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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会

  我跟麦德琳从未讨论过她要待多久,她就这么自然而然住了下来。对我来说,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上天赐的礼物,让我的命运得以暂缓执行。被爱突袭的我,不顾死活彻底屈服于它。这是一种只专注于当下、不去想明天的爱,因此完全活在自己的时间里。我应该要带着我的黑色手提箱赶到火车站,跟人群一起在月台上过夜,等着坐上往南的火车才对。问题是我不想。

  第三共和的最后几个礼拜,作家、艺术家、出版商、知识分子,以及所有纳粹理所当然的敌人,对于如何才能活命分成两个阵营。一边选择离开,一边宁愿留下来。离开(假如有钱也有证件的话)意味着放弃原本的生活,选择流亡,切断所有熟悉的事物,还要冒失去一切的风险。但留下来也有风险,一旦德军抵达,就可能面临拘禁、审问、折磨,甚至死亡的命运。每次遇到人,例如在楼梯碰到阿瑟或费利兹、在街上遇到朋友,或撞见邮差或房东夫人时,我们就会开始讨论:该走还是该留?该留还是该走?我属于留下来这一边。总觉得自己彷佛面临两种自我了断的方式,面对这样的选择,我的决定显得微不足道也毫无道理。我难以想象就这么离开我的第二故乡。我已经太老,无法再接纳另一个城市。无论如何,要是情况糟到不能再糟,我身上还有六十四颗吗啡胶囊,足以毒死一匹马。打从七年前离开德国,我就一直把它带在身上。求死对我来说不难。没有痛苦,甚至还能离苦得乐。

  但遇到麦德琳之后,我发现自己的想法逐渐改变。我还是宁可留下来,但现在是因为我想留下,而不是因为麻木和绝望。这周接下来的时光,我们多半都待在公寓里,或是像观光客在巴黎街头漫步,靠着朗格多克的便宜红酒、莎乐美香烟和配给面包过活,却深深感到心满意足。我们两人自然而然创造的小世界,感觉比外面的世界更加真实,而外面的那个世界无论如何都正在逐渐崩毁。那段时间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跟对方说故事。我天生沉默寡言,但麦德琳突破了我的心防,问了有关我的童年、旅行、认识的人、读过的书,尤其是我的梦境的许多事。她说的故事跟我的截然不同。她继续说着信天翁传奇,故事本身横跨许多世代和大陆,每次顶多说一、两个小时,有时我会问她问题,请她说明我不清楚或厘清我不确定的地方,最后她常常精疲力尽,说她没力了,请我原谅。之后她会蜷起身体,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或胸前沉沉睡着。那时的她有如一只猫,睡着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她睡着之后,我会拿出我的灰色笔记本,写下我刚刚听到的故事。每个细节我都不想忘掉,但即使故事才刚说完,好多细节我却已经想不起来。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晚上我不再从睡梦中惊醒。认识她不过才几天,我就发现自己连续三天一觉到天亮。不再做恶梦之后,我终于摆脱长久以来的心中重担。

  那段幸福时光的唯一阴影,是麦德琳念念不忘下周一的波特莱尔手稿拍卖会。她迫不及待要把那本书买下来,或者应该说由我代表她把书买下来。我自己当然也想看波特莱尔的手稿。我想触摸它,把它拿在手里,如果可能的话甚至想拜读,就算不能读完全部,能读部分也好。我是爱书人,当然也有自己崇拜的作家,最钟爱的莫过于波特莱尔,跟麦德琳刚好一样。大诗人从未发表过的故事──光想到这点我就心跳加速。我不断追问麦德琳这本书的具体内容,她也不吝为我描述细节。她说那是以第一人称诉说的故事,分成四部分。她甚至记住了第一个句子:

  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我脑中冒出一个念头:我从没听过比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更不可思议的故事,但是,亲爱的女孩……

  我要独自前往拍卖会,替她买下那份手稿。为什么要独自前往?她不肯说,只说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现在还不到时候。我哪来的钱?她也不肯说,钱对她几乎就像一种抽象概念。她好像觉得要是计划失败,我大可把书偷回来。

  麦德琳让人摸不着头绪时,就是我最爱她的时候。从一开始她就怀疑我没把她的故事当真。察觉自己说的话撞上一堵怀疑之壁时,她会嘴唇颤抖,深色眼睛闪着泪光,一脸受伤,但她从未因此失去信念或慌乱失措。我只要相信她就好了,她一直对我说,于是我相信了她,至少在她面前假装相信。我想出一种既能爱她又不会为自己感到羞愧的方法,那就是相信她也不相信她。不相信她,我就可能失去她,但相信她,我就可能失去自己。

  我们只有晚上才分开。巴黎已经不再是宣战之前的那颗璀璨宝石。天黑到天亮实行灯火管制,就表示光之城陷入了一片黑暗。白天穿着我的衬衫懒洋洋待在家里的麦德琳,这时候就会活过来,穿上那件印着红木槿的黑丝绸洋装,涂上睫毛膏和口红,说消失就消失。这种如猫一般的特质也深深吸引着我。我问她要去哪里,她就会温柔地亲吻我,说我不知道最好,她凌晨就会回来,我不用等她。但我克制不了自己,还是会熬夜等她回来,无法看书写字或做其他事,只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在痛苦忧虑中度过。最后我会上床闭上眼睛,脑袋转个不停,直到凌晨门吱一声打开,她溜进门,身上满是烟味和酒味。之后她会褪下衣服,缩起身子依偎在我旁边。她身材娇小,刚好适合我,即使两人只睡一张床垫。天亮我醒来时,只见她坐在扶手椅上,全身一丝不挂,边抽莎乐美边读波特莱尔,阳光洒落在身体线条上。看到我醒来,她会朗诵自己正读到的段落:

  到我的热恋心上来,我的猫,

  将你脚上的爪藏起,

  让我沉溺在金属与玛瑙

  合成的你那美眸里。

  之后我们就会上街开始早晨的散步。

  德军的机器不停转动,忙着捡拾被逼至英吉利海峡的法军和英军留下的资源,因而迟迟未攻进巴黎。大道上往南移动的人车愈来愈多,其他街巷变得冷清,每天都有更多商店关上门。

  隔周的礼拜六下午,阿瑟来敲我的门。麦德琳正在我的床上打盹,于是我走到楼梯口。我猜他是来问我礼拜六晚上的扑克牌聚会是否照常,我完全忘了这件事,没想到他是来告诉我他要走了。他的有钱英国女友买到一部车,两人要开车去波尔多。「也给你留了个位置,如果你想一起走的话。」

  「我不想走。」

  「法国差不多已经投降,你不也知道?」他抓住我的手说。「德军再过一、两个礼拜就会抵达。」

  我迟疑了,白白放弃这个救生索感觉很笨,很多人甚至愿意花大笔钱买这种机会。「我还没准备好。」

  「好吧。」他沮丧片刻又打起精神,拍拍我的肩膀。「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们握握手,他就三步两步下楼,飞奔而出。回到公寓我看见麦德琳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地把头转向我。

  「谁来了?」她问。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按按她的手。「没人。」

  那天和隔天,她把信天翁传奇说完。愈接近结局,就愈难忽略我们之间的信念隔阂。故事的结局是一流的妄想,而麦德琳的幻想又跟真实世界难分难舍,难以想象她要如何挣脱这张复杂的大网。她似乎认为嘉柏丽.香奈儿是波特莱尔学会的会长。香奈儿是上流社会的裁缝师,绰号「可可」,住在丽池饭店里。她跟香奈儿两人是多年来的死对头。麦德琳相信香奈儿要取她性命,而那场波特莱尔手稿拍卖会就是她的阴谋,手稿则是用来引她上钩的圈套。她说完故事的那一刻,我对于自己听到的故事太过不安,无法响应她的眼神。她想必也感受到了我的不知所措。

  「我们为什么不试试看?」她问。

  「试什么?」

  「灵魂穿越。」

  我长叹一口气。「我不认为这是明智的做法。」

  「有何不可?」

  我从没挑战过她的信念。那么做有何意义?世上还有更糟的信念,最起码她不是法西斯主义者。我有朋友相信神、相信来世或是斯大林主义,我有什么理由不能容忍麦德琳的信念?

  「首先呢,我不认为妳会想跟我交换身体。」我指着自己。「占到便宜的显然是我,那样对妳不公平。」

  她发出一阵沙哑的轻笑声。「我是不想,但我们会再重回各自的身体。」

  「可能吗?」

  「当然可能。我会小心。」

  「我以为灵魂穿越是单向的过程。」

  「对我来说,大部分是,但灵魂穿越不只一种。一种是盲目穿越,事后你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种是清醒的穿越,每分每秒你都清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话开始令我害怕。「我不确定这么做是好是坏。」

  「你担心自己变成女人吗?」她取笑我。

  「当女人对我来说不是问题。」

  「你脑袋是这么想。」她露出微笑,歪了歪头。「但你怎么说呢?」

  我已经跟这个假设的难题搏斗了好几天,直到这一刻。一方面我认为,穿越若是失败或许能把麦德琳拉回现实,但另一方面却又害怕她精心打造的幻想世界要是被戳破,她会无法承受甚至彻底失控,我或许就再也无法看见她。但那一刻我决定不能再继续装傻,要是我拒绝她,就是在助长她的幻想。我们两人躺在床上,我头靠枕头,麦德琳平躺在我旁边。我们四目交会。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愿意这么做,但几分钟后,我感觉到全身开始兴奋悸动。麦德琳告诉过我,这是灵魂产生的第一个波动,每个人直视他人的眼睛自然就会出现这样的感觉。她相信每个人都拥有灵魂穿越的潜能,只是方法已经失传。她说,这就是为什么直视他人的眼睛是一种如此强大甚至危险的动作;即使是未受过训练的灵魂,相互凝视时也会产生波动。

  此时此刻直视着她的双眼,我宁可把这举动想成是纯粹的爱。她的生命到底承受了什么样的苦痛,我忍不住想。尽管听过她说的故事,我对她的生命仍然所知不多。我猜想她就像街上那些孤苦伶仃的人,不停自言自语,大声责骂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人。因此,注视她的眼睛时,我全身上下兴奋不已,一方面充满对这个女人的柔情蜜意,一方面也心疼她受过的伤。她的故事不过只是一种掩饰、伪装或是庇护,底下是一个彷徨无助,甚至已经无法挽回的灵魂。想到这里我悲伤不已,她的脸变得模糊,我别开目光。

  「怎么了?」她问。

  「我分心了。我想到了明天的拍卖会。」

  到了晚上,麦德琳打扮过后跟平常一样走出公寓。离开之前,她给了我一个格外温柔的吻。我以为她是为了修补我们之间从未说破的隔阂,但隔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她不在身边,我就明白了那个吻的意义。她在跟我道别。但她留下了礼物。床头柜上放着她那把短筒手枪。

  我不想再重温一遍那天早上的痛苦。只要说我并未像平常一样天一亮就出去散步,因为心痛彻底剥夺了我的时间感,这样就已足够。但我还是带着八百七十三法郎的现金赶到河对岸的德鲁奥拍卖行。这些钱就是我所有的存款,此刻正在我的长裤口袋里叮叮咚咚响。这次我选择搭地铁,虽然我更喜欢走路,因为在地面上要逃离围捕比在地底下容易。二等车厢只有零星的乘客,彷佛今天是星期天,而不是星期一。

  穿过德鲁奥拍卖行的拱形侧门,我走进一个铺着红地毯、天花板挑高的世界,里头静悄悄,摆设充满美感,赏心悦目。我来这里参加过多次拍卖会,每次都只看不买。每回来到这个满是珍品宝物的雅致拍卖场,我都有种晕陶陶的兴奋感。十号拍卖室在楼上。房间很大,但包括拍卖商毕农和他的几个助理在内,就只有十二个人。他们板着脸等待墙上的钟敲两下,拍卖会就能正式开始。毕农站在台上像法官挥舞着他的小木槌,身上穿着高级深色西装,几乎不掩饰对出席率惨淡的不满。台下只有几个中年人,独自一人或三三两两坐在空荡荡的座位上。

  我本来想早点到。根据惯例,拍卖开始前会展出目录上的作品供人查看。我只对其中一项有兴趣,但为了避人耳目,我假装对好几样作品都有兴趣。先翻翻马拉美的初版书,再假装研究一下杜米埃的石版画,最后才把注意力转向我真正锁定的目标:摊开放在蓝丝绒垫上、用红皮革装订的古老笔记本。那就是波特莱尔写的〈一个怪物的养成〉。我得先戴上白色棉布手套才能碰书。这份手稿用驴皮装订,书脊和封面上都有打凸烫金。里头的泛黄纸张写满诗人特有的草写字迹。我读了前面几句,心脏开始兴奋地怦怦跳,只有藏书家才懂这种感觉。当一本千载难逢的珍本书近在咫尺时,这样的感觉就会浮现。

  「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我脑中冒出一个念头:我从没听过比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更不可思议的故事,但是,亲爱的女孩……」手稿上的文字跟麦德琳说的一字不差。「这些却又比我过去写的东西都要千真万确。矛盾,所有一切都如此矛盾。」我跳过几页,找到描写那场晚宴的场景,同样完全符合麦德琳的描述。所以这些不是她想象出来的。她对这份手稿非常熟悉。我继续翻页,查看章名,〈一桩可耻的事件〉〈一场感人的重逢〉等等,跟她说的一模一样。这时候,轰嗡嗡的钟声开始在拍卖行中回荡,因为隔壁房间等着被拍卖的许多时钟同时响起两点的钟声。

  「抱歉,先生,拍卖会要开始了。」我抬起头,只见一名穿着蔚蓝色长袍、戴着白手套的男人向我伸出手。是拍卖商的助理。我推测要是我把书塞进口袋夺门而出,绝对不可能没事。大概会沦落到监狱,德军抵达时也就插翅难飞。于是我把书还给助理,找个位子坐下。我突然满心渴望能得到那本书,彷佛我对麦德琳的爱如今转移到我面前的那本书上,甚至麦德琳变成了那本书。但身上只带八百七十三法郎的我,能有多少胜算?在一般情况下,这种珍稀手稿不可能有多便宜。也许德军入侵吓走了平常会二话不说就花重金买下这种珍本书的严肃藏书家。无论如何,要是我有幸能得到这件宝物,即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拍卖会一开始,毕农做了个简短的介绍,接着就开始用毫无感情却有安抚作用的声音连声喊价,让人想起牧师念的拉丁文咒语。一连串令人心神荡漾的描述,有如跳上山腰的山羊节节升高的数字,其间三名助理来回奔走,轮流传送并展示着每件作品,一丝不苟地记录下它们在市场上的命运。尽管如此卖力,还是感觉得到整个会场死气沉沉。毕农的声音听不出有多大热忱。出价的人不多,很多作品流标。

  「现在轮到目录上的最后一件作品,无疑也是今日拍卖会的压轴,」毕农说。一名助理拿出波特莱尔的手稿,就像辅祭男童端出圣餐。「这不只是一件珍本书,而是真正的稀世珍宝,具有不凡的文学价值。里头的短篇故事由波特莱尔亲笔写成,过去无人知道它的存在。笔迹已经专业鉴定人贾克纳先生确认为真迹,应该是波特莱尔在生命最后模仿艾伦坡写下的故事。我们都知道,波特莱尔是艾伦坡的第一位法国书迷和最杰出的译者。这项物品的底价是两千法郎。」

  我的心一沉。还没开始我就出局了。没想到无人出价,于是我又重燃希望。毕农的表情不为所动。他重喊一次底价,小木槌悬在半空中。就在看似无望的时候,他察觉一丝动静。我前面那排座位,有位孑然独立的老先生竖起一根手指。小木槌停滞半空之际,毕农朗声喊:「有人出两千法郎。有人要出两千两百五十的吗?」我嫉妒地打量我的对手。对方秃头,没戴帽子,头发灰白,身体痀偻,这种天气仍穿着一件过时且走样的风衣。他的侧面有点眼熟,我一定在哪里看过那张脸,但是在哪里呢?暂停片刻之后,又有人在最后一刻出价。我又环顾四周寻找出价者,这次目光落在房间后面一名脖子粗厚、身上西装看来价值不菲的男人。两名出价者你来我往了两、三回合,最后老先生的锲而不舍胜出,西装男终于让步。小木槌落下,宣告手稿卖出,拍卖会到此结束,而我一败涂地。

  我跟着那名穿风衣的得标者走到前面,买家都聚集在这里支付金额和领取得标物。我听到他对拍卖商助理报上姓名:费纳。他只买了一件作品,就是波特莱尔的手稿。他转过头时,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我还是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只是想不起来。

  有个助理轻拍我的肩膀。「你要取件吗?」

  我摇摇头。

  「那么请把位置让给买家。」

  我走到房间后面抽莎乐美,一边等费纳。我在哪里看过那张脸?河畔书摊的一张脸浮上脑海,那个摊位就在酒市场旁边。他是旧书商吗?把手稿放进咖啡色皮革手提包之后,费纳走出拍卖会场。我隔着距离跟他走下楼,离开拍卖所。他往巴特里耶街走去。我走在他后方,隔着一小段距离,发现除了我还有两个人在跟踪他。一个是刚刚在拍卖会上跟他竞标的那个一身高级西装的厚颈男人。另一个身材瘦削,戴着眼镜和灰色绅士毡帽,我之前没注意到这个人。根据麦德琳告诉我的话,我预期只会有一个人追着那本书不放,那就是波特莱尔学会的成员,没想到冒出了两个。书商费纳右转走进茹弗鲁瓦拱廊街,两个跟踪他的人加快脚步,也消失在拱廊里。

  跟呈现蓝色调的凉爽街道比起来,拱廊里光线耀眼。阳光从玻璃屋顶洒下来,反射淡色的马赛克地板,商店橱窗沿着拱廊两边排列。费纳走进一家古书店,浑然不知自己后面跟着三个人。另外两人假装逛起附近两家店的橱窗,但不是太有说服力。我走进书店,费纳正在跟书店老板炫耀自己刚刚买下的手稿。我想起麦德琳告诉我的事,担心他陷入了某种危险,虽然我也无法明确说出是什么危险,但我想警告他,却又不想泄漏身分。碍于口音,我不可能直接告诉他,于是我从衬衫口袋拿出笔记本和笔,草草写了一张纸条:

  有两个人在跟踪你。你可能有生命危险。把手稿藏好,注意安全。

  我撕下纸对折,轻拍费纳的肩膀,把纸拿给他就别过头,从头到尾没开口。我没留下来看他的反应。他打开纸条时,我已经溜出书店,不忘用帽子遮住脸,免得那两人看到,然后转了个弯开始跑。

  我身后传来费纳踉踉跄跄追出来,大喊「嘿!嘿!这什么意思?」的声音。我继续跑,口袋里的铜板像铃鼓叮咚直响,我不得不按住大腿才止住声音。我跑过蒙马特大道再转进全景拱廊街,没回头看有没有人追上来。我在逛街的人之间穿梭,往左闪进综艺走廊,然后再左转,爬上一道窄梯,一次跨三阶,一路爬到最高楼的一扇门前。我走进一个灯光柔和的房间,有个五十几岁的胖女人坐在一张第二帝国风格的书桌后面,拿着长长的烟嘴抽烟。

  「妳好,尤兰达夫人,」我气喘吁吁地说,心脏每跳一下就像有把短剑刺进胸口。「妳们还没关门,真是太好了,无论如何。」

  「你好,先生,很高兴看到你,」夫人回答。「我们从没那么忙过。一切都还好吗?」

  「好,好,」我喘个不停。「都好。」我弯下身喘口气。「我只是……碰巧遇到一个……我不想看到的人。」

  「你不会带来麻烦吧?你知道我们不喜欢麻烦。」

  「没有,夫人,什么麻烦都没有……十二号房,麻烦妳了。」

  「十二号房是席梦的房间,先生。你知道席梦只接预约的客人,从无例外。」

  「席梦,是,当然了,我忘了,抱歉。那十一号房呢?」

  「十一号房是波丽。你想找波丽吗?」

  「是的,波丽,谢谢妳。」尤兰达夫人瞇着眼睛上下打量我,然后耸耸肩,把钥匙拿给我。我付了跟平常一样的费用,还另外给了夫人一笔小费。她收下钱时对我淡淡一笑,表示她虽然不认同我的行为,但我可以信得过她。

  我压低身体,免得底下的人看到我,然后穿过走廊,左边是房门,右边是对着拱廊的窗户。我打开十一号房的门,踏进一片安抚人心的静谧之中。我把门微微打开,从门缝中偷看楼下的动静。

  「先生,你好。」我听见波丽在我身后说。「好久不见。」

  「妳好妳好,亲爱的波丽。」我说,还躲在门后偷看。底下的拱廊跟一张明信片一样沉静。不见费纳,也不见那两个跟踪他的人,只有一位女士在报摊上选购杂志,还有几个年轻人在打量烟草店的橱窗。我关上门并锁上,转身面对波丽。她斜卧在一张没铺床单的床上,支起一边膝盖,身上只穿着睡袍、丝袜,脸上画着大浓妆。角落的一盏织锦灯洒下光芒,古老的留声机颤巍巍地播送小提琴和吉他的旋律。房间弥漫着香水味和大麻味。「原谅我的托辞。」我说,脱下外套和帽子,放在留声机旁边的凳子上。走到床边坐下来之后,我伸手拨开波丽脸上染成金色的头发,好把她那双蓝灰色眼睛看个清楚。曾经,这双眼睛让我深深着迷,如今却对我失去吸引力了。

  「今天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她问。

  「只要陪着我就好了。」

  「好。就这样?」

  「如果有人来敲门,我就会吻妳。如果没有,就只要陪着我就好了。」

  她从旁边拿出一副牌。「根据我的经验,没有什么比双层接龙更能平抚不安的心。」

  「这我很熟。」

一场感人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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