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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六方之掌(泰斯凯兰帝国军最高指挥官)

  致

  舰队三漆树舰长

  249.3.11─六方位皇帝,代码19(最高保密等级)

  第二十六军团第八至第十三部队立即准备撤离欧戴尔星系,唯第九部队停留原地,听令于十八涡轮部队长。第八至第十三部队立即移动至下述坐标位置,与帝国第三舰队其余官兵会师,准备通过跳跃门前往帕札旺拉空域。加快动作。

  讯息结束。坐标位置下收。

  ——泰斯凯兰帝国六方位治下第十一纪元第三年第二百四十九日,三漆树舰长于欧戴尔一号星接获之讯息。

  莱赛尔太空站感谢你有志延续我们最深远的传统——在太空中移动,服务我们的人民。飞行员公会骄傲地欢迎各位志愿者参加讲习,这本手册整理了申请加入飞行员公会的准备方式,供你在接受适性测验前参考。志愿者需留意以下申请条件:具备古典物理、量子物理、基础化学、工程学四学科的数学先修学力;体检等级达优等二级,手眼协调能力达优等四级;空间概念和本体感觉测验项目取得高分;团体协力和个人主动性需同时取得高分……

  ——莱赛尔飞行员公会发送给青少年准申请者(十至十三岁)的说明手册。

  玛熙特喝着她的第三杯浅灰色烈酒——三海草一直拿酒给她(三海草自己喝某种被她称为「腐果酿」的乳白色饮品,玛熙特相信那个名称指的是「熟烂爆开的水果」——至少她是如此理解这个陌生词汇的字根。而她想不透为什么那种东西会好喝,更别提怎么会有人连喝好几杯)。她喝到一半,发现自己站在一群泰斯凯兰人外围旁观,他们进行的活动不算是诗歌比赛,而是完全以即席吟诗能力分高下的斗智。起先,他们像是在玩某种游戏:三海草有一个喝茫了的聪明朋友说:「我们来玩一下,好吧?」接着就拿十四尖塔平淡的获奖诗作最后一句当开头,创作出一首四行诗,从标准的十五音节拜占庭重音诗格式转换成某种充满扬抑格的体裁。接着,她用下巴指了指三海草另一位朋友,向对方下战帖——那人接续她的最后一句,显然也成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创作出一首完全合格的四行诗。玛熙特听出他用的几个典故:他的风格模仿自她读过的一位诗人,十三笔刀,在诗句休止的前后都使用相同的元音组合。

  在那之后,模仿十三笔刀的风格似乎成了当天的竞赛规则——三海草玩了一次,然后轮到另一名女子,再来换一位玛熙特分不出性别的泰斯凯兰人,最后回到起初向大家挑战的那位——她再度更改游戏规则,新增一个条件:现在,每首四行诗都要以前一首的最后一句起头,使用带类韵休止的扬抑格,并且以都城基础建设的修缮为主题。

  在这个主题上,三海草的拿手程度简直令人恼火。就算喝了那么多杯腐果酿,她依然思绪清晰,笑着念出这样的诗句:澄明如镜的水池边缘灌浆封起/数千泰斯凯兰人的足印,如舌将之舔平舐净/无以长存,磨作砂粒/它将再度为人传颂/在喧嚣中重新塑形/化身某一府邸。而玛熙特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她若想参与游戏,只需往前站到圈圈里,就会有人挑战她,跟其他任何一位泰斯凯兰人无异;第二,她会惨败得一塌糊涂。她不可能办得到,她花了半辈子的时间研读泰斯凯兰文学,才只能勉强跟上游戏的进行、听出几个典故。如果让她上场一试身手,她一定会——喔,她不会被他们嘲笑。他们会很宽容,宽容一位可怜无知、如此努力想成为文明人的野蛮人,而且——

  三海草压根没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玛熙特退后溜走,离开那群聪明伶俐的年轻人,遁入宴会大厅星光熠熠的扇形穹顶底下,努力别让自己萌生泫然欲泣的感觉。为了这种事哭泣毫无意义。她如果想哭,应该是为伊斯坎德而哭,或为她艰难的政治处境而哭,而不是因为自己无法在描述水池灌浆的同时引用数百年前的古诗,藉此暗喻政府部门内斗。在喧嚣中重新塑形/化作某一府邸。在太空站时,她的一本诗集里收录了这首被引用的诗,当时她还以为自己读懂了。她没有。

  大厅依旧挤满酒醉的朝臣,若要说跟先前有什么区别,就是人潮似乎更多了。第二批人跑来加入派对,但现在诗赋大赛已经结束,皇帝也退席了——六方位本人不知去向,玛熙特对此感到很高兴——因为她难以在看着他的同时不去渴望接近他;因为他手握大权,看起来却如此脆弱,有一部分的她(她想主要是伊斯坎德所占的那部分)希望他去休息,别浪费时间娱乐这群闪耀华丽的泰斯凯兰人。她为自己再拿一杯酒(事到如今,多喝一杯差别也不大了,而且她已经搞懂要怎么避开任何带紫罗兰或酸乳花香的酒类),接着迈步穿过室内。

  大部分的人要不是避开她,就是用与她职位相衬的正式礼节和她打招呼,这完全没有问题,其实也很让人愉快。即使没有伊斯坎德帮忙,她也有能力应付传统社交礼仪,她有能力让自己风趣讨喜——这些都在她的能力之内,她就是因为这些能力、这些资赋而特别被选中。而莱赛尔从来没有任何一项适性测验在评鉴受试者即兴作诗的流畅度。那只是一个野蛮人小孩渴望的梦想。

  她在自怨自艾。同时还有点醉。

  也因为这样,她完全没料到会出现非常、非常高䠷,身穿浅灰金色丝质斜裁长裙的人,这人伸手搭在她的胳膊,让她转身。大厅在玛熙特停下来后还持续转了半晌,这点值得她担心。

  从五官看来,拦下她的这名女子并非泰斯凯兰人,从服装看来就更不可能了。她裸露双臂,双腕各戴一只厚重的银制手环,左臂还有一条更宽的布环,玛熙特对她脸上的妆容很陌生:她的眼皮涂满红色和灰金色的乳霜,像是一幅风景画,描绘着某颗遥远行星上的晚霞云彩。

  玛熙特合手躬身行礼,对方也是——但姿态尴尬。非常不熟练。

  「您就是莱赛尔大使!」她爽朗地说道。

  「是?」

  「我是格莱丝,达瓦星的大使。来和我喝一杯吧!」

  「喝一杯啊。」玛熙特说这句话只为了争取时间。她想不起来达瓦星是哪里。是泰斯凯兰版图中最近被并吞的星球之一,这点她很确定,但他们是出口丝绸的那个、还是以数学学校闻名的那个?这就是忆象应该派上用场的地方:帮你记得你应该知道却不知道自己应该知道的事。

  「没错。」格莱丝说。「您喝酒吗?贵太空站有酒吗?」

  喔,玛熙特心想,真是要命。「有,我们有酒。非常多。您喜欢哪一种?」

  「我在酒吧里到处试。体验当地文化,您懂的。您懂的!」格莱丝的手回到玛熙特手臂上。玛熙特隐隐为对方感到某种恶心的怜悯之情:她被她的政府派驻此地,她的星球刚成为泰斯凯兰的藩属,而她孤身一人(就像玛熙特也孤身一人——但本来不该如此)。在泰斯凯兰,孤身一人的感觉就好像在新鲜空气里溺水一样。

  会让人想试遍酒吧所有的酒,并称其为体验当地文化。

  「您到这里多久了?」玛熙特问。她抵达都城的头几分钟,三海草也在陆行车上问过她同一句话。您到这个世界来很久了吗?

  格莱丝耸肩。「几个月。现在我不是最菜的了——您才是。您应该来我们的沙龙——好几位来自偏远星群的大使隔周举办聚会——」

  「然后做什么?」

  「谈论政治。」格莱丝说。她笑起来的时候,和蔼又略显迷惘的表情就消失了。她有很多颗小小的牙齿,大部分都很尖锐。那不是太空站民的笑,也不是泰斯凯兰人的笑,玛熙特在令人晕眩的片刻之间感觉到银河的宽广无垠——穿过一扇跳跃门就能去到那么远的地方。门的另一端有可能是人类,或是某个长得像人却不是人的东西——

  泰斯凯兰人才会这样思考。她愈来愈精通此道了,可不是吗。

  「发个邀请给我吧,」玛熙特说。「我相信达瓦星的政治和莱赛尔息息相关。」

  格莱丝的表情一僵,尖牙显得更为锋利。玛熙特好奇达瓦星是否流行把牙齿磨尖,或那只是一项隔离影响演化的特征,就像适应自由落体状态的变种族群。「相关程度超乎您所能想象,大使。」格莱丝说。「泰斯凯兰派给我们的总督几乎不曾来打扰我们,更别提邀请我们参加这种聚会了。您的太空站也许能参考参考。」

  玛熙特不确定这是否代表威胁(来参加我们的沙龙,加入我们这些大使的小团体,等泰斯凯兰吞食你们的时候,你们还可以留个全尸被吞下肚),还是诚心表示同情。无论如何,她都感觉受到冒犯。这个从达瓦星——她还是想不起来那里是以丝绸还是数学闻名——来的女人,在这里自以为能给玛熙特建议。她今晚收到的建议已经够多了。

  玛熙特露出笑容,嘴角往后拉成狞笑。「也许,」她说。「希望您顺利找到新酒来尝鲜,格莱丝大使。晚安。」

  她单脚转身,大厅再度旋转起来,但她认为她走起来依然笔直。趁她还没遇上哪个真能对她或太空站构成威胁的人,她需要赶紧离开这里。她需要独处。

  地宫的皇座厅有许多扇门通向厅外。玛熙特随机挑了一扇溜出去,消失在皇帝固若金汤的堡垒里。

  地宫主要以大理石和黄金砌成,还有星辰嵌饰和微光照明灯,看起来永远像黎明将至的天色:就如同太空站转回离他们最近的行星、逐渐接近时,恒星闪焰和针尖般的星点交织在一块的景象。宫里的人数不及玛熙特预期的一半,且几乎没有守卫或警员在场。她没看到戴金色面罩的太阳警队,虽然他们跟这里的装潢应该会无比相衬——只有几位面无表情的男男女女,戴着浅灰色臂章,体态精实,配有电击棍,架势非常危险,或说一旦遇到挑衅就会变得非常危险。泰斯凯兰没有射击武器,就连皇宫里也没有;属于外层空间的某些文化,终究还是传到最文明的地方。她自己到处乱晃,只避开持电击棍者所看守的门,途中没人阻拦:她不能去的地方为她决定了路线。

  当她发现这座花园的时候,酒意已经醒了许多,没有头晕或虚弱感——只剩微醺,若隐若现的异样感。她意识到自己跌跌撞撞来到的是哪种花园时,不禁庆幸自己处在既非真的喝醉、也没完全清醒的状态。这个地方的中央刻出一块小小的心形。比起花园,这里更像是房间:外型像窄口的瓶子,一根向夜空敞开的烟囱。都城温煦的微风钻进屋内,愈吹愈平缓。空气里湿气凝重,玛熙特的肺往下沉,水气也喂养了攀到花园墙上四分之三高的植物。最深邃的翠青和新生的浅绿,以及藤蔓上数以千计的红花——还有钻进花朵吸食花蜜的小鸟,鸟喙几乎和玛熙特的拇指等长。牠们像昆虫那般飘悬俯冲,拍动翅膀,彷佛在哼着歌,整座花园都齐声鸣唱。

  她往花园内走了两步,脚踏在覆满青苔的地面上安静无声。她好奇地抬起一只手,一只小鸟飞下来,在她指尖站稳,再度飞开。她甚至感觉不到重量。感觉好像幽灵,甚至可能根本没有降落过。

  太空站上不可能有这种地方,就算是大多数行星也不可能。她继续走进这奇异昏暗的生物园区,同时抬头凝视,想知道这些鸟为何没有往上飞到烟囱口,逃入泰斯凯兰的苍穹——外头对牠们而言显然也够温暖,虽然少了那么一大片红花,花蜜就少得多了。也许光是略施小惠,就足以让一整个民族心甘情愿为人所困。

  略施小惠,再围上一面精美的网子。她把头抬到正确的角度,随即看见烟囱口上一条条几乎细不可见的银线。

  「妳为什么在这里?」有个人发话——声音高亢、纤细、泰然自若。玛熙特拉回往上看的视线。

  是皇帝的百分之九十复制体,八解药,和十岁时的六方位一模一样。这孩子的黑色长发没有束起,垂在肩上,除此之外,他一身打扮整洁无瑕,看起来就和稍早玛熙特向皇帝伸手行礼,而他静立在旁的时候一样。他长得不高,未来也不会有多高,除非他基因中不是由皇帝提供的那百分之十恰好具有高䠷身材的遗传标记。他现在的身高很刚好,适合他和美丽的笼中鸟一起待在这怪异的空间里;他看着玛熙特,好像她是挡在绕行轨道上的太空垃圾。

  「妳是莱赛尔太空站的新任大使。妳为什么在这里,不在派对上?」

  以十岁小孩来说,他使用的言词浅白得令人忧虑。玛熙特想到二地图,五玛瑙的小儿子,六岁就在学轨道力学。孩子学的都是大人期待他们知道的东西,她也不例外。她十岁的时候,在莱赛尔学会修补破损的舱壳、计算接近中的船舰的行进轨道;她知道离她最近的逃生舱在哪里,也知道如何在紧急状态下操作。她还学会用泰斯凯兰字符写自己的名字、背诵几首诗歌;她会醒着躺在她狭小安全的寝舱里,梦想成为九兰花那样的诗人,在遥远行星上冒险。不晓得这个孩子有什么梦想。

  「殿下,」她对他说。「我想多看看这座皇宫。如有打扰,我十分抱歉。」

  「莱赛尔的大使都很有好奇心。」八解药说道,好像一首隽语的开场诗句。

  「我想确实如此。这里——您很常来这里吗?这些小鸟儿都好漂亮呢。」

  「太阳神鸟注6。」

  「那是牠们的名字吗?」

  「在这里是叫这个名字。牠们在原生地有另一个名字。但这些是宫廷蜂鸟。莱赛尔没有鸟。」

  「对。」玛熙特缓缓说道。这孩子认识伊斯坎德。而且伊斯坎德和他说了一些莱赛尔太空站的事。「我们没有。我们那里的动物非常少。」

  「我挺想看看那种地方的。」八解药说。

  她欠缺某项关键信息。(照理说,她相信根本不应单独且非正式地跟这孩子碰面。)「您可以来,」她说。「您是有权力的年轻人,等您成年后,若您还想来作客,莱赛尔太空站会非常荣幸。」

  八解药的笑声听起来并不像十岁小孩。他听起来故弄玄虚、忿忿不平又聪明伶俐,引起了玛熙特的……某种渴望,某种她难以言喻的情感。残存的母性。渴望抱住这个孩子,这个被独自丢在皇宫里的孩子,他认识鸟儿的名字,却没有朋友或保姆相陪。(但他的保姆肯定在某处。也许都城本身那套完美的算法就在监视着他们两人。)

  「我也许会问问看,」他说。「我可以问问看。」

  「您可以。」玛熙特附和。

  八解药耸肩。「妳知不知道,」他说,「如果妳手指往花里沾一下,太阳神鸟就会直接从妳手上吸食花蜜?牠们舌头很长,甚至连碰都不用碰到妳。」

  「我不知道。」玛熙特说。

  「妳该走了,」八解药说。「这里完全不是妳该来的地方。」

  她点头。「我想您说得没错,」她说。「晚安,殿下。」

  背对他感觉很危险,就算他才十岁。(或许正因为他十岁就如此习惯别人转身背对他,那好像是一件他能够命令人做的事。)玛熙特穿过走廊,离开花园与园中的生物,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件事。

  牠们甚至连碰都不用碰到妳。

  某个好心人想到朝臣和官员们要在这迷宫般的地方走上好几个小时,便在靠近烈日尖矛皇座大厅的一条通道边摆了好几张矮长椅。大部分都有人坐了,但玛熙特在角落找到一张空椅,于是在冰凉的大理石椅面坐下。她的臀部依旧疼痛。她已经醉意全无,最主要感觉到的还是疲惫,而每次她合眼,都会想到八解药跟蜂鸟,在他的花园里。

  他想念你吗,伊斯坎德?她心想,脑内的死寂再度化作无可填补的鸿沟,一个她会掉进去的洞。她背靠着墙,试着平稳地呼吸。宴会厅里的群众喧嚣在十公尺外还听得见,隐隐传来一阵哄堂大笑。你和他说了我们太空站的什么事?

  一位男子在她旁边坐下,她几乎没注意到——她没张开眼,直到他轻拍她肩膀,她才吓得坐直身子。那是一位泰斯凯兰人(当然是了,不然呢),不是什么大人物:服装她认得的政府部会制服,只是一位甫入中年、身穿多层深绿色套装的男子,衣服上绣有小小的暗金色星爆图样,她非常确定她永远记不住这张脸。

  「有什么事吗?」她问。

  「妳,」男子说,语气无比满意,「没戴那个乱七八糟的徽记。」

  玛熙特感觉自己眉头蹙起,于是硬换上符合泰斯凯兰礼仪的面无表情。「翠雀花胸章?」她猜道。「不,我没有。」

  「他妈看在这个分上,就该他妈请妳喝一杯。」男子说。玛熙特闻到阵阵酒气从他口中飘出。「这里太少像妳这样的人了。」

  「很少吗?」玛熙特戒备地说。她想站起来,但这位喝醉的陌生人一手抓着她手腕不放。

  「少到不行。是说——妳在舰队待过吗,妳看起来就像那种待过舰队的女人——」

  「我不曾从军,」玛熙特说。「不是那样——」

  「妳应该要,」他说。「那是我奉献给帝国最棒的十年,而且他们很想找像妳这么高的女人,妳是不是土生土长都城人不重要,没人在乎,只要妳追随妳的元帅,愿意为战友牺牲性命——」

  「你在哪个部队服役?」玛熙特勉强问出。

  「辉煌荣耀且永恒不灭的第十八军团,由繁星眷顾的一闪电领军。」他说,玛熙特意识到自己正在听这人的募兵演讲,他的目的是招募那些站在街上呼喊一闪电之名的群众,他们想靠军事拥戴改朝换代——靠众人齐声高呼,宣称永恒炙热的星辰已经转而眷顾另一位统治者。

  「那么一闪电打赢了哪些战争呢?」她问。她觉得可以利用一下这名醉汉,尝试了解他们的思维,理清军事拥戴背后的逻辑。

  「他妈的,这算哪门子问题。」男子说;他显然因为她没有立刻开始高声赞叹一闪电而受到冒犯。他站了起来,手还死命抓着她的胳膊。「妳——操你妈的,妳竟敢——」

  没有逻辑,玛熙特模糊地想道,只有被酒精催化的情感和忠诚。他抓住她摇晃,震得她的牙齿喀喀作响。她不确定大喊「我甚至不是你们的人!」会让他停手,还是火上加油。

  她试着说:「我的意思不是——」

  「妳身上虽然没有那个徽记,但妳跟他们又有何差别——」

  「我的那个徽记?」另一个文雅平静的声音说道。醉汉松开玛熙特——她跌坐在石椅上,跌得很痛仍心怀感激。她转过去,看见三十翠雀本人,依旧是一身艳丽的蓝色衣着,带着半冠。

  「阁下。」男子慌忙合手躬身行礼。他的脸涌上一抹绿色,彷佛快要呕吐出来,那抹绿和他的衣服一点也不搭调。

  「实在很抱歉,」三十翠雀说,「我不晓得您的大名。」

  「十一针叶树。」他还低着头,声音闷闷地说。

  「十一针叶树,」三十翠雀复述。「很高兴认识您。您找这位年轻女士有什么事吗?她恐怕是个野蛮人——她若冒犯到您,我真的很抱歉——」

  玛熙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三十翠雀越过十一针叶树还低着的头朝她眨眼。她闭上嘴。三十翠雀不好惹——聪明自满,又擅长玩弄人心。玛熙特完全明白五玛瑙的意思了——她说,等玛熙特亲眼见过他工作的模样,就会明白这个男人何以当上勋卫,接着又成为皇位共同继承人。他灵活应变的程度好比全像投影,在光线下弯折变形,用不同方式、从不同角度讲不同的话。

  「那么,」他接着说,「十一针叶树,我晓得你的不满已经累积到导致犯罪的程度。我们晚点再来谈谈,看看我们的歧见能否有效化解——」

  「犯罪?」十一针叶树问,语带一丝细微的惶恐。

  「伤害罪。但这位野蛮人会原谅你,是吧?目前暂且原谅。」

  玛熙特点头。「暂且原谅。」她配合他的演出,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你就别再打扰她,回派对去吧,十一针叶树?撇开政治问题不谈,我相信你我都同意,那里有更好的酒和挺热闹的舞会,外头这里什么都没有。」

  十一针叶树点头。他活像被钉桩穿刺,挣扎着想逃走。

  「确实,阁下,」他说。「我这就……过去。」

  「你去吧,」三十翠雀说。「我晚点再跟上。确保你有好好享受宴会时光。」

  玛熙特暗忖,这可真是个明晃晃的威胁。十一针叶树赶忙回到宴会厅内,留她和三十翠雀独处。一天晚就遇上两位皇储,伊斯坎德。你也有过这种运气吗?她的尺神经再度刺刺地发麻,不晓得那是否就是她忆象仅存的残迹,一种残余的神经病变。

  「我想我该向您道谢。」她对三十翠雀说。

  「喔,小事一桩,」他摊开双手对她说。「那个人抓着妳摇晃呢。无论妳是谁,我都会插手。大使。」

  「还是感谢您。」

  「不客气。」他停住。「您迷路了吗,大使?怎么跑到外面走廊这里。」

  玛熙特咧嘴露出两排牙齿,这是莱赛尔式的笑容,成功引起三十翠雀不适,他甚至没有回以微笑。「我知道怎么走回去,殿下,」她随口谎称:「我完全没有迷路。」

  为了证明,她从长椅上起身,步伐非常刻意,努力不因臀部的伤而跛行。她回到人声鼎沸的派对,把三十翠雀留在背后。

  有人在跳舞。玛熙特立刻决定不要跳,把不跳舞当作野蛮的伪装,同时,时间也够晚了,如果想得到办法离开(她离开后又要去哪——回十九手斧那里?回自己的寓所?),她就要走了。

  舞者两两成对,但也有些人聚在一块,互换舞伴。他们在地板上形成一组组图样,流动不止,好像长长的锁链,或碎形。星图,玛熙特心想,星图恒动,船舰不歇,九玉米的诗句随即浮现她脑中。

  「您在这啊,」五玛瑙说。玛熙特一转身,就看见十九手斧的得力助手站在她后面,一手扶着三海草的背。「我找到您的联络官了,我奉命要送您们两位回家。」

  三海草已经过了醉得喜孜孜的阶段。她的太阳穴苍白发灰,整个人精疲力尽。她才刚出院三十个小时,玛熙特如此想,并忍住想搀扶她手臂的失礼冲动。五玛瑙显然就把她们两个照顾得好好的了。

  「妳看到什么?」三海草在她们穿过宴会厅时问道。不是「妳跑去哪里」而是「妳看到什么」。她的问题没有责备玛熙特擅自跑掉的意味。不算有。

  「鸟,」玛熙特发现自己这么说着。「满满一花园的鸟。」接着她们走到室外,上了陆行车,随即被载回北宫。

  注6:原文huitzahuitlim是取自阿兹特克神话中的Huitzilopochtli,原指该文明中的战神、太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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