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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赫拉莎德

  「欢迎来到雪赫拉莎德!」留着银白海象胡的老看门人用低沉的声音大喊。他是这条幽暗街道上唯一的人迹。俄国腔在路上铺石和附近建筑物的墙壁间回荡。他打开通往夜总会的门。我穿过门,走下一道阶梯,踏入一个东方的想象世界,半像后宫,半像藏宝库,到处都是拱门、洞穴和帷幔。烟草的烟雾为阿拉伯灯具增添一股神秘的异国风情。一对情侣在舞池里摇摆着身体,吉普赛乐团在台上演奏,身穿亮片长礼服的歌手站在前面有气无力地挥着双臂。

  我会等待

  日日

  夜夜

  一直等着你

  回来

  她身旁有两名吉他手和一名低音大提琴手。我脱下帽子坐上吧台,点了一杯卡巴杜斯。这地方曾经很时髦,在上次战争(那场终结所有战争的战争)之后那段令人陶醉的年代。我这么暗自猜想并四下张望。酒送上来时,我给了酒保丰厚的小费并说:「我在找麦德琳.布朗克。」

  「没听过。」

  「怎么会没有。东方人的五官,很漂亮,四十几岁。你知道我要怎么联络她吗?」

  「谁要问?」

  「克瓦胡。」

  酒保把头伸进双开弹簧门片刻,然后就去招呼另一个客人。我坐在位子上喝我的卡巴杜斯,欣赏乐团表演。穿着哥萨克骑兵制服的服务生在一桌桌客人之间穿梭,俄国籍领班在一旁监督。

  我会等待

  因为远走高飞的鸟儿

  会回自己窝里

  寻找遗忘……

  我边等边回顾了今天发生的事。离开司法宫之后,我走去托内尔堤岸找旧书商费纳的摊子。这段河流旁的旧书摊全都关了。找到费纳的摊子之后,我从每个角度查看它。这个摊子跟其他旧书摊一样,都是木板钉成的,用油画颜料涂成深绿色。看起来没有被强行撬开的痕迹。我摸了摸黄铜锁。看来得用钢锯才能打开,铁钳更好,问题是我要从哪弄到工具?现在商店和银行大部分都关了。我提着手提箱走向地铁。车厢比之前更空,给人阴森森的感觉。我在皮加勒区下车,克利希大道两边的咖啡馆和酒吧都门窗紧闭。不见游客的踪影。我不知该到哪里去找那家夜总会,因此不得不克服跟陌生人说话的恐惧。我走向两名正在广告柱前贴海报的警察,平常柱子上贴的都是歌舞表演的传单。

  巴黎宣布为不设防城市

  军政首长呼吁人民放弃所有敌对行动,以确保不可或缺的平静及尊严。

  H.丹兹将军 谕令

  鼓起全副的勇气,我问两名警察到哪里可以找到雪赫拉莎德夜总会。他们上下打量我片刻。不可否认的是,我的德国腔再加上手中拿着黑色手提箱,想必形成一幅奇特的画面,彷佛我是他们预期会看到的德军军队的开路先锋,但又不太一样。我猜,一、两天前他们可能会逮捕我,但现在他们却伸手指向皮加勒街。过了一会儿,我猜是中午左右(教堂已经不再鸣钟),我把手提箱放在一扇门前,举手敲门。没人应门。门口有个小牌子,上面说夜总会晚上八点才开,正好就是我要搭的火车预定出发的时间。我坐在手提箱上,从口袋摸出一根莎乐美,然后把烟点燃。要找回麦德琳,还是离开巴黎到南方避难?看来我不得不从中做出抉择。我几乎可以听见马肃的冷笑声。他是故意害我陷入这种窘境,以捉弄别人为乐?还是怪我没帮上忙,把这当作一种惩罚?答案我永远不得而知了。但在爱和自由之间,我会选哪一个无庸置疑。我走回昨晚过夜的那间旅馆,再次住了进去,下午都在房间打盹、抽烟,重读我写的笔记,晚上才又出门去寻找雪赫拉莎德。

  时间走过 匆匆飞逝

  悲伤地敲打我

  沉重的心

  然而我仍然

  等着你归来

  歌曲结束后,客人暂停喝酒、抽烟、说笑片刻,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歌手低头致意。有名女服务生走过去,在她耳边说了些话。两人同时往我的方向看。乐团跟着歌手下台,穿过红丝绒帘幕。几分钟后,歌手再度出现。她走到吧台坐在我旁边。「这个再来两杯,」她指着我面前的空杯子对酒保说,然后转向我。「有没有人跟踪你?」

  「没有。我是说,应该没有。」

  「你从你的公寓过来的吗?」

  「昨天我就没回公寓了,暂时住在运河旁边的一家旅馆。」

  「你用自己的名字登记的吗?」

  「当然不是。我没那么傻。」

  「很好。可是今天晚上我还不能带你去找麦德琳,太危险了。」

  「我相信警察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

  「或许吧。但还有香奈儿的人。」

  「她好吗?她在哪里?」

  「她一直在等你。她以为你会更早来。」

  「她为什么要走?」

  「你应该自己问她。我认为那是因为你不相信她。」

  「我改变想法了。」

  「她把希望都寄托在这上面。」歌手停下来,注视着饮料。「我呢,希望的事刚好相反。你得原谅我对你的一丝嫉妒,毕竟我们是情敌。这点她没跟你说,是吧?」

  「没有。」我说。

  「啊,显然麦德琳这个说故事的人,或许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可靠。相信我,比起你,我才是她更忠诚的仆人。可是你……」她浓妆艳抹的脸掠过痛苦的表情。「你是克瓦胡,在她心中永远有个特殊位置给你。」她把剩下的卡巴杜斯一饮而尽。「没事。有比我们之间的情爱纠葛更重要的事。你见到香奈儿了吗?」

  「见到了。」

  「然后呢?」

  「一切都得到证实。」

  「你有照麦德琳说的去做吗?」

  「怎么可能?我没有子弹。」

  歌手低低咒骂了一声。「那你至少拿到了手稿吧?」

  「没有。但是我知道手稿在哪里,只是我需要一把铁钳。」

  她长叹一口气。「好吧。我会安排人带你去找她,但不是今晚。明天早上十点。在圣犹士坦堂,巴黎大堂后面的那座教堂。有个老寡妇会在前排座位祷告。在她正后方的长椅前跪下来。她离开就跟上去,隔着一段距离。她会带你去找麦德琳。你也会拿到你要的铁钳。无论如何都不要回之前的公寓。千万小心。香奈儿权大势大,现在还留在巴黎的人都不可信任,即使是今晚在这里的白俄罗斯老头。」她看看夜总会里的客人,大家照常喝酒抽烟,彷佛敌军入侵已经司空见惯。「到时他们会志愿加入欢迎委员会,迎接德军入城。比这凄惨的状况他们都看过,甚至希望希特勒下一个入侵苏俄,把家族的土地还给他们。」她用无比悲伤的表情看着我。「明天前往圣犹士坦堂时,要确认没人跟踪你。」她站起来。「你知道麦德琳不可能跟你走,如果你抱着这种希望的话。她必须留在这里。她不能离香奈儿太远,某方面来说,连她自己也不懂为什么。」她瞥了我一眼,锐利的目光如剑射向我。「她爱你,但她不需要你。不再需要了。」她转过身。「饮料我买单。」她对酒保说,没道再见就扭腰摆臀走回台上,其他乐手也从红色丝绒帘幕后面走出来,拿起乐器。她抓住麦克风,开始唱歌。似乎没人发现异状,更不用说在乎。我把酒喝光就走了。

  又一个待在旅馆的晚上,我整夜睡睡醒醒,眼睛闭上,脑袋却像马达转个不停。我饥肠辘辘地醒来,从昨天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我抓起手提箱出去找东西吃。又一个笼罩在金黄色雾霭的清晨,空气夹杂着石油的刺鼻味道。远方的隆隆炮火声比昨晚还响。巴黎东站锁上的栅门外,一个没有牙齿的老妇人卖给我一颗煮熟的白马铃薯。附近的小贩在兜售我没看过的《巴黎战争报》,我买了一份。撤退,恐慌──新闻头条终于符合我的真实处境。快八点了,离约定时间还有两个钟头。

  我走上冷清的斯特拉斯堡大道,街上灰蒙蒙,我彷佛踏入马维尔的银版摄影中。想起昨晚那名歌手说的话,我左张右望留意自己有没有被人跟踪。只见半条街外,有个戴黑帽披黑斗篷的人影,可能是神职人员。我左转切进欲望拱廊街,一路走到圣马丁郊区街,每间店都门窗紧闭。我再度往南走到布雷迪拱廊街。黑斗篷男不见了。我灵机一动,心想或许可以一路走拱廊街接往圣犹士坦堂,既能杀时间又能甩掉跟踪我的人。

  我过街走到斜对面的工业拱廊街,往肩后一瞥,内心一惊。只见刚刚那个黑色身影踏进布雷迪拱廊街。只是巧合吗?我等了一下,看他会不会再走出来,但没再看到人影。我快步前行,往左切进圣丹尼市郊路,再左转进普拉多拱廊街,沿路右转直到走出拱廊街,看到圣丹尼门就在旁边,这座老城墙从路易十四时代就矗立在这里。我继续加紧脚步,在早晨的艳阳下已经满身是汗,肩膀也因为手提箱的重量而酸疼起来。我穿过修道士拱廊街和蓬索拱廊街,沿路几乎都是犹太人开的布行。下一条是开罗拱廊街,其中最长的一条。到了雷奥莫路我才掉头走巴斯富拱廊街和三位一体拱廊街,这两条街与其说是拱廊,其实更像阴暗小巷,一如往常弥漫着尿骚味。再来是船锚拱廊街,最后我穿过富丽堂皇的神父村拱廊街和巨鹿拱廊街──巴黎最美的两条拱廊街,从玻璃屋顶洒下的金色光芒比任何时候都要耀眼。路上的行人都一脸怔忡,彷佛在水中行走。

  快十点时,我往圣犹士坦堂走去,相信就算被刚刚那个黑衣人跟踪,现在也已经甩掉他了。接近正午的暑气愈来愈逼人,就快下雨了,一踏入教堂彷佛走进一个凉爽的大洞穴,里面的气氛比平常更加肃穆。彩色玻璃的凹处堆满沙袋抵挡从未到来的炮轰。闪烁的烛光是唯一的照明,过了一会儿我才适应幽暗的光线。我走向圣坛。每个微小的声音、每个脚步声都在寂静中回荡。最后我终于找到那名寡妇。她身穿黑色丧服,脸上蒙着面纱,跪在前排祷告。我在她身后的长椅颓然倒下,精疲力尽,头痛开始从眼睛后面扩散。几分钟后,寡妇起身走出教堂。踏出门时,阳光让我一阵目眩。我抓着手提箱,隔一段安全距离跟着她走向波布区的贫民窟。她转入昆康博街,然后走进角落的一间古董店。这家店的窗遮几乎全都拉上。门上的铃铛轻晃,宣告着有人进门了。后面的阴影下有一扇敞开的门,里面有道楼梯。我爬上二楼,走进一个跟楼下一样堆满古董的房间。不见寡妇的身影。正当我以为四下无人时,就听见身后有人窸窣移动的声音。我转过身,寡妇就站在我面前。她掀起面纱,露出脸,是麦德琳。她二话不说就上前勾住我的脖子,用颤抖的双唇吻我。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说。

  「妳为什么要走?」我亲吻她的脖子,深吸一口她身上的檀香。

  「因为你不相信我。」

  「我需要相信妳才能爱妳吗?」

  「对,」她说。「亲爱的,非如此不可。」

  我们并肩躺在小古董店二楼的古董沙发椅上,萨伏纳里地毯、路易十五时代的时钟、庞贝古灯、青铜狮身人面像椅脚的扶手椅、梨木玻璃柜里的日本风瓷器,还有近看才知道是盘绕蛇身的分枝烛台,将我们团团围绕。

  「我想再试一次。」我说。

  「试什么?」

  「灵魂穿越。」

  麦德琳面露迟疑。「你想要确认,不再怀疑。但就算我们真的穿越了,也还是不够。你永远无法确信,怀疑是你的天性。」

  「我需要试试看。我需要确认。」

  「现在还不行,你需要休息。你的脑袋转个不停,这样会分心。」

  「妳在我身边,我要怎么睡着?」

  「这样呢……」她再次亲吻我。

  我睁开眼睛就看到她躺在我身边,一脚钩着我,用手肘撑住脸,低头看着我,手背轻抚我的脸。除了角落的一盏灯,房间里黑漆漆。

  「怎么回事?」

  「你睡着了。」

  「妳怎么没叫醒我?」

  「我有啊,但你太累了,怎么都叫不醒。」

  「几点了?」

  她抬起头。房间里有很多个时钟。「四点。」她把头放在我的胸前。

  「那为什么那么暗?」

  「是凌晨四点。星期四的凌晨。」

  「凌晨四点!我睡了多久?」

  「十一还是十二个小时。」

  「至少我没被恶梦惊醒。」我抚摸她的头发,直到她抬起头为止。

  「我要你直视我的双眼,不要分心,」她说。「你想你可以做到吗?」我点点头,搜寻着她的嘴唇,想要吻她。「这表示不能接吻。」她笑着说,把头别开。

  「好吧。」

  「你只要愿意暂时搁下怀疑就行了。」

  她的眼神有种过去没有的东西,一种全然的接纳。我毫不犹豫地迎上前,与她四目相对,直到眼中所见只剩下那双眼睛──两口深不见底的井,充满爱与悲伤。我们就这样凝视对方,没有移动也没有说话,失去了时间感。渐渐的,我感到体内有股喜悦开始萌芽盛放,扩散到全身。我像在水里冒泡的阿司匹林开始融化,彷佛体内所有固体的成分都消散在空中,但并没有因此化为乌有,而是化为纯净、狂喜之物,一种纯然的存在。每当我的心智动摇,每当怀疑就要穿透危险而完美的当下,我就轻轻把它推回纯然的存在所在之处。就在我似乎终于通过那道纯粹的门坎时,它便开始后退,但或许后退的是我,退回肉体的存在,不断缩小,凝固,成形,直到我又再度凝视着一双眼睛。只不过那不再是我几分钟前凝视的那双深色眼睛,而是从出生以来我照镜子就会看到的蓝灰色眼睛。我凝视的是我自己的脸,我自己的眼睛,而我的脸也凝视着我。那张脸靠向我,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唇,但那不再是我的嘴唇,变成了别人的嘴唇。它掠过我的新嘴唇,贴近我的新嘴巴;另一张脸的胡碴刺着我柔软的新肌肤,但那却又是我自己的胡碴。我过去的舌头缠绕着我的新舌头。两个身体,过去的和现在的,旧的和新的,跟着熟悉的节奏摆动,爱的给予和接受,只不过没有什么是熟悉的,所有感受都新奇无比。我感觉到一种存在进入我体内,过去的角色反转过来。令人震颤的愉悦感像触须从新身体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我们探索着各自身体的界线,那种愉悦感一再扩散开来,直到过去属于我的那个身体终于精疲力尽,整个人瘫在我身上,我深刻感觉到它得到了完全的释放。我们就这样躺在彼此身旁,呼吸合而为一,在幸福中平静下来,光线从关上的窗户洒进来,把房间点亮,新的一天开始了。接着,我们再度四目相对,开始反方向的旅程。

  重新回到起点之后,麦德琳打起精神坐起来。「现在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说,套上我的衬衫,跟在我的公寓时一样。她走到窗前拉开窗遮,早晨的凉爽空气飘送进来。她探头出去看天空。

  「快下雨了。」她转身拿起烟盒,点了根烟。

  「我为什么能记得所有一切?」

  「是我让你记住的。」

  「我也可以办到吗?」

  她叹了口气。「不行。我希望你可以,可惜没办法。所以你才要把这一切写下来。你需要证据,需要证明。你会写吗?」

  我点点头。

  「你保证?」

  「我保证。」

  「你一定饿了,」她说。「你从昨天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她消失了一会儿。房里只剩我一个人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刚刚究竟是怎么回事。确实发生了一些事,这点无庸置疑。我甚至愿意称之为穿越。但那究竟是什么?我被骗了吗,还是我骗了自己?一个人的脑袋有可能欺骗自己到这种程度?可以这么伸缩自如,这么容易接受暗示?我不由叹气。麦德琳说的没错:我得到了答案,但正如她所料,这还不够。我的怀疑还是不断找我麻烦,逼我去了解、去知道更多、一再确认。但关于爱她却错了。我不需要相信她才能爱她。我比过去更爱她。就算这是幻觉,我也没有一丝怀疑。

  她拿着一杯水和一大碗黑樱桃回来。「市场只卖这些。」我一口气把水喝光,然后拿起樱桃开始狼吞虎咽,每咬一口,甜甜的黑色汁液就在我嘴里炸开。

  「香奈儿怎么了?」

  「我去见她,」我边吃边说,「照妳说的那样,但我下不了……」

  「我知道。」

  「我在房间里拿出枪,指着她……」我举起手彷佛握着一把枪。「可惜却是一把没有子弹的枪……」我的手指扣下想象中的扳机。

  「我知道。」她别过目光。「枪现在在哪里?」

  「马肃拿走了。」

  「谁?」

  「他是警察,刑事警察总局特别小组的警察。他知道香奈儿的事,注意她很多年了。他也知道信天翁传奇,不过别担心,他不知道妳的事。如果妳需要朋友,他可以是朋友,有个警察朋友总没坏处。就说是我叫妳去找他的,告诉他妳知道故事的结局。」

  「我会的。」

  「那么夜总会呢?」我问。

  「怎么样?」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妳每天晚上出门就是去那里?」

  「对,我在那里工作,但最近那里变得有点危险。」

  「那个歌手呢?妳爱她吗?」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传来敲门声,两大三小,前长后短。麦德琳冲到窗前往外探。「是她。」她飞奔下楼开门。我听到她们两人小声说话的声音,几分钟后麦德琳拿着一把铁钳走上来。她走到衣柜前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一迭钞票。

  「不到一小时有班火车从奥斯特利兹站出发。」她走向我,把钱和铁钳塞进我手里。「如果我们快一点就能赶上。」

  我们穿过漂浮不定的金色雾霭,走向西堤岛。轰隆隆的炮火声已经非常接近,不时夹杂郊区汽油库爆炸的声音。沿途我们看到走失的猫狗,主人逃难去了,留下牠们在街上到处觅食。我们甚至看到一头乳牛,想必是为了找牧草从市郊跑到市区。到了托内尔堤岸,我们在费纳的旧书摊停下来。麦德琳负责把风,我拿出铁钳,正要用铁钳把锁剪断,有个共和国警卫队的人刚好骑着马从角落冒出来。麦德琳飞快移到我跟铁钳之间,勾住我的脖子吻我,直到马匹走过去为止,彷佛巴黎仍是一个恋人会在河畔拥抱的城市。我伸手绕过她把铁钳一压,锁断成两半。那名骑警远去之后,我们打开旧书摊的绿色木头盖子。

  费纳离开拍卖会后一步步走向死亡,当时他拿的皮革公文包就在里面,那也不过才没多久前的事。我看看里头,发现那本红皮装订、烫金打凸字印着「一个怪物的养成 波特莱尔着」的小书还在时,大大松了一口气。我们再度往车站的方向走。

  抵达奥斯特利兹车站时,橘色天空开始滴雨。车站的入口上了锁,难民在人行道上扎营过夜。麦德琳从皮包拿出火车票,走去跟警卫说了几句话之后,警卫就开门放我们进去。车站里面人很少,延续几个礼拜、昨天之前还闹烘烘的混乱场面甚至已不复见。唯一留下的线索是散落大厅的垃圾:落单的袜子、汤匙、烟屁股,以及迎风翻飞的泛黄报纸。今天结束之前这些就会被扫走,到时候这场大出走的所有痕迹都会抹除殆尽。我们经过关闭的售票柜台,走到散落更多垃圾的中央大厅。屋顶下有几只金丝雀和鹦鹉飞来飞去,享受着主人离去后的自由自在。最远的月台上,挂着多个车厢的火车头正在嘶嘶冒烟。我往前奔去,一手抓着手提箱,一手抓着麦德琳,后来却发现她松开了我的手。我转向她。她穿着我们初次相遇时那件黑底红木槿图案的洋装。

  「怎么了?」

  「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她说。「我不能离开巴黎。」

  「但没有妳我不可能走。」

  「你留下来等于是送死,但我必须留下来。」

  我想起夜总会歌手说的话。「是因为……」我不知道从何问起。

  「香奈儿?当然是。我不能离她太远。某程度来说,我对她有责任。我必须跟着她,看着她,确定她不会再造成任何伤害。」

  「妳已经尽力了。」

  「但还是不够。由我开始,就要由我结束。这是我的责任。弥补当初违背律法而造成的伤害。她……是另一半的我,是我的命运。」

  「我不能丢下妳。」

  「你别无选择,一定要离开,写下你知道有关灵魂穿越的所有事,包括我告诉你的一切、你亲身经历的一切,记得把那份手稿也放进去。写一本书,一本关于灵魂穿越的书,一本能在你忘记的时候提醒你自己是谁的书。完成之后,你必须自己展开穿越。等战争结束,巴黎恢复自由之后,你就来找我。我会等着你。」

  几分钟前还跟我如此靠近,此刻的她却变得遥不可及。或许是感受到了我的绝望,麦德琳闭上眼睛,伸手勾住我的脖子,一再亲吻我的嘴唇、脸颊和脖子。「答应我你会把一切写下来。答应我你不会忘记。」

  我们吻了又吻,我在阵阵檀香气息中回答她:「我答应妳。」我想起一件我一直想告诉她的事。「有件事妳应该要知道。香奈儿知道妳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

  「我们交谈时她说溜了嘴。」

  「是你告诉她的吗?」

  「当然不是。」

  「那么你的名字呢?」

  「她以为我是阿瑟.克斯特勒。」

  「那是谁?」

  「我以前的邻居。」麦德琳点点头。我看着她,想把她的脸、嘴巴和眼睛烙印在脑海中。「我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到妳?」

  「不是这辈子,就是下辈子。」我们又吻了最后一次,一再拖延时间,直到火车的尖锐汽笛声将我们拆散。她往后退,眼眶含着泪水。「你得走了。」她说。我从外套口袋拿出手帕,把她的泪水擦干。

  「我要去哪里找妳?」

  「墓园,亲爱的。我每天都会去波特莱尔的墓前等你。」

  汽笛再度尖声响起。我看看四周。月台上冷冷清清,只有一名车掌挥手催人上车。我们跑到最远的月台,只剩下我们还没上车。跑到时,火车正好一晃,像是醒了过来般,开始慢慢往前移动。我跨进栏杆,手上提着我的黑色手提箱,肩上挂着那个皮革公文包。我转身跟她道别,她站着一动也不动,紧握着双手放在胸前。我不停挥手,直到她变成远方一抹黑红两色的淡影,才不情愿地转身走进车厢。

  车上只有半满。乘客多半穿着体面,我猜是政府官员,也可能是铁路管理人员,或是跟德国交恶的国家的外交官,其中想必有几个间谍,再加上他们的妻子,全都赶在最后一刻坐上最后一班火车离开自由的巴黎。我没跟任何人交谈,担心会泄漏口音。火车穿越南部郊区时,脏兮兮的窗户布满了混浊、油腻的橘色雨滴。

麦德琳.布朗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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