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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破晓时分,布鲁寇勒攒足力气发出嘶吼。
日照使他虚弱。他闭上眼,徒劳地晃动着脑袋,试图让眼睛避开阳光。他的皮肤出现红肿,仿佛被泼了化学药品。在白昼的光线中,他死尸般苍白的脸上透出红色,长满了水泡与脓疮。
他焦躁不安地挣扎着,如同搁浅的海兽,随着力量逐渐流逝,不时发出痛苦的喘息。
他很强壮,阳光暂时无法置他于死地,但能让他丧失行动能力,最重要的是,还会带来残酷无情的疼痛。黎明过后两小时,他已经虚弱得无力再发出声响,带有病毒的唾液滴垂变质。
阳光同样晒烤着他那群遭到屠杀的下属。随着白昼的进展,数十具僵硬的尸体逐渐变形起泡。到了黄昏,它们被收拾到一起,抛入海中。
对布鲁寇勒来说,黑暗就像一剂药膏。疼痛开始极其缓慢地退去,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粘满黏液与脓水。他的身体开始修复,但日光造成的伤害非常严重,直到接近午夜时分,他才有力气开口说话。
没人理睬他残破嘶哑的嗓音。没人来照料他,也没人给他喂食。他的四肢僵硬疼痛,动弹不得。他在黑夜中哀号求助,祈求怜悯;他也尝试使用威胁,但随着时间缓缓流逝,东方的黑暗开始消散,他的话音褪变成野兽般绝望的号叫。
他才刚刚开始恢复。阳光又伸出残酷的手指,戳弄着尚未愈合的伤口。白昼仿佛引擎中的齿轮,再次无情地轮转回来。



清理工作已静静地展开。水手们进入逐渐冷却的“蹒跚号”,估测其损毁程度,看看还能挽回多少。
有些房间和走廊完全变了形,高温使得墙壁融化扭曲。还有许多尸体:有的仍保持原貌,有的则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
整个嘉水区内,以及相邻各区的边缘,随处可见冲突的痕迹,包括碎玻璃、弹孔、下水道里的血渍等。各种碎石垃圾都被搜集起来,运到冶炼车间与工厂熔化再造。
忠于嘉水区的人们在街道中巡逻。日泽区和圆屋区里很安静。这两个区的首领事先对叛乱一无所知,震惊之下,他们静观其变,谨慎地评估着双方的力量,一旦嘉水区陷于不利,便准备加入战局,对其发动攻击。然而血族的行动失败了。日泽区和圆屋区的首领迫于疤脸情侣的威势,只能保持低调,不敢声张。
谢德勒区的将军死了,血族将他扣为人质,但当他们听说自己的首领被捕,便在惶恐中处死了将军。他们随即也被杀死,而血痂勇士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圆丘厅的墙上布满大量凸起的暗红色条纹,那是血痂族飞溅的血浆。
没人知道布鲁寇勒究竟有多少血族部属,也没人确切了解被杀的数目。毫无疑问,有一部分存活了下来。遭到挫败之后,他们显然躲了起来,假扮成普通市民,或蛰伏于废墟中,或隐居于帐篷内,消失于人们视线之外。
他们捕食时得非常小心,必须谨慎挑选,有所克制,而且还要心狠手辣——不能留下活的猎物。因为一旦被发现——嘉水区的水手们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找到他们——就没命了。
大众对他们的恐惧已然消失。
与此同时,叛首布鲁寇勒被绑定在金属十字架上,受到日晒与饥饿的折磨,渐渐趋向死亡。



恐兽重拾起沉重而迟钝的步伐,不过其进展依然缓慢,而且不太稳定。它拖着城市时快时慢地移动,但从未达到原先的速度。
舰队城中仅有一小群人知道,恐兽遭受到神秘诡异的伤害。随着时日渐逝,导航员们开始确信,其伤口并未愈合。它日益虚弱,至今仍在流血。



枯瀑区的居民并没有受到报复,疤脸情侣简短地发表申明说,他们是无辜的,错在他们的首领。参与暴动的人甚至得到特赦。在疤脸情侣的统治下,局势混沌不清,没有一个人了解真相。他们说,此刻正是需要整座城市团结一致的时候,谴责埋怨不是恰当的行为。
然而在枯瀑区中巡逻的嘉水区警卫和武装市民人数最为众多,装备也最精良。枯瀑区居民从门洞里愤愤地注视着他们,并隐藏起那一晚的伤口和淤痕,他们对疤脸情侣的宽容仍存有戒意。
自那晚起,有种情绪在城中持续蔓延,犹如从暴动的火焰中孽生出的烟雾:那是一种焦虑的怀疑,一种憎恨。即便是许多奋力抵抗布鲁寇勒的人,也都受到其影响。
流血、暴力和恐惧——这似乎就是疤脸情侣的计划所带来的后遗症。千百年来的和平被打破,舰队城在不到三十天时间里,发生了两次战争——其中一次是内战。在疤脸情侣的狂热统治下,舰队城错综复杂的外交体系崩溃坍塌,职责与利益的网络支离破碎,城中出现了分裂。
疤脸情侣将搜寻地疤中的神秘能量当作首要考量。这打破了舰队城以商业利益为中心的信条:此类勇气与冒险,属于另一种更为古老的逻辑。舰队城的居民其实就是海盗,随着疤脸情侣的计划逐渐明朗清晰,他们越来越感到难以适应。疤脸情侣所提议的并非掠夺与牟利,甚至不是生存策略,而是完全与之不相干的东西。
一开始,舰队城一帆风顺,实力不断增长,达成一项又一项不可思议的壮举,疤脸情侣以雄辩的口才和疯狂的热情煽动起居民们的情绪。
盗取“高粱号”是舰队城近代历史上最伟大的军事成就,大家都能看到它给城市带来的力量——船只和引擎将获得更充足的燃料。召唤出恐兽之后,疤脸情侣谈及舰队城的古老锁链,号称达成了历史所赋予的秘密任务——在不同港口间快速移动成为可能,也可在全世界范围内迅捷地搜寻猎物。
然而现在,这一切显然都是骗局,其真正目的是为了这趟意义不明的冒险。尽管仍有成千上万的舰队城居民对此项任务兴致盎然,但更多人已不再关注,感觉上当受骗的民众也逐渐增多。
而现在恐兽虚弱至此——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即使是寻找地疤这一终极目标,也有可能无法达成。假如恐兽继续减速,谁知道会怎样?
布鲁寇勒的反叛导致许多人丧命,也造成信任的瓦解。战后的余殃中,舰队城的士气日益低落。忠于嘉水区的巡逻队感觉到周围敌意渐增,似乎有一股无形的怒气——就连在嘉水区内也不例外。
数以百计的舰队城居民死了。有的肠破肚流,有的在交火中饮弹,有的在遭到血族的撕咬与催眠之后被吸干鲜血,有的被压在崩塌的建筑底下,有的在大火中烧成灰烬,有的被活活打死。与对阵新科罗布森的战斗相比,这次的死亡人数要少得多,但造成的精神创伤却更为巨大深重。这是一次内战,这些人是被同胞杀死的。人们感到麻木而震惊。
有一部分人隐约瞥见了格林迪洛。人们意识到,布鲁寇勒绝不可能阻止恐兽的移动,也不可能射出扰乱空间的魔法能量波。然而整个舰队城中,仅有寥寥数人了解协议的真相。绝大部分民众往往含糊其辞,简单地将其归结为诡异的血族魔法,而不再深究详情。
格林迪洛已经离开,见过它们的人几乎无一识得其来头。它们的出现依然令人费解,且被内战的阴影所掩盖。
数以百计的舰队城居民死在了自己人手上。



克吕艾奇·奥姆死了。贝莉丝对此并无哀伤——他那不容于社会的镇静和差分引擎般的头脑曾使她深感不安——但还是有一点儿同情。
他来自一座被自身历史所禁锢的小岛,从那里逃出之后,来到巴斯-莱格世界中最古怪的城市,并遭到无情地利用,但跟原先被柯泰当局利用也没什么两样,最后,他为了调查自己召唤出的怪物而丧命。多么怪诞,多么可悲的一生。
约翰尼斯·提尔弗莱也死了。贝莉丝惊讶于自己所受到的冲击。对于他的离世,她真的很悲伤,很难过。一想起他,贝莉丝便感觉咽喉里一阵哽噎。他的死法很奇特,令人难以想象——如此黑暗冰冷,如此狭窄的空间,如此深邃的海底,一定非常恐怖。她记得他在准备下潜时,充满兴奋与好奇。对一个胆小鬼来说,这的确很不同寻常。
谢克尔也死了。
这让她震惊无比。



叛乱后的第二天,当贝莉丝的双腿积攒起足够的力量,她麻木地信步游走于各处战斗地点。
她毫无忌惮地在战场中到处乱逛,经过一具具死尸,鞋子上沾染了血迹。
与“蹒跚号”相邻的一艘拖船上,鹅卵石路面血迹斑斑,贝莉丝在一座木头库房的阴影里找到了坦纳·赛克。她看见他弯腰靠在墙边,身旁是那名女性改造人安捷文,眼泪在她沾满污渍的脸上画出一道道痕迹。
贝莉丝意识到出事了,但她忍不住向前奔去,双手捂着嘴,坦纳·赛克的悲伤使她震惊不已。不出所料,他膝盖上是谢克尔毫无生气的尸体。谢克尔看上去很木讷,仿佛被自己的状态吓到了。



她的脑中不禁回想起关于他的种种记忆。她痛恨这些回忆,也痛恨悲伤。每当她想起他已经死了,便有一种凄凉的错愕感。对此,她也同样感到痛恨。贝莉丝非常喜欢那小伙。
而她最痛恨的是内疚。她沉浸在自责之中。她利用了他。当然,并非出于恶意,但毕竟还是利用了他。她愤恨地隐约感觉,若不是因为自己所做的事,谢克尔也许还活着。假如她没有从他手中拿走那本书,并加以利用;假如她把那本该死的书直接扔掉,也许他就不会死。
奥姆死了,约翰尼斯死了,谢克尔死了。
(赛拉斯·费内克还活着。)



又过了许久,贝莉丝发现凯瑞安妮在自家附近的街道中徘徊,神情惊异。她整晚都紧闭门户,躲在家里,等到再次出门时,却发现自己成了无政府区的居民。
她难以相信布鲁寇勒企图抢夺控制权,也难以相信他会成为俘虏。她就像困惑的儿童,对眼前的事态无法理解。
贝莉丝不能告诉凯瑞安妮自己在“雄伟东风号”底下的行为与见闻。她所能转述的,只有谢克尔的死讯。



她们一同去看疤脸情侣演讲。
叛乱过去两天之后,嘉水区统治者在“雄伟东风号”的甲板上召集公众大会。一开始,凯瑞安妮不肯去。她已获悉布鲁寇勒遭到如何对待,她说不愿见到他的惨状,他不应遭受如此残忍的对待。不管他做了什么,她强调说,都不该遭受如此对待。
但最后,贝莉丝要劝服她并不难。凯瑞安妮不得不去——她必须听一听。疤脸情侣了解城中酝酿的危机,他们希望借此重新掌控局势。
前甲板上异常拥挤:站满了一排排浑身伤痕与淤青的男男女女,脸色憔悴而阴郁,他们在等待。
头顶上方,布鲁寇勒在阳光下轻声呜咽,喋喋低语。他的皮肤布满晒伤的斑纹,犹如一幅地图。
凯瑞安妮见状,发出反感而不悦的惊呼声,她扭转头去,告诉贝莉丝说她要走了。但片刻之后,她又望向布鲁寇勒。她始终无法真正确信,这个浑身长满脓疮、下颚松垂、口中滴着唾液的消瘦身影就是布鲁寇勒。望着那副喃喃呓语的躯壳,她心中只有怜悯。
疤脸情侣立于高台之上,面向人群,身旁是乌瑟·铎尔。他们显得忧心忡忡,疲惫不堪。聚集的民众抬头观望,奇特的神情中既有尊重,又有质问。
他们炯炯的眼神仿佛在说,好,那就快说吧,再一次说服我们,这一切是值得的。



他们的表现令人折服。贝莉丝一边听,一边看着人群的态度逐渐趋于平和。
疤脸情侣很聪明。他们一开始并没有夸夸其谈,也没有耀武扬威地宣称击退了叛贼的威胁。
“许多人死了,”男首领先开口,“这些死于我方战士手中的人……其实都很忠诚。他们是好人,他们所做的,是自认为对城市有利的事。”他对这场悲剧采取尊重而警醒的态度。
两人轮流发言,恳请聚集的人群此刻不要失去信心。“我们即将获得成功。”女首领说道,她的嗓音中透着一丝兴奋。这是一种从前难以想象的能量,能让舰队城真正成为伟大的城市,依靠概率驱动,他们可以办到任何事——甚至同时办到互相矛盾的事。
“叛乱不是正确的选择,”她说道,“这项计划若不是有大家的支持,也不可能进展至此。”是你们将舰队城带到这里,她告诉人群。这项伟大的成就应归功于你们。
现在绝不是分裂的时候,疤脸情侣说,而统一意味着统一的目标,眼下的目标即是找到地疤。
回报将是巨大而难以想象的,完全值得付出一切努力。
在交叉重叠的演讲中,他们的语气越来越激昂。除了对死者的赞扬,也谈及众人的子女——巧妙地展望他们年轻的生命,城市的未来属于他们,地疤中的概率开采完成之后,年轻人的前景将充满希望。
这是一次精彩的演讲,诚挚动人。疤脸情侣对地疤的热情颇具感染力。演讲结束后,人群对他们的尊敬虽然并未达到炽烈的程度,但显然发自肺腑。人们的情绪获得少许提升。疤脸情侣赢得了喘息的机会——争论依然没有结束。
他们只需让反对派继续动嘴皮子就行了,贝莉丝心想。我们离地疤不可能太远。假如他们没有弄错,假如那地方的确存在,我们一定很快就能到达。



站在疤脸情侣身后不远处的乌瑟·铎尔与她对视了一眼,她这才意识到,叛乱当晚,自己所干的事风险有多大。她擅自闯入他的房间,偷走那件异物,并交给入侵者。然而此刻她已无力再感到恐惧。
会议结束后,当人群逐渐散去,铎尔穿过甲板,站定在贝一莉丝跟前,既无敌意,也无友善。
“怎么回事?”他轻声说,“是你把它从我屋里拿走的。我在监狱最底层找到了碎片。法师之鳍也在那里,已经开始腐烂。我把它烧了。这么说,那不是它们想要的东西?”
贝莉丝摇摇头。
“它们来到这里,”她说,“不是为了这个。我原以为是,所以有……很抱歉弄坏了你的门。我想把它们打发走。它们说拿到被盗的东西就会离开,但这不是它们所要的。它们其实……费内克……”
铎尔点点头。
“他还活着。”贝莉丝一边低语,一边琢磨着此刻是否依然如此。
铎尔眼中短暂地掠过一丝惊异的神情。
贝莉丝在等待,她紧张而疲惫地猜测着铎尔可能采取的行动。他有许多理由可以惩罚她,舰队城的格林迪洛雕像被她无缘无故弄丢了。或许,他会念及一丝旧情?
然而他态度平淡,仿佛无可奈何的样子。最后,他点点头,转身离开,沿着甲板走了回去。她并不惊讶,望着他的身影,她感到心情沮丧。疤脸情侣会怎样想?她心中思忖。很难想象疤脸情侣能够轻易放弃法师之鳍,他们少不了要大发雷霆。他们到底会不会在意?
但是,他们真的知道吗?她突然想,假如他们知道雕像丢了,是否知道是因为我呢?



那天晚上,坦纳·赛克找上门来,让她吃了一惊。
他站在门口,布满血丝的眼睛瞪视着她,肤色死灰,简直就像个瘾君子。他在沉默中厌恶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递过来一叠纸。
“拿着。”他说。这些是再利用的旧纸,她认出上面有谢克尔充满热忱的字迹。那都是他找到的单词,他想要记住它们,并以此作为参照,在搜寻来的故事书中查找。
“你教那小伙识字,”坦纳说,“他很喜欢。”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脸上毫无表情。“我猜你大概想要留着这些,作为对他的纪念。”
贝莉丝既震撼又窘迫。这绝对有违她的本性,她从不会多愁善感地积存死者的遗物,即使是父母去世时也一样,更不用说这个并不太熟悉的孩子了。无论她对他的死有多难过,也不会改变行事方式。
她几乎打算拒绝这叠纸,编几句客套话,说自己不配——就好像有谁应该配得上一堆破纸似的!——但有两件事阻止了她。
其中之一是内疚。不要逃避,你这个懦夫,她心想。她不允许自己躲躲藏藏。她告诉自己,个人习惯如何对待逝者并不重要——以此为理由拒绝这些证据也太容易了。除此之外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对坦纳·赛克的尊重。
这东西对他来说一定非常珍贵,然而他将它们拱手送出,交给一个令他承受了如许多痛苦的人,不是因为他们的悲哀有多相似,而是因为他是个好人,在他看来,她也失去了谢克尔。
她羞愧地接过那叠纸,向他颔首致谢。
“还有,”坦纳说,“我们明天给他下葬。”说到“下葬”一词时,他的语声出现极为短暂的停顿。“在克罗姆公园。”
“怎么可能?……”贝莉丝惊讶地脱口而出。舰队城总是对死者予以海葬。坦纳挥挥手,不以为意。
“阿谢的内心并非……属于海洋,”他小心翼翼地说。“他其实更适应城市生活,另外,我发现有些传统自己仍然放不下……我需要知道他在哪里。他们说不行,我告诉他们,那就来阻止我试试。”
“坦纳·赛克,”当他转身离开时,贝莉丝说,“为什么是克罗姆公园?”
“你曾经告诉过他,”他说道,“于是他自己跑去看,结果喜欢得不得了。我猜那儿让他想起了糙木林00001.jpg。”
他走后,贝莉丝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她极力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葬礼很简短,气氛沉痛而尴尬。人们虔诚地祈求新科罗布森和舰队城的各路神祇照顾谢克尔的灵魂。
没人清楚谢克尔是否有信仰,敬拜的是什么神。
贝莉丝带来了鲜花,采摘自公园里色彩缤纷的花坛。



恐兽继续拖着城市朝东北偏东方向前进,速度徐徐减慢。没人知道它的伤有多重,他们不愿再冒险派人下去查看。
战争过后的日子里,尤其是经过谢克尔的葬礼,贝莉丝感觉无法集中思绪。她常常与凯瑞安妮为伴,凯瑞安妮跟她一样情绪低落,甚至拒绝谈论城市的目的地。她们无意关注当前的旅程,更难以想象抵达之后的情况。
假如嘉水区的学者们估算无误,舰队城正逐渐接近目标。人们私底下说,也许两个礼拜,也许一个礼拜,用不了多久,他们即可到达空旷海域中的那道疤痕,然后隐藏的引擎便会启动,利用神奇的科技,采集地疤周围涌动的概率。
到处充满期盼与恐惧的气氛。
有时候,贝莉丝早上睁开眼,感觉空气激荡不安,仿佛四周有未知的能量在流动。城中开始出现奇怪的传闻。
首先是那些深更半夜在底安信区玩牌的赌徒。据说牌刚发到手上的瞬间,牌面花色会像万花筒一样闪烁不定,令人眼花缭乱,然后才固定下来。
也有人说,隐身的幽灵在城中到处捣乱,搬移物品。放置好的东西稍后却移到了相距不远的另一处——一个它原本有可能被放置的地方。跌落打碎的物品又变得完好无损,或许它并未掉落,只是被搁置一旁而已。
这是地疤泄漏的能量,贝莉丝麻木而惊叹地想。
海洋与天空突然变得很危险。乌云暴雨围着城市打转,眼看即将袭向城中,转眼间却消散不见。恐兽拽着舰队城穿过波涛汹涌的水域,海浪又高又猛,但仅限于小范围内,两侧平静的水面清晰可见。
坦纳不再游泳,只是每天泡一泡水。他不敢下潜太久。水下的声音与光线越来越强烈,就连上面城里的人都能察觉到——但不知源自何处。
有知觉的海藻时常成群结队地经过舰队城,而有时候,波浪上漂浮着其他黑影——既像生命体,又像人造物品,又好似胡乱堆聚的杂物,很难断定究竟是什么。
布鲁寇勒还没死,仍在挣扎扭动。下方的甲板上沾满他的分泌物。
贝莉丝走在“雄伟东风号”的甲板与走廊上,透过模糊的城市噪音,她听见一种微弱而神秘的乐声,缥缈玄虚,难以捉摸,仅在随机的地点与时刻出现。她侧耳倾听,却只能偶尔抓到一星半点。它诡异而刺耳:充斥着半音与小和弦,节奏忽快忽慢,好像哀乐搭配着拨弦。第二晚听见此种音乐时,她确信是从乌瑟·铎尔屋里传出的。



随着恐兽不断前进,那些漂浮的黑影、奇异的海流以及舰队城中发生的怪事,都越来越频繁,影响越来越大。叛乱后的第五天清晨,距离城市两英里远处,出现了一个颠簸起伏的影子,没人感到诧异。但人们通过望远镜观察之后,发出一片激动喧嚣的叫嚷。“雄伟东风号”上的瞭望哨高声呼喝,以引起众人的注意,然后他们一路疯跑,逐间逐屋地寻找疤脸情侣。
消息以令人惊异的速度在城中传开,大批居民涌向焦耳区后方。头顶上方,一架小飞艇越过凶险的洋流,驶向逐渐靠近的黑点。望远镜在人群中传递,大家纷纷眺望远处,那黑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人们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一条破旧的木筏上,有个身影依附于褐色的帐幕边,疲惫地凝视着自己的家园,他就是叛逃的仙人掌族海德里格。



“把他带过来!”“究竟怎么回事?”“你跑哪儿去了,海德?你去了哪里?”“快把他带过来!”
人群一看见前去接他的飞艇调头返回“雄伟东风号”,便立即爆发出愤怒的呼喊声。人们从各处的船只奔涌过来,试图穿越堵塞的街道,拦截那艘飞艇,场面混乱拥挤。
贝莉丝一直在窗口观望,心头怦怦直跳,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出于某种连自己也不太清楚的动机,她加入了涌向旗舰的人群。贝莉丝抵达前甲板时,飞艇尚未降至下客的高度。一群忠诚的拥护者等在乌瑟·铎尔和疤脸情侣周围。
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冲撞推搡着警卫,争相观望,而贝莉丝也混在其中。
“海德里格!”人们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他走下飞艇时,显得疲惫而憔悴。四周一阵喧哗,但他很快便被包夹在一小群武装人员中间,朝着下层甲板走去,领头的是铎尔和疤脸情侣。
“告诉我们!”人群的呼喊声执著而迫切,渐渐有点失控,“他是我们中的一员,放了他。”在舰队城居民的推挤下,警卫们不安地掏出燧火枪。贝莉丝看到坦纳·赛克和安捷文在人群的最前面。
海德里格低垂着晒得发白的脑袋,身上的棘刺枯萎断裂。周围的民众全都注视着他,有的向他伸出手,有的关切地高声问候,他环顾四方,然后仰头号叫起来。
“你们怎么可能在这里?”他吼道,“你们死了。我看到你们都死了……”
人群在震惊之下沉默了片刻,继而又发出混乱的呼喊,并再次往前推挤。警卫把他们挡了回去,人潮变得肃穆而危险。
贝莉丝看到乌瑟·铎尔将疤脸情侣拉倒一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然后指了指门口。男首领点点头,摊开双手走向前来。
“舰队城的居民们,”他喊道,“诸神在上,请等一等!”听他的语气,似乎真的很恼火。他身后的海德里格又开始发狂似的叫嚷,你们死了,你们全都死了。他被匆匆拖向门口,警卫们被他的刺扎到,嘶嘶地直吸气。“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疤脸首领说道,“但克罗姆为证,看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们得把他带下去,带到我们自己的居所,让他远离一切,让他休养恢复。”
他满怀怒气地走了回去,海德里格在警卫的挟持下神情呆滞,乌瑟·铎尔迅速而凌厉地扫了一眼人群。
“这不合理。”有个人突然一边喊,一边挤上前去,是坦纳·赛克。“海德!”他喊道,“他是我朋友,嘉罢在上,谁知道你们会怎样对他。”
四周响起一片附和的喊声,但人群推进的势头已然减弱,尽管夹杂着咒骂,但没人试图追赶拦截海德里格和疤脸情侣。事态充满太多变数。
贝莉丝发现乌瑟·铎尔在人丛中找到了她,正专注地盯着她看。
“这不合理。”坦纳青筋暴露,愤怒地吼叫着,而那群人已经走入门内,警卫也都跟了进去。乌瑟·铎尔依然没有转移视线。贝莉丝不由自主地与他对视着,感觉很不自在。“他是我朋友,”坦纳说,“我有这个权利。我有权听他说些什么……”
就在此刻,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
铎尔的眼神毫不动摇,贝莉丝依然与他对视着。正当坦纳宣称有权听取海德里格的说辞时,铎尔突然睁大了眼睛,神态近乎暧昧。他微微颔首,既像是邀请,又像是认同,贝莉丝惊愕万分。
他一边继续凝视着她,一边倒退,追随其他人进入走廊,临消失前,他的眉毛略略抬起,仿佛在向她暗示什么。



哦,天哪。
贝莉丝感觉像被当胸猛击了一拳。
她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自己陷于重重阴谋之中,身不由己地受到操控、利用与背叛。一时间,她充满震惊。
基本上,她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依然无法理解,哪些是计划中的步骤,哪些是偶然巧合,她都不太清楚。
但是她突然谦卑地意识到一件事。
即她自己的地位与角色。铎尔如此盘算策划,大费周章,正是为了让她能在此时此地听到该听的话。随着所有线索的汇聚,一切变得清晰起来。
在惊讶、畏惧与羞辱中,她感觉自己就像遵照预定套路表演的人偶,毫无尊严可言。尽管很愤怒,但她依然点头确认。她明白,有一件事正等着她去完成,她很乐意促成此事,她很乐意复仇,她没有异议。



坦纳激愤地咒骂争辩,朝着众人大呼小叫,大家都劝他不必反应过激,疤脸情侣知道该怎么办。“坦纳。”她对他说道。
他停顿下来,恼怒而茫然地注视着她。贝莉丝示意他过来。
“坦纳,”她压低嗓音,以免旁人听见,“我赞同你的意见,坦纳。”她说。“我认为你完全有权利听一听海德里格在疤脸情侣的房间里说了些什么。”
“跟我来。”



在“雄伟东风号”空旷的走道里寻找一条无人的路径并不困难。船体下层驻守着忠诚的警卫,但仅仅分布于通往疤脸情侣居室的要道上。贝莉丝与坦纳并非要去那里。
她领着他进入其他走廊。许多个星期以来,为了满足自己这种只能称作变态的嗜好,她已经对这条路线相当熟悉。
他们经过储藏室、引擎室和军械库,步伐虽快,但光明正大,不像是非法擅入者。贝莉丝带领坦纳越走越深,进入一片光线昏黄的区域。
贝莉丝不知道,她和坦纳经过了岩乳引擎附近。那机器嗡嗡旋转,火花闪烁,催动着恐兽不断前进。
最后,他们来到一条黑暗狭窄的走廊,墙上不再有破旧的壁纸、相片和蚀刻画,而是排满了如血管般纷杂的管道与接头。贝莉丝示意坦纳·赛克跟进来。她站在窄小拥挤的空间内,扭头望向他,然后竖起一根手指,让他保持安静。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坦纳环顾四周,仰头望向贝莉丝正凝神注视着的天花板,然后又望向贝莉丝本人。
终于,他们听见房门一开一合,声音如此响亮清晰,坦纳一下子愣住了。贝莉丝从未见过楼上的房间,但她了解其音响分布,知道哪里是桌椅,哪里是床。她的视线追踪着四对脚步声——第一对较轻,第二对较重,第三对更重,第四对迟缓巨硕——仿佛能够透过隔板看到女首领、男首领、铎尔和海德里格。
坦纳瞪大眼睛,模仿她的举动。他和贝莉丝能听出楼上人的移动方位:一个站在门口;另两个在床边,正落座到椅子上,第四个,即最高大的那个,蹒跚地走向另一侧墙壁,然后双腿交叉相扣,就像仙人掌族入睡或精疲力竭时那样,沉重的躯体压迫着木板。
“好了,”乌瑟·铎尔说道,他的嗓音清晰得令人诧异,“告诉我们吧,海德里格。”他态度严厉。“告诉我们你为什么逃跑,然后又是怎么回到这里的。”



“哦,天哪。”海德里格的嗓音疲惫而衰弱,几乎不像是他本人。坦纳惊讶地摇了摇头。
“天哪,我的天哪,拜托别再这么问了。”海德里格就像要哭出来似的,“我不明白你的话。我一生从没逃离过舰队城。我绝不会。你们是谁?”他突然嘶喊道。“你们从哪儿来?我在地狱里吗?我看到你们都死了……”
“他是怎么了?”坦纳惶恐地低语道。
“你的话狗屁不通,海德里格,你这个背信弃义的混蛋,”疤脸首领嚷道,“看着我,你这条狗。你很害怕,对不对?你吓坏了,所以偷偷地修好‘高傲号’,然后割断缆绳。你到底去了哪儿?又是怎么找回来的?”
“我从没背叛过舰队城,”海德里格喊道,“我绝不会背叛。克罗姆在上,看哪……我这是在跟死人争辩!你们怎么可能在这里?你们是谁?我看到你们全都死了。”他显得相当疯狂,也许是因为悲伤或震惊。
“什么时候,海德里格?”这是铎尔短促而危险的语声,“在哪里?我们是在哪里死的?”
海德里格的回答轻如耳语,尽管贝莉丝早已预料到答案,但他的话音仍然令她战栗。她一边听,一边点头。
“地疤。”



等到他接受安抚平静下来,乌瑟·铎尔和疤脸情侣走到一旁低声商议。
“……疯了……”疤脸首领的声音轻得几乎难以分辨,“要么是疯了……古怪……”
“我们必须搞清楚。”那是铎尔的嗓音,“他如果没有疯,那就是个危险的骗子。”
“这讲不通,”疤脸男首领恼怒地说,“他在向谁说谎?为什么呢?”
“要么他是骗子,要么……”女首领说。
坦纳与贝莉丝无从判断,她是就此截断了话头,还是后面的话音太过微弱。
“这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们进入隐匿洋已有一个月,不,一个多月。”
疤脸情侣低声争执着,贝莉丝和坦纳听不清他们的话。海德里格始终保持着沉默。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了许久,他忽然自己开口说起话来,嗓音低沉单调,毫无情感,仿佛上了麻药。
疤脸情侣和乌瑟·铎尔等待着。
海德里格侃侃而谈,就像知道有责任说出一切似的。
没人打断他的长篇大论,他的叙述超乎寻常的优雅,技巧堪比训练有素的说书人。但是,他谨慎而单调的语声略显迟疑,并且隐藏着一种令人恐惧的痛苦。
海德里格时不时突然停顿下来,颤抖着倒抽一口冷气;但他断断续续讲了很久。他的听众们——包括屋里的和楼下的——绝对安静专注。
“当时,我们进入隐匿洋已有一个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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