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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我们漂浮在惊涛洋北端,只需再往西或西北方向走大约一两千英里,便是狡诈海。新艾斯培林殖民地就盘踞在其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上,那里有一片未经勘探的大陆。
它果真是照片里那座灯光闪耀的小城吗?我见过一些胶版相片,包括高塔和谷仓,包括城市周围的森林,以及其环境中独有的动物:全都静止地镶在镜框里,用手工着上黑墨。每个人在新艾斯培林都有机会。哪怕是改造人和奴工,也能争取到自由。
(然而这并不是真的。)
我想象着站在相片中的山峦上(由于距离遥远,又在焦距之外,它们只是些淡淡的影子)俯瞰民居,想象自己学习当地的语言,并从废墟中寻出残旧的书籍,淘拣分类。
从新科罗布森到铁海湾入海口,是十英里的路程。
我发现自己总是回忆起城市外围这片介于陆地与海洋之间的区域。
我对季节变化失去了概念。我离开时,正值秋末冬初,从此往后,我的时间感越来越差。酷热,凉爽,寒冷,然后再次酷热,混乱无序,难以捉摸。
新艾斯培林也许又到了秋季。
新科罗布森则是春季。



我的学识无法得到发挥,我的旅程自己难以掌控,而其目的亦无从了解,我既渴望回到曾经逃离的家乡,又渴望去一个从未见过的场所。



墙外的鸟儿激烈而愚蠢地争相啼鸣,闭上眼睛,我可以假装观察它们与气流角力,也可以假装在另一艘船上,假装身处世间任一地点。
但我睁开眼(我别无选择),依然站在这间会议厅里,身边是坦纳·赛克。我低垂着头,身上绑着锁链。
在贝莉丝和坦纳面前数尺远处,乌瑟·铎尔已经差不多向各区首领演讲完毕:疤脸情侣,戴尼奇,新圆屋区议会,等等。天色已暗,布鲁寇勒也参与了会议。他是唯一未受战争影响的首领——其他人不是带着伤疤,就是脸色阴沉。首领们聆听着乌瑟·铎尔的发言,时不时瞥一眼囚犯。
贝莉丝发现他们以愤怒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坦纳·赛克无法抬起头来,他紧紧地包裹在痛苦与羞愧之中。
“我们一致同意,”乌瑟·铎尔说,“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可以假定,我们掌握的情况属实。必须马上把赛拉斯·费内克抓起来。同样可以假定,即使他现在仍未获悉我们打算追捕他,也很快就会发现。”
“但真见鬼,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商贾之王”弗列德里希嚷道,“我的意思是,我知道那该死的包裹,那该死的包裹里……”他朝着贝莉丝和坦纳怒目而视。“但是,见鬼,费内克怎么可能搞到定位石?罗盘工厂,真该死……比我的金库看守还要严。他是怎么进去的?”
“这我们还不清楚,”乌瑟·铎尔说,“也是最先需要询问他的事之一。我们必须尽量低调行事。因为西蒙·芬奇,费内克……并不缺少支持者。”铎尔继续道。疤脸情侣没有互相看着对方。“我们不能冒险……以免激怒市民。得赶快行动。有人知道该如何着手吗?”
戴尼奇清了清嗓子,举起手。“有传闻说,”他犹豫不决地开口道,“芬奇常在某间酒肆里活动——
“阁下,请容我发言。”布鲁寇勒用那刺耳的嗓音打断了他的话。每个人都惊讶地望向他。这名血族今天似乎带着异乎寻常的迟疑。他叹了口气,长舌飘忽翻卷,然后继续说下去。
“关于召唤恐兽和城市的行进路线,枯瀑区与嘉水区的首领存在重大分歧,这不是秘密,而城市的目的地至今仍未公诸于众,”他带着稍纵即逝的怒气补充道,“然而——”他那双黄褐色的眼珠在屋里扫了一圈,仿佛寻求挑战似的。“——我希望没人会断言,布鲁寇勒及其助手们对这座城市并非绝对忠诚。无法在早先的战斗中为舰队城出力,我们感到深深的遗憾。
“我知道,”他紧接着说,“我的民众参与了战斗。我们这里也有死去的人——但我和我的手下并未加入。这是我们欠大家的。
“我知道赛拉斯·费内克在哪里。”
屋内响起一片急促的惊呼声。
“你怎么知道的?”疤脸首领说,“你知道多久了?”
“不太久,”布鲁寇勒说,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但并不显得自豪,“我们发现了西蒙·芬奇的栖身之处,那也是他印刷文章的地方。但要知道……”他忽然激动地说。“要知道,我们对他的计划一无所知。不然绝不会允许。”
言外之意很明显。他认为“西蒙·芬奇”的活动只会损害到嘉水区,而不是整座城市,因此放任他扩展影响,印刷异议文字,散放破坏性的流言。他不知道芬奇招来了新科罗布森舰队。跟坦纳和贝莉丝一样,他发现自己被拖进了这趟浑水。
贝莉丝望着疤脸情侣夸张的怒容,心中暗自鄙夷。好像你们没这么干过似的,她心想。好像你们这群混蛋不曾如此勾心斗角似的。
“我明白其中的利害,”布鲁寇勒带着嘶嘶的气声说道,“我跟你们一样,迫切想要捉拿这个混蛋。逮捕他不仅是我的责任,也能给我带来欣慰。”
“你别去抓他,”乌瑟·铎尔说,“我去——我和我的手下。”
布鲁寇勒暗黄色的眼睛转向铎尔。“我有一定的优势,”他缓缓地说,“这项任务对我很重要。”
“你不能借此获得免责,亡者,”铎尔冷冷地说,“你任由他畅通无阻地执行阴谋,而这就是后果。赶快告诉我们他在哪里,然后你就别再插手了。”
屋里出现片刻的沉默。
“他在哪里?”疤脸首领突然嚷道,“他躲在什么地方?”
“这又是一个为什么要让我的助手去追捕他的原因。”布鲁寇勒答道,“他所在之处,你们的人可能不愿意去。赛拉斯·费内克在鬼影区。”
铎尔并未动摇。他瞪视着血族。“你别去,”他重复道,“我不害怕。”



贝莉丝心怀羞愧地听着,对费内克的憎恨淤积于心中缓缓燃烧。你这个混蛋,她充满冷酷的快意,看你这次怎么再靠谎言蒙混过去。
即便他仍是最有希望助她逃离的人,她也不会允许这头可恶的猪再次欺骗利用自己。无论代价如何,一定得让他偿还这笔债。她宁愿在舰队城或地疤碰碰运气。
真见鬼,你应该告诉我的,赛拉斯,她一边想,一边费力地呼吸着,心中愤愤不平。我也想要逃离——至今仍是如此。假如你告诉我真相——假如你坦诚直率,假如你没有利用我——没准我会帮你,她心想。我们也许可以共同行动。
但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尽管她极力想要离开此地,但若是知道了他的计划,是不会帮他的。她不愿参与这种事。
贝莉丝带着极度自厌的情绪意识到,赛拉斯对她的判断很准确。他的工作就是要知道,他可以告诉谁什么样的信息,周围的人愿意合作到何种程度,然后以此为依据向他们灌输谎言。他必须作出决断,每一颗被利用的棋子应该知道些什么。
他对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贝莉丝想起她和坦纳一起找到乌瑟·铎尔时,铎尔有多愤怒。
在他们解释的过程中,他凝视着他们俩,脸色越来越僵硬冷峻,眼神越来越阴沉。慌乱中,贝莉丝和坦纳都解释说,自己对实情一无所知,是受到了利用。
坦纳急促而混乱地诉说着,但铎尔不为所动,只是等着他说完,然后一言不发,以沉默来惩罚他。随后,他转向贝莉丝,等待她的解释。他让她感到很不自在——当她说到自己认识赛拉斯·费内克,亦即西蒙·芬奇时,他毫无反应,似乎对此一点儿也不吃惊。他静静地站立着,等待更多信息。然而当她说起自己所做的事,说起为赛拉斯递送物品,铎尔忽然火冒三丈。
“不,”他吼道,“我要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
她低声咕哝了几句——面带惭愧,结结巴巴地表示,她不清楚,压根不可能知道——他的眼光狠狠地瞪视着她,仿佛直切入她的五脏六腑。他脸上带着冷酷而厌恶的表情,这是她从未见过的。
“你确定?”他诧异地说,“真是这样吗?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
疑惑就像铎尔在她脑子里孵化出的一条蛆虫,无情地往她的痛苦与懊悔中乱拱。
我真不知道吗?一点儿怀疑也没有?



舰队城的首领们在争论鬼影区的地形和其中的行尸走肉,商讨要如何设下陷阱。
贝莉丝提高嗓音,打断了所有人的谈话。“各位议员。”她说道。他们安静下来。
铎尔打量着她,眼神中毫无宽恕的意思。她没有退缩。
“还有件事需要记住,”她说,“我相信新科罗布森不远千里派遣部队并非出于爱心。他们劳师动众,冒着巨大的风险,派出这许多舰船,不可能是为了‘高粱号’,更不可能是为了接他们的雇员回家。
“赛拉斯·费内克手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我发誓,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告诉你们。我确信……有一件事我确信是真的,他告诉我,他曾在拱石城待了一段时间,而最近还去过成戈利斯。我见过他的记事本,我相信那是真话。
“他告诉我说,格林迪洛在追捕他。这没准也是真的。或许是因为他偷走了某件物品:当新科罗布森政府获悉他手里握着这件东西,便甘愿冒险穿越整个世界来收取。也许这就是他们来到此处的原因。
“你们一致同意,他所做的事超乎寻常人的能力:闯入戒备森严的场所行窃。或许这一切都是因为赛拉斯·费内克手中的物品——新科罗布森想要获取的目标。因此,我要说的是……当你们追踪到他,记住,他可能会使用那东西……要小心了。”
她说完之后,是一阵冗长持久的沉默。
“她讲得对。”有人说道。
“怎么处置她?”圆屋区议会中一名冲动的年轻人说道,“你们——我们——打算相信吗?相信他们一无所知?只是想拯救自己的城市?”
“这里才是我的城市。”坦纳·赛克突然喊道,让沉默的众人吃了一惊。
乌瑟·铎尔望着他,坦纳的脑袋又缓缓地耷拉下去。
“怎样处置以后再说,”铎尔说,“暂时先把他们关押起来,等抓到赛拉斯·费内克,我们便可以审讯他,然后再作出裁断。”



乌瑟·铎尔亲自将坦纳和贝莉丝带人囚室。
他押着他们走出会议室,进入“雄伟东风号”迷宫似的过道里。走廊两侧的黑木饰板上,悬挂着古老的胶版相片,画面中是新科罗布森水手。汽灯照亮了他们经过的重重走道。最后,他们停了下来,周围充满古怪的音响,有金属摩擦的吱嘎声,也有引擎的轰鸣。
铎尔(轻轻地)把坦纳推进门,贝莉丝瞥了一眼,看到里面陈设简陋:一张床铺,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扇窗。铎尔并不理会贝莉丝,转身继续往前走。正如他所料,她跟了过去:哪怕是走向自己的牢房。
囚室的窗外并非一团漆黑。他们在水平面以下,她的舷窗外是光线昏黄的海洋。她转身撑住门,阻止铎尔将其合上。
“铎尔。”她一边说,一边在他脸上寻找仁慈、友善、好感、宽容等迹象,但毫无收获。
他在等待。
“有一件事,”她坚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道,“坦纳·赛克……跟我相比,他更是受害者。他绝不会愿意干任何危害舰队城的事。他如今简直犹如身处地狱,整个人都崩溃了。你如果要惩罚……”她颤颤巍巍地吸了口气。“我是想说,你如果打算制裁,至少不要……惩罚他。其他随你便。他是最忠诚的舰队城居民——最忠诚的嘉水区成员——这一点我相信。”
乌瑟·铎尔长久地凝视着她,并缓慢地歪起脑袋,仿佛充满好奇。
“我的天,科德万小姐,”他最后说道,语气平静和缓,比以往更加轻柔,更加动听,“老天为证,多么勇敢的自我牺牲,自愿承担最重的罪责,无私地为他人乞求怜悯。我要是怀疑你的基本动机,怀疑你刻意欺骗——故意给我的城市带来战争,不管是出于怨恨,还是根本就不在乎——我要是打算严厉处罚你的所作所为,这下可得重新考虑了,因为你显得……如此无私……如此高尚。”
他一开口,贝莉丝就立即抬头望向他,但随着他的挖苦嘲弄,平和的语调变得酸溜溜的,令贝莉丝瞠目结舌。
她怒火中烧,沮丧万分,再次感到羞愧与孤独。
“哦。”她吸了口气,无言以对。
乌瑟·铎尔旋上锁匙,留下贝莉丝独自看着窗外的鱼群没头没脑地围绕屋里漏出的那点光亮打转。



舰队城从来没有一刻安静。即使是最漫长的黑夜,即使是在最静谧的时分,即使四下里没有一个活物,这座城市依然充满噪音。
风声和水声永无止歇。舰队城在波浪中起伏,时而舒展,时而收缩。索具窸窣作响,桅杆与烟囱不时发出局促的吱嘎挪移声。船与船之间不断地碰撞,仿佛骸骨相击,又仿佛有人麻木而耐心地叩击着一间空屋的门,永远不知放弃。
城中最接近绝对沉默的要数空旷的鬼影区。在这里,浪花的拍击与摩擦声显得空洞沉闷。然而此处还有其他更为神秘的声响,令人心惊胆战,不敢贸然走近。
有时是一阵缓慢的碎裂声,就好像干枯的木塔倒塌倾侧。有时是有节奏的撞击声,仿佛机器在木头上扎眼。有时是微弱的低吟声,类似于走调的长笛。
鬼影区在古怪的噪音中微微摇荡,长年的海水侵蚀使其缓慢地凋零腐烂,在冗长的岁月中趋于解体。没人知道那些古旧残破的舰船里藏着什么。



“文贮号”是鬼影区中最大的船。这条古船长达四百余尺,由赫木雕刻而成,曾经浸染着鲜艳的色彩,然而历经岁月,颜料已被空气中的盐分消蚀殆尽。五根桅杆以及大量支架、立柱和帆衍,全都化作残骸,纵横交错地散落于甲板上。它们已失去原形,在腐烂与虫蛀中逐渐消亡。
接近午夜时分,枯瀑区和底安信区中传来各种声响:有饮酒作乐的喧嚣,也有战后重建的机械噪音。鬼影区中仍有连接其他区域的桥梁,古老荒废,不知搭建于多少年前,却固执地拒绝化为齑粉。
底安信区边缘有一艘粗陋的平底驳船,有个人偷偷越过水面,来到对面废弃的舰船上。他毫无恐惧地穿行于腐烂的船体间,到处都是霉菌和冻疮似的锈蚀。虽然仅有星光照明,但他熟门熟路。
在一艘铁壳拖网渔船的前部,巨大的绞盘已然碎裂,内部机件散落一地,仿佛被屠宰的牲畜。那人从沾满油污的残骸之间穿过,来到“文贮号”上。长长的甲板在他面前略微翘起。
(船底连接着很久以前安装的巨链,一直延伸至海底,牵系着恐兽。)
那人潜入鬼魂游荡的船只内部,并没有刻意保持安静。他知道,如若被听见,人们会以为他是幽灵。



他穿梭于昏暗的过道之间,周围墙面上泛出由魔法或荧光菌产生的微光。
那人放缓脚步,环顾四周,脸色凝重,手中的雕像摸得更紧了。通往下方的阶梯老旧湿滑,他停下来,用另一只手扶住栏杆。他屏住呼吸,缓缓地扭头察看四周,使劲瞪视着每一处黑暗的角落,仔细聆听。
有一种微弱的声响。
即使在布满鬼魂的甲板上,他也从没听见过这样的声音。
他转过身,凝视着走廊尽头的那一团漆黑,仿佛这是一场意志的较量,仿佛要用眼神压倒黑暗,最终逼迫它交出隐藏的一切。
“赛拉斯。”
有个人从阴影中走出来。



赛拉斯·费内克立即捧起手中的雕像,将舌头深深地探入其咽喉。那人影向他奔来,在黑暗中逐渐接近,手里还握着一把剑。
突然间,又有更多人出现。他们神情冷峻地从周围木结构的缝隙间涌出,以惊人的速度向他扑来,手中举着各式枪支武器。
“抓活的!”铎尔喊道。
赛拉斯·费内克感觉到石像的舌头一阵颤动,仿佛充满贪欲,能量源源不断地涌入他体内。他一步步凭空踏往高处,而片刻之前,这根本不可能办到。费内克扭转身躯,第一个嘉水区的人傻乎乎地从他下方冲了过去,他张开嘴猛吸一口气,肠胃一阵痉挛。随着一声干呕似的低吼,他吐出一团泛着微光的墨绿色汁液,不完全是黏稠的液体,也不完全是能量。从他口中喷出的魔法物质,正好落到攻击者脸上。
赛拉斯·费内克忽隐忽现地在不同维度空间中穿行,离开走廊,向高处移动,被他吐中的人濒临死亡,一边虚弱地嘶喊,一边乱抓着自己。
一道道门中涌出众多警卫,企图拉扯他的衣服。他们从狭窄的空间里窜出来,仿佛一群老鼠,一群狗,一群虫子,简直难以形容,有的伸手来抓他,有的挥舞着刀剑。他们动作灵敏,入选者皆是技艺与勇气兼备。他们穷追不舍,犹如瘟疫的侵染,将他团团围住,困在核心。
嘉罢在上,真见鬼,周围到处都是他们的人,费内克心想,然后再次饥渴地把嘴凑到雕像上。维度与角度在他四周变幻重叠,身前身后的空间不断重组整合,他歪歪扭扭地冲上楼梯,仿佛即将溺毙的人扑向空气。他很愤怒。
嘉水区的人员纷纷袭来,竭尽全力想要抓住他。别惹我,他一边想,一边感到浑身充满能量。我可不是只会逃命而已。雕像的亲吻使得他体内积聚起恶毒的黏液,他转过身,狰狞地咧开嘴,朝着攻击者们频频喷吐。卷舌弹射间,一簇簇粘滞的物体飞向人们的脸。
那浓痰似的物质击中目标后,会像酸液一样腐蚀普通空间。警卫们在离奇而可怕的痛苦中呼喊,他们的眼睛、骨头和血肉失去实体,逐渐消融化解,不知去向。伤者倒在地上无力地惨叫,赛拉斯毫无同情地从他们身边经过,看着他们的脸在滋滋作响的黏液中虚化,看着他们的头部和胸部出现空洞。他们的躯体渗入不存在的空间,致命的虚空从伤口边缘向外蔓延,仿佛身体组织渐次坏死。他们的血肉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辨识,最后突然消失于无形。
攻击者们满地打滚,在失去嘴巴之前仍不停地嘶喊。
费内克继续奔逃,心怦怦直跳。他一边跑,一边亲吻雕像,凭着复杂微妙的步伐,令四周的空间扭曲变化,打开通往其他位面的边界。
乌瑟·铎尔沉着脸,坚持不懈地紧跟其后,即使仅限于在常规空间中移动,仍然紧紧尾随着费内克。
铎尔绝不放弃。
费内克冲出“文贮号”幽暗的船体,来到户外。一时间,他静止地悬于空中,舌头在石像的牙齿上刮得鲜血淋漓。
你们这群混蛋,他暴躁恼怒,心中不再有一丝恐惧。他将舌头深深探入雕像,能量充斥着他的全身,并向四周发散,仿佛一颗黑星。他掠过一团破破烂烂的索具,从绳索的阴影间升起,四周的现实空间弯曲变形。他沿着自己挖掘的空间隧道前进,脱离那艘破船。
一队脸色阴沉的警卫从船舱中爬上来,熟练地在甲板上迅速散开。乌瑟·铎尔站在他们中间,直直地注视着费内克的眼睛。
“费内克。”他举起剑说道。
赛拉斯·费内克俯视着他,愤怒地咧开嘴。当他开口应答,话音中带着怪异的共鸣,仿佛紧贴耳畔的低声威胁。“乌瑟·铎尔。”
费内克位于甲板上方十五英尺,包裹在一圈扭曲的空气中。现实空间在他四周波动。他的身影模糊不清,轮廓边缘不停地变幻。他时隐时现,动作缓慢而流畅,犹如海洋中的捕食者。血水从他的嘴里和刮破的舌头上滴淌下来。他如同梭鱼一般回转,凭借雕像所提供的能量悬浮于半空中,瞪视着底下的人群。
他们举起武器。费内克的身影变得黯淡,子弹穿过他原本所在之处——穿过荡漾起伏的空气——随着子弹的消失,他再次张嘴喷吐,腐蚀性的豁液到处乱飞,犹如炮弹的碎片。
甲板上酸液横飞,溅到袭击者脸上,引发一片惨叫。人们恐慌地四散奔逃。
费内克注视着铎尔。
铎尔纵身一跃,避开黏液,动作突兀而轻巧。他脸色紧绷,依然瞪视着费内克。费内克身形一晃,沉降下来,如同幽灵一般飘浮于甲板上方,得意地呜呜低吟着,口中滴下一串酸液。只要有人靠近,他便再次喷吐,对方不是丧命,就是逃离。他盯上了乌瑟·铎尔。
“来抓我啊。”费内克低声说道,仿似带着醉意的挑衅。诡异的液体使得他喉咙口隐隐作痛,但他感觉自己无所不能,甚至可以在宇宙中灼烧出一个洞。他感觉没人能约束自己。面对咄咄逼人的强敌,铎尔往后跃开,动作洗练,但紧咬牙关,充满怒气,而费内克的嗓音依然在他耳边低语,“来啊……”
在交错的光影中,在拥挤的木结构间,四周的波浪声纤细琐碎,舰队城的灯火仅在咫尺之遥,费内克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咝——咝——赛拉斯——”
仿佛恐怖的巨蛇即将发动攻击。
费内克心头一惊,转过身来,透过摇曳不定的空气,他看见布鲁寇勒——带着入骨的仇恨,浑身散发出兽性——从黑暗中跃出,翻卷着长舌,向他扑来。
费内克尖叫一声,试图再次亲吻那古怪的雕像。但布鲁寇勒已经到了,他绷直手指,戳向费内克的咽喉。
这一击使得费内克仰面跌落到甲板上,拼命地喘着气。布鲁寇勒随着他一起坠下,眼中闪着怒火。费内克仍试图将雕像举到面前,布鲁寇勒轻蔑地一把抓住他的另一只手,动作轻松自如。他抬起脚(速度令人惊畏)狠狠踩踏费内克的右腕,将其压在甲板上碾碎。
费内克的尖叫中带着愚蠢可笑的颤音,伤残的手指阵阵痉挛。雕像滚落到木地板上。
他躺在碎木片之间嚎叫,鲜血自口鼻以及撕裂的手腕中流出。费内克在痛苦与恐惧中嘶喊,双腿轮番蹬踢,徒劳地企图脱身。他又恢复成实体,一副狼狈凄惨的模样。乌瑟·铎尔俯身进入他的视野。挣扎中,费内克的衬衫撕裂敞开,露出胸膛。
他的胸口斑驳黏湿,呈现出一块块墨绿色与白色的皮肤,泛着病态的微光,仿佛腐肉,表皮上布满参差的突出物,有的像鲶鱼胡须,有的像鱼鳍。
铎尔和布鲁寇勒望着他变异的身体。
“瞧瞧你……”乌瑟·铎尔喃喃低语。
“就是为了这玩意儿?”布鲁寇勒看着铎尔手中的雕像,嘶嘶地说道。
费内克仍在哭喊嘶叫。石像高深莫测地瞪视着乌瑟·铎尔,一只眼开,一只眼闭,眼神清澈凛冽。灰绿色与黑色相间的附肢紧贴着石像的躯干,模模糊糊,难以分辨。它张着狰狞恐怖的嘴,展露出牙齿。铎尔摩挲着雕像后背上镶嵌的那片鳍状物。
“这是一件威力强大的物品,”布鲁寇勒对费内克说道,惊骇之下,费内克打了个冷战,“它杀死了多少舰队城的人?”
“把他带走。”铎尔吩咐手下未受伤的人。他们涌上前来,但看到布鲁寇勒并没有动,都怯怯地停下了脚步。
尽管铎尔有言在先,他依然干预了行动,或许还救了铎尔一命。然而铎尔对他毫无感激,也没有一丝懊悔与歉意。他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布鲁寇勒,直到血族无奈地退开。
“他是我们的。”铎尔一边对布鲁寇勒低语,一边掂了掂雕像。
甲板上那些濒死的警卫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他们的同伴毫无怜悯地架起费内克,粗暴地拽住他,对他的嘶喊不予理会。



在枯瀑区与底安信区的外围,居民们听见了鬼影区中传来的声响,他们直打冷战,比画着祈祷的手势。
“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隐约的嘶喊声在夜色中回荡,人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这不像是行尸走肉……这是另一种声音,不该出现在那里。”
他们能辨别出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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