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爱佛曼 4-6

隔天他在前厅值班，和他一起的有帕斯伍德和史奎尼，三个人偷偷摸摸地在一张沙发上掷骰子，没发出声音。旁边的锦缎大椅子上坐着些一直在等候的小官。这些官员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们胡闹，但也无可奈何，他们明白若是有大人物在场，御剑士才不会胡来呢。
天色转暗，男侍在各处点灯，内侍大人的书桌上依旧摆满公文，秘书进出频繁。
前厅的差事索然无味，趁国王出现时偷听些消息勉强可以排遣无聊。通常国王驾到，至少会有一名御剑士跟在身边，不过现在陛下正听取大审问官的报告，她跟国王的对话连御剑士也不得偷听。
外门打开了些，一名身材矮小的男侍冲进来递给杜朗达一张字条，于是那些不把他当长官的下属开始乱猜是不是情书什么的。
字条上写着： 最好真有急事！怎么挑在这种时候！
杜朗达不顾其他人好奇和不以为然的眼神，走到门边探头一看，凯特就在那儿，两个武装卫兵满脸不高兴地瞪着她。蒙普司要是知道杜朗达真的在当班时间去跟她聊天，一定会暴跳如雷。
“你得长话短说！”
“我被调职了！”她小声说，“今天早上的事。”
“不会吧！”他把声音压得更低，“是到橡陵城去吗？”
“不，我被调到布理米雅德，那里有个新岗位。”
“会调去多久？”
“可能一辈子吧！”
这么快就要失去她了吗？他怎么忍受？“嫁给我好不好？”
“啊？”
“要是你跟我结婚了，她们就不会把你派到别的地方去。嫁给我好不好？”
“但，但……现在行吗？没时间了，要上头同意——可能要好几天、好几个星期……”
帕斯伍德咳嗽一声，杜朗达回头一看，议会厅的门就要开了。
“不需要，我直接请国王赐婚，那样当场就生效了。你同意吗？”
凯特低呼一声，吸了口气，之后……“好！”
“我爱你！”他把外门关上，回到原位，史奎尼和帕斯伍德笑得十分暧昧。
大审问官从议会厅倒退出来，一手握门把，一手拿着一堆档案，期间不忘再行礼一次；她的年纪也可说是国家机密了，一袭黑头巾把她的头发完全遮住，那张白净的脸上没有皱纹。她转身走过前厅，脚步非常利落，相比之下，黑袍裙底显得过于宽松。大审问官一边走，一边用毫无感情的双眼凝视每一张面孔，把在场有什么人、哪些人相邻而坐通通记得一清二楚。敢与她目光交会的只有御剑士，他们都会冷冷地看回去——这是荣誉的象征，代表他们不会隐瞒任何事。
内侍大人整理了一堆文件进去请示国王，杜朗达趁机走到内侍的书桌前等候。他脑袋里准备了一堆台词：陛下，请您恩准！太可笑了！吾王，能容我请求圣恩吗？好像好一些，国王应该会同意的。由国王赐婚——安布罗斯最喜欢这种把戏，有机会让他炫耀一下国王的权力，加上不会花用国库一毛钱，他怎么会不高兴？何况杜朗达是最得他欢心的部下，虽然应该要先跟蒙普司打招呼，不过相信他可以体谅的。
要结婚了！跟凯特！她既不怀疑，也没有犹豫，真是个奇女子！不过，杜朗达现在得先过内侍这一关。怎么说呢？我有些私人事务想短暂求见国王陛下。私人事务？那可能要等上好几个月吧！还有，万万不能提到自己现在正在站岗，不然就算是他，也一样会被国王骂个狗血淋头。
内侍终于出来了，手还握着门把，只是在前厅张望，“啊，杜朗达爵士！您在这里啊，太好了！陛下有事找您。”
虽说杜朗达的反应之迅捷，就算是御剑士同袍都会佩服，但午后的种种不测对他来说还是显得太迅雷不及掩耳。他理理衣服，抖抖肩膀，走进房间中。
议会厅是一个方形房间，虽有一扇轮轴辐射状的大窗户，可是因为装在房间远处的另一头，所以室内光线并不好；加上墙壁镶嵌了黑胡桃木，房间里又有十几张黑皮椅靠在墙边，整个房间显得更暗。其中一张椅子上堆着乱七八糟的公文箱和杂乱无章的文件。有两个高高的壁炉，可是都没点燃。
油灯没点亮，国王在窗边沉思，眼睛看着窗外的夕阳，他巨大的身影遮蔽让房间更显晦暗了。杜朗达走到房间中央，向陛下宽阔的背影行礼，接着开始等待。他以前从来没离开门边超过一步的距离。
国王转过身来，闷哼一声，似乎有点惊讶。他随手向椅子一指，“坐吧，我有事要先想想。”
真要命！真要命！杜朗达照做了，不过他感到头皮发麻。印象中，国王站着时从来没人坐下，除非是受伤生病的人，其他人绝不会、也从来没有过。
国王的手放在背后，在房间中踱步，从门走到窗，又从窗走回门，“我犯了一次错，现在又要再犯一次错了。”
沉默是杜朗达唯一合宜的回应。
窗边、门边……“我想我真的太顽固了。当个国王——或者任何一种领导人——最难做到的就是当退则退。好不容易打伤猎物，也追了一整天，但是天黑了，你是放弃回家，让努力付诸流水，还是坚持下去，虽然心知肚明晚上在森林中摸索也未必有所得？嗯？你会怎么做？”
国王看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但他忽然停下来，盯着浑身不自在的御剑士。
“嗯？你呢？你会怎么做？”
“我所认识的陛下，是一个只要还有希望，就不会放弃的人。”
“你是说我很顽固吧！可能是这样。那派你去的话，你愿意去吗？”
“啊？我的意思是——”
国王按捺不住地大吼起来：“你得离开一段时间，你能不能忍受？还是我得先解除你的制约？”
解除制约？杜朗达听了全身一阵寒战。御剑士通常都会抗拒解除制约这种事，虽然多数人在解除之后其实觉得自己解脱了。但忽然要他面对这种状况，杜朗达却惊慌失措了。没错，他可以就这样去当个男爵，跟凯特结婚，过自己的生活……不，现在还不行！
另一条路就是离开护主身边一段时间，虽然这也是无法忍受的折磨，然而，至少这只是暂时的，另一个选择却无法挽回。他把快滴入眼睛的汗水抹去，“我想我可以将陛下交由蒙普司指挥官保护。”
国王大为满意，“很好！你还记不记得爱佛曼？”
杜朗达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毕竟已经六年了，“爱佛曼，就是那个晚我三阶当上御剑士的爱佛曼？”
“没错，就是他。他的任务，原本是想交给你的。”
杜朗达无法响应，只觉得心跳突然加速。
“他还活着。”国王续道，“在撒玛利达那里有一个我们的人，每隔几年就会送报告回来，上次的报告里提到有玺维人在那边——你大概听得一头雾水吧？”他狐疑地看着杜朗达。
杜朗达在护主面前必须像接受魔法审问那样诚实以对，“嗯，陛下，我一无所知。我只听说他的护主是个神秘士绅，没人知道来历；还有他们两个人就此消失。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贾克·波力丁，商人，冒险家，说不定也是个大骗子。”国王有点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这件事说来话长，大审问官会告诉你细节。总之，据说撒玛利达的骑士手上掌握了‘贤者之石’——这宝物可以把铅变成黄金，还可以让人永生不死。如果你把刚刚听到的事透露半个字给别人知道，我就会让你的身高少一个头。”
“我明白，陛下。”六年前的国王还年轻，或许会做些轻狂的事情——不过呢，那时的陛下也比现在的杜朗达还年长些就是了。
“大审问官会向你解释。我原以为他们两个都死了，但看情形爱佛曼还活着，在那里的斗技场比武维生。可得到消息之后已经又过了两年，现在他是生是死没人知道。不管怎么说，我不允许这种事，我不准别人把我的御剑士当成表演用的动物！去把他带回来！”
“遵命，陛下！”杜朗达站了起来，却有种恍惚之感。
只有这种感觉，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觉得好像脚踏不到实地，这可是他生命中的一大冒险啊！撒玛利达是个什么地方，短短的消息要花上两年才传得回王宫？杜朗达甚至可以肯定那不是欧若亚大陆上的地名。啊，凯特！他无法拒绝国王的命令啊！或许他可以提出异议，可以找理由拒绝，但是有种跟制约一样强大的力量让他做不到——那是他的自尊心。凯特真傻，居然爱上个御剑士！
国王端详了他一会儿，然后冷笑起来，“你至少得去给我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去吧，去缔造另一个传奇吧！我不想失去你，但我也想不到更好的人选，这个任务非你莫属。天亮之后去见大审问官，她会派自己的人跟你同行，你的旅费由国王私用金负担。愿圣灵庇佑你。”
解散——一个君主可以这么简单地把家臣派去送死。
怎么做？何时动身？要去哪里？谁一起去？该带些什么？这些问题都得由他自己判断。这就是安布罗斯的作风，这是一场心智上的角力赛。杜朗达开口说：“可以请教一件事吗，陛下？”
“去问大审问官。”
“我想请问您的命令是什么。您是要我不论爱佛曼个人意愿如何，都得把他带回来？还有……贤者之石要不要处理？”
国王张开嘴，但是忽然想到该怎么说比较好：“你自己判断吧！那是世界的另一头，我不能做主，这也是我选中你的原因。这是你自己的冒险，做你认为最好的选择。啊，对了，你出发之前……”国王说到这里，忽然走到那张堆满文件的椅子边，开始在一堆羊皮卷轴里东翻西找。 世界的另一头？
他可以退休！退休之后直接就当男爵了，而且国王准他在任何时间退休都可以！不行，身上的制约不会让他如此——其实国王一直明白这点。这时提起凯特，只会显得自己胆小怕事。
“哈！”国王最后在地上找到他要的东西，然后站直了身子，“我一直都想修改铁堂的规章，让十四岁的小孩自己选名字实在是有点……嗯哼，我不是针对你，你的名字没问题，何况你的表现当之无愧。等你卸任之后，你一定也会是传说中的杜朗达。”
“陛下谬赞。”
“是啊，我的确是谬赞，说话不经大脑。但话说回来，不知怎么会有个爵士叫斯内克？那不是‘蛇’的意思吗？还有学员叫布尔灰，意思是‘牛皮鞭’？真蠢！现在的首席学员叫做沃夫拜特——‘狼咬’？”
杜朗达心想，当初如果他们不准自己取名为杜朗达，那他会叫做布拉汉，意思是“血手”……“我想这些名字都有先例的，陛下。”
“没错，不然大师也不会让他们这么取。总之，大师说沃夫拜特是继你之后最厉害的候补，所以我一直留他当筹码。现在他二十一岁了，想从铁堂出来想得快要发疯。”
很正常。“我期待与他会面。”
“很好，你会见到他的，拿去。”国王塞了一张签了名的公文给杜朗达，“我把他给你了。” 杜朗达鞠躬、关上门，接下来，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看着门上的橡木镶嵌装饰，脑海里直想着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凯特！凯特！他把生命中最美好的六年奉献给了国王，不欠什么了，神智清楚的人应该会当场要求解除制约，带着爱人远走他乡，躲到属于自己的不知什么地方，快乐地度过下半辈子。就算明知道是制约压抑了欲望与理智，这任务对他来说也绝不是什么快慰的事情。
但木已成舟。他转身叫来侍从，弯下腰，凑着那只不太干净的耳朵说：“去帮我找两个御剑士来，不管是谁，就找你最先看到的两个。如果遇上蒙普司指挥官，记得要说‘请’，其他就不用了。”
孩子鞠了个躬跑开，大概很惊讶于自己竟然可以对御剑士下命令。国王内侍又匆匆跑进去，这时，杜朗达来到桌子边，无视旁人好奇或不以为然的目光，拿起空白羊皮纸写下遗嘱，注明将所有财产留给凯特。多数御剑士其实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人，但他不同，他有一座连自己都没见过的庄园，价值多少也搞不清楚。
他又拿出一张纸，写上： 他将羊皮纸卷好，封蜡，以自己的戒指盖上徽记，之后回去跟帕斯伍德和史奎尼做伴，任由他们一脸狐疑，心想自己脸上的表情会不会太明显。
“该谁去？”
“当然是你啊！”史奎尼说。现在禁卫军分为两批，史奎尼是年轻的一拨，先前的尼西亚平叛他们没参与，不过说实话，他的剑术不错。“不管你要去哪儿，愿圣灵保佑。”
“你是在写遗嘱吧？”帕斯伍德资历更浅，但刀法很精湛——看样子，乱猜的本事更是一流，“你这大混蛋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对吗？”
杜朗达还没想好如何反唇相讥，门已经开了，进来的是禁卫军中资历最浅的一位，不过他也已经有几个月的经验——从这点可以看出国王把沃夫拜特在铁堂留了多久。这位正是斯内克爵士，虽然国王不大欣赏他的名字，但他人如其名，大概是御剑士史上体型最细长的一位了；他留着短须，脸上带着有些轻蔑的神情，与他的鼻子非常相配。另外，他有匹骏马，正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杜朗达赶在对方走过来之前就跳起来拦住他，把那封信交到他手上，“把这个送去给大师，不可以落入别人手中。”
小伙子眉毛一挑，“到大漠？今天晚上吗？”
“不对，你昨天就该动身了。记得保密，回来之后再向团长报告。”
“可今晚有——”斯内克又看了副指挥官一眼，改口说，“是的，长官。”
斯内克刚走，谢夫尼就走了进来。太棒了，他的运气还没掉到谷底。
“能帮我代班一下吗，兄弟？”
谢夫尼点点头，没多问。杜朗达跟着斯内克走出去，差点撞上返回的侍从。凯特已经不在了，不过这也理所当然。
杜朗达在击剑场外碰上正要离开的蒙普司，他目露寒光，看样子已经知道自己被蒙在鼓里——他的外表仍旧不超过十五岁。
“我被分配到特殊任务，”杜朗达告诉他，“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你能不能替我保管这个——这是遗嘱——顺便帮我保管我那些东西？国王杯也值不少钱呢。”
指挥官的神色黯淡下来，“去枢密院叫他们帮你，这是他们的工作！御剑士哪能保证什么？朋友……我会想念你的。”
“别担心，奉命出差而已。”
“是啊！”蒙普司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在询问着情况有多不乐观。
“这柄断刃刀也先交给你带着吧！”
“我会好好保管。”当然蒙普司并不会真的把刀佩挂在身上，不过这几句话已经让他明白副指挥官要去的地方有多远，“这算是告别吗？”
“我明天就走。”杜朗达跟他说了斯内克出差的事，还有接下来值班所要做的必要调整。接着不再多说了，他唯一要做的是赶快找到凯特。 他马上赶往白色姊妹在宫廷西侧的厢房，老远就看见凯特，凯特也看到了他，两个人同时奔跑起来，这个反常现象吓坏了几位年长的探嗅法师和一些衣着体面的贵族。不等跑到凯特面前，杜朗达已经看到凯特眼中的希望之火熄灭了。
两个人终于到达彼此面前，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相拥的力道很大，她的高帽子应该要掉下来的，可是却没有真的掉下来。良久之后两人才分开，握着手一起散步，路人见状大都会不以为然地干咳几声。
“不成，对吧。”凯特开口了，这是肯定句，不是问句。
“我根本没机会开口。国王把我叫进去，给了我新任务。”
她的眼睛扫过杜朗达脸上，寻找着线索，“很危险、很漫长的任务。如果时间不长，你应该会有其他打算。”
杜朗达不想说谎，他从不对女性撒谎，对男性则找不到理由撒谎，“那你呢？”
“去布理米雅德帮一群商人做点无聊的工作，预防有法师偷他们的钱。”凯特说到这里颤抖了一下，“他们那里魔法的气息一定很重……无所谓了，据说御剑士不用睡觉，是真的吗？”
“几乎不用。”
她挤出一个微笑，“那好，接下来一整晚都是我们的。” 他们聊天、做爱，然后继续聊天，继续做爱。月光洒在墙上，越过床头，新一天的晨幕即将揭开。
“我会等你。”这句话凯特反复说了很多次。
杜朗达听了心很痛。原本他以为所谓心痛只是一种比喻，但他现在真的感到胸口隐隐作痛。
“不可以，亲爱的，不要等我。御剑士本就没资格得到爱情，因为在他们的心里，永远把国王摆在第一位。我当初可以向陛下报告你的事，说不定他会收回成命，或者稍微延缓此事，毕竟他不是个暴君。但我做不到。我非常爱你，然而我不得不遵从命令。你去找个好男人，忘记我吧！”
“你会不会回来？或者说，你自己觉得能不能回来？”
“我想我会回来，可没几年时间恐怕办不到。”
“我会等你，不管多久都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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