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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在温暖的水域中,夜晚的光亮和城市两侧汩汩的涛声都显得更为柔和,仿佛海洋里充满了气泡,而灯光也趋于模糊:海水和光线都转化为较温和的物质。舰队城沉浸在漫长煦暖的黑暗中,毫无疑问,夏天到了。
舰队城中,酒馆的花园往往毗邻着大大小小的绿化林地,或者与船楼、主甲板上的休耕地相连。到了夜晚,花园里的蝉鸣盖过了嘈杂的波浪声和拖船突突的马达声。蜜蜂、马蜂和苍蝇也已出现。它们簇拥在贝莉丝窗前,反复冲撞,直至殒命为止。
舰队城的居民习性不属于寒带,不属于热带,也不属于新科罗布森的温带气候。在别处,贝莉丝或许能根据气候特征概括居民的气质(冷漠的寒带居民,情绪化的南方人),在舰队城却行不通。在这座游荡的城市里,气候因素毫无规律,缺乏普适的特征。充其量只能说,在这个夏天,在这个时间与空间的交汇点,舰队城变柔和了。
街道中人群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到处是此起彼伏的盐语。这将是一个喧闹的季节。
在丁丁那布伦的“海狸号”上,一间大厅中正举行会议。
房间不太大,勉强能够容下在场的众人。他们围着一张破旧的桌子,正襟危坐于硬邦邦的椅子上。出席者有丁丁那布伦及其同伴,还有约翰尼斯和他的同事,包括生物数学家、魔学家之类的,大多是人类,但也有例外。
疤脸情侣也在场。乌瑟·铎尔抱着双臂站立于他们身后的门边。
约翰尼斯磕磕巴巴、情绪激昂的发言已持续了一段时间。讲到高潮之际,他炫耀似的稍作停顿,然后将克吕艾奇·奥姆的书啪一声甩到桌子上。待到第一波惊叹声响起,他紧接着又掏出贝莉丝的译文。
“这下你们明白了吧,”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为什么我说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会议。”
疤脸女首领抄起两份文档仔细比较。约翰尼斯沉默地注视着她。她的嘴角因专注而弯曲,脸上的疤痕随着表情的变化而挪移。他注意到,她的右边下巴添了一道新伤,血痂周围的皮肉略略收缩。他迅速瞥了一眼她的情人,他嘴巴左下方也有一条对应的伤痕。
每次见到这种情景,约翰尼斯总是心神不宁。无论与疤脸情侣见面有多频繁,只要他们在场,他就会产生一股难以消除的紧张情绪。他们具有一种特殊的气质。
也许这就是权威,约翰尼斯心想。也许权威就是这样的。
“这里有谁会说柯泰语吗?”疤脸女首领说道。
她对面的一名洛歧斯族举起手臂。
“图甘。”她招呼道。
“我略懂一些,”它的话音中带着气声,“主要是普通柯泰语,也会一点点古柯泰语。但这个女人比我精通得多。我看过手稿,很多原文我都无法理解。”
“别忘了,”约翰尼斯抬手说道,“科德万的《古柯泰语写作体系》是一本标准参考书。关于古柯泰语的教科书并不太多……”他摇摇头。“古怪难懂的语言。但就现有的来说,科德万这本是最优秀的著作之一。要是她不在城里,要是让图甘或其他人翻译,多半还是得花大量时间查阅她的这本书。”
他奋力地挥舞着双手。
“她显然是译成了拉贾莫语,”他说,“但很容易再转换为盐语。不过,你们瞧,最令人振奋的不是翻泽。也许我没讲清楚……奥姆并非柯泰人。我们显然不可能造访柯泰学者。柯涅德离我们的航线太远,而且舰队城去那片海域也不安全……然而克吕艾奇·奥姆并非来自柯涅德。他是蚊族人。他们的岛屿在南方一千英里处。他极有可能还活着。”
这让众人大吃一惊。
约翰尼斯缓缓点了点头。“我们手上的,”他继续说,“是无价之宝。那里面说明了步骤和效果,行动区域也得到证实——这些都很有用。但不幸的是,奥姆的注释与计算不见了——正如我所说的,文本遭到严重损坏。因此,我们所拥有的只不过是……浅显的描述。科学理论那部分不见了。
“我们正前往格努克特南岸附近的一个地洞。我曾问过几名来自底尔沙摩的仙人掌族,他们从前跟蚊族打过交道:我们的目的地距离蚊族的岛屿仅数百英里。”他稍稍停顿,意识到自己因兴奋而语速过快。
“当然,”他放慢速度继续说,“我们可以按原计划行事。这样的话,我们基本知道地点;大致明白召唤所需的能量;对相关的魔法有一定了解……也能承担得起风险。
“但我们可以去那座岛上,组织一个登陆团。丁丁那布伦,再加上若干学者,你们俩可以去一个,也可以同去。”他望向疤脸情侣。
“我们需要贝莉丝当翻译,”他继续说道,“仙人掌族帮不上忙:他们当年交易的时候肯定都是靠手势和肢体语言,但有些蚊族人显然会讲古柯泰语。我们需要警卫——还有工程师,因为得考虑如何束缚恐兽。然后……我们去找奥姆。”
他身体略略后仰,心中意识到这根本不像他讲的那样容易,但他还是感到很兴奋。
“就算遇上最差的情况,”他说,“奥姆已经死了,那也没什么损失。说不定有人还记得他,可以帮助我们。”
“这不算最差的情况,”乌瑟·铎尔说道。屋里的气氖发生了变化:所有窃窃私语都停顿下来,每个人都把脸转向他——只有疤脸情侣例外,他们严肃地聆听着,但没有扭头。
“你讲得就好像那是个普通的地方,”铎尔继续用歌手般的嗓音轻声说道,“就好像跟别处没有两样似的。事实并非如此。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明白你发现的是什么吗?奥姆的种族意味着什么?这是蚊族人的岛屿。最差的情况是,我们一上岸,就被蚊族女人吸干了血,剩下一副空壳慢慢腐烂。最差的情况是,我们一眨眼就全部遭到屠杀。”
屋里一片沉默。
“我不怕被吸血。”有人说道。约翰尼斯露出一丝微笑。那是布里雅特,一名仙人掌族数学家。约翰尼斯试图抓住他的眼神。说得好,他心想。
疤脸情侣点点头。
“你说得有道理,乌瑟,”疤脸男首领说道,他抚了抚小胡子,“但我们不要……夸大其辞。问题总有办法解决,正如这位先生指出的……”
“这位先生是仙人掌族,”铎尔说,“对我们体内流着鲜血的人来说,问题依然存在。”
“话虽如此——”疤脸男首领威严地说,“——但我认为,说这件事无法办到是不明智的。这并非我们行事的方法。我们总是先分析如何最有利,如何才是最佳方案……然后设法解决问题。如果说这座岛能最大限度地提高成功率,那我们就得去。”
铎尔纹丝不动。他似乎无动于衷,姿态中丝毫没有被压制的意味。
“真该死!”约翰尼斯愤愤地吼道,众人的目光都向他投去。他被自己的突然爆发吓了一跳,但趁势继续发挥。“问题和困难当然会有,”他激动地说,“妥善的组织工作当然也需要,反正得花点儿力气……我们也许还需要保护,可以带上仙人掌战士,或者机械人什么的,谁知道呢……但这是怎么了?你们都没听见我说的吗?”
他拿起奥姆的书,威严地举在手中,仿佛那是神圣的经文。
“我们拥有这本书,还有一名翻译。有人知道如何召唤恐兽,眼前就是他的证言。一切都因此而改变……他的住所在哪里很重要吗?没错,他的家乡是危险地带。”他凝视着疤脸情侣,“但为了这件事,我们还有哪里不能去的?毫无疑问,哪怕一点点犹豫都不应该有。”



散会时,疤脸情侣并未明确表态。但如今一切都不同了。约翰尼斯知道,觉察到这一点的,不止他一人。
他们在整理会议资料时,疤脸女首领说道,“也许该宣布我们的意图了。”
眼前这一屋子人全都已训练出严守秘密的习惯。她的提议让他们吃了一惊。但约翰尼斯意识到,这是正确的决定。
“我们都明白,这件事早晚是要公开的。”她继续道。她的伴侣点了点头。
参与恐兽召唤行动的,有来自焦耳区、谢德勒区和钟屋岭区的学者,出于礼节,这些区的首领也曾受邀参与商讨。但核心团队全都是嘉水区的:原本属于其他区的人,疤脸情侣已然打破惯例,劝服他们改变阵营。关于此项计划的信息受到严格控制。
但如此规模的计划无法永远隐瞒。
“我们手中有‘高粱号’,”疤脸女首领说道,“因此可以决定整个城市的去向。但如果让其他人在海面上眼巴巴地等待登陆队伍归来,他们会怎么想?当我们到达地洞,召唤出该死的恐兽,他们又会怎么想?各区的首领不会多嘴:盟友将与我们保持一致,而敌人则不愿将此事公开,他们很害怕,不知道自己的人会倒向哪边。
“也许,”她缓缓地总结道,“现在正是时候把全体公民拉到我们这边来,煽起他们的热情……”
她望向伴侣。如往常一样,他们俩似乎能够无声地进行交流。
“我们需要一份名单,”疤脸男首领说,“列出所有准备上岛的人。必须再核实一下新成员——一些具备专长的人先前很可能被遗漏了。另外,还需要所有候选人员的安保细节。我们必须能代表所有各区。”他微微一笑,疤痕沿着面部轮廓延展。他拿起贝莉丝的译文。
约翰尼斯走到门口时,疤脸情侣叫住了他。
“跟我们来。”疤脸男首领说道,约翰尼斯的胃里一阵翻腾。
哦,嘉罢在上,他心想。这是干什么?我已经受够你们了。
“来跟我们聊一下。”疤脸男首领继续道,然后等着伴侣替他讲完。
“我们要与你讨沦那个叫科德万的女人。”她说。



午夜过后,贝莉丝听见有人持续地敲门。她抬起头,一开始以为是赛拉斯,但她看见他就躺在身边,虽然醒着,却一动不动。
是约翰尼斯。她站在门口,拨开脸上的头发,冲着他眯缝起眼睛。
“我想他们是同意了。”他说道。贝莉丝猛吸了一口气。
“听着,贝莉丝。他们……呃,对你很感兴趣。听过你的情况之后,他们觉得……呃,你不符合他们的期望。并不是说有什么不好,知道吗。”他极力想要消除她的不安,“没什么危险的……不过也不算太合意。就跟许多被迫入伙的人一样,无论如何最好把他们留在城里。新人通常要许多年才能拿到通行证。”
就是这样而已吗?贝莉丝迟钝地想。那种痛苦与孤独,那种对新科罗布森的向往,感觉就像身体的一部分被撕裂——难道这只是一种日常症状,跟成百上千人都一样?真的如此稀松平常吗?
“不过……呃,我把你跟我说的一切都告诉他们了,”约翰尼斯微笑道,“我不敢打包票,但……我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也是这么对他们说的。”
她回到床上,赛拉斯似乎睡着了,但呼吸很浅,她知道他并未入睡。她斜倚在他身前,仿佛要使劲亲吻他似的,然后将嘴唇凑到他耳边,轻轻说道,“成功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来找她。
赛拉斯已经离开,进入舰队城的地下社会,从事那些见不得光的非法活动。鉴于他在城市中隐秘的行踪,就算他只是企图前往蚊族岛屿,也会被视作危险人物。
两名嘉水区的护卫带领贝莉丝登上一辆出租飞艇,他们的手枪随意地悬在腰带上。从“彩石号”到“雄伟东风号”不是很远。那庞大的蒸汽船巍峨地耸立于城市上方。它有六根巨桅和若干烟囱,空旷的甲板上既无住宅,也无塔楼。
空中布满飞行器:星星点点的出租艇就像围绕着蜂窝的蜜蜂;造型奇异的货运飞艇在各区之间运送沉重的物品;别致的单人小气球下面悬着钟摆似的座位,稍远处还有战斗艇,也就是那种呈椭侧形的飞行火炮。而最醒目的,是那艘硕大的废置飞艇“高傲号”。
他们在舰队城的天空中穿梭,但比贝莉丝平常习惯的略低一些,紧贴着屋顶与索具起起落落。底下迷宫似的砖墙就像新科罗布森的贫民窟,由于建在甲板上狭窄的空间里,显得岌岌可危:外墙太靠近水面,而蜿蜒曲折的小巷则细得不可思议。
“快舞号”的船头是一片铸造与化学工业区,透过空中蒸腾的雾气,可以看到“雄伟东风号”逐渐接近。
贝莉丝有点犹疑。她从未进入过“雄伟东风号”内部。
其建筑结构简单朴素:黑木镶板,彩色玻璃,并饰有石板画和胶影相片。船体内部纠结繁复的走廊与舱室稍稍有点儿陈旧,但维护得不错。贝莉丝留在一间小屋里等待。房门反锁着。
她走到铁窗前,居高临下望向舰队城纷乱的舰船。远处,可以看到克罗姆公园中的一片绿意,仿佛瘟疫一般蔓延至几艘船上。她所在的房间比周围的船要高出许多,窗外下方即是陡峭的船舷。飞艇和林立的细桅杆正好与视线齐平。
“要知道,这是一艘新科罗布森船。”
贝莉丝吃了一惊,却认出了那嗓音。疤脸男情侣独自站立在门口。
贝莉丝很震惊。她知道必然要经历审问与调查,但没料到会由他亲自盘问。我翻译了那本书,她心想。因此获得特殊待遇。
疤脸首领带上房门。
“它建造于两个半世纪之前,那是盛世年代的末期。”他继续对她说道。他用的是拉贾莫语,仅有一点点口音。他坐下来,示意她也坐下。“事实上,有人说正是因为建造‘雄伟东风号’导致了盛世年代的终结。显然,”他面无表情地说,“这种说法很荒谬。但这是一个象征性的巧合。衰落自一四〇〇年代末开始,还有什么比这艘船更能说明科学的颓败呢?纷乱中,为了证明新科罗布森依然处于黄金时代,他们建起了这个怪物。
“要知道,它的设计很糟糕,试图将两侧巨大笨拙的明轮与螺旋桨的动力结合起来。”他摇摇头,依然注视着贝莉丝,“你不可能用明轮来推动这么个大家伙。它们像肿瘤一样突在外面,破坏了船身的流畅性,其作用就好比是刹车。也就是说,螺旋浆也不太好用,而且你没法靠风力航行。是不是很讽刺?
“但有一件事他们达成了目标。他们意图造出有史以来最大的船,结果,那庞然大物只能在铁海湾入海口横着下水。往后的若干年中,它蹒跚地四处游荡,巍峨雄壮但……行动笨拙。他们想把它投入第一次掠私战争,但它就像全副武装的犀牛,庞大而迟缓,只能任由苏洛契和耶叙的舰船在身边打转。
“然后,人们会告诉你说,它沉没了。当然,它没有沉。我们把它夺了过来。
“掠私战争是舰队城的辉煌年代。在当时惨烈的局势中,每天都有船只失踪,每天都有货物丢失,水手和士兵受够了战争与死亡,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我们掠夺舰船,掠夺科技,掠夺人员,不停地壮大。
“我们劫走了‘雄伟东方号’,因为我们有这个能力。从那时起,嘉水区掌握了控制权,至今都未丢失过。这艘船是我们的心脏,也是我们的工厂,我们的宫殿。作为蒸汽船,它糟糕透顶,但却是一座绝佳的堡垒。这是舰队城最……伟大的时光。”
沉默持续了良久。
“但现在不同了。”他一边说,一边对她微微一笑。接着,盘问开始了。



漫长的谈话结束之后,她眼神呆滞地走入下午的光线中,几乎想不起他究竟问了些什么。
他问了许多有关翻译的事。她是否觉得困难?有搞不懂的地方吗?她会说古柯泰语吗,还是仅仅会看而已?他一句接一句地提问。
有些问题是为了探测她的心理,衡量她与舰队城的关系。她言辞谨慎,徘徊在真相与谎言的边缘。她并不完全掩饰自己的怀疑,对于所受到的待遇,也不掩饰厌恶与愤恨之情。但她稍稍加以控制,使其不至于那么危险。
她尽量避免流露出掩饰的意图。
当然,外面没人等她,这令她暗自欣慰。一座陡峭的桥连接着“雄伟东风号”与旁边较为低矮的船只,她顺着桥走了下去。
经由一系列极其错综复杂的小巷,她向家中走去。砖块搭成的拱门上始终滴着盐水;成群的儿童推推搡搡,奔跑拉扯,与她记忆中家乡的孩子相差无几,也许全世界的街头游戏都有着深层的通行规则;高耸的船楼投下阴影,孩子们的父母在阴影中的小咖啡馆边下棋娱乐。
海鸥在空中盘旋,撒下粪便。小巷随着海面起伏波动。
贝莉丝享受着独处的滋味。她知道,若是赛拉斯与她在一起,密谋的意味将显得过于浓郁。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做爱。其实总共只有过两次。
那两次过后,他们常常同睡在她的床上,于彼此面前宽衣解带亦毫无羞涩与犹疑。但似乎谁都不会主动要求做爱。就好像他们通过性事互相沟通,互相坦露心迹,而一旦交流渠道已经形成,此种行为便成为多余的了。
她也不是没有欲望。他们共同度过的最近两三个夜晚中,她总是等他入睡之后,默不作声地自慰。她往往对他隐瞒想法,只透露制订计划所需的部分。
贝莉丝略感惊讶地意识到,她并不是特别喜欢赛拉斯。
她对他心存感激,也觉得他相当有趣,相当特别,不过并不如他自以为的那样魅力十足。他们有其通之处:非同寻常的秘密,不允许失败的计划。在这件事上,他们志同道合。她不介意与他同床共枕,甚至可能再次与他交欢,她一边想,一边不由自主地露出讪笑。但他们算不上亲密。
鉴于两人共同的秘密,这看似有点儿古怪,但她并不予以否认。



第二天早晨六点不到,天空依然黑糊糊的,“雄伟东风号”的甲板上聚集起人群和飞艇。人们提着一捆捆印刷粗糙的传单在飞艇之间走动。他们将传单塞进座舱里,参照着地图商讨路线,将舰队城划成条条块块。
飞艇悄然升起,天光开始注入城市。
“雄伟东方号”四周的砖木迷宫中,小贩、工人和警卫纷纷仰头观看,而在冬秸集市纵横连绵的船只里,在书城,底安信区和焦耳区的塔楼上,成百上千的人也都透过城市上方的索具望向天空。他们看见第一波升起的飞艇来到城市上空,向各区散开,乘着风势,在气流交汇之处撒下纸片。
传单大把大把地旋转飘落,仿佛节庆时的五彩纸屑,又仿佛舰队城顽强的树木上奋力绽出的花朵。空气中也充满它们的声音——纸张互相摩擦,沙沙作响——海鸥和城内的麻雀困惑地穿梭于纸片之间。舰队城的居民们抬起头,手搭凉棚遮挡旭日,只见疾驰的云朵和清澈煦暖的蓝天下,片片纸花在空中飞舞。
有些纸片掉进了烟囱。还有数以百计的传单落入舰船之间的缝隙里,坠向狭窄的水面。它们浸泡在水中,随着波浪起伏,任由鱼群叼啄,墨迹逐渐扩散模糊,最后,纸张的纤维被海水揉搓成一团,沉入水底。海面之下,碎裂分解的纸屑如雪花般飘漾。但是,仍有成千上万的纸张落到舰队城的甲板上。
飞艇绕着城市上空转了一圈又一圈,穿梭于高耸的塔顶与桅杆之间,向经过的每一个区抛撒传单。人们好奇而愉快地将传单从空中截下。在这座城市里,纸张非常昂贵,如此铺张的举动很不寻常。
消息传得飞快。贝莉丝下楼时,“彩石号”的甲板上已经铺了一层传单,如同死皮一般沙沙作响。四周一片争执声。人们站在各自的店屋与住宅门前,有的呼喊吆喝,有的喃喃低吟,有的放声大笑,沾染墨迹的手中挥舞着一张张传单。
贝莉丝抬头看见左侧天空中有一艘飞艇,它属下最后一批,已经逐渐远去,朝着焦耳区移动,只留下一簇翻飞飘荡的纸云。她从脚边捡起一张随风掠过的纸片。
舰队城的公民们,她默念道,经过审慎而漫长的研究,我们有望实现一个足以震撼先祖的壮举。新的纪元即将来临。我们将永远改变舰队城的行进方式。
她快速浏览,匆匆扫过宣传式的讲解,她的视线流连于一个用粗体字标出的关键词上。
恐兽……
贝莉丝的心情忐忑而激动。是我,她有一种奇异的自豪感。这一切是我推动的。



“这手艺不错啊。”丁丁那布伦若有所思地说。
他蹲伏在安捷文面前,脸和手探进金属机身中,察看着引擎。她身体后仰,平静而耐心。
一段时间以来,丁丁那布伦注意到他的仆人有所变化,引擎的运转声与以往不同。她的动作更加精准迅速,转身更为自如,刹车时的噪音与滑行距离大幅减少。她在舰队城晃晃悠悠的桥梁上行进时变得更为轻松。她的焦虑也已消除——不需要再永无休止地搜寻废弃的煤炭和木柴。
“你的引擎是怎么回事,安捷文?”于是他问道。她露出灿烂的笑容,腼腆而愉快地指给他看。
他拨弄着管道,察看重新装配后的内部机件,就算在炉膛上烫到了手也不在意。
丁丁那布伦知道,舰队城的科技是混合产物,就跟这座城市的经济和政治一样,具有海盗的特质,依赖于掠夺和运气——因此也同样混乱无序。工程师与魔学家从腐朽废弃的设备中获取知识,而掠夺来的物件设计极为复杂,大多难以理解。这里都是拼凑而成的科技。
“这个人,”他一边喃喃低语,一边摸索着安捷文底盘后面的一副二联开关,胳膊深深探入车身,直没至手肘,“这个人也许只是打杂的机械师,但……手艺一流。舰队城里没多少人能办到。他为什么要帮你?”他问道。
对此,她只能含糊其辞。
“他靠得住吗?”丁丁那布伦说。



丁丁那布伦及其团队并非舰队城出身,但他们为嘉水区尽心尽力,这一点毋庸置疑。关于他们是如何加入舰队城的,有不少传闻——疤脸情侣秘密地找到他们,并劝服他们来舰队城工作,但许以多少薪金却无人知晓。串起嘉水区舰船的绳索和锁链在他们面前散开,嘉水区敞开怀抱接纳丁丁那布伦,允许他深入腹地,随后,整个城市又在他身后重新闭合。
那天早晨,当大批传单突然间充斥着舰队城的街巷,安捷文也捡起其中一页,了解到嘉水区的计划目的何在。她非常兴奋,但也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特别惊讶。很久以来,她一直处在正式会议的外围,见过丁丁那布伦桌上留下的文件,也见过一些潦草的图画和进行到一半的计算。发现嘉水区的意图之后,她感觉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说到底,她难道不是为丁丁那布伦工作的吗?而他不正是一名猎人吗?
他的房间里到处是证据。书本——据她所知,这是除图书馆之外,唯一有书的地方——蚀刻画、牙雕、损坏的鱼叉、兽骨、兽角、兽皮。在安捷文为他效力的年月中,丁丁那布伦和他的七人小组凭借娴熟的技能,对嘉水区作出不少贡献。角鲨、鲸鱼、骨鱼、巨蚌——他们全部靠陷阱和鱼叉逮到过,有时为了食用,有时为了防卫,有时则为了娱乐。
当这八人举行会议时,安捷文常常把耳朵使劲贴到木板上,但能听见的不过是只言片语。然而这已足以挑起她的好奇心。
从来没人见过船上的疯子阿根塔留斯,她曾听见他嘶喊抱怨,告诉他们说,他很害怕。安捷文后来了解到,很久以前,他们的一头猎物让他变成了这样。他的伙伴们被激起了兴致。他们要征服深海,要去探一探那可怕的领域。
她曾听过他们谈论狩猎,能提起他们兴趣的,都是些硕大无朋的猎物:鱼怪、泥蛇、巨神乌贼。
为什么就不能是恐兽呢?
这完全算不上出人意料,真的,安捷文心想。
“他靠得住吗?”丁丁那布伦重复道。
“靠得住,”安捷文说,“他是个好人。逃过了被送往殖民地的命运,他心存感激。他对新科罗布森充满愤怒。他还要求做了身体改造,能够更容易潜水,更好地为码头出力——他现在适合海洋生活。可以说,他就跟嘉水区出身的人一样忠诚。”
丁丁那布伦站起身,替安捷文关上炉膛门。他若有所思地撇了撇嘴,从桌面上找出一份手写的长名单。
“他叫什么来着?”他说。
他点点头,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加上“坦纳·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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