到他气成那副德行倒也真的值得一个公爵勋位了。国王又得意地笑起来,也许大法官自己的情绪同样写在脸上吧!
这样的时刻,是对忠诚最大的赞美。

12

连国王都没想到议会的火气居然这么大,只把蒙普司送交棱堡似乎不足以平息众怒——反而让他们胃口大开,把蒙普司这个前任大法官说成是继大恶棍哈根之后最坏的人了;不分上、下议院,大家的话题都围绕在禠夺公权法案上,目的是要把蒙普司送去接受魔法审问。一个飘雪的黄昏,法案终于在议会通过,到了国王面前准备用印生效。
才刚走马上任的大法官那天夜不成眠,心想陛下恐怕也是如此。给蒙普司安个叛乱罪实在太夸张了,说他不适任也许没错,毕竟人人都会犯错——他或许曾经一时不察,从某个不恰当的来源收受了礼物,但这不算重罪吧!可国王不签字的话,议会势必会切断财源。决定权当然还在国王手里,只不过,大法官应该要提供建言。早上起床时,杜朗达以为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了,为了国王,为了国家,应该把蒙普司交给那些豺狼虎豹。魔法审问虽然是很可怕的事情,不过并不会要人命,而且经过审问,一定可以洗清罪嫌。
这应该是个正确的决定,毕竟连蒙普司本人都同意了。直到这时候,他都不曾为难陛下与朋友,他的忏悔书天亮后不久就送到了,所以杜朗达也别无选择,只能将法案带去国王的卧室,请国王批准。
之后他在一队御剑士的保护下,骑马前往棱堡。他非常坚定地拒绝国王指派御剑士给他,还用蒙普司没有御剑士保护的例子来搪塞,不过光是护送的话,还是无法拒绝,反正那些小伙子也乐意和前指挥官一起出外走走。
才不到一个月,蒙普司好像老了十岁,头发不再浓密,露出了头皮,脸皮松垮,手臂也细瘦了。身处这样黑暗恶臭的环境,在冰冷空气里身上只有单薄囚衣和一双脚镣,他却显露出一种与之极不相称的静谧气息。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杜朗达说,“他们对你的诽谤一定会原原本本让他们自己吃下去!”
蒙普司无奈地笑了笑,“大法官大人,每个人都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什么时候开始审问?”
“我希望可以拖到国王宣布关闭议会时再说。”
“不、不要!请赶快了结这桩事吧!愈快愈好。”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会安排的。”
杜朗达了解朋友,所以早知道他会如此要求,也事先下了命令。只是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如果蒙普司愿意,他会撤销命令。现在他和老朋友坐在一起,在牢里聊着往日美好的岁月——从现在的角度看,过去的一切当然都很美好——当审问官突然出现时,蒙普司真的吓了一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大法官阁下,你办事效率真高!谢谢。”
他被指控的是反逆重罪,因此枢密院必须有人在场,而杜朗达不想把这个责任交给别人。要说这不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经验,他也想不出更差劲的了。棱堡里有一个法师院,感觉上更像一个臭气冲天的地牢,而且小得要命。蒙普司被绑在地牢中心的一张椅子上,四周昏昏暗暗的,看不见他的神情,或许这样比较慈悲吧!魔法仪式进行到一半,杜朗达非常震怒地发现施行法术的人中居然有一个是柯络门,只不过圣灵已经聚集,他不敢干涉。
这个魔法召来了水与火,还有更大量的风元素,当房间陷入沉默时,感觉像是一场飓风呼呼作响。蒙普司发出几声低鸣、身体不停抽动,最后人在椅子上头整个儿往前垂下去。
“你们这些笨蛋该不会伤到他了吧?”
“阁下,他只是昏过去而已。”大审问官冷静地说,“这很正常,要不要我们泼点水让他清醒?”
“当然不要,你这白痴!把他扶到床上,然后找医生来!”
“我不认为需要这样做,大法官。”
 
要花时间睡觉真的是件恼人的事情,不过完全没空睡觉更是种折磨。两天之后,他带着一颗像是在醋里泡过两天的脑袋去见国王,将厚达一寸的文件放在安布罗斯的腿上。
“根本狗屁不通!”他叫道,“摆明只是讨好议会!都是些小人的风言风语!这里面写的东西就算用来指控狐狸偷吃鸡都嫌可笑!蒙普司是收了些礼物——但那又没有影响决策。他是在陛下背后说了些不得体的话,可如果他连抱怨都不会,他还是人吗?我自己抱怨得比他更多!还有,他有时候故意放慢一点速度执行命令,其实是在等国王您回心转意——也真的好几次您都改变想法了!他以前跟国王您比剑故意放水也是真的,可拍拍马屁也算是杀头重罪吗?陛下,他是无辜的!你找不到比他更忠实可靠的臣子了!”
国王铁青着脸,用那双小眼睛瞪着杜朗达,“去跟他说话。”
“啊?”
“去跟监牢里的那个家伙说话!这是我的命令,大法官!”
杜朗达马上骑马飞奔到棱堡。
蒙普司还待在那个又黑又臭的牢房里,只是他在黑暗中不断地写着些什么——房间里没书桌,他就趴在地上,靠着门上小小的气窗不停地写——只有那里才有光。他身边已经堆了好几沓纸。
“罗兰大人!”他马上跳起来,脚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终于把你盼来了!”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我已经看过你的供词——”
“我还有很多要说!我有好多事情要讲,可是他们不听!还好你来了,我要仔细告诉你我是怎样辜负你的。我一直嫉妒你,我讨厌你剑术那么好!你在国王杯比赛打败我的时候,我想拿一把真剑从背后捅你!你第一天进宫、跟国王对打的那个晚上,把我们这些哈巴狗的原形打出来了,我却对你说了那么多又难听又过分的话!因为这个我讨厌你,其实是我自己不要脸,是我一个人把禁卫军搞得颜面无光!还有我们第一次说话,就是我受制约那一次,我过去跟你说谢谢,根本不是因为我感谢你,我只是故意享受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而已!我以前是个糟糕透顶的人啊!还有你知不知道我在铁堂都偷偷自慰?喔,我知道每个男孩子都会这样做,可我真的有很多很低级很下流的念头在脑袋里打转……等一下,我要通通写下来!”
说完他继续在纸上不停地写,他已经停不下来了,他得把自己想到的每一条罪状或犯过的错误,无论真的做过,或者只是曾经想过,不管什么样的细枝末节,都昭告天下。没过几分钟,杜朗达拍拍门板,叫守卫带他出去。有人告诉他,蒙普司身上的转变是一辈子无法复原的。
他回到王宫,一言不发将死刑授权令递给国王,国王在沉默中签字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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