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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会客室位于白宫之外的一座独立楼房里。他妻子站在房间一角,读着新闻仪上的《纽约时代报》。她穿着一件黑色大衣,脸上的妆很浓。尽管如此,她仍然显得脸色苍白,眼睛比平时更大,目光中充满痛苦。

  埃里克走进房间,凯茜瞥了他一眼,说:“我正在读关于你的报道呢,看来你给莫利纳里做了手术,救了他的命。恭喜你啊。”她冲他微微一笑,但那笑容勉强而凄凉,“带我去喝杯咖啡吧,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

  “你没什么可告诉我的。”埃里克说,没法掩饰语气里的震惊和沮丧。

  “你走了以后,我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凯茜说。

  “我也是。那就是,我们分手是正确的。”

  “那可怪了,我的发现和你正好相反。”她说。

  “我知道。你人都来了,意思还不明显吗?听着:根据法律,我不必非得和你一起生活。只要我——”

  “你应该先听听我要说的话。”凯茜平静地说,“一走了之不符合你的道德准则,那也太便宜你了。”

  他叹了口气。真是实用主义哲学,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困住了。“好吧。”他表示同意,“我确实不能一走了之,也不能矢口否认你是我妻子。我们喝咖啡去吧。”他感到命中注定,无能为力。也许这是种与他的自我毁灭本能类似的反应。总之,他投降了。他拉起凯茜的胳膊,带她走下回廊,穿过几名白宫警卫,走向最近的咖啡厅。“你的脸色很差,”他说,“怎么看上去这么紧张。”

  “我过得不太好,”她坦白地说,“自从你离开以后就一直不好。我想我是真的很依赖你。”

  “依存关系,”他说,“是很不健康的。”

  “才不是这样!”

  “当然是了。你来就证明了这一点。不,如果一切毫无改变,我不会再和你在一起。”他十分坚决,至少在这一刻是这样。他准备好了要抗争到底。他看着她说:“凯茜,你好像病得很厉害。”

  “那是因为你一直在‘鼹鼠’身边,所以觉着周围的人都在生病。我健康得很,只是有点儿累。”

  但她看起来似乎……更加瘦小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的体内流失,使她整个人都干涸了。那感觉很像变老,但还是不太一样。光是和他分手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影响吗?埃里克心存怀疑。比起最后一次见面,他妻子的样子憔悴多了。对此埃里克一点儿也不高兴。尽管对她心存怨恨,他仍然为她担忧。

  “你最好做个系统体检,”他说,“彻底检查一下。”

  “老天,”凯茜说,“我没事。我的意思是,只要你我能解开误会,冰释前嫌,我就没事——”

  “一段关系的结束,”他说,“不是因为彼此间产生了误会,而是对生活的重新梳理。”他拿了两个咖啡杯,在咖啡机上接了咖啡,给机器收银员付了钱。

  在桌边坐下后,凯茜点了支烟,说:“好吧,我承认,没有你,我整个人都崩溃了。可你在乎吗?”

  “我在乎,可这并不等于——”

  “你就狠心让我这么渐渐衰弱下去,自生自灭?”

  “我正在不分昼夜地照顾一位病人,这占据了我的全部精力。我没法同时照顾你。”他心想,何况我并非真心想要照顾你。

  “但你只需要——”她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呷了口咖啡。他注意到,她的手一直在颤抖,仿佛是得了帕金森病。“——没什么。只要让我回到你身边,我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不。”他说,“坦白地说,我不信。你病得很厉害,绝对不只是因为这种理由。”我这医生可不是白当的,他心想。我可不会漏过这么明显的症状。但他无法做出进一步的诊断。“我想你很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他直白地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现在这样只会让我更提防你。你有事却不肯告诉我,既不诚实,对自己也不负责任,这足以让我觉得——”

  “好吧!”凯茜直瞪着他,“我病了!我承认!但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担心。”

  “要我说,”他说,“你的神经已经出现了损伤。”

  她猛然抬起头,脸上残留的一丝血色瞬间褪去,脸色苍白极了。

  “我想,”他突然说,“我即将采取的行动恐怕有些欠考虑,而且过激,但我还是要这么做,看看后果如何。我要叫人来逮捕你。”

  “老天爷,为什么?”她恐慌地盯着他,震惊得哑口无言。她的双手防备地举起,但随即又落了回去。

  埃里克站起身,走向一位服务员。“小姐,”他说,“能麻烦你帮我叫位特工,去那张桌子那儿找我吗?”他指了指之前所坐的位置。

  “没问题,先生。”女人眨了眨眼,并没露出任何困扰的表情。她转向一位勤杂工,男孩心领神会地跑进了厨房。

  埃里克回到桌边,重新在凯茜对面坐下。他继续喝起咖啡,一边尽量保持冷静,一边默默为即将发生的事做好心理准备。“我的理由是,”他说,“这是为了你好。当然了,我并不能完全确定,但我觉得到了最后,这对你会有好处。你自己恐怕也清楚。”

  凯茜脸色惨白,惊恐不安。她恳求道:“我这就走,埃里克,我这就回圣迭戈去——行吗?”

  “不。”他说,“你自己跑到这里来,这是你自找的。你把我牵扯进来,就只能承担相应的后果。你应该懂的。”他觉得自己无比理智,一切尽在掌握。眼前的情况很糟,但他能感觉到,更加糟糕的事情有可能会发生。

  凯茜声音嘶哑地说:“好吧,埃里克。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我染上了JJ-180的毒瘾。我之前跟你讲过这种毒品,就是我和马尔姆·哈斯廷斯他们一起吃的那种。这下你知道了。我没什么别的可说了,就这些。在那之后,我又吃了第二次。光吃一次就能让人上瘾,你肯定也明白,毕竟你是当医生的。”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乔纳斯·艾克曼。”

  “你是通过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搞到那东西的?从分公司搞到的?”

  “嗯——是。”她避开了他的目光,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所以乔纳斯知道,是他帮我搞到的。但你别告诉别人,求你了。”

  埃里克说:“我不会告诉别人。”谢天谢地,他的思维又开始正常运转了。唐恩·费斯顿伯格拐弯抹角提到的就是这种药吗?“JJ-180”这名字唤起了一些本已沉睡的记忆,他努力理清头绪。“那东西也叫弗洛芬那君,”他说,“就我对它的了解,你这下麻烦大了。它是黑泽丁造的。”

  一名特工出现在桌边,“什么事,医生?”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位女士确实是我的妻子。我想得到许可,让她和我一起留在这里。”

  “好的,医生,我们将对她进行例行安检。不过我相信不会有什么问题。”特工点点头,离开了。

  “谢谢。”过了一会儿,凯茜说。

  “在我看来,对毒性这么强的药物上瘾就等于得了重病。”埃里克说,“在现在这个时代,这比癌症和心脏骤停更可怕。我不可能抛下你不管。你可能要住院才行,这你应该也想到了吧。我会联系黑泽丁,了解他们所掌握的信息……但你要明白,也许根本无法治愈。”

  “嗯。”她抽搐似的猛然点头。

  “无论如何,你表现得非常勇敢。”他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又干又冷,感觉不到任何活力。他放开了她的手,“你绝对不是个懦弱的人,在这点上我一直很佩服你。当然,恐怕也正是这份勇气让你敢于尝试新药,结果走到了这一步。总之,这下我们又在一起了。”被你那致命的毒瘾紧紧黏在一起,他抑郁而绝望地想道。真是个维系婚姻的好理由。他实在觉得有点儿吃不消。

  “你真是个好人。”凯茜说。

  “你身上还有那种药吗?”

  她犹豫了一下,“——没了。”

  “你撒谎。”

  “我不会交出来的。我宁可离开你,听天由命。”她的恐惧瞬间变成冥顽不化的挑衅,“听着,既然我对JJ-180上瘾,我就不能把手头的存货给你——上瘾就是这个意思!我不想再吃了,但我非吃不可。不过我手头上也没多少。”她全身一阵发抖,“它让我觉得还不如死了好,不用我说你也应该能想到。老天爷,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那是种什么样的体验?就我了解,好像与时间有关。”

  “对,你会失去固定的时间坐标,可以在时间线上自由往来。我希望这功效能派上点儿什么用场,好好利用我前往的那个年代。秘书长用得上我吗?埃里克,也许我能避免这场战争的爆发,我可以在莫利纳里签署《和平公约》之前提醒他。”她的目光充满希望,“这是不是值得一试?”

  “也许吧。”但他想起了费斯顿伯格曾说过的话,也许莫利纳里已经使用过JJ-180了。但“鼹鼠”显然没有尝试回到签署协议之前,也许他做不到。也许这种药在不同人身上会有不同的效果。许多兴奋剂和致幻药物都会这样。

  “你能帮我和他取得联系吗?”凯茜问道。

  “嗯——也许吧。”但他心里猛地一个激灵,他警觉起来,“这需要时间。他还处于肾脏手术后的恢复期,你应该也听说了。”

  凯茜一直痛苦地低垂着脑袋,这时摇了摇头,“老天,我感觉糟透了,埃里克。也许我根本撑不过去。你明白吗……灾难近在眼前的感觉。给我些镇静剂吧,也许这会让我好受些。”她伸出一只手,埃里克再次意识到她在不停地颤抖,而且似乎比之前更严重了些。

  “我先安排你住进这里的病房。”他做了决定,站起身来,“只是暂时的。我再想想该怎么办。但在这之前我不想让你吃药。药物或许反而会加强毒品的效果。对于新药,没法——”

  凯茜打断了他,“当你去叫特工的时候,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吗,埃里克?我往你的咖啡杯里放了一颗JJ-180。别笑,我是认真的。我说的是实话,你已经把它喝下去了。这下你也上瘾了。药效随时都会开始,你最好赶紧离开这里,回你自己的共寓去,那药效可不是闹着玩的。”她的语气平淡而沉闷,“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以为你会找人来逮捕我。你自己说的,我相信了。所以这都是你自己不好。对不起……真希望我没这么做,不过无论如何,现在你更有动机来治好我了,你必须找到办法。我没法把一切都赌在你的好心肠上,我们之间存在太多问题了。你说呢?”

  埃里克好不容易挤出一句:“我听说过,瘾君子都喜欢带别人一起上瘾。”

  “你能原谅我吗?”凯茜也站了起来。

  “不能。”他说。 他感到怒气冲天,头昏眼花。他心想:我不但不能原谅你,还会竭尽所能,让你无药可救。在我眼里,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报复你这一件事。甚至连治好我自己都排在其次。他感到一股纯粹、绝对的仇恨。是啊,这就是她的做法,他妻子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想离开就是因为这个。

  “这下我们利害一致了。”凯茜说。

  埃里克竭尽全力保持动作的稳定,一步步走向咖啡厅门口,走过旁边的桌子和人群,离开她。

  他差一点儿就成功了。就差一点儿。

  环境终于恢复了正常,但又和之前的完全不同了。周遭的一切改头换面,焕然一新。

  在他对面,唐恩·费斯顿伯格靠到椅背上,说:“你真走运。不过我最好还是给你解释解释。来,看日历。”他伸手一推,埃里克看着他把桌上的黄铜物品推到了自己面前。“你穿越到了一年之后。”埃里克瞪着它。那东西上面是华丽的雕刻。“现在是2056年6月17日。这药只会在一小部分人身上产生这样的功效,而你就是幸运儿之一。大多数人只会游荡到过去,陷在制造平行宇宙的混乱中。你懂的,他们扮演上帝的角色,直到神经损害得太严重,整个人退化到只会胡乱抽搐。”

  埃里克努力想说点儿什么有意义的话,但他什么也想不出来。

  “别费劲了。”费斯顿伯格看出他在努力挣扎,“听我说话就好。你在这儿只能停留几分钟,所以让我抓紧时间把话说完。一年前,你在咖啡厅里吃下JJ-180。还好我很快就赶到了现场。你妻子变得歇斯底里,而你当然已经消失了。特工带走了她,她承认自己染上了毒瘾,也坦白了她的所作所为。”

  “哦。”埃里克条件反射地点点头。整个房间随之升起又下落。

  “结果——你感觉好点儿了?总之,现在凯茜已经痊愈了,但这不是我要谈的事情,这并不重要。”

  “那我——”

  “嗯,至于你,你的毒瘾。一年前还没有戒除的方法,但现在有了,你听到应该很高兴吧。这方法是几个月前研究出来的,我一直在等你出现——现在我们对JJ-180的了解比一年前要多得多。非常幸运,我算出了你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几乎精确到分钟。”费斯顿伯格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小玻璃瓶,“这就是由现在的TF&D分公司生产的解药。你想要吗?如果你现在喝下二十毫升,你的毒瘾就会彻底消失。就算你回到原本的时间,也有用。”他微微一笑,蜡黄的脸上出现了数道不自然的皱纹,“不过——会有一些问题。”

  埃里克说:“战争怎么样了?”

  费斯顿伯格不以为然地说:“你干吗关心这个?老天爷,斯威特森特,你整条命都悬在这个小瓶子上。你根本不知道对那东西上瘾是怎么一回事!”

  “莫利纳里还活着吗?”

  费斯顿伯格摇了摇头。“你这家伙只有几分钟时间,却只想问‘鼹鼠’的健康情况。听着,”他向埃里克俯过身,嘴角不高兴地向下撅着,整张脸都因紧张激动而鼓了起来,“我想跟你做个交易,医生。我给你这些药片,作为回报,我要你做些事。我的要求非常低,请你一定要答应我。如果你没能戒掉毒瘾,下次再吃那种药的时候,你就会穿越到十年以后,那可就太晚、太远了。”

  埃里克说:“对你来说太晚了,但对我来说可不一定。解药一样会存在。”

  “你就不想问问我要的回报是什么?”

  “不想。”

  “为什么?”

  埃里克耸耸肩,“我觉得不舒服。你在对我施加压力,我不喜欢这样。我宁可不要你的帮助,自己冒险。”解药是存在的,对他来说知道这点就够了。这样的确信足以缓解他的焦虑,让他随心所欲地行动,“显然,我最好的选择就是在身体允许的范围内多吃几次这种药,至少两三次,每次去到更远的未来。等它的破坏性效果达到——”

  “你每用一次,”费斯顿伯格咬牙切齿地说,“都会造成无法逆转的大脑损伤。你个愚蠢的白痴——你已经用得太多了。你也见过你妻子的模样了,你想让自己也变成那样吗?”

  埃里克深思了片刻,说:“为了得到我想得到的东西,我愿意。等我第二次服用,我就能知道战争的结果。如果结果不好,我就可以给莫利纳里提出相应的建议,避免那样的未来。与之相比,我的健康又算得了什么?”说完这句话,他沉默了。在他看来,一切都清晰无比,没什么可讨论的了。他默默地等着药效褪去,等着回到自己的时代。

  费斯顿伯格打开玻璃瓶,将里面的白色药片倒在地上,伸脚将它们碾成粉末。

  “你有没有想过,”费斯顿伯格说,“在接下来十年里,地球也许在战争中受到巨大的打击,以至于TF&D分公司再也无法供应解药?”

  埃里克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慌张起来,但很好地掩饰住了情绪。“走着瞧吧。”他喃喃道。

  “老实说,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我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我知道过去这一年,你是如何度过的。”费斯顿伯格拿出一份自动新闻仪,摆到桌上将正面对着埃里克,“这是你在白宫咖啡厅嗑药后六个月的事。你会感兴趣的。”

  埃里克扫了一眼新闻仪上的头条文章和标题。

  在针对代理联合国秘书长唐纳德·费斯顿伯格的谋反行动中,

  斯威特森特疑似主犯,现已被特工控制

  费斯顿伯格突然抽回报纸,将它揉成一团,往后一抛,“我不会告诉你莫利纳里怎么样了。你自己调查去吧,反正你也没兴趣和我达成理性的共识。”

  埃里克沉默了片刻,说:“你有一整年的时间来准备一份假报纸,我记得这在政治史上并非没有先例……”

  “你看看我的制服,”费斯顿伯格失控地说,他脸色涨得通红,上面的肉都在抖,仿佛随时有可能爆炸,“还有我的肩章!”

  “这些就不能伪造了?我不是说它们肯定是假的,自动新闻仪也是。”反正他也无从分辨,“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这就足以令我起疑。”

  费斯顿伯格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控制住自己。“好吧,你很谨慎。这一切让你晕头转向,这我能理解。可是医生,拜托你现实一点儿吧。你已经看过报纸了,你知道我通过某种方法成了莫利纳里的继任者,成了联合国秘书长。此外,以你的时间点为准,六个月后,你在密谋拉我下台时,被人逮个正着。还有——”

  “代理联合国秘书长。”埃里克纠正。

  “什么?”费斯顿伯格瞪着他。

  “报纸的措辞表示,这只是暂时性、过渡性的情况。而且我也没有,或者说不会,‘被抓个正着’。报道说的只是嫌疑,没有审判,更没有定罪。我很有可能是无辜的。有可能是有人陷害我,比如你。”

  “不要班门弄斧!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好吧——”费斯顿伯格的声音很稳,“我承认。刚才给你看的那份报纸是假的。”

  埃里克微微一笑。

  “我也不是代理联合国秘书长。”费斯顿伯格继续说,“但是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就要你自己来猜了。你猜不到的,再过没多久,你就会回到自己的时间里,对于未来的世界一无所知。如果你和我做些交易,你也许就能无所不知。”他盯着埃里克。

  “看来,”埃里克说,“我是个傻瓜。”

  “不仅如此,还是个多相变态①。你完全可以带着无所不能的武器回去,拯救你自己、你妻子和莫利纳里——当然了,是比喻意义上的武器。接下来的一年里,你会饱受煎熬……前提还得是你能带着毒瘾熬过那么长的时间。走着瞧吧。”

  埃里克终于感到了一丝不安。他错了吗?毕竟他甚至连费斯顿伯格想要自己做什么都不知道。但现在解药已经碎成了粉末,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他们说再多也只是唇舌之争罢了。

  埃里克站起身,望了一眼窗外的夏延郡。

  整座城市已成了一片废墟。

  他难以置信地睁着双眼,感到真实可触的房间摆设和眼里见到的一切的实体都在消融。实物从他面前慢慢地消失。他伸手去抓,想将它们留存下来。

  “祝你好运,医生。”费斯顿伯格说,随即他也变成了一缕缥缈的雾,与周围灰暗的一切融为一体。桌子、墙壁和其他物体也都烟消云散,让人难以相信它们片刻前还那么稳定真实。

  埃里克失去了平衡,挣扎着想站稳身体。他一头扎入了令人作呕的失重状态……等他在剧烈的头痛中仰起脸,周围出现了白宫咖啡厅的桌椅和人群。

  一群人将他团团围住,面带忧色却不敢上前。他们都只是在一旁观看,不敢真的碰到他的身体。

  “多谢你们的帮助。”他勉强挤出声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旁观者带着愧疚逐渐散去,回到各自的桌边,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不是一个人——凯茜还在。

  “你晕倒了整整三分钟。”她说。

  埃里克什么都没说。他不想再和她说话,不想与她再有任何牵扯。他感到阵阵恶心,双腿不断发抖,头部更是疼得像要裂开、要碎掉。他心想,这一定就是一氧化碳中毒的感觉,以前的教科书里就是这么描述的。那感觉仿佛是一口吸入了死亡。

  “要我帮忙吗?”凯茜问道,“我还记得第一次时的感觉。”

  埃里克说:“我现在就带你去病房。”他抓住了凯茜的胳膊,感觉到她的手提袋抵在自己身侧,“你的药肯定就在手提袋里。”他一把抽走了手提袋。

  他很快就找到了两颗细长的胶囊,然后将它们塞进自己的口袋里,把凯茜的手提袋还给了她。

  “谢了。”凯茜讽刺道。

  “也谢谢你,亲爱的。在这个婚姻的新阶段里,我们对彼此都付出了很多爱。”他领着凯茜离开咖啡厅,她没有抵抗。

  还好我没答应和费斯顿伯格做交易,埃里克心想。但费斯顿伯格还会再来找他的,这事绝对没完。但他仍然拥有优势——在这个时间点,他知道的事情,是那个脸色蜡黄的讲稿撰写人还不知道的。

  从一年后的谈话来看,费斯顿伯格在政治方面有野心。他会想办法发动政变,并收买他人的支持。联合国秘书长制服是假的,但费斯顿伯格的野心并不假。

  而现在,费斯顿伯格对事业的谋划很可能还未开始。

  现在的费斯顿伯格再也不可能让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吃惊了,因为一年后的他已经提前亮出了自己的底牌,而此刻的他对此一无所知。 一年后的他也没有意识到这一举动所带来的后果,这是政治上的巨大失策,也是个无可逆转的错误。

  何况与他同台竞艺的还有其他政治策略家,其中不乏资源丰富、能力高强的好手。

  基诺·莫利纳里就是其中之一。

  将妻子安排在白宫病房里住下后,埃里克给TF&D公司的乔纳斯·艾克曼打了个可视电话。

  “这么说,你知道凯茜的事了。”乔纳斯说。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高兴。

  “我不会问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埃里克说,“我只是想——”

  “我做了什么?”乔纳斯的脸一阵抽搐,“她说是我让她染上毒瘾的,是吗?这不是真的,埃里克。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你好好想想。”

  “这个就不讨论了。”没时间了,“我想问的是,对于JJ-180,维吉尔了解多少?”

  “了解一些,但并不比我多多少。本来——”

  “让我和维吉尔谈谈。”

  乔纳斯不情愿地将电话转到了维吉尔的办公室。片刻后,老头出现在埃里克面前。看清呼叫者是谁时,他斜睨了埃里克一眼,毫不掩饰目光里的狂热。“埃里克!我已经在新闻仪上读到了你救了他一命。我就知道你会成功的。如果你每天都能这样——”维吉尔发出愉快的吃吃笑声。

  “凯茜染上了JJ-180的毒瘾。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要帮她戒掉。”

  维吉尔愉快的表情消失了。“那太糟了!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埃里克?当然了,如果有可能,我很乐意帮忙。我们都很喜欢凯茜。你是当医生的,埃里克,你应该能想出办法帮她。”他还想继续说下去,但埃里克打断了他。

  “告诉我分公司的联系人是谁。就是制造JJ-180的地方。”

  “哦,好啊。黑泽丁公司,在底特律。让我找找……你该去找谁呢?波尔特·黑泽丁本人?等一下,乔纳斯到我办公室来了,他有话要说。”

  乔纳斯出现在了屏幕上,“我刚才就想告诉你,埃里克。我发现凯茜的情况后,马上联系了黑泽丁公司。他们的人已经在去夏延郡的路上了。凯茜失踪后,我猜她应该会直接去你那里。等那个人到了,有什么进展都通知维吉尔和我一下吧。 祝你好运。”他从屏幕上消失了,显然因为能帮上忙而松了口气。

  埃里克谢过维吉尔,挂了电话。他随即站起身,马不停蹄地去了白宫接待室,看黑泽丁公司的代表到了没有。

  “哦,有的,斯威特森特医生。”负责接待的姑娘低头看着登记簿说道,“不久之前刚有两个人来过,我们正通过广播在走廊和咖啡厅里找你。”她读着登记簿上的人名,“一位是波尔特·黑泽丁先生,还有一位是巴奇斯小姐……她的字迹很难辨认,好像只留了这么个姓。我们叫他们上楼,到你的共寓去了。”

  走到共寓门前时,埃里克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两个人坐在他狭小的客厅里。中年男人衣着整洁,披着件长外套,而另一位不到四十岁的金发女人则戴着眼镜,五官轮廓突出,看起来干练而专业。

  “黑泽丁先生?”埃里克说,边进门边伸出手。

  一男一女都站了起来。“你好,斯威特森特医生。”波尔特·黑泽丁和他握了握手,“这位是希尔达·巴奇斯,来自联合国毒品监控局。我必须将你妻子的情况报告给他们,医生,这是法律的规定。不过——”

  巴奇斯小姐脆生生地说:“我们并不想逮捕或惩罚你的妻子,医生。我们和你一样想帮助她。我们已经准备好去看她了,但我们想在去病房之前先和你谈谈。”

  黑泽丁轻声说:“你妻子身上还有多少药?”

  “没了。”埃里克说。

  “请让我为你解释一下,”黑泽丁说,“对毒品的适应性和上瘾有什么不同。上瘾——”

  “我是个医生,”埃里克提醒他,“你用不着讲得那么细。”他坐了下来,药效仍有残留。他的头仍然很痛,呼吸的时候胸口也很疼。

  “那你也应该知道,那种药进入了她肝脏的新陈代谢系统。现在这药已经成了新陈代谢继续进行的必备物品。如果不再服药,她会死于——”黑泽丁算了一下,“她吃了多少?”

  “两三颗吧。”

  “如果不再服药,她很可能活不过二十四小时。”

  “如果继续服药呢?”

  “大概还能再活四个月吧。到那时呢,医生,我们也许会研制出解药,别以为我们没在努力。我们连人造器官移植都试过了,把肝脏移除,再用——”

  “这么说,她必须继续服药。”埃里克说,随即想到了自己。他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如果她只吃过一次,会不会——”

  “医生,”黑泽丁说,“你不明白吗?JJ-180并不是作为药物而研发的,而是战争武器。从一开始,它就被设计成这个样子:吃一次就会彻底上瘾,给人带来大规模的神经和脑损伤。它无色无味,下在你的食物或饮料里,你无法觉察。从一开始我们就意识到,迟早会出现自己人不小心中招的问题。我们本来要等到研发出解药,再对敌方使用JJ-180。可是——”他看着埃里克, “你妻子并不是意外染上的毒瘾,医生。是有人故意做的手脚。我们知道她是从哪儿得到这种药的。”他瞥了巴奇斯小姐一眼。

  “你妻子不可能是从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搞到的药。”巴奇斯小姐说,“黑泽丁从没把药交给过母公司。”

  “是我们的盟友。”波尔特·黑泽丁说,“这是《和平公约》中的一项规定,我们必须把地球生产出的每种新武器都交给他们一份。是联合国强迫我把JJ-180邮寄给了利利星。”他的脸部肌肉松弛下来,但依然带着怨愤。不过这种怨愤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巴奇斯小姐说:“出于安保上的考虑,寄送给利利星的JJ-180分为五批,装在五个不同的容器中,通过五趟不同的航班运送。其中有四批顺利抵达了利利星,还有一批被雷格人用自动探测机摧毁了。之后,我们安插在帝国里的特工就一直报告,说有传言利利星特工把这批药带回了地球,要用在我们自己人身上。”

  埃里克点点头,“好吧,她不是通过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拿到的。”但是凯茜在哪儿得到的药很重要吗?

  “所以,利利星的情报人员已经接触过你的妻子。”巴奇斯小姐说,“她不能再留在夏延郡。我们已经和特工队商量过了,他们会将她送回蒂华纳,或者圣迭戈。没有其他可能性。当然了,她不肯承认,但利利星人确实已拉她入伙,作为交换,他们向她继续提供药品。她到这里来找你可能就是因为这个。”

  “可是,”埃里克说,“如果你切断她的药品供应——”

  “我们不打算这么做。”黑泽丁说,“事实上,我们要做的事正好相反。为了让她远离利利星的特工,最好的方法就是由我们直接向她提供药品。面对这种情况,我们制定的策略就是……你妻子并非第一个陷入这种处境的人,医生。我们早就见过这样的例子,请你相信我的话,我们知道什么是最佳方案。当然了,是在有限可能性里的最佳选择。首先,她必须继续服药,才能存活下去。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我们保证她的药品供应。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应该让你知道。那批原本要送往利利星,结果被雷格探测机摧毁的药……就我们所知,雷格人成功地捞走了那艘飞船的部分残骸。他们也得到了JJ-180,数量很少,但仍然货真价实。”他顿了顿,“他们也在研制解药。”

  室内一片沉默。

  “现在地球上没有任何治疗方法。”沉默了一会儿后,黑泽丁继续说,“利利星则根本没在研制,虽然他们并不是这么跟你妻子说的。他们只想大量制造这种药,毫无疑问是想同时用在敌方和我们身上。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实。而雷格人也许已经研制出解药了。瞒着你这事是不公平的,也是不道德的。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你叛逃到敌军那一边,也不是想提出什么建议——我只是告诉你实话。四个月以后,我们也许会有解药,也许没有。我无法预知未来。”

  “这种药,”埃里克说,“会让某些吃了它的人进入未来。”

  黑泽丁和巴奇斯小姐对视一眼。

  “是这样没错。”黑泽丁点了点头,“你肯定也能想到,这是高度机密情报。我想是你妻子告诉你的吧。在她身上体现出的药效是进入未来吗?这种情况相对罕见,大多数人只会回到过去。”

  埃里克警惕地说:“凯茜和我聊过这些事。”

  “嗯,”黑泽丁说,“至少在逻辑上,这种可能性成立。进入未来,得到解药——也许得不到实体,但只要搞到配方就够了。记住配方,回到现在,把配方交给我们公司的化学家团队。万事大吉。听起来简单得有点儿过头了,你不觉得吗?这样一来,药效本身就包含着解除药效的方法,让人获得一种现在还未知的新分子,代替JJ-180进入肝脏的新陈代谢循环……我能想到的第一条反对理由是,也许永远也造不出这样一种解药,去了未来也没用。毕竟,现在连鸦片的衍生物都还没有解药,海洛因仍然是种危险的违法毒品,和一个世纪前毫无区别。但我还能想到另一条反对理由,更深层的理由。老实说——我本人亲自监督了JJ-180测试的全过程。我认为,一个人在药效影响下所进入的另一个时空,是假的。我不认为那是真正的未来,或者是真正的过去。”

  “那它到底是什么?”埃里克问道。

  “黑泽丁公司的观点从始至终都一样。我们认为,JJ-180是种致幻药物,也仅仅是一种致幻药物罢了。幻觉不管看起来有多真实,都不能证明那就是真的。大多数幻觉看起来都是真实的,不管引发因素是药物、精神疾病、大脑损伤,还是针对大脑某些区域给予的电流刺激。你肯定也了解这些,医生。一个出现幻觉的人并不只是认为自己看到了,比如说,一颗橘子树。他是真的看到了。对他来说,那是一段真实的体验,就像我们此刻待在你的客厅里一样真实。那些吃了JJ-180后回到过去的人从来没有带回过任何古董。他们也没有消失,没有——”

  巴奇斯小姐插嘴道:“我不同意你的说法,黑泽丁先生。我和好几位对JJ-180上瘾的患者谈过,他们都讲了许多关于过去的细节,而我相信他们没有别的途径了解那些信息,除非真的亲身去过那个时代。我没法证明,但我确实相信。抱歉打断你的话。”

  “深藏内心的记忆罢了。”黑泽丁不耐烦地说,“哦老天爷,也许是上辈子的事呢,也许确实有投胎转世这回事。”

  埃里克说:“如果JJ-180真的能让人进行时间旅行,那它也许并不是打击雷格人的好武器,甚至或许会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而你如果还想把它卖给政府的话,你必须坚称那些都只是幻觉,黑泽丁先生。”

  “你这是诋毁。”黑泽丁说,“你避开我的论点,转而攻击我的动机。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医生。”他一脸阴沉,“也许你是对的。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吃过。发现它的成瘾性后,我们就没有给任何人吃过,只能将动物和第一批不幸的成瘾者当作研究对象。当然,还有最近被利利星人变成瘾君子的人,比如你妻子。还有——”他犹豫了一下,随即耸耸肩继续说,“还有战俘营中的那些雷格战俘。不这么做,我们根本无法确知药物对他们的影响。”

  “那些雷格人的反应是?”埃里克问。

  “和我们自己人差不多。彻底成瘾,神经衰退,幻觉凌驾于一切之上,以至于对自己的真实处境变得漠不关心。”他又自言自语似的补充道,“人在战争时做的这些事啊。人们竟然还有立场批评纳粹呢。”

  巴奇斯小姐说:“我们必须赢得这场战争,黑泽丁先生。”

  “是啊,”黑泽丁死气沉沉地说,“哦,你说得太对了,巴奇斯小姐。正确极了。”他眼神涣散地盯着地板。

  “把药给斯威特森特医生吧。”巴奇斯小姐说。

  黑泽丁点点头,把手伸进口袋。“给,”他拿出一只扁平的金属罐,“JJ-180。按法律规定,我们不能给已知的成瘾者供货,也就不能直接交给你妻子。所以你拿着吧,当然,这只是走个形式。至于你拿它做什么就是你自己的事了。总之,这罐子里的药足够让她活到再也撑不下去。”他没有迎上埃里克的目光,只是继续盯着地板。

  埃里克接过罐子,说:“对于你公司的发明,你似乎并不开心。”

  “开心?”黑泽丁跟着他重复,“哦,当然了,你看不出来吗?我没表现出来吗?你知道吗,奇怪的是,最难熬的竟然是看那些雷格战俘服药。他们只会蜷缩起来,慢慢枯萎。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药效缓解的时候……一旦碰过JJ-180,他们就只为JJ-180而活着。嗑药让他们快乐,幻觉对他们来说——该怎么形容呢?是一种娱乐……不,不是娱乐。让他们全身心沉浸其中?我也不知道,但他们的样子仿佛看到了世界的终极。但在临床医学和生理健康的角度上,这终极同时也是炼狱。”

  “生命短暂。”埃里克评论道。

  “而且野蛮又污秽。”黑泽丁含含糊糊地引用了一句名言②,仿佛是下意识地回应,“我不信命,医生。也许你又幸运又聪明,能相信这种东西。”

  “不,”埃里克说,“谈不上。”谁也不想当一个抑郁的人。相信宿命不是什么才能,而是一种如影随形的疾病。“吃过JJ-180后多久会出现戒断症状?也就是说,过了多久就必须——”

  “十二到二十四小时之间都有可能。”巴奇斯小姐说,“然后生理反应就会出现,肝脏的正常新陈代谢会崩溃。那感觉——很不舒服。简单说的话。”

  黑泽丁声音嘶哑地说:“不舒服——看在老天爷分上,讲得现实点儿吧。那感觉根本让人无法忍受。那感觉就像是快要死掉般痛苦,而且当事者本人心里一清二楚。他能感觉到,却无法说出个所以然。说到底,有多少人体验过濒死的痛苦呢?”

  “基诺·莫利纳里体验过。”埃里克说,“但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把JJ-180的罐子放进口袋,心想:在不得不吃下第二颗药之前,我最多还有二十四小时。最坏的情况,今晚戒断反应就会来了。

  雷格人也许已经有解药了。他心想。为了我的命,凯茜的命,我会去找他们吗?很难说。他是真的不知道。

  也许,他心想,等我经历过与戒断反应的第一场肉搏,我就会知道了。或者在我发现自己神经退化的第一波迹象的时候。

  他仍然不敢置信,他妻子就这么轻易地让他也染上了毒瘾。这说明她心里的仇恨是多么强烈,对生命的价值有多么蔑视。但他不也一样吗? 他想起自己与基诺·莫利纳里的第一场对话。那时他流露出了心底的真实感受,正面看清了它们。而在最后一次的分析中,他产生了与凯茜相同的感受。这是战争所带来的巨大影响之一:个人的生存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也许他可以把一切都怪罪在战争身上。这会让他轻松许多。

  但他心里明白,事实并非如此。

  ①弗洛伊德的理论,认为人生来即属“多相变态”(polymorphously perverse),任何客体都可能成为快感之源。

  ②英国政治家、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说过的话:“人生……是孤独、贫困、污秽、野蛮又短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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