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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在缓慢而不懈的拖拽下,他们继续往北前进。转眼几个星期过去了。这座城市在等待。没人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但如此稳定的步调,不可能永远平安无事地持续下去。舰队城变得焦虑不安。
贝莉丝在等消息,在等芬奇的宣传册。她很耐心,在她的想象中,他正潜伏于城市的腹地,深藏在某条船中,整理情报,操纵线人。
有些夜晚,出于某种病态的诱惑,贝莉丝会独自走下“雄伟东风号”的甲板,躲进疤脸情侣下方的那问屋子里,这让她自己也很惊讶。从他们气喘吁吁的情话中,她听出了一种新的紧张情绪。
“快了,”贝莉丝听到其中一人嘶嘶地说,然后是呜咽的回应,“哦,对,快了。”
如今,贝莉丝可以从他们的轻呼中分辨出区别。女首领显得更极端,更投入。她似乎迫不及待地渴求着最终结果,总是不停地低语道“快了,快了”,她对项目也更为热心。她的恋人则对她殷勤热切,讨好似的喃喃应和她的话语。
时间逐渐流逝。贝莉丝对乌瑟·铎尔越来越感到困惑。
舰队城继续北进,很快摆脱了风暴与酷暑,进入较为温和的地带,和煦的微风类似于新科罗布森的夏季。
自从贝莉丝与赛拉斯在帕沙坎酒吧见面之后,五天过去了,舰队城上空的“高傲号”飞艇中出现一阵骚动。
贝莉丝与乌瑟·铎尔站在“雄伟东风号”上,俯瞰着克罗姆公园的边缘,海德里格正在甲板上执勤,与其他人一起干活。他们身旁有几根粗硕的缆绳,拴系着船尾的“高傲号”。
“邮件来了。”他喊道,船员们迅速将绳索周围的区域清理干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垂直坠落下来,砰的一声掉在衬垫的破布上。
海德里格拉开袋子,动作与往常没有两样。贝莉丝扭头望向别处。但当仙人掌族展开里面的信时,他的神态骤然一变,将贝莉丝的视线拽了回来。海德里格朝着贝莉丝和铎尔飞奔过来,速度快得惊人,一时间她还以为他要攻击他们。他的脚步承载着高大健硕的身躯,踩得甲板咚咚作响。她一下愣住了。
海德里格僵硬地伸出胳膊,将来自瞭望塔的信件递了过来。
“战列舰,”他对铎尔说,“铁甲舰。新科罗布森舰队。距离三十五英里,正在接近中。两小时内到达。”他顿了顿,绿色的嘴唇无声地颤动着。
最后,他用大惑不解的语气说,“我们遭到了攻击。”



起初,人们疑窦丛生,不敢相信听到的命令。每个区的旗舰上都聚集起大批男女,有的摆弄武器,有的穿戴盔甲,神情阴郁而困惑。
“但这讲不通啊,铎尔,长官,”“雄伟东风号”上的一个女人争辩道,“这儿离新科罗布森有将近四千英里。他们怎么会来这么远的地方?海监员为什么没发现任何迹象?他们昨天就应该注意到。还有,说到底,新科罗布森人怎么可能找到我们——?”
铎尔提高嗓门打断了她,周围的人吃了一惊,全都安静下来。
“不要问经过,”他吼道,“也不要间原因。打完仗之后有的是时间。现在我们只有拼死一战,仿效恶犬和狂鲨。若是不抵抗,这座城将被毁灭。”
铎尔平息了所有争议。人们沉着脸,准备开战。每个人头脑中都记下一个问题:他们怎么办到的?不过暂时只能将其搁置一边。



隶属本城的五艘战列舰向西方迂回若干英里之后,插入舰队城与逐渐接近的部队中间,仿佛一道弧形的墙。
穿插于它们周围的,是舰队城较小的铁甲蒸汽船,低矮敦实的舰身包裹在灰暗的金属中,船上没有窗户,却镶满了密集的炮筒。原本停泊在码头中的海盗船也加入其间,船员们紧咬牙关,试图忘记这是一项英勇的自杀式任务——他们的武器与装甲是用来对付商船的,而不是海军战舰。他们自知,没几个人能回得来。
各区毫无分歧。忠于不同首领的船员都已拿起武器,并肩而立,或拉扯风帆,或添加燃料。
“高傲号”上的瞭望哨已能清晰地观察到新科罗布森舰船,他们又传下更多情报。乌瑟·铎尔将这些信件读给疤脸情侣听。
“他们一定是为了那该死的钻井台而来,”他轻声说道,只有他们俩能听见,“无论是为了何种原因,他们的武装比我们强。我们的船数量占优势,但有一半只是木制掠私船而已。他们有七艘战列舰,侦查艇的数量也远远超过我方。他们肯定派出了将近一半的舰队。”



坦纳·赛克、杂种约翰、日泽区人鱼、螯虾人、黝黑的潜水艇——舰队城的水下部队静静地等候着,巨大的锁链正缓慢地离他们远去。舰队城仍在前进,但恐兽放慢了步伐,以便在战斗结束后,让部队追赶上来。
附近的水下木筏上,一小群螯虾人紧密地簇拥在一起。他们是巫师,正在召唤魔兽。
坦纳曾经面对骨鱼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当时他来不及酝酿恐惧。但那些军舰还有将近一小时才能到达。这批来自故乡的军舰意图摧毁他的新家,而其背后策划者的智力与决心,也比骨鱼眼中呆滞的恶意可怕得多。
时间缓慢地流逝。坦纳想到了谢克尔,他曾嘱咐他待在家里,跟安捷文一起等待:留守的护卫团无疑已经给他俩分发了武器。但他还不到十六岁,坦纳无助地思忖。他很想回去陪伴谢克尔两口子。坦纳托着巨大的鱼叉枪,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战斗,他突然恐惧地尿了出来。尿液短暂地带来一丝温热,然后便随着水流消散了。



无论是舰队城本身,还是在四周自由穿梭,准备捍卫城市的舰船上,全都布满了武器。
城市的军火库和兵工厂打开紧锁的大门。千万年来,数百种文明的军事科技在此积聚,此刻,这些武器被尽数提取出来,擦拭得干干净净:加农炮,鱼叉枪,隧石枪;剑,弩,长弓,齿轮弓;还有更罕见的:刺盒,巴恩弓,剑齿。
城中大大小小的飞艇缓慢地从屋顶和索具之间升起,仿佛脱离建筑主体的小屋。西方地平线上,可以看到新科罗布森舰船引擎中冒出的黑烟。
“雄伟东风号”甲板上有一堆混乱的人群,各区的首领和军官挤作一团,前来听取乌瑟·铎尔颁布军令。贝莉丝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聆听,身边所有人都对她视若无睹。
“他们的炮艇多过我方,”他简洁地说,“但你们看周围。”他指向四周密密麻麻的蒸汽拖船,它们不久前仍拖着舰队城在海洋中航行,如今却漫无目的地绕着城市打转。“吩咐这些船上的水手,务必要将它们改装成炮艇。
“传话给布鲁寇勒及其助手:得让他们一醒来就收到消息。派快船或飞艇去枯瀑区的边界等候。
“我们不了解新科罗布森舰队的水下力量,”铎尔继续说,“潜艇部队需要伺机进攻。但他们没有飞艇,这是我们唯一真正的优势。”他指向在“雄伟东风号”船尾摇晃着的“三叉戟号”,那上面载满了火药和圆鼓鼓的炸弹。“让它们迅速出击,无须保留。
“听着——集中攻击战列舰。铁甲舰和侦察艇会对我方造成伤害,但我们能承受其火力。那些战列舰……它们可以将城市击沉。”甲板上泛起一阵惧意,“它们装载着储备燃料:新科罗布森舰队要靠这些战列舰才能返回家乡。”
贝莉丝在震撼中逐渐意识到眼下的形势。她的头脑仿佛打滑的齿轮,忽略了铎尔余下的指示,却一遍又一遍重复运转,琢磨着同一个念头。一艘来自家乡的船,一艘来自家乡的船……
突然间,她带着极度的渴望,凝视着西方淡淡的黑烟。我要怎样与他们联络?她感到阵阵晕眩,既欣喜,又不敢相信。



新科罗布森舰船终于到了目力可及之处:一长溜吐着滚滚烟尘的黑色金属。
“他们打出了信号旗,”海德里格在“雄伟东风号”的尾楼顶上说道,他正通过船上固定的大型望远镜观察,“一边靠近,一边给我们发讯息。你瞧,这是他们旗舰的名号,还有……”他略一犹豫。“他们想谈判?”
铎尔已穿戴好战斗装备,灰色甲胄上挂满皮带与皮套,里面插着火枪——腰部两侧,双肩,双股,以及胸口中央,浑身上下冒出无数匕首飞刀的鞘壳与把手。他看起来就跟登上“女舞神号”时一模一样,贝莉丝战栗地意识到。
但她并不在乎,却将注意力移向别处。她再次望向远处的新科罗布森舰船,心中突然充满兴奋。
铎尔凑到望远镜跟前。
“新科罗布森城邦所属‘晨行者号’船长普林西·瑟卡森,”他看着信号旗缓慢地解读,同时徐徐地摇着头,“‘请求就新科罗布森人质问题进行谈判。’”
一瞬间,贝莉丝震惊不已,以为人质指的就是自己。她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但立即意识到这有多荒谬(脑海深处似已给出另一种解释)。她扭头望向乌瑟·铎尔、海德里格、疤脸情侣以及所有聚集的船长。
看着他们,她一阵战栗。她意识到,他们中没一个对“晨行者号”提出的谈判要求作出正面反应,脸上只有冷峻的鄙夷。
她面前的这群人充满了纯粹的敌意,对他们来说,新科罗布森是一股不值得信任的势力,必须通过战斗将其消灭。面对如此形势,她的欣喜似潮水一般退去。她想起书中读到过的“掠私战争”,以及新科罗布森对苏洛契的攻击。她忽然记起了跟约翰尼斯和坦纳·赛克的对话。她想起坦纳一提到被新科罗布森舰船找回去,便怒不可遏。
贝莉丝记起自己也曾仓惶逃离新科罗布森。我穿越海洋,正是因为担心生命危险,她心想。放眼望去,到处是国民卫队。我怕的就是政府的爪牙,比如那些船上的水手。
贝莉丝发现,应该感到惧怕的不仅仅是海盗——新科罗布森的海上竞争对手——也不仅仅是重获自由的改造人,连她自己也一样。先前的信心已彻底离她而去。



“他们的武装足以夷平一座城市,”铎尔对聚集的船长们说道,“却告诉我们说想要谈判?”
人群中没有谁需要进一步劝服。他们静静地听着。
“一旦有机会,他们就会消灭我们。隔着半个世界,竟然都能找过来,天知道怎么搞的。要是现在不一决高下,他们会不停地来骚扰。”他摇摇头,最后缓缓说了一句,“击沉他们。”人们发出一阵欢呼,但紧张的情绪要多过振奋。



指挥官们离开了,搭乘飞艇前往各自的舰船。各区首领中,打算上阵厮杀的回到了自己的战舰或飞艇;太羸弱或是太怯懦的则返回城中的旗舰。只有铎尔、贝莉丝和疤脸情侣留在高台上——而贝莉丝根本没人搭理。
疤脸情侣将分头作战:男首领去战舰“卓港号”,女首领则登上飞艇“漂浮者号”。他们以深深的舌吻互相道别,痴迷的呻吟声就跟贝莉丝偷听到的一模一样。他们彼此低语,告诉对方,很快便能重聚。贝莉丝发现他们的分离并无伤感与悲情,他们的亲吻不像是最后的机会,而是贪得无厌,充满饥渴与情欲。他们没有惧怕,也没有遗憾:仿佛期盼着分离,以便再次重逢。
她像往常一样,既厌恶,又好奇地注视着他们。在面对面的缠绵中,他们脸上的伤疤仿佛一条条扭动的小蛇。
新科罗布森舰船仅有不到十英里远了。
“可能会有船突破进来,乌瑟,”疤脸首领转向铎尔,“我们可以损失船只、飞艇、潜水器、居民,但不能失去这座城市,我们需要你保护它。你是我们……最后的防线。
“还有,铎尔,”她最后说道,“我们不能失去你。我们需要你。等到了地疤,只有你清楚该如何行动。”
贝莉丝不知道疤脸首领是否忘记了她的存在,或是已经不在乎保密,竟然说得如此直白。



最后一架飞艇已经载着疤脸情侣前往各自的岗位。恐兽的步伐受到限制,舰队城减缓了前进速度。这里只剩下铎尔和贝莉丝,他们下方是“雄伟东风号”宽阔的甲板,人们正在准备武装。
铎尔没有看贝莉丝,也没有跟她说话。他凝望着远处,视线一直越过“高粱号”。新科罗布森战舰的船头又短又平,它们排列成契形,与舰队城海军之间仅剩五英里了,而且距离仍在缩小。
最后,铎尔转向贝莉丝,递给她一支火枪。他紧咬牙关,眼睛瞪得略显夸张。她等着他赶她下去,或者让她躲起来不要碍事。但他没这么做,他们共同凝视着战舰逐渐接近。
那人亲吻雕像之后,悄然溜到贝莉丝和乌瑟·铎尔身后,没人看得见他。
他心跳加速。所有物品都已收拾停当,或塞入衣袋,或握于手中。舰队城不同意谈判,让他很失望,但他并不惊讶。这样会慢一点儿——不过他也承认,无论如何,最后总是难免流血。
太近了,太近了。他简直就能跨上“晨行者号”的甲板。不过还不行,仍然隔着好几英里远。他们会派船来接我,他一边想,一边作好会面的准备。我告诉过他们位置。
乌瑟·铎尔指着底下狂乱的人群,跟贝莉丝说了几句。他向她告辞,并让她独自留在高耸的屋顶上。然后他走了下去,跟手下的部队会合。她手中擎着枪,目不转睛地看着铎尔走下楼梯。
他相信,前来接应的同胞要找到他并不难。他的描述非常清晰,没有谁会认错“雄伟东风号”。
双方舰队隔着三英里的海面相向而行。舰队城的船杂七杂八,颜色和风格各不相同,风帆与烟尘在无数甲板上空翻腾。对面则是“晨行者号”及其姐妹船,排着整齐的阵形逐渐驶近,灰黑色的船体上密集地镶嵌着大口径火炮。
一大群飞艇向新科罗布森船只靠近:战斗艇、侦查艇、客艇,全都载满了枪支和一桶桶黑火药。空气中静止无风,它们行进迅速。参差混杂的飞行部队前方,是“三叉戟号”。四周围绕着较小的飞艇,还有摇摇晃晃悬在单座小气球底下的飞行员。
舰队城的船长们知道,自己的炮火较弱。间距还有两英里多,新科罗布森舰船就开火了。
海面上突然涌起噪音与热浪。在“晨行者号”前方遥远的海面上,爆炸掀起了一排排翻滚的巨浪,仿佛是打头阵的先锋部队。舰队城的火炮也已填装上膛,但仍然默不作声。它们的射程比较近,船员们别无选择,只能驱策船只顶着猛烈的攻击全速前进,以期让敌人进入射程之内。他们需要在炮火下穿越一千多码,才能发起反击。面对一边倒的战斗,他们表现出悲壮的勇气,等待战局扭转。



金属互相撞击,黑火药频频引爆,油料中迸出火焰,血肉之躯遭到撕裂焚烧。



水下的坦纳在晕眩中剧烈地摇晃,承受着一波波压力,鲜血从他的鳃里流淌出来。
头顶上方明亮的海水中,舰队城的船只好似一片片黑影。它们的阵形已乱作一团,有的困惑地转着圈,有的(嘉罢在上)崩溃撕裂(哦,嘉罢庇佑),断成两三截,逐渐下沉,向他靠近。这些黑影渐渐增大,犹如夜晚徐徐降临,但速度缓慢之极,仿佛是他想象出来似的。然而周围的人鱼一哄而散,(天哪,真见鬼,哦,不)金属碎片如同彗星一般直栽下来,拖着由油腻、尘埃、弹片和鲜血构成的尾迹。
毁坏的舰船呼啸着从他身边坠落,消失于黑暗之中,一路吐着气泡,里面的人纷纷掉落出来。



对于飞艇上的人而言,血腥的场景遥远而模糊:一阵阵轻微的隆隆声,火焰包裹于油腻的黑烟中,船只时隐时现。舰队城的船在无情的炮火下继续前进,数量逐渐减损,仿佛一群又蠢又瞎的狗。最后,他们的炮终于也能打到新科罗布森舰队了。
从数百英尺高的空中望去,战场仿佛立体布景,不像是真的,反而像是搭出来的模型。



爆破声掩盖了惨叫。
鲜血从舰队城船只两侧流淌下来,金属爆炸撕裂,船只突然断成锯齿状,水手们面对着致命威胁。舰队城的炮艇开火了,炮弹划出燃烧的抛物线,扑向敌人。然而先前那残酷的一千余码,已使舰队城的船队崩溃近半。



海洋仿佛成了停尸场。水里到处是尸体,随着波浪与海流飘荡,犹如恐怖的舞蹈,涌出的一团团鲜血如同乌贼的墨汁。海洋改变了遗骸的形态:肠子像珊瑚一样呈扇形展开,割裂的皮肤好似鱼鳍,尸身上露出参差的断骨。
坦纳浑身冰冷,动作极其缓慢。上浮过程中,他经过一个仍在动弹的女人,她还没死,但已虚弱得无力再游上去。他无言而惶恐地游向那女人,拉住她往上攀升,然而尚未浮出水面,她就已经发起濒死的抽搐。坦纳放开她的同时,看到周围有更多动静,目力所及之处,到处是溺水的人,他帮不了这些人,他们已经太过衰弱,没有希望存活。无论望向何处,都能看见绝望而恐怖的挣扎,他突然有种超脱的感觉,仿佛眼前的不是人类、虫首族、仙人掌族、血痂族和豪刺族,只有无数机械重复的运动,并渐渐趋于静止。他就像凝视着一缸雨水,里面浸满缓慢死去的昆虫。
他浮上水面时,位于舰队城船只之间,猛烈的炮火中,此处恰巧有一片短暂的平静。周围正在解体的舰船发出刺耳的噪音。它们一边挣扎,一边吐出烟尘与火焰,然后带着嘶嘶的响声沉入清凉的水中,并将垂死的船员一同拖拽下去。
坦纳奋力挣扎,他已无法用文字思考。炮弹又开始轰击四周的水面,再次将鲜血、金属和尸体搅到一起。



空气中迸出火花,魔法闪电从新科罗布森的舰船上射出来;投石机抛出一罐罐强酸。但现在,舰队城残余的船队虽然支离破碎,却能予以还击。
它们射出大小近似人体的炮弹,新科罗布森的巨型战舰上溅出无数残破褴褛的金属碎片。木制战船驶入射程之后,穿梭于敌舰之间,轰鸣的加农炮不仅在铁甲上砸出一个个凹坑,还能击穿烟囱,摧毁炮架。
“三叉戟号”和飞艇分队到达新科罗布森舰队上空后,陆续开始倾泻弹药:有火药炸弹,也有加重的匕首与飞镖,一袋袋油囊在坠落过程中破裂开来,泼洒出燃烧着的粘稠液体。飞行狙击手则瞄准新科罗布森的船长和炮手射击,爆炸的热浪使得飞艇左右摇晃,偏离航线。
舰队城的船不断涌上来,一边开火,一边挺进,有的翻覆倾侧,有的被火焰吞噬,但船员们依然不屈不挠地驾驭着船只朝巨型战舰前进。



一大群黑糊糊的物体飞升起来。
新科罗布森魔学家们从能源池和自己体内导出能量,激活了大量魔像:由电线、皮革和粘土构成,粗陋而笨拙,眼睛是透明的玻璃,爪子好像雨伞的骨架。它们升向空中,强健犹如猿猴,顽固执著,头脑简单,狂乱地拍打着丑陋的翅膀。
魔像顺着舰队城飞行员的脚踩攀上他们的身体,撕破血肉,扯裂气球,飞行员们鲜血淋漓地跌落至下方的甲板上。
成群的魔像犹如黑烟一般从新科罗布森舰队中升起,撞向舰队城飞艇的驾驶舱和窗户,击碎玻璃,割裂气囊,遮挡住人们的视线。许多魔像在炮火、刀剑和重力的作用下坠落,在半空中便已恢复成毫无生命的静止物件,但仍有数十个留在天上,蹂躏着舰队城的飞行部队。



战场上空的空气似乎跟海水一样滞塞,火炮、火焰弹和弩炮释放出浓密的黑烟,沉降的飞艇上,气囊几乎泄漏殆尽,到处是追逐猎物的魔像、弥漫的血雾和一股股烟尘。
一切显得缓慢而谨慎,既庄严,又可怕。每一次劈砍重击,每一颗子弹,都直捣人眼睛和骨头。每一阵喷发的炮火,每一艘炸毁的舰船,都仿佛经过预先策划。
这是一出悲惨的剧目。



昏黄的光线中,坦纳能看见敌舰的底部,另有上百个黑影围绕在四周:来回穿梭的螺旋状单人潜艇,外形类似巨硕的鹦鹉螺。舰队城的潜艇驱散了这些小船,并像鲸鱼一样翘起头部,撞向巨型战舰两侧的铁甲。
坦纳突然进入开阔水域中,周围尽是来回穿梭的日泽区人鱼,他们已接纳他加入阵营。他伸出长长的触手,攀住一艘小型鹦鹉螺潜艇甲壳似的外壁。面对那块小小的玻璃舷窗,他看见里面的人惊恐地望着窗外。那人一定以为自己疯了,竟然在水底看到一个满脸怒容、拼命嘶吼的新科罗布森人,正在用与自己相同的语言无声地咒骂,并将一把粗短的武器举到眼前,准备发射。
鱼叉捣碎玻璃,射入新科罗布森水手的脸部,加固的箭头击碎了面颊骨和后脑壳,把他的头钉在小艇的后舱壁上。坦纳·赛克瞪视着被自己杀死的人,不,他还没死,他的嘴仍在抽搐,充满痛苦与恐惧。海水涌入破裂的潜艇,将他淹没。
坦纳一边蹬踢倒退,一边剧烈地颤抖着,他眼看着那人死去,眼看着鹦鹉螺潜艇灌满海水,逐渐旋转下沉。



海水中和每一条船上都布满了死者的残躯,它们仿佛大火中的纸屑,胡乱飘落至各处。
坦纳·赛克在猎杀敌人。
舰船在他身边沉落,周围濒死的人群来自他往日的故乡。他们流淌着鲜血,想要张口嘶喊,却吐出一串气泡。他们沉入深水,无法回到表面,再也呼吸不到空气。
坦纳突然一阵恶心,呕吐物顶开喉咙,喷涌而出。他感觉很难受,好像醉酒,又好像做梦,时序似乎出现了错乱,仿佛这一切在发生的同时已经变成记忆,不再是真实的景象。
(下方有一群奇怪的黑影飘过,一开始他以为是人鱼盟友,但立即意识到并非如此。
它们转眼即逝,坦纳无暇思索这些究竟是什么。)



战斗仍在激烈进行。一艘书城的发条船断裂开来,掉落出无数齿轮和巨大的弹簧,并混杂着虫首人的残骸。焦耳区附近的海水粘滞地起伏着,充满惨死的仙人掌族体内流出的树液。当血痂族被炮火撕裂后,飞溅的鲜血便凝固成坚硬的血痂弹片。船体间还有一些被挤扁的豪刺入。
螯虾人巫师召唤出的怪兽用翎脊冲撞新科罗布森舰船,令船员跌入水中,然后张开大嘴一口咬住。但它们数量太多,难以控制,甚至对巫师主人构成了威胁。
烟雾中,舰队城的炮弹落到舰队城船只的甲板上,新科罗布森的标枪和子弹有的也穿透了自己人的血肉。



整个战场上,不时有人透过红云,透过海水,透过自己或旁人的鲜血仰望天空与太阳。濒死的人躺倒在地,心中自知,阳光是他们眼中最后的光明。
太阳逐渐低沉,离黄昏大约还有一小时。



舰队城的两艘大型蒸汽战舰被摧毁。另一艘损伤严重,尾炮仿佛瘫痪的残肢。另有数十艘海盗船和较小的战舰也被击沉。
新科罗布森的巨舰仅有“达流契之吻号”被摧毁。其他的虽然受到伤害,但仍在继续战斗。
新科罗布森舰队占了上风。数英里远处,他们的侦查舰、铁甲船和潜水艇已突破防线,排列成楔形,朝着舰队城本体推进。贝莉丝透过“雄伟东风号”的巨型望远镜看着它们逐渐接近。
“雄伟东风号”是最后的堡垒,也是城市的心脏。
“坚守阵地。”乌瑟·铎尔对周围的人群和索具上的狙击手们喊道。
没人提出异议。没人建议驱赶着恐兽逃跑。



新科罗布森舰船顶着“高粱号”上倾泻下来的枪弹前进(贝莉丝注意到,他们没有还击,显然不愿冒损坏井架的风险)。随着距离的拉近,对方船只的结构清晰可辨:舰桥,炮塔,栏杆,火炮,而其船员正在作准备,检查武器,比着手势列组队形。甲板上硝烟弥漫,贝莉丝被呛得两眼湿润。小型火器开始对射。
这是有组织的突击。入侵者并非散乱地登上城市后缘,他们保持锋矢状阵形,直奔“高粱号”周围的那一圈舰船。新科罗布森人意图袭向“雄伟东风号”。
贝莉丝退离栏杆。屋顶下方的甲板上挤满了忙忙碌碌准备战斗的舰队城居民。她发现自己被困在了高台上,周围是潮水般的武装人员,要逃跑已为时太晚。
新科罗布森人抵达时,她似乎有一种意愿,想要高声向他们打招呼——不顾一切地致以问候。但她知道,他们无意带她回家,她的死活不关他们的事。她发现自己完全无所适从,不知该期盼哪一方在战斗中胜出。
贝莉丝退后时,突然感觉像是撞到了什么人,空气中一阵扰动,她似乎听见有人快步后撤。她立即转身观瞧,一阵惊恐向她袭来,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她独自站在战场上方。
她低头望向下方手执武器的男男女女,混乱中,她发现自己注视着乌瑟·铎尔,他纹丝不动地站立着。



火枪齐鸣,新科罗布森水手登上了舰队城。两股势力交汇之处,成了最血腥的杀戮场。舰队城的仙人掌族守在最前沿,新科罗布森人面对的是一排高大而多刺的身躯。仙人掌族奋力挥起巨硕的战刀,劈裂敌人的身体。但新科罗布森一方也有仙人掌族。人们发射出沉重的旋转飞轮,仿佛利斧一般切入仙人掌族的植物性肌肉与骨架,斩断四肢,割裂纤维质的头颅。入侵船只上的魔学家们牵手成环,朝着舰队城的人群发送出暗黑光束。
新科罗布森部队迫使舰队城的人逐渐后退。
此刻,贝莉丝所在的方形高台周围已经布满新科罗布森海军。她愣住了,心中犹豫不决,想要朝他们奔去,但还是选择继续等待。她不知战局会如何演变,拿不准该怎么办。
她再次觉察到高台上有人,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



新科罗布森部队带着一股令人压抑的冷酷与血腥侵入“雄伟东风号”的甲板。
身穿制服的士兵从前方、左方和右方同时逼近乌瑟·铎尔。他在等待着。面对火枪和乱刀,舰队城的人纷纷倒地,他们被迫退到他的四周。
贝莉丝注视着乌瑟·铎尔,最后,在迅速入侵的敌人中间,在各种枪支和刀剑的包围之下,他突然动了起来。
他大喝一声:拖着长音,既凶猛,又富有乐感,并逐渐演变成他自己的名字。
“铎尔,”他喊道,然后又拖长声调重复一遍,仿佛猎人的呼号,“铎——尔!”
甲板上,舰队城的人们一边战斗,一边响应他的呼喝,他的名字在整艘船上不断回响。新科罗布森人将他包围起来,试图用武器逼迫他就范,乌瑟·铎尔终于发动了攻击。
转眼间,他双手从腰间各拔出一支手枪,朝着不同方向开火,轰裂了两个人的脸。子弹射完之后,他扭转身躯,把枪甩了出去(周围的人似乎都没怎么动),它们旋转着高速穿过空中,分别击中一个人的胸口和另一个的咽喉,接着又有两支火枪出现在他手中,并同时发射(到了此时,最初的两名受害者才完全倒下),又有两人笨拙地翻滚倒地,一个当场丧命,一个濒临死亡,而他一转身,再次把枪投掷出去,砸晕了另一个人。
铎尔的每一个动作都如此完美:毫无瑕疵,直奔目标,没有多余,没有迂回。
他周围的人开始嘶喊,但仍被后面的同伴推搡着不断前进。他们缓慢迟钝地朝铎尔涌来,铎尔跃至空中,双腿弯曲,在一阵咯咯的枪弹中旋转。他继续构出新枪射击,然后扔到敌人脸上,当双脚重新落回地面时,只剩下最后一支手枪,轮番指向一张张畏惧的脸。他一边开枪射击,一边跃起,然后把枪丢向一侧,并以蹬踏格斗的招式曲腿弹踢,一名仙人掌族被踢折了鼻子,跌入身后的新科罗布森同伴中间。
贝莉丝呼吸滞塞,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别处的打斗都很丑陋:意外频出,混乱笨拙。她诧异于铎尔竟能让战斗显得如此优美。
新科罗布森部队重组阵形,再次向他围拢。他又静止下来。接着,铎尔亮出了那柄陶瓷剑,光滑闪亮,仿佛经过打磨的骸骨。
第一击精准无误,他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刺穿一名仙人掌族的咽喉,然后迅速拔出,带出一股喷洒的树汁,使得那仙人掌族呛死在自己的体液中。乌瑟·铎尔被紧紧地包围起来,他再次毫无畏惧地高呼自己的名字。这时,他的姿态改变了,他伸手到身体另一侧,打开腰带上的储能马达,激活了“或然之剑”。
随着一阵类似静电的噼啪声,空气中开始嗡嗡作响。贝莉丝无法看清铎尔的右臂,它忽隐忽现,不停地震颤,仿佛迷失在时间中。
面对蜂拥而至的攻击者,铎尔移动起来(仿似舞蹈)。他的左臂向后一甩,仿佛猿猴一般敏捷轻灵,而他的右臂以令人震惊的速度举起武器。
他的剑犹如绽开的花朵。
剑影重重叠叠,密密麻麻。铎尔仿佛有上千条右臂,斩向不同的方位。他移动的身躯就像一株繁复无比的树,分出无数挥剑的胳膊,真实与虚幻并存。
其中有些几乎难以看清,有的则接近实体。所有的胳膊都随着铎尔高速移动,所有的胳膊都握着那把剑,它们互相穿插交错——频频击中目标。他的动作迅猛无情,同时劈向上下左右,一边招架,一边刺削。成百上千的剑身挡住了敌人每一次袭击,又有不计其数的剑刃展开猛烈反攻。
他面前的人都被划出纵横交错的恐怖伤口,仿佛致密的羊皮纸手稿。铎尔的进攻掀起一片鲜血与惨叫,令人难以置信。新科罗布森水手们呆住了。一时间,他们愣愣地看着同伴倒在血泊之中。乌瑟·铎尔继续保持运动。
他高呼着自己的名字,转身跃起,在他们上方盘旋飞踢,始终处于运动之中,人到哪里,“或然之剑”就劈到哪里。他不停地出击,藏身于无数概率之刃的核心,灰色的甲胄犹如围在半透明的墙里,若隐若现。他仿佛幽灵,仿佛复仇之神,又仿佛致命的剑影旋风。他从登船的敌人中穿过,激起一阵阵血雾,留下垂死的人群,甲板上到处是断肢和残骸,他的甲胄染成了红色。
短暂的一瞬间,贝莉丝看到了他那张扭曲嘶吼、充满野性的脸。
新科罗布森人成批地死去,他们的射击仿佛孩童。
一名魔学家企图减缓他的速度,但铎尔朝她袭来,割出无数道伤口,那女人的魔法能量使得自己的血液沸腾蒸发。一名巨硕的仙人掌族举起盾牌,挡住了铎尔成百上千次劈砍,却仍无法抵御全部攻击。他又杀死一名喷射火焰的水手,那人的脸被劈开的同时,燃气瓶也爆裂燃烧起来。他的每一击,均能造成数不清的伤口。
“天哪,”贝莉丝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嘉罢保佑……”她充满了惊惧。
乌瑟·铎尔让“或然之剑”开动了近半分钟。
关闭开关之后,铎尔突然变得绝对静止。他转身面对剩余的新科罗布森水手,面色从容。他那冷酷坚实的右臂令人惊骇。他好似一头怪兽,仿佛血浆的幽灵。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浑身又黏又湿,滴坠着别人的鲜血。
乌瑟·铎尔屏息高呼自己的名字,狂野中充满胜利的骄傲。
那人隐蔽地躲藏在贝莉丝的影子里,他从唇间取下雕像。
他惊恐万分,完全吓呆了。我没料到,他狂乱地想,我没料到会这样……
先前,他看到那些前来解救自己的人登上甲板,面对抵抗缓慢地突破推进,逐渐占领“雄伟东风号”,即将控制住整艘船,控制住舰队城的心脏……然而现在,他眼看着他们鲜血横流,项刻间便在乌瑟·铎尔手中被摧毁消灭。
他狂乱地望向夹在“高粱号”与城市之间的舰队,然后再次去舔那尊雕像,感受到其中涌出的能量。他在考虑是否要从楼顶跨出去,越过底下的尸体,登上新科罗布森舰船。
“是我!”他或许可以高喊,“我在这里!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快走,快点儿,我们离开这儿!”
他无法击退所有人,那人一边想,一边凝视着下方全身染红的乌瑟·铎尔,他的勇气已逐渐恢复。就其他有那把该死的剑,但对方人数众多,而舰队城的船只即将被消灭殆尽。最终,更多新科罗布森部队将赶到此处,这样我们就可以离开了。他转身眺望正在轰击舰队城残存船只的巨型战舰。
但正当他再次作好出发的准备时,却发现情况有变。
数十年来,大批拖船与蒸汽船仿佛光晕一般围绕着舰队城,拖拽着这座城市前进。但恐兽到来之后,它们便成了多余的。此刻这些舰船开始脱离城市,朝着新科罗布森舰队驶去。
最后的时段内,船员们匆忙狂乱地将这些船只予以改装:架起一门门火炮,船体中塞满黑火药等易爆物,而燃烧弹、能源池、鱼叉、标枪等,也都临时栓焊上去。没有一艘算得上战舰,根本不是铁甲舰的对手,但它们数量众多。
随着它们逐渐接近,“晨行者号”一阵齐射,轻易地摧轰了其中一艘。但后面还有太多太多。
隐身人的脸色僵硬迟疑。我没想到……他结结巴巴,喃喃自语。我没想到它们。
他向政府通报了一切信息——警告他们有海监员,因此新科罗布森的气象术士隐藏起逐渐接近的舰队;他警告说有飞艇,因此他们准备了魔像;他也汇报了敌方战舰的数量。新科罗布森的部队配置是根据他搜集传递的情报而设计的,目的即是为了击败舰队城。但他没有考虑到这批老旧残破、失去作用的各式拖船。他没想到,它们会不顾一切地载满火药。他没想到它们会像此刻这样,截住铁甲舰和巨型战舰的去路,一边航行,一边如任性的孩童一般发射着疲软无力的炮弹。它们的船员等到距敌人仅剩最后几码,才离开喷吐着黑烟的舰船,由船尾跳入木筏或救生艇,然后看着弃船撞入新科罗布森战舰的侧面,撕裂数寸厚的铁板,引发一阵阵爆炸。
西方的天际出现一抹污浊的色调,太阳越发低沉。在枯瀑区的“尤洛克号”旁边等待着的两架飞艇上,人们开始失去耐心。
布鲁寇勒及其血族助手们即将醒来加入战斗。
但舰队城后方的海面上,形势发生了变化。登入城中的新科罗布森水手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而舰队城的居民则充满强烈的希望。
拖船继续朝着前进中的新科罗布森舰队冲去——奋力撞向敌方战舰,它们的引擎过度发热,节流阀固定在最大流量,舵轮也被卡死,无法再变换方向。它们接二连三地撞上目标。有几艘在触及目标之前便被炮火击毁,金属与血肉自水面溅起,仿佛喷泉一般。但它们数量实在太多。
当空无一人的拖船触碰到巨型战舰高耸的侧舷,其船首便会崩塌后缩。随着船身继续往前挤压,炽热的引擎炸裂开来,点燃了塞在引擎边的火药与燃油。伴随着丑陋粘滞的火焰和一股股汹涌的黑烟,拖船纷纷引爆,一部分能量化作无用的噪音。它们掀起一连串较小的爆炸,并非猛烈集中地爆发。
即使这一次次攻击并不完美,也开始令新科罗布森巨舰出现破损。
遥远的后方,舰队城部队开始重新集结。在自杀舰船的猛烈攻击下,新科罗布森舰队减缓了速度,并逐渐瓦解。舰队城战舰再度活跃起来,开始朝着停滞不前的敌人开火。
海里到处是救生艇,水手们逃离之后,被弃的船只突突震颤着朝巨型战舰驶去。救生艇上的船员疯狂划水,努力避开前进中的舰队城船只。它们中有的被撞沉,有的被巨浪掀翻,有的遇上了深水炸弹的热浪,有的则被炮弹击毁。但还是有许多人逃到开阔海域,撤回至舰队城。他们遥望着丑陋的小拖船撞向入侵者,引发阵阵爆破。
这批出乎意料的攻击部队——一道荒诞而耗费巨大的防线——阻挡住了新科罗布森人,一艘接一艘的船通过自我牺牲,将对手的铁甲熔毁。
巨型战舰停止了前进。
“晨行者号”正在沉没。



舰队城尾部的居民们看到不远处海面上的状况,爆发出逐渐升高的欢呼声,充满胜利的惊喜。
其他人听见之后,也纷纷仿效,渐次传递,胜利的呼号席卷了整个城市。不出片刻,远在舰队城另一侧的枯瀑区、谢德勒区和钟屋岭区,也以欣喜若狂的吼声相呼应,尽管他们不太清楚原因。
新科罗布森部队惶恐万分地观望着。“晨行者号”侧面出现一道逐渐延伸的巨大裂痕,其巍峨的轮廓逐渐扭曲变形,但仍有更多小船继续冲撞爆炸;巨硕的船身仿佛出于自身的决定,沿着纵向缓缓倾斜;一个个小黑影狂乱地从侧舷跃出;爆炸仍在持续,最后,其尾部突然从海水中翘起,随着一阵骇人的爆破声,船尾断裂下来,人体、金属和煤炭——成吨成吨的煤炭——纷纷落入海中。
新科罗布森船员眼看着回家的希望破灭了。舰队城的人们再次高呼庆贺。巨大的船体在海水中倾覆,一边徐徐下沉,一边喷吐出火焰,整个过程缓慢而笨拙,仿佛充满遗憾与愤恨。



新科罗布森的旗舰消失了。
仓皇中,其余巨舰开始过早地朝着舰队城本体射击,搅起一片片海水,令城市颠簸起伏,仿佛遇上了风暴。然而一些较小的铁甲舰已进入射程,沉重的炮弹击毁了桅杆,撕裂了城市的建筑。
一枚炸弹落入冬秸集市,摧毁了一片店铺船。两颗炮弹令人心惊地从头顶掠过,在“平撤曼号”侧面砸出一个洞,成百上千本图书馆藏书燃烧着坠入水中。有些船正在下沉,连接在它们四周的桥梁纷纷折裂。
安捷文和谢克尔相互安慰,躲避着残存的新科罗布森入侵者。谢克尔脸上血流如注。
这些攻击固然可怕,但只有巨型战舰能够毁灭城市,而它们不在射程之内。它们不断受到骚扰阻截,满载火药的拖船给予它们沉重的打击。舰队城船只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苏洛契克星号”的船头在爆破声中摇晃,经历过五次爆炸之后,它开始变形断裂,倾斜地沉入水中。
铁甲舰和侦察艇焦躁地在它四周团团打转,却无计可施,仿佛雄蜂围绕着濒死的蜂后。新科罗布森的巨型战舰继续受到舰队城残余船队的攻击,但最主要的威胁仍来自那些改装的蒸汽拖船,在出乎意料的自杀攻击之下,新科罗布森的巨舰被逐一消灭。
“雄伟东风号”高耸的甲板上,那人恐惧地发出无声的尖啸。
他紧张而狂躁地亲吻雕像。下方有一艘战舰隆隆作响,准备加速撤离。他正打算稍稍扭曲空间,跃至底下那条船上,却忽然醒悟过来,惊惧之下,他犹豫不决。
他注视着最后两艘巨舰饱受摧残,在攻击下不断震颤,它们以威猛的火炮对敌人发起反击,虽然摧毁掉舰队城若干船只,但险恶的爆炸依然频频在新科罗布森巨舰两侧发生,它们不断地摇晃颠簸,最后全都沉没了。
侵袭者的燃煤都已坠入水底,他麻木地注视着这一切。此刻,他已不必再跳船或者游向家乡的舰船。即使舰队城没有摧毁每一条船,即使有一两艘高速铁甲舰得以逃脱,这里是惊涛洋的中心,在航海图中是一片空白,距离最近的陆地有将近两千英里,离家乡则还要远上一倍。它们走不了几百英里,锅炉就会逐渐冷却,新科罗布森舰船将动弹不得。
它们没有帆,只能等待腐烂与死亡。
它们毫无希望。
援救行动失败了,他仍被困在此地。



他低头观瞧,惊愕中,却迟钝地发现,自己已回缩到贝莉丝所在的空间。假如此刻她转过身来,便会看见他。他再次麻木地亲吻雕像,消失不见。
随着黄昏的降临,枯瀑区的飞艇终于升了起来,搭载着危险致命的乘员。它们紧贴着渐趋平静的战场快速航行。血族们已然做好准备,他们的长舌在夜色中颤动,异死族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他们来迟了,战斗已经结束。
飞艇漫无目的地在水面上方巡游,水中铺满了煤渣、酸液、燃油、扭曲的金属等,而岩乳的残渍、树液和大量的鲜血时不时泛出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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