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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术中,需要他亲自动手的部分半小时就结束了。然后,在两名特工的陪伴下,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动身前往玛丽·赖内克所住的共寓。

  “她很蠢。”走在他左侧的特工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另一名特工年纪更大,头发也更灰白一些。他说:“‘蠢’?她知道怎么让‘鼹鼠’动起来,之前可从来没人想明白过。”

  “没什么可想的。”年轻些的特工说,“他们俩只是两个蠢货聚到了一起,合起来成了个大蠢货。”

  “哈,蠢货。他当上了联合国秘书长,你以为你小子,或是你认识的哪个人也能当上?这就是她的共寓。”第二个特工停住脚,示意旁边的门,“看见她的时候,你别显得太惊讶。”他警告埃里克,“我是说,你会发现她还是个小孩。”

  “我听说了。”埃里克按响了门铃,“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他左侧的特工嘲笑道,“还没见过她就都知道了,挺优秀啊。等‘鼹鼠’哪天终于不行了,也许你能当上下一任联合国秘书长呢。”

  门开了。出现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的漂亮姑娘,身材娇小得惊人。她穿着红色的男式丝绸衬衫和锥形紧身长裤,衬衫下摆垂在外面。她手里拿着一把指甲钳,显然正在修剪指甲。埃里克看到,她的指甲长而富有光泽。

  “我是斯威特森特医生,基诺·莫利纳里手下的新员工。”埃里克差点儿说出“我是你父亲手下的新晋员工”,还好及时改了口。

  “我知道。”玛丽·赖内克说,“他感觉很糟,想见我。稍等一下。”她转头寻找外套,暂时消失在室内。

  “高中生。”埃里克左侧的特工摇头说,“如果是普通人,这可是一级重罪。”

  “闭嘴。”他的同伴怒斥道。玛丽·赖内克重新出现在门口,身上多了一件深蓝色的海军式大衣,纽扣很大,看起来十分沉重。

  “两个聪明家伙。”玛丽对两名特工说,“你们走吧,我想和斯威特森特医生说说话,用不着你们支起大耳朵听着。”

  “没问题,玛丽。”两名特工咧嘴笑着离开了,只剩下埃里克站在走廊里,陪着这个穿着厚重大衣、长裤和拖鞋的姑娘。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玛丽说:“他怎么样了?”

  埃里克谨慎地答道:“在很多方面都非常健康,几乎超越想象的健康。但是——”

  “但他快死了。他总是快死了。生着病,但就是一直拖啊拖啊——我真希望这一切都能结束,他能——”她沉思着顿了顿,“不,我不希望那样。如果基诺死了,我就得卷铺盖走人,和他那帮堂亲表亲、叔叔舅舅、儿子女儿一样。这里占地方的废物太多了,他们会来一场彻底的大扫除。”她的话语里带着强烈的怨恨,埃里克吃了一惊,迅速地瞥了她一眼。“你是来给他治病的吗?”玛丽问。

  “呃,我会努力。至少可以——”

  “还是来给他——怎么说来着?最后那一下子。就是那个,致命什么的。”

  “致命一击。”埃里克说。

  “没错。”玛丽·赖内克点点头,“所以是哪种?你来是为了什么?还是你也不知道?你和他一样迷茫,是吗?”

  “我并不迷茫。”沉默片刻后,埃里克说。

  “这么说,你很清楚自己的职责。你是那个人造器官医师吧?顶尖的器官移植医师……我好像在《时代周刊》上读到过你。《时代周刊》上有好多好多知识,而且涵盖了所有领域,你不觉得吗?我每周都从头读到尾,一篇不落,特别是医学和科学专栏。”

  埃里克说:“你……还在上学吗?”

  “我毕业了。高中,不是大学,我对所谓的‘高等教育’没兴趣。”

  “你将来想干什么?”

  “什么意思?”她怀疑地看着埃里克。

  “我是说,你将来打算做什么职业?”

  “我不需要什么职业。”

  “但你怎么知道呢。你不可能想到自己会有一天——”他挥了下手,“到白宫来。”

  “我当然想到了。我一直都知道,从三岁起就知道了。”

  “怎么会?”

  “我小时候是超能力者——现在也是。我能预见未来。”她的语气很平静。

  “现在也能预见?”

  “能啊。”

  “那你根本不用问我为何而来,你可以看看未来,看我到底做了什么。”

  “你到底做了什么无足轻重,”玛丽说,“所以没有留下痕迹。”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我不信。”他被她的话激怒了。

  “那就当你自己的预言家吧。如果你对结果不感兴趣,或者无法接受,就别问我知道什么。白宫是个残酷的地方,有上百个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抢着争夺基诺的注意力。你只能不断挣扎,好在人群中脱颖而出。所以基诺才会生病——或者说假装生病。”

  “‘假装’。”埃里克说。

  “他有歇斯底里症。你也知道那种病,他以为自己生病了,但其实没有。他用这种方法来摆脱那些烦人的家伙,说他病得太厉害,没法接待他们。”她发出快乐的笑声,“你肯定也知道,你都给他做过检查了。实际上他什么病也没有。”

  “你读过他的病历吗?”

  “读过啊。”

  “那你应该也知道,基诺·莫利纳里前后得过三次癌症。”

  “那又怎样?”她摆了下手,“臆想出来的癌症。”

  “在医学领域,不存在这种——”

  “在教科书和摆在眼前的事实之间,你会相信哪一边?”她认真地打量着他,“如果你想在这地方生存下去,你最好还是变成现实主义者,学会实事求是,认清现实。你以为提加登欢迎你来?你对他的地位造成了威胁,他已经在想办法让你名誉扫地了。还是说,你根本没发现?”

  “嗯,”他说,“我没发现。”

  “那你根本没戏唱了。提加登很快就会让你扫地出门,快得你都——”她住了口,前面不远处就是病房门,门口分两列站着特工队。“你知道为什么基诺会产生这些疼痛吗?这样一来,他就能成为众人的焦点,大家都会像照顾婴儿那样围着他团团转。他想当婴儿,这样他就不用担负成年人的责任了。懂了吗?”

  “这种理论听起来很完美。”埃里克说,“但也过于轻率,随便什么人都能说——”

  “但这是事实,”玛丽说,“在他身上是。”她挤过特工的队伍,打开门走进了屋。走到基诺床边后,玛丽低头看着他说:“赶紧起来,你个又肥又懒的混蛋。”

  基诺睁开眼睛,迟缓地动了动,“哦,你来了。抱歉,可是我——”

  “抱歉个头。”玛丽声音尖利地说,“你没病。起来!你真让我觉得丢脸,所有人都因你而丢脸。你只是害怕了,假装自己还是个宝宝呢——你这样让我怎么能尊敬你?”

  过了一会儿,基诺说:“也许我并不指望你尊敬我。”面对女孩的激烈指责,他的语气里更多的是沮丧。然后他看见了埃里克。“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医生?”他阴沉地说,“没人能阻止她。我快死的时候,她就会到这里来,对我这么说话——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快死了。”他小心翼翼地揉着肚子,“我不疼了。我想是你给我打的那一针起了作用,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是那一针,埃里克心想,而是在楼下给麦克尼尔做的手术。你的疼痛之所以消失,是因为白宫的一位助理厨师装了人造心脏。我猜得一点儿没错。

  “如果你没事了——”玛丽开了口。

  “好好。”莫利纳里叹了口气,“我会起床的。看在老天分上,你能不能别管我了?”他扭动身体,挣扎着要坐起来,“好了——我这就起床,你满意了吧?”他提高了音量,愤怒地喊道。

  玛丽·赖内克转向埃里克,说:“瞧见了吗?我能让他起床,让他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

  “那真是恭喜你。”基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闷闷不乐地嘟囔,“我不需要医生,只要有你在就够了。但我注意到,让疼痛消失的是斯威特森特医生,不是你。除了冲我大喊大叫,你还做过什么?我能恢复,完全是托了医生的福。”他走过玛丽身边,到衣橱前去找睡袍。

  “他恨我。”玛丽对埃里克说,“但在心里,他知道我说得对。”她看起来十分平静,极度自信。她将双臂交叠在胸前,盯着秘书长系好蓝色睡袍的腰带,穿上鹿皮拖鞋。

  “这可是位大人物。”莫利纳里对埃里克低声说,然后冲玛丽一摆头,“要是光听她的话,你会以为一切都是她在管。”

  “你就非得听她的话不可吗?”埃里克问道。

  莫利纳里大笑起来,“当然了,不然呢?”

  “如果不听又会怎么样?她会让天塌下来吗?”

  “是啊,她会把房子都拆了。”莫利纳里点点头,“这是她的超能力……女人就是这样。你妻子凯茜也一样。我愿意让她待在我身边,我喜欢她。我不介意她对我大喊大叫——毕竟我确实起床了,也没觉得疼,她说得没错。”

  “你每次装病我都能看出来。”玛丽说。

  “跟我来,医生。”莫利纳里对埃里克说,“他们有东西要给我看,我想让你也一起去看看。”

  他们在特工队的跟随下穿过走廊,走进一间有人把守的上锁的房间。埃里克意识到,这里是放映厅。屋里远处的墙面上装有一面面积庞大的固定可视屏。

  “是我的演讲。”两人坐下后,莫利纳里对埃里克解释道。他挥了下手,录像带开始放映,影片被投射在大屏幕上。“明晚将在所有电视频道上播出。我想提前听听你的意见,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改。”他狡黠地瞥了埃里克一眼,仿佛话里有话。

  他为什么想听我的意见?埃里克暗自思考,看着联合国秘书长的影像占据了整张屏幕。作为地球武装力量的总元帅,“鼹鼠”衣着正式,佩戴着无数勋章、臂章和缎带,最显眼的还是头上呆板僵硬的元帅帽。帽舌遮住了他下颏宽大的圆脸,只露出脏兮兮的下巴,神色阴沉得令人不安。

  不可思议的是,他下颏上的肉并不松弛,相反很紧致,显出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埃里克实在想不出造成这种变化的原因。屏幕上这张脸如岩石般凝重肃穆,一种埃里克从未在“鼹鼠”身上见过的内在的威严使其显得更加严厉……他见过这种威严吗?

  见过吧,他心想。但那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鼹鼠”那时刚刚上任,比现在年轻得多,肩上也还没担起那些令人崩溃的责任。屏幕上的“鼹鼠”开始讲话,他的声音——那是来自过去的原声,和他十年前的嗓音一模一样,那时这场败局已定的残酷战争还没开始。

  在埃里克身边,莫利纳里坐在海绵乳胶的大椅子里一边吃吃笑,一边对他说:“我的样子不错吧?”

  “确实不错。”演讲还在继续,他的话音铿锵有力,有时甚至还流露出些令人敬畏的雄伟气势。那正是如今的莫利纳里失去的东西。他变成了一个令人怜悯的对象。屏幕上,一身军装的成熟男人极富威严地慷慨陈词,话语间毫无停滞,清晰地表达着意见。录像带中的联合国秘书长时而解释情况、时而发号施令,毫无恳求之意,也没有请求地球选民的协助……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大家,他们应该怎样做,才能应对如今的危机。这才是他应当展现的样子。可这效果是如何达到的?这位整日忧心忡忡、哀求不止、长期饱受病痛折磨的重症患者,是如何打起精神完成这场演讲的?埃里克大惑不解。

  莫利纳里在他身边说:“那是个冒牌货,不是我。”他愉快地笑着,看着埃里克。后者瞪着他,又看了看屏幕。

  “那他是谁?”

  “谁也不是。它是个机器人,通用机器仆人总公司特别为我造的。这次演讲是它第一次在世上亮相。造得相当不错,和以前的我一模一样。光是看它讲话,我就觉得年轻多了。”埃里克注意到,联合国秘书长的样子确实更像以前的他了。光是坐在那里看仿生人演讲,他就变得振奋起来。“鼹鼠”完全沉迷在赝品的演出中,比其他任何人都陷得更深。他是这位仿生人在世上的第一个信徒。“想不想亲眼看看这东西?当然,这是最高机密,只有三四个人知道这件事。当然,还有GRS公司①的道森·卡特。但他们会保密,他们已经习惯了在承包战争相关合同的时候处理机密情报。”他拍了拍埃里克的后背,“这下你也成了知道国家机密的人,这感觉怎么样?这就是现代国家的运转方式。总有些选民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的事情,这是为了他们好。不止我的政府,所有政府都这样。你以为只有我才会这么干吗?如果你真的这么想,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我之所以要让机器人代我演讲,是因为此刻的我无法——”他挥了下手,“呈现出恰当的视觉形象,就算化妆师再怎么努力也没用。办不到的就是办不到。”他变得阴沉起来,语气中的笑意也消失了,“所以我放弃了。我一直很现实。”他闷闷不乐地坐回椅子里。

  “讲稿是谁写的?”

  “我写的。别看我这样,写个政治宣言还没问题。告诉大家我们如今立场如何,前景如何,即将采取哪些行动。我的脑子还好好的。”“鼹鼠”敲了敲自己高高凸起的额头,“当然,我也找了人帮忙。”

  “帮忙?”埃里克重复。

  “这人我想让你也见见。他是位年轻律师,非常聪明,无偿担任我的机密顾问。这位奇才名叫唐恩②·费斯顿伯格。相信你会和我一样欣赏他。他的天赋在于将需要表达的意思进行重组、浓缩和提炼,再用短短几句话准确地讲出来……大家都知道,我总会不知不觉就讲得太啰唆。但现在不会了,因为有费斯顿伯格帮我。是他设定好了这个仿生人。说真的,他救了我的命。”

  屏幕上,他的人造形象还在以不容分说的口吻讲着:“——将不同民族,不同社会的精英集中在一起,我们地球人就能组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远不止表面上看起来只有一颗行星那么简单。必须承认,我们目前的规模还赶不上利利星那样的星际帝国……然而——”

  “我——我还是不看仿生人的好。”埃里克下了决定。

  莫利纳里耸耸肩,“这是个好机会。但如果你不感兴趣,或者觉得难以接受——”他斜眼瞥着埃里克,“你宁愿保留着我在你心中的理想形象,宁愿把屏幕上讲话的那东西当成真的我。”他大笑起来,“我还以为医生和律师、牧师一样,能直面生活真实的样子,承受它所带来的打击呢。我还以为真相对你来说就和每天吃的面包一样不可或缺。”他热切地向埃里克俯过身,椅子在他体重的压力下吱呀作响,“我太老了。我没法再发表出色的演讲,尽管老天知道我有多么渴望。这是一种解决方式。难道干脆放弃会更好么?”

  “不会。”埃里克承认。那样没法解决他们所面临的问题。

  “所以我用机器人替身,让他念出唐恩·费斯顿伯格设定好的台词。重点在于:我们会不断往前走。这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你最好学会接受现实,医生,成熟一点儿吧。”他的表情变得冷酷无情,坚不可摧。

  “好。”过了片刻,埃里克说。

  莫利纳里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利利星人不知道这个仿生人的存在,也不知道唐恩·费斯顿伯格所做的事。我不希望他们发现,医生,因为我想让他们也大开眼界。你明白吗?其实我已经把这份录像带给利利星寄了一份,现在已经在路上了。你想听实话吗,医生?老实说,比起我们自己的人民,我更在乎利利星人的看法。对此你怎么想?可以跟我实话实说吗?”

  “我觉得,”埃里克说,“这准确地说明了我们目前所处的困境。”

  “鼹鼠”阴沉地看着他,“也许是吧。但你还没意识到的是,这种事根本算不了什么。如果你知道——”

  “别再告诉我更多信息了。至少现在别讲了。”

  基诺·莫利纳里的仿制品在屏幕上声若洪钟地提出种种告诫,对看不见的观众做着各种手势。

  “好,好。”莫利纳里表示同意,态度缓和下来,“抱歉拿我的麻烦事让你烦心。”他的脸在沮丧中变得比之前更加疲惫,皱纹也增多了。他将注意力转回屏幕上,看着那个健康而活力充沛的形象,看着那个彻头彻尾人工制造的曾经的自己。

  在共寓的厨房里,凯茜·斯威特森特艰难地拿起一把小刀,想切紫洋葱。她随即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切到了手指。她无语地拿着刀,看着猩红色的血珠从手指上滑落,与溅在手腕上的水滴汇在一起。她连最普通的物体都控制不了了。可恶的毒品!她怨愤地想。每过一分钟,它都让我变得更加无力。现在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掌控。这他妈让我怎么做晚饭?

  乔纳斯·艾克曼站在她身后,担忧地说:“我们得替你想点儿办法了,凯茜。”他看着凯茜走到卫生间去拿创口贴,“你又把创口贴撒了一地,你连这东西都拿不稳。”他抱怨道,“如果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什么——”

  “帮我把创口贴贴上,行吗?”凯茜沉默地站着,让乔纳斯包扎好她流血的手指。“是JJ-180。”她突然毫无预兆地脱口而出,“我上瘾了,乔纳斯。是利利星人干的。救救我吧,帮我戒掉它,好吗?”

  乔纳斯大为震惊。他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它才刚刚开发出来。当然,我们可以立即联系那家分公司。全公司都会帮你的,包括维吉尔。”

  “那你现在就去找维吉尔谈谈。”

  “现在?你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凯茜。是这毒品让你觉得一刻也等不了。我明天见他也不晚。”

  “去他的,我才不要死在这种毒品上。你最好今晚就去见他,乔纳斯,听见了吗?”

  过了片刻,乔纳斯说:“我给他打个电话。”

  “有人监听。是利利星人。”

  “你这是毒品造成的妄想。”

  “我怕他们。”凯茜浑身颤抖,“他们无所不能。你必须亲自去见维吉尔,乔纳斯,光打电话可不行。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我会怎么样?”

  “我当然在乎!好吧,我现在就去见老家伙。可你一个人待在这儿没问题吗?”

  “嗯。”凯茜说,“我就坐在厅里,什么也不干。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等你想办法来帮我。我就坐着什么也不干,会有什么事儿?”

  “你可能会陷入病态的过激状态,陷入恐慌……拔腿就跑。如果你真的吃了JJ-180——”

  “是真的!”凯茜大声说,“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好吧。”乔纳斯妥协了。他领着凯茜走到客厅的沙发旁边,扶她坐下,“老天,但愿你会没事——但愿我的选择没错。”他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忧虑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半小时后见,凯茜。老天爷,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埃里克永远也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因此怪他。”共寓的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连句再见都没说。

  只剩下凯茜一个人了。

  她立即走到可视电话边,拨了号。“出租车。”她说了地址,挂了电话。

  不久,她就将外套搭在肩上,快步走出大楼,走上了夜色中的人行道。

  全自动出租车到达后,她拿出康宁给的名片,把上面的地址告诉了它。

  如果我能拿到更多的药,她心想,我就能变得头脑清醒,理智地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做。现在我根本无法思考。在这个状态下,我做的任何决定都只会大错特错。我至少也要先恢复正常状态——不,恢复理想状态,否则我就无法做计划、无法活下去,注定死路一条。我知道,她恨恨地想,摆脱这一切的唯一出路就是自杀,最长也只需要几个小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乔纳斯不可能救得了我。

  她意识到:唯一能甩开他的方法就是像我所做的那样,把上瘾这件事坦白告诉他。不然他会一直待在我身边,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去找康宁。我为自己制造了机会。但现在两位艾克曼知道了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会更努力地阻止我去夏延郡找埃里克。也许我今晚就该动身出发,连家都别回了。拿到胶囊就走。抛下属于我的一切。

  一个人能发狂到什么程度?她如此问自己。只吃了一次JJ-180,我就已经这样了。如果连续服药……如果吃了第二次,又会怎么样呢?

  天可怜见,眼前的未来一片混沌。她根本无从猜测。

  “您的目的地已到达,小姐。”出租车停在了一座建筑的屋顶停靠站上,“总共收费一美元二十美分,外加二十五美分的小费。”

  “你可以和你的小费一起去死了。”凯茜说,打开钱包,双手不停地颤抖,差点儿连钱都拿不出来。

  “是,小姐。”全自动出租车顺从地说。

  她付钱下了车。一盏昏暗的指示灯指出了下楼的通道。利利星人住的楼也太破了吧,她心想。这里的规格对他们来说实在太低,他们肯定在假扮地球人。唯一能让人感到安慰的是,和地球一样,利利星也一样是战争中的输家,终将一败涂地——尽管这种安慰里也掺杂着苦涩。凯茜反复咀嚼着这个念头,加快了脚步,感到更加自信了。她对利利星人的感情不仅是仇恨,在这一瞬间,她蔑视他们。

  如此做好心理准备后,她来到了利利星人的共寓前,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康宁本人。凯茜看到,他身后还有其他几位利利星人。他们显然正在开会。这是场秘密集会,她在心里说。我打扰他们了。活该,是他让我来的。

  “斯威特森特夫人。”康宁转向后面的几个人,“这名字很不错吧③?进来吧,凯茜。”他将门完全打开了。

  “我就待在这儿,把药给我。”凯茜站在走廊里没动,“我正在去夏延郡的路上,你应该高兴才对。别浪费我的时间。”她伸出手。

  难以置信的是,康宁脸上闪过一丝怜悯。他随即极富技巧地掩饰住了自己的表情,但凯茜还是看到了。比起之前发生的一切,包括成瘾和药效褪去所带来的痛苦,没有什么比康宁的怜悯更让她震惊。连利利星人都会为此动容……她整个人都畏缩起来。哦,老天啊。她心想,我真的惹上大麻烦了。我一定离死不远了。

  “听着,”她理智地说,“我总有一天能戒掉毒瘾。我知道你们撒了谎。这种毒品产自地球,根本不是敌军造的。我们的分公司迟早会想出办法,让我重获自由。所以我一点儿都不怕。”她等在门口,康宁去拿药了。至少她希望他是去拿药了,反正他消失不见了。

  另外一个利利星人悠闲地看着她说:“就算让那药在利利星上流通十年,也没有一个人会沦陷。没有谁的精神会如此脆弱。”

  “是啊。”凯茜表示同意,“这就是你们和我们的区别。我们外表长得差不多,但你们内心坚强,我们则脆弱不堪。哇哦,真嫉妒你们。康宁先生还要多久才会回来?”

  “马上。”利利星人说。他转向一个同伴,“她长得挺漂亮。”

  “是啊,和动物一样漂亮。”另外那个利利星人回答,“你喜欢漂亮动物?所以他们才把你派到这里来?”

  康宁回来了,“凯茜,我给你三颗胶囊。你一次只能吃一颗,否则它的毒性会对你的心脏运转造成致命的影响。”

  “好。”她接过胶囊,“我现在就吃一颗,能给我杯水吗?”

  康宁倒了杯水给她,同情地看着她吞下胶囊。“我吃它,”凯茜解释道,“是为了让头脑保持清醒,好计划下一步怎么做。我有朋友会救我。但我还是会去夏延郡,因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算对方是你也一样。能不能告诉我那边的联系人是谁?你懂我的意思,如果我需要更多的药,谁来提供?我是说,万一我需要的话。”

  “夏延郡没有人能帮你。如果你的三颗胶囊都吃完了,恐怕得自己回到这里来。”

  “看来你们在夏延郡的卧底还不够多嘛。”

  “是啊。”她的话看起来没能影响到康宁。

  “再见。”凯茜边说边往外走,“瞧瞧你们那德行。”她冲共寓里的那几个利利星人说,“老天,你们真让人恶心,这么狂妄自大。这算什么胜利——”她没再说下去,说下去又有什么用呢?“维吉尔·艾克曼已经知道我的情况了。我打赌,他会有办法的。他是个大人物,根本不怕你们。”

  “好吧。”康宁点着头说,“好好珍惜这种令人心安的幻想吧,凯茜。但你不许再告诉其他人,如果你说了,之后就没有胶囊了。你本来也不该告诉那两位艾克曼先生,但这次我不会追究。毕竟药效消退会让你神志恍惚,我们也预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你是在恐慌的状态下告诉他们的。祝你好运,凯茜。过不了多久,我们再联系。”

  “你为什么不把下一步指示告诉她?”另一个利利星人在康宁背后说。他长得像只蟾蜍,睡眼惺忪,语速缓慢。

  “她没法再记住其他东西了。”康宁说,“现在她就已经很辛苦了,你看不出她已经不堪重负了吗?”

  “给她一个告别吻吧。”他身后的利利星人拖着步子向前走,提议道,“如果那还不能让她振作起来——”

  共寓的门在凯茜面前砰然关上。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即开始沿走廊走向上楼的斜坡通道。头真晕啊,她心想。我很快就会迷失方向,希望能及时叫来出租车。只要上了出租车,我就没事了。老天爷,她心想,他们对我的态度真是糟糕透顶。我应该在乎,但我实在没力气在乎了。毕竟我还有那两颗JJ-180;毕竟我还可以搞到更多。

  这些胶囊就像是浓缩的生命本身,然而与此同时,它们所包含的一切都是由彻头彻尾的幻觉组成的。真是一塌糊涂。她麻木地想着,爬上屋顶,左右张望,寻找全自动出租车不断闪烁的红光。一塌——糊涂。

  她找到了一辆出租车。在去夏延郡的路上,她感觉到JJ-180开始生效了。

  最开始的效果令人莫名其妙。凯茜不禁想知道,能否根据这种效果推导出JJ-180真正的起效机制。她认为这一点至关重要,绞尽脑汁地想要弄个水落石出。药效清晰明了,却又意味深长:

  她手指上的伤口消失了。

  她坐在车里,对着原本受伤的地方看来看去,抚摸着那一小块光滑完整的皮肤。没有伤口,没有疤痕。她的手指变得和以前一模一样……仿佛时间倒流回了受伤之前。创口贴也不见了。虽然她的理解力正在迅速退化,但创口贴消失这一点令她坚定了自己的猜想,让一切显得证据确凿。

  “看我的手,”她对出租车命令道,举起自己的手,“看得出有哪儿受伤了吗?你会相信,我半小时之前刚割伤过手吗?”

  “不,小姐。”出租车说道。它飞过亚利桑那州平坦的沙漠,向北驶往犹他州,“您看起来并没受伤。”

  这下我明白这药有什么作用了,她心想,为什么它会让物体和其他人看起来仿佛失去了实体。它既不神奇,也不是简单的致幻药。我的伤口真的消失了——这不是幻觉。之后我还能记得这一点吗?也许这药会让我忘掉。要不了多久,等药效逐渐扩散,将我慢慢吞噬,我会发现——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伤口。

  “你有铅笔吗?”她问出租车。

  “在这里,小姐。”她面前的椅背上有个空槽,里面吐出了便笺纸和夹在上面的笔。

  凯茜小心翼翼地写道:JJ-180将我带回了割伤手指之前。“今天几号了?”她问出租车。

  “五月十八日,小姐。”

  她试图回忆这日期是否正确,但头脑一片混乱。她是不是已经忘了?还好她写了下来。她写下来了吗?便笺纸和笔一起躺在她的腿上。

  便签上写着:JJ-180将我。

  只有这几个字。剩下的笔迹越来越吃力、越来越潦草,和乱写乱画一样毫无意义。

  凯茜心里清楚,不管她写的是什么,她已经完整地写下了那句话。她也许能回忆起那句话。她本能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但她的手和这字条有什么关系?“出租车,”她语速匆忙地问道,感觉自己的精神平衡正逐渐被侵蚀掉,“我刚才问你什么来着?”

  “日期。”

  “再往前呢?”

  “您要了笔和纸,小姐。”

  “再往前呢,还有吗?”

  出租车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这也可能只是她的想象。“没了,小姐,再往前就没有了。”

  “关于我的手,我没说什么吗?”

  这一次,出租车的电路出现了明显的停滞。最后它嘎吱作响地说:“没有,小姐。”

  “谢谢你。”凯茜靠回座位上,揉着自己的额头心想,看来它也陷入了困惑。这说明这一切并非只是我的主观感受,而是某种混乱真的发生了,我和周围的环境都身处其中。

  出租车开了口,仿佛在为未能帮上她的忙而道歉。“本次旅途将会持续好几个小时,小姐。您想不想看电视?屏幕就在您面前,碰一下踏板即可激活。”

  凯茜反射性地用脚趾尖一踩,屏幕瞬间亮了起来。出现在凯茜面前的是她熟悉的形象,人民的领导莫利纳里。他正在发表讲话。

  “看这个台可以吗?”出租车问道,语调仍然充满歉意。

  “哦,当然。”她说,“反正有他在那儿长篇大论,所有台放的东西都一样。”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

  但在这熟悉的景象中,仍然有什么地方让她感到说不出的诡异。她紧盯着屏幕,心想,他看上去年轻多了。我小时候看到的他就是这个样子——激情洋溢,活力充沛,用兴奋的语调大声讲话,双眼炯炯有神,目光中饱含强烈的情感。这是他最初的模样,没有人忘记,但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复存在。虽然事实如此,但她正亲眼看着他过去的形象重现在屏幕上,这让她陷入了极度的困惑。

  这也是JJ-180干的好事吗?她问自己,却得不出一个答案。

  “您爱看莫利纳里先生吗?”出租车问道。

  “嗯,”凯茜说,“我爱看。”

  “请允许我冒昧猜测,”出租车说,“他会赢得这场竞选,坐上联合国秘书长的席位。”

  “你个愚蠢的全自动机器。”凯茜语气轻蔑地说,“他都干了好多年了。”竞选?她心想。确实,“鼹鼠”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几十年前,在竞选期间的那个他……也许是这一点导致了出租车的电路混乱。“抱歉,我不该那么说。”她说,“但你之前这二十二年上哪儿去了?一直在自动修理车间停着吗?”

  “没有,小姐,我一直都在值勤。请允许我这么说,您的头脑似乎有些混乱。需要寻求医疗帮助吗?我们此刻还在沙漠地带,但很快就会经过犹他州的圣乔治镇。”

  凯茜感到极度烦躁,“当然不需要,我很健康。”但出租车说得对。JJ-180已经开始全面起效。她觉得恶心想吐,于是闭上眼睛,用手指按住额头,仿佛想要抵挡住精神世界的不断扩张,阻止自己的主观存在进一步膨胀。我很害怕,她意识到。感觉我的子宫都要掉出来了。这次的药效比上一次的冲击力更大,感觉完全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上次还有别人,而现在只有我自己。但我必须忍住,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小姐,”出租车突然说,“能把目的地再告诉我一遍吗?我忘记了。”它的电路快速地运转,发出“咔咔”的响声,仿佛陷入了机械特有的焦虑,“请您帮帮我吧。”

  “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儿。”凯茜说,“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想去。如果不记得,就绕着圈儿飞吧。”她为什么要在乎出租车去哪儿?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是C打头的地名④。”出租车怀着希望地提示道。

  “芝加哥。”

  “我觉得不是。但既然您确定的话——”出租车改变了方向,机械部件发出阵阵轰鸣。

  你和我一样卷了进来,凯茜意识到,都患上了毒品引发的神游症。你犯了一个错误,康宁先生,你给了我,却又不派人看着我。康宁?谁是康宁?

  “我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了。”她大声说,“去康宁。”

  “没有这个地名。”出租车断然说道。

  “一定有。”凯茜感到一阵恐慌,“再查查你的数据库。”

  “真的没有!”

  “那我们就迷路了。”凯茜感到力不从心,“老天,这可糟透了。我必须今晚就赶到康宁去,可是却没有这个地方。我该怎么办?提点儿建议啊。我还指望着你呢,别让我一个人在这儿急得团团转——我觉得我快疯了。”

  “我会向纽约的最高调度中心请求管理协助。”出租车说,“请稍等。”它沉默了一会儿,“小姐,纽约没有最高调度中心。就算有,我也无法成功联络上他们。”

  “那纽约有什么?”

  “广播电台,很多广播电台。但没有电视信号,也没有FM广播或超高频广播,在我们使用的波段上,什么也没有。现在我收到了一家广播电台的信号,他们正在播放一个叫《玛丽·马林》的节目⑤,用德彪西的钢琴曲做主题曲。”

  凯茜的历史知识非常丰富。她毕竟是位古董收集员,了解历史就是她的工作。“用你的音响放出来,给我听听。”她下令道。

  没过多久,一个女声响起,讲述着某位不知名女性悲惨的命运。这故事十分沉闷,但凯茜却陷入了癫狂的兴奋状态。

  他们错了,她想道,大脑飞速运转着。这一切毁不了我。他们忘了,这个年代的一切都属于我的专业领域,我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年代。这样的经历既不构成威胁,也不会令我崩溃。老实说,这是给我的好机会。

  “就这么放着广播,”她吩咐出租车,“继续飞吧。”出租车继续向前行驶,她全神贯注地听着电台里的肥皂剧。

  ①上文中通用机器仆人总公司的缩写。

  ②唐纳德的简称。

  ③Sweetscent,意为“甜美的气味”。

  ④芝加哥和夏延郡都以C打头。

  ⑤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广播肥皂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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