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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沃夫拜特 1-3

1

八百天之后,他们一行人骑着毛皮粗厚的奥坦小马,进入了撒玛利达。奥坦马速度不快、外观不美,不过耐力很强,可以这么慢腾腾地一直走下去。两个御剑士乔装佣兵,表现颇为称职,混在真正被雇用的十来个守卫中,保护席克·亚克拉赞卡的商队。讽刺的是,柯络门自以为高明地佯装成旅游的学者,可那些更精明的商人一眼就认定他是间谍,理由是间谍都这个样子。不过商人们不以为意,因为他们自己也都干类似的勾当。
长长的山路上,一列满载货物的骆驼正在前行,有个骑手却来来回回地对着所有的商人、车夫、守卫叫道:“撒玛利达就在前面!”大多数人听了都笑开怀。等他通知过最后一个人,又骑回去停在杜朗达身边,露出灿烂的笑容,雪白的牙齿和黝黑的皮肤相映衬——他,自然就是沃夫拜特爵士。
如果玺维宫廷的人看到他们两人目前的模样,不知会作何感想:头戴圆锥状、十分夸张的大帽子,脸晒成干椰枣一样的颜色,身披这个国家宽松无线条的土色衣服,身上散发出人、马和骆驼的味道。
“太阳下山前应该可以到吧?”
沃夫拜特肯定地点点头,“旅途结束啦!感谢圣灵!”
杜朗达很少看他这样兴高采烈,不由问道:“你觉得这次旅行有趣吗?”
御剑士打量了他一下,回答说:“还可以,阁下。您说有大海、沙漠和高山——我不是要抱怨——也有强盗,本来说有猛兽的,可是好像没几只,也没什么海盗。还有凶恶的原始人……嗯,大致上您说过的都有!”不过沃夫拜特好像忘了一路上有很多毒蛇、蝎子,各种热病、船难、山崩、森林大火、传染病等等。
“你也真的救了我啊!如果没有你,我已经死在提尔多尼亚,坟墓上大概也不会有名字吧。说不定直接就被丢去喂鱼了。”
沃夫拜特浅浅一笑,有点得意。至少有两次是他飞快地出剑,才救了他的同伴和护主的性命——比杜朗达多一次。“您也救过我啊,总之我们还得想办法回家去呢!”
“呵,先学着享受这种生活吧,以后大概没这么精彩了。”
“我一直很喜欢这种生活啊!每分每秒。”他看着远方,马匹都变成了小黑点,“我在考虑要不要杀柯络门。”
“为什么?”
“他让我身上的制约很痒。”
 
等他们登上高处、朝下向撒玛利达望去时,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因为这座城市和他们先前见到的其他地方差异不大。奥赞、库伯丁这些城市也是如此,都是一堆土褐色的房子散落在同样颜色的无垠地表上,没有什么高塔、玉顶。杜朗达留意到城市中央有一座特别高的建筑物,不知道是宫殿、城堡,还是修道院?
从奥坦流传到玺维的故事有些走样。大审问官提到的武人政权在当地其实称做“金剑兄弟会”,至于所谓城堡里的骑士,以当地语言来说,意思是修道院内的僧侣。故事的其他部分似乎没有问题。原先杜朗达以为一路验证下来,故事应该像海市蜃楼般愈来愈不可靠才是,没想到顺着“玉石之路”行走,却感觉故事的真实性增添了许多。
“你根本是在做梦,”老亚克拉赞卡之前在营火边呼着气说,“我带很多年轻人到撒玛利达挑战过,只有两个人活着离开,其他人,不管从东边还是从西边来的,都死了。”
“总有人打赢吧?”杜朗达问,“有没有人成功过?”
“是有几个。但你要知道,他们也保不住那些金子——人既然傻到会参加那种竞赛,之后遇上一个女人或小偷,就完蛋了!不过呢,的确有人活着离开,身上带着货真价实的黄金,我亲手摸过的。”
传说的其他部分可以造假,但真有黄金被带离撒玛利达这点看来错不了。这地区的人根本不知矿工或开矿为何物,但大家又都异口同声说,撒玛利达的黄金纯度是世界第一等,黄澄澄的金子用指甲就可以轻易抠出痕迹。
旅途到了终点,两个乔装的守卫和一个假扮学者的间谍离开了车队。在柯络门的坚持下,三人隐瞒了彼此的关系。如果一行人没死在撒玛利达里头,几天或者一两个月之后,圣灵赐福,就会有往东的车队经过。
所以严格说来,杜朗达一行的旅途才刚到一半,而且这是假设一个星期内能解决撒玛利达的谜团,并找到爱佛曼,然后一个月内遇到带他们离开的商旅车队,再花上两年多回家。再过两年多,他才能见到凯特。
还有国王。
凯特和国王,国王和凯特,他身上的制约仍在——好几次夜深人静时,他蓦地惊醒,挂念护主是否安好。
撒玛利达真正的警备恐怕是依赖僧侣的魔法,其城墙只有三跨注释1高,轻易可以越过,根本不足以保卫以财富闻名的城市。城里的屋子高过城墙的没几间,只有那座城堡,或者说修道院显得很突兀。这座有人居住的堡垒,竟连一些乌鸦或鸽子都看不到,让他们觉得十分奇怪。
地平线彼端的天空泛起粉色。一行人在城门外跳下马来,附近都是简陋小屋和小小的放牧围场——若遇敌袭,城门一关,外面这些就可以统统放弃了。杜朗达将缰绳交给席克的车夫,与他们告别,之后拿起行囊朝沃夫拜特走去——沃夫拜特也是同样举动。
他稍微想了想,才记起怎样用母语说话:“我们终于可以执行国王交付的任务了。”
“您是说,在我们收了薪水之后吗,阁下?”沃夫拜特眼里闪着光芒,他关切护主安危时常有这种神情。
“说得对。那个老混蛋在哪儿?”
其实他们腰间还留着很多财宝。但话说回来,虽然他们本身不贪财,可想要在撒玛利达执行任务,扮什么就得像什么。沃夫拜特也是不想让柯络门失望啊——审问官坚持身份不可以被拆穿。
去找席克收钱费了很多工夫,他正忙着张罗牲畜、工人和货物的安排,好不容易会见两个拿剑的佣兵,又一如往常地声明自己并不记得答应过要给这么多钱,所以两边又得讨价还价一番。
杜朗达又饿又渴,最后终于扛着行李朝城门走去,沃夫拜特则把东西放在地上拖。有御剑士在身边,杜朗达从不担心自己会被人从背后偷偷捅一刀。他们一离开车队,就被当地人认做旅行剑客,于是乎一大堆男女老少冲上来嚷嚷:
“我们有撒玛利达最棒的房间……”
“我太太的手艺……”
“我妹妹很漂亮……”
杜朗达推开扰攘的人群和舞动的双手,瞧见柯络门在前头,于是朝他走去。柯络门转身跟着一个驼背老人,两个御剑士见状也隔了段距离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儿,那些叫卖的和拉皮条的终于放弃,回头去找其他容易上钩的目标。
巷道蜿蜒狭长,还弥漫着白天那让人屏住呼吸的炙热,其实天色都要暗了。奥坦地区入夜的速度很快——比刽子手手起刀落还快,做菜的味道、动物的味道、人的味道、排泄物的味道扑鼻而来。从装了栅栏的窗户里传出音乐声、孩童哭声,远方传来牛羊骡子的低鸣。
当地人生着橄榄色的皮肤和宽厚的脸庞,平时将眉头遮住,一些女性戴着面纱;大部分男性蓄胡子,不过两颊会剃干净,或只留薄薄一层毛发。现在却来了两个显眼的人:一个金发男子,另一个皮肤黝黑……还带着剑,一看就让人联想到来此求财的旅人。
杜朗达心中一阵激动,追上柯络门的脚步,这两人离开库伯丁之后就没怎么交谈。沃夫拜特还是跟在护主之后一步远的地方。
审问官跟两个御剑士一样穿着沾满尘土、未加剪裁的衣服,他那张鱼肚白的脸孔也在旅途中晒得红红的,胡子散乱,还夹杂着几根白须。“恭喜!”他用一种高傲的玺维腔调说,“两位终于到达撒玛利达了。”
“有了您的帮助,才能一路平安,您该不会以为我不明白这点吧?”
“相信即便是您,也不会如此愚钝的。”
“您那位朋友是谁?他卖些什么?自己的女儿吗?还是更糟糕的东西?”
“他叫喀布克,和其他人一样提供住处给旅行的剑客。不过他说自己的房间最好,这倒不假。”不可否认,审问官作为旅伴很有用,可惜他们难以相处。
但要杀他,理由明显不足。
衣衫褴褛的老人在目的地前停下来,墙上插着歪七扭八的石片,构成一道狭窄危险的阶梯,看来常常使用,以致磨损严重。老人灵敏地跳了上去——镶铁钉的大门在离街道将近一个人高度的上头——然后将门打开,往里钻进去。沃夫拜特率先跟上——要阻止他大概得有支军队吧。杜朗达和审问官跟着走进去。
这间房里有几张不起眼的床,一角摆了些石瓦罐,还有张齐膝高、摇摇晃晃的桌子。苍蝇飞来飞去,温度跟蒸汽室一样,但其实窗上只有铁格,没装玻璃,低得夸张的天花板上还有一扇打开的天窗呢!房间不知已存在了多长时间,反正墙壁上的灰泥漆所剩不多,地板上坑坑洞洞,有许多裂痕,活像一堆未经拼装的木材。月光从天花板的缝隙间洒进房里,正好让杜朗达等人得以清楚看见站在这宛如遗迹房间中矮小的喀布克。他满面笑容,好像期待访客会对奢华的房间非常满意一样。
不过,这真的比杜朗达过去两年住过的多数地方要好;长途跋涉反而比花在等船、等车队的那几个月要好很多。
“各位大爷!”喀布克叫道,“看看撒玛利达最棒的客房吧!大家都说能住在这儿是剑客的好运,很多在这里住过一晚的人,都在斗技场赢到了大笔赏金!”一听就知道这些话他烂熟于胸,“我每个月都请法师来为这里施法,目的是为了让住的人都能取胜。当你们在这里等待出场时,隐私跟安全都不成问题,更不必担心蚊虫老鼠之类,就跟住在大宅子一样。”
当然要付现钱,剑士的信用在撒玛利达一点都不好使。
“艾文你是专家,”杜朗达疲惫地说,“价钱你谈,不用太省。”
柯络门马上说:“一天一欧比,包括所有餐饮在内。”
喀布克一脸受惊的神情,“一欧比?我这边从来没收过低于一迪索半的价钱啊!”
“我敢打赌你最多只收过四欧比,当时还高兴得疯了。”
“没有!不过你们才三个人,看起来也挺老实的,我破例只收你们一迪索半。”
“最多四欧比,”柯络门的语气里有种满意的调子,“拿了快走吧!”
“等一下,”杜朗达把老人准备说出口的讨价还价打断,“我可以给你一迪索换些消息——租金包括在内,只有今天才有这好事。说完之后给我们一些吃的和啤酒。”
老头子犹豫了一下,才不甘愿地点了点头,“不过明天得有个合理的价钱才行。”
杜朗达把行李放在墙角,靠墙坐下。柯络门则直接原地坐下。
“啊哈!”老头子说,“你们是想问我要怎样赢到那些任你搬运的黄金?好,几位大爷,那我就来告诉你们撒玛利达传奇的真相吧!”

2

喀布克搓了搓细长的双手,发出嚓嚓嚓的声音。“几位大爷可以在清晨日出时分,来到修道院的前院,向守门的猴子们报上姓名。相信你们也知道有很多人在等着。”他说到这儿好像很兴奋,又搓起手来,“日出后一小时开始叫名字,如果前一天有挑战者获胜,那他有优先权——运气好的话可以赚到两倍财富。之后就照名单顺序叫,如果被点到名的人没响应,那些死猴子就会叫下一个,懂了吗?如果第一次机会没把握住,就不会有第二次了。”
只有开头的算是新情报,剩下的故事杜朗达早就听说过了,连那些怪异的猴子他都知道。因为一路上,行路商人一直在强调修道院是由一群会说话、跟人同样大小的猴子看守。
“等一下,这些猴子……它们会把名字写下来?”
喀布克听了咯咯笑起来,“大爷,猴子哪会写字啊!”
“我也没听说过会讲人话的猴子。等待的名单有多长?”
“通常要等上几星期,大爷。”
“我听到的是几个月呢!”
“很少会这么久,不过我最近没去查看过。”
柯络门抓了抓膝盖,他们的默契是——如果柯络门侦测到对方说谎,就会动动左手做暗号。
“所以说,这些猴子可以照顺序记得每个人的名字?而且过几个月都还能记得?”
“大爷们呀,它们可不是普通的猴子。它们可以把每个人的长相记得一清二楚,好几年不会忘记!我刚刚说到哪儿了?”从喀布克说话的样子看,这些内容都是死记硬背下来的,要是有人打断他的话,说不定就得从头背起。
“猴子叫名字。”
“啊,对对,如果响应,就得上前进行挑战。猴子会确认来人只带了一柄剑,还会要人把上衣脱掉,确定没穿护甲。都确定之后就敲锣,修道院开门,一位兄弟会成员带着金剑出来决斗。如果挑战者打伤兄弟会的人,就会被带进去,不管要多少黄金,只要搬得动,通通可以拿走;不过在到达门口之前,掉到地上的东西都得留下,所以如果摔倒,那就通通没了,也算是贪心应得的惩罚啦,对吧?规则很简单,我看过很多次决斗了。”
“如果挑战者被兄弟会的人杀掉呢?”
老人耸了耸细瘦的肩膀,“当然就会死啦!不过您看起来是个高贵强壮的剑士,您的伙伴也都是呢!”他有点不太肯定地看了看柯络门,因为柯络门可不像他描述的那种人,虽说以业余剑手而言,他也算是相当厉害。“我相信您一定会获胜、会赚大钱,尤其因为您住到我这间幸运的房子!”
“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跟兄弟会接触吗?”
“呃……我不懂您的意思,大爷。”
“如果我只是想跟他们谈一谈,或只是跟其中一个人说话……我能不能挑别的时间去敲门,而且不参加挑战?”
“干吗要这样呢?”喀布克看起来很疑惑,大概是因为没有访客这样问过他吧!“找他们还能干吗?”
“你就当做我只是去问问题。”
“大爷,我没听说有人这样做的,大家都是用我刚刚说的办法进的修道院。”
柯络门的手没动。
杜朗达紧追不舍,“那么谁帮他们送吃的进去?”
“我……我不知道啊,大爷!”
“多久会有人得胜一次?每个月一次?”
“不止哦!”
柯络门摸了摸下巴。
“修道院的人真的像传说中一般长生不老吗?”
“大爷,他们真的长生不老。”老头子很不情愿地说,“我这辈子一直看着他们。在我小时候,我父亲就把我放在围墙上,看里头的人对打,修道院的弟兄一直到现在还是那几个。他们的名字我都背得出来——赫瑞特、萨里弗、亚恳、泰培兹等等,他们现在还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柯络门的手指纹丝不动。
“谢谢,快送饭来吧!”杜朗达把一枚硬币丢过去,喀布克出乎意料地灵活接过——他是不是也该去铁堂受训?
他出去时顺手带上房门。审问官用玺维语说:“绝大多数是真的。”
“不过不是一个月一次?”
“不是。车队的人怎么说?”
“他们说大概一年一次,或者更少。”
沃夫拜特闷哼一声,“他们一定强得不像话,然后挑战者大概蠢得像猪吧?三四百分之一的机会?值得送上一条命吗?”
“对沃夫拜特爵士当然不值得,”杜朗达说,“但如果你是个穷困的农家子弟,除了身强力壮外别无所长,既没牛羊,也没土地,而且想不到办法讨老婆——这样的话,去挑战也没什么不合理。”
柯络门站起来,踩着嘎吱响的地板走到墙角看看瓦罐,“获胜的几率有没有可能随他们想吸引多少人来挑战而调整?”
杜朗达没想到这点,“你是说,他们每年会故意输一次?天哪!”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恐怕不只强得不像话而已!
“您刚刚没问到爱佛曼爵士的事情。”沃夫拜特虽然语气肯定,但实际上是在发问。
“我是想看看我们这位好朋友会不会主动提到这件事,现在我怀疑的是他为什么没提到。急什么,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得待在这里呢,慢慢解开这些谜团吧。”
“看样子大伙儿可以靠你展开调查了。”柯络门用嘶哑的嗓音说道。
杜朗达留意到沃夫拜特目露寒光,连忙道:“吃过饭,如果我们没有马上被药翻,我就去城里转一转。”
沃夫拜特这时起身跨到门边,将他那把名为“利牙”的佩剑抽出来,行了个剑士礼,“你得把我毙了才可以出去。”
“把剑收好,别唬人了。”
沃夫拜特将剑收回鞘内,“我不是开玩笑,阁下。您刚刚才说有年轻强壮的农家子弟待在这里好几个月等着出场,他们身上都没钱……您是要我把手铐拿出来吗?”
沃夫拜特说得没错,撒玛利达入夜后恐怕不是个宁静的地方,还是等白天闲逛比较好。“好吧,保姆爵士,我会乖乖留在这儿。”
“谢谢阁下。”
审问官这时说:“我想这个是装水的,这个应该是夜壶!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确认一下,沃夫拜特爵士?”
柯络门的幽默感只够他一年用一次。

3

曙光乍现,他们动身出门,虽然上了锁,但心知肚明喀布克还是有办法进去偷翻东西。清晨的街道虽然没什么人,但修道院高高在上,他们很快就确定了方向。
“没道理!”沃夫拜特说,“这些屋子怎么能跟修道院靠在一块儿呢?敌人来袭的话,不是正好可以从这些屋子之上跳进去?”
如果沃夫拜特都想不通,他的护主恐怕也没答案,“我想是因为他们用魔法来自卫?防御工事可能只是做来好看的。”
他们转了个弯,看见一个广场,这是到了撒玛利达后见到的首个开阔空间。左手边是修道院的正面,一堵平整坚固的石墙和两侧的塔楼,广场另外三边则是撒玛利达那些凌乱拥挤的小屋子,偶有几条窄巷穿插其中。广场上的一大片空地便是传闻中的决斗场地,由及胸高的矮墙围住三个方向,另一边紧贴修道院。
“这根本是个兽笼,进去了就甭想出来。”杜朗达靠着墙壁看看场地内部,心中想着不知有多少可怜人一时鬼迷心窍走了进去,随后被拿金剑的不死魔法战士追着满场跑。墙壁非常光滑,不可能用手攀上去;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观众用手撑在这儿观战。
清晨的阳光不暖和,广场上没有人,修道院大门深锁;那道拱门颇宽,可以容纳一辆满载的货车进入,不过应该不会有人这么做。因为想进去,得先通过前面的格斗场,而场地入口不但有栅门,而且仅容一人通过。场地入口连着一道阶梯,里面有一个独脚架子,看来有点像绞刑台,上面系了一面盾牌大小的青铜盘片,大概就是喀布克提到的锣吧!
十几个人聚拢过来,靠在比赛场地出入口那一面的墙壁上,杜朗达见状也挤上去,心想,这些人应该是早早来挑个好位置吧!他正要转身时,附近一间屋子的门开了,里头有个人弯腰走出来——这人的体型可真是杜朗达平生所见最巨大魁梧的一个——只见他挺直身躯,两手放在身后,简直跟大树一样高。
巨汉抬头看看朝阳,低头看到杜朗达。从外貌看,他显然也不是奥坦当地居民,毛发颜色跟当地人差异很大,而且毛发遍布全身——棕色胡子直垂到腰,后脑勺浅褐色鬃毛一直长到背上,腰间披着黑色熊皮,其他地方也均有短短的毛发分布。壮汉背上挂着把磨得发亮的钢质战斧,要不是这人马上露出夸张的笑脸,见到他的人恐怕全身血液都会僵掉吧!
“你们是新来的吧?听得懂普里亚语吗?我叫奇伐,人称‘赞布尔之子’。”
“我是‘杂种’杜朗达。”
“我叫伽里斯,来自祖罗波理斯国。”
“‘恐怖者’沃夫拜特。”
“欢迎各位!”他面带疑惑地打量着沃夫拜特,沃夫拜特的个头尚不及他的胸乳,“你到底有多恐怖?”
被问到的御剑士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天还没亮就起床的话会吓死人的,平常倒还好。”
彪形大汉过了半晌才搞懂这大概是句玩笑话,他大笑的声音像酒桶滚动一般,“你们是不是要报名挑战啊?跟我来!”
他自顾自地大步前进,杜朗达与他并肩而行,其他两人跟在后头。
“我们想先看过几场后,再决定要不要参加。”
“他们很行,每个都很行,不过我比他们厉害。”
真的吗?厉害的战士会留这么长的胡须和头发,让对手有地方可抓?“他们会让你拿那把斧头上场吗?”
“嗯,猴子说没关系。”
“你在这儿等多久了?”
奇伐想了想,“几个星期吧。应该快轮到我啦!当初刚来时,除了那个‘吉吉特之子’咖托克,和其他人都说不上话。能遇上听得懂普里亚文的人真不错。你知道吗?自从伊索格被点到名之后,我就没人可以聊天了。”
“你见过有人获胜吗?”
“没有,不过你会看到的——等着看我的表现吧!”
唉,看样子老天爷分配脑袋跟肌肉的时候,只给了赞布尔之子奇伐其中一样。
又有好几名气势汹汹的剑客聚在门口,好像还有更多人在过来的路上。等大家彼此自我介绍后,杜朗达才发现在场的许多人都跟赞布尔之子奇伐一样,脑子简单得可怕。只有一个人特别引人注意,那人体型高大,身材匀称,虽然已不年轻,但身手依旧灵活。看样子,皮肤黝黑、鹰钩鼻的他大概来自第七海一带,这点同样反映在他的曲身剑上。他报上的姓名正是咖托克,吉吉特之子。
“那你就是下一个啰?”
他那对黑眼珠中露出笑意,“应该是吧,不过没办法确定,我报上姓名时前面有四十六个人,但有些人后来不想打就回家了。我也已经待了四十天,不可能再等太久。”
杜朗达很想问对方怎么不直接去问猴子自己的顺位是多少,不过这问题有点刻薄,所以他没说出口。“你有信心取胜吗?”
咖托克耸耸肩,“如果他们派出的是泰培兹或弗米安,我的胜算就很大。若遇上卡若或萨斐,胜负各半吧!他们中有几个我还未曾见过,而有几个人也只看到过一次而已。不过我确定,如果对上赫瑞特、爱佛曼或德然,那我就死定了。”
啊哈!“我听说爱佛曼是最近才加入兄弟会的?”
咖托克再次耸耸肩,“别人是这么说的。爱佛曼的剑法奇特,非常厉害。我看过他上场两次,他不像赫瑞特或卡若那样玩弄对手,而是直接瞄着敌人的心脏……刷!就戳进去了。”
爱佛曼一直都是用剑高手。
杜朗达还想多问一些,不过围观群众发出一阵骚动,太阳已经高挂天边,气温燥热起来,决斗场地上的一块石壁掀开,猴子从里面爬出来,于是他也跑到场地边观看。
杜朗达之前唯一一次看到猴子是在厄法林城,那只猴子被绳拴在乞丐手上,体型很小;可眼前这些猴子跟他一样高大,只是走起路来驼着背,摇摇晃晃的,重量想必超过自己许多。这些猴子都是母猴,穿着不同颜色的裤子,紫色、蓝色、绿色、金色,每只都带着一柄剑,用肩带连鞘挂在背上。杜朗达数了数,总共出现七只。一只毛茸茸的黑手关上门,之后其中两只跑到栅门边,另外五只则分散站在空地边缘等着。
现场似乎没什么特殊状况。咖托克是在场“资历”较老的人,当场对着好几个兴致勃勃的“学生”发表他对那些僧侣的个人看法,还添油加醋地加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传闻——这里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成员不断变动的角斗士聚落。
“我没见过亚恳上场。听说他很高大,跟萨里弗差不多,但两人可以从胸毛分辨出来,他的胸毛是黑色的十字。还活着的人记得他输过两三次,每次都是左脚被剑击中。他是左撇子,惯用阔剑。朋友们,小心了,一柄重剑从你的右边劈过来那可是防不胜防的!说不定他们就会派他来对付赞布尔之子奇伐呢。”
听众之中有人顺势开了奇伐一个玩笑,在紧张的气氛中惹来哄堂大笑。所幸大个子奇伐没听到,也或许是因为那个笑话并没有被人翻译成普里亚语。
有个新来的人走下阶梯,一瞬间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全拥到围墙边,想听听发生了什么事。这人比在场的多数人要年长,胡须有点发白,不过步伐沉稳,背上挂了把极长的单刃剑。他的眼神穿过铁栏杆,看着两只等待的猴子。
其中一只猴子开口了:“报上姓名,轮到了我们会叫你。”这只母猴的声音虽然低沉沙哑,却很容易懂。它的舌头跟嘴唇都是黑色,大乳房垂下去,乳头也是黑的。
“阿迪比尔,凯普立之子。”
“会轮到你的,阿迪比尔,凯普立之子。”
“我能用这把剑吗?”
“可以。”
阿迪比尔沿阶梯走上来,马上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刚刚和他对话的,到底是个长相怪异的人,还是一只高智商的动物?如果杜朗达跑下去请它帮忙传话给爱佛曼——结果会怎样呢?
随着挑战时间愈来愈近,广场周边的人愈来愈多。杜朗达四处游走,想找个可以靠在墙上观战的好地方,沃夫拜特和柯络门跟在他身旁。
“这里少说有四十个参赛者。”
“四十二个,”柯络门补充,“好的探员要掌握确实的信息才行。现在又刚来了三个人,至于那边的六位,他们既没武器,还带着女人,应该只是观众,那边带小孩的男人也一样。”
“是对一只那样大的猴子施法,让它们说话比较简单呢,还是对一个女人施法,让她变得像猴子更容易?”
审问官对此嗤之以鼻,“杜朗达爵士,我不是法师。如果问我的话,我会说第二个办法更简单。但魔法并不是逻辑可以解释的,您说呢?”
“没错。这些猴子看起来似乎具有高智能,不像单纯训练出来的动物,不过我无法确定。它们超常的记忆力让我很困惑。世界上有增进记忆力的法术吗?”
“可能有吧。我们看看那几头畜生还会做些什么事。”
“我想它们应该会阻止别人干扰决斗。”很显然沃夫拜特还在担心护主会跳下去玩命。
有一只原本在门边的猴子蹒跚着走到锣旁边,举起长长的手臂,用指节敲下去,金属敲击声传遍整座广场。等它走回去时,另一只猴子开始唱名:
“裘巴·阿拉特!”
在场的人东张西望找寻着此人。
“裘巴·阿拉特!”
“看样子,阿拉特先生对自己鲁莽的行径感到后悔了,”柯络门说,“真是个谨慎的年轻人。”
“我先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这番大道理啊,审问官大人?”沃夫拜特回嘴。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骆驼商队里有个商人说过,如果有人第一次放弃了,就算过几年想要再回来重新挑战,这些猴子还是会记得,并拒绝给予第二次机会;换了名字也一样。”
阿拉特的名字喊到第三次,仍然无人响应;这时,有更多观众聚集到广场上,旁边几户人家的窗户里都有人在观看战况。
“咖托克,吉吉特之子!”
“在这儿!”
那个提尔多尼亚国来的人马上脱下外衣和衬衫——刚脱下来就被一群围在阶梯旁的小男孩偷走,然后吵来吵去地争抢着玩。等他解下匕首,有一个男孩抓了就跑,其他人马上追过去。最后,咖托克还把口袋里的硬币掏出来,分给还在那边的小鬼,然后迅速走下阶梯,比赛场地的大门已经在他面前开启。
“真野蛮。”柯络门低声说。
“我和我的御剑士这次与你有同感。”
一只猴子将门关好锁上,另一只把咖托克拦住,手掌在他身上拍了拍,确定没有偷藏武器,接着它们站到一旁,让咖托克可以走到阳光下。打赤膊的咖托克很快抽出弯刀,伸展肢体,准备作战。
他跑到那面锣前,用刀背敲了一下,震耳欲聋的响声在决战场地上回荡。
很野蛮,但这样的生死决斗确实具有一种特殊而原始的魅力。对杜朗达来说,只要对护主,也就是对国王不会造成直接危害,他就根本无法拒绝这种诱惑。
锣又被敲响第二声、第三声——代表正式提出挑战。
修道院的大铁门慢慢朝内开启,露出一堵映着阳光的空白石墙。修道院的城墙结构跟一般的城堡一样,如果有人入侵,就会被挡在通道上,箭雨从天而降,打他个落花流水。
有个人从一边走出来,迈步到拱门中心,转过头面对广场上的对手。那些常来观战的人开始低语一个名字,三个玺维的访客一下就听清楚了:赫瑞特!
咖托克曾指出了三个能杀掉他的人,还有两个会玩弄对手的人,两者都包括了赫瑞特。
赫瑞特剃了光头,蓄着短须,胸膛和腹部都光滑无毛。他朝前走了几步,举起金剑,行过剑士礼,剑上闪着耀眼的光芒,这时,他身后的那扇大门静静地关上了。
咖托克举刀回礼,两个人相向走去。相形之下,像是男人跟男孩的对决。
两个人在中心碰头,赫瑞特先停下来,举起金剑防御,让对手先攻。他以右肩面对对手,左手放在臀部,这是典型的击剑姿势。咖托克猛力一跳,两手持刀,飞快地出了一招,但那看来年轻的对手轻松地格挡下来,咖托克又趁势跳了回去,开始围绕着对方移动,搭配许多假动作,以单手持刀进攻。僧侣慢慢地回身面对敌人。
柯络门说:“杜朗达爵士,不介意的话,不妨发表一点专业评论。”
“刚刚那一击相当猛。咖托克先前告诉我,赫瑞特爱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所以他出手奇袭,可能是猜测即使失败了,赫瑞特也不会直接杀他。”
“他办得到吗?”
“说不定可以,不过现在离确定还太早。”
咖托克又欺近敌人,赫瑞特却往后一跳,根本没有格挡,两人满场追逐。
审问官开口问:“现在谁占上风?”
“你干吗装傻?”沃夫拜特不屑地说,“我们都知道你的剑术挺行。”
“赫瑞特较占优势,”杜朗达说,“看到没有?他可以灵活地防止自己被逼到墙角。咖托克很厉害,不耍花招,单纯,又快又准,可是这样下去,赫瑞特会让他累虚脱的。”
没错,赫瑞特让对手追着自己绕赛场跑了整整三圈,已经上了年纪的对手很快感到乏力。到得第三圈,僧侣原本都快被逼到墙上了,忽然改变战略,采取攻势,叮当叮当地格挡后马上还击,于是战斗进入了第二阶段,节奏愈来愈快。这次换咖托克采取守势,不断后退。两人所到之处,猴子连忙撤离。
“我们一定要看完吗?”沃夫拜特的语气苦涩。
“有这么糟?”审问官问。
“要打赌的话,现在能赌的只是对方会玩弄他多久。”
或者可以说,咖托克的血肉之躯可以支撑多久。杜朗达思忖,他从来没看过一场对决可以持续这么久,双方却都还没击中对手,更何况他们拿的是真刀真剑,并不是练习用的钝剑。“那小子太厉害了,跟他交手的话,我撑不过一分钟。唔……也许可以撑到两分钟吧,不过最终一定会被打败的。同意吗,沃夫?”
“我的忠诚禁止我回答这种问题,阁下。快看!刺、劈、刺,他的动作完全没有重复,根本是在玩游戏!”
围观人群开始鼓噪,连柯络门都露出紧张激动的神情,双手在围墙上捶了起来。“结束了!”咖托克终于被逼到角落。
但决斗还没结束,咖托克用力向僧侣头顶挥了一刀,终于冲出围困——或者说是对手让他脱困——于是战斗进入第三阶段。赫瑞特的动作变得非常下流,东戳一下,西戳一下,得意地在咖托克的胸膛、手臂、脸颊,甚至双腿上划了好几道;这些伤都不致命,但没过多久,咖托克就变得浑身是血,在场上绝望地抵抗。僧侣熟练地步步逼近年长的对手,逼他在场上四处游走,简直是要围观群众都清楚地看见他丑态毕露。
了断的时候到了。咖托克大吼一声,丢下刀,举起双臂,等对手给他最后一击。他们在广场上站了好一会儿,胸膛起起伏伏,气喘如牛。杜朗达可以肯定,赫瑞特到后来速度也变慢了,也就是说即便他能永生不死,但并不因此而拥有无穷的精力。
看似年轻的僧侣说了句话,做了个手势,然后指着地面。
咖托克用力摇头,说了一句话,在安静的广场上,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绝不!”
赫瑞特一笑,金剑朝这年长的人脸上一弹,咖托克顿时大叫一声,双手掩住血流如注的眼睛,弯下身子,但是立刻又站得笔直;虽然已经失去双眼,他仍然骄傲地不肯跪下,可现在的他根本无力抵抗。赫瑞特在他身边绕圈圈,如同一只大猫虎视眈眈地看着猎物,并且随意出手,在咖托克身上乱削,感觉只是自娱;他甚至不在乎观众的反应。咖托克就这样活生生地被扒了层皮,他看不见下一剑从什么角度过来,只能不断大叫,跌跌撞撞,有时听起来好像在求饶一样,可他坚决不肯跪下。最后,赫瑞特终于一剑抹过他喉头,然后转身离去,任他倒在地上等死。
修道院大门敞开,迎接僧侣回去,他走着走着还擦了擦汗,那种轻松自如的态度,让人联想到一个年轻人刚做完激烈运动,心情正愉快。
“我想我们看到该看的了。”杜朗达的声音沙哑,五脏六腑翻腾起来。
“为什么?”沃夫拜特问,连他黝黑的脸庞这时都闪出苍白的色泽。
“什么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阁下?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也想知道。”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暴行真的需要理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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