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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合适的人选

  回到旅馆之后,我有好多天没有艾蒙夫人的消息。这就是她希望的。「照常生活,」我们讨论计划时她一再叮咛。「引起愈少注意愈好。别让任何人怀疑你的命运有了改变。」贾科莫把我的衣服和鞋子还给我,都已经洗过也补过。因此我离开庄园跟进去时一模一样,只是干净了些,也丰腴了些。

  艾蒙径自扛起为我寻找灵魂穿越人选的任务。我们分开之前,她鼓励我考虑找年轻女性,理由是这样要找到合适人选比较容易。但我反对,有哪个头脑正常的男人会选择成为女人?

  我回到高镜旅馆引起了一阵骚动。房东里帕奇和她太太显然都以为我没付钱就跑了。我给了他们二十法郎减轻他们的担忧。钱是艾蒙给我的,不多,免得他们起疑,她也劝我花钱要小心。

  她对我下达了明确的指示。为了准备接下来的事,我要写下所有我对灵魂穿越的认知,包括她和珍妮告诉过我的事。「这样的话,下次穿越之后,」艾蒙解释,「你就握有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等等你需要的证据。那么要是我们再度分开,你就不用再花一辈子的时间拼凑那些散落在恶梦中的线索。」于是,我开始在艾蒙夫人提供的精致和纸上潦草写下妳正在读的这篇故事:从到雨果夫人家用餐开始,然后是那场意外,我被一个陌生人救起,最后跟艾蒙夫人相逢。我不停地写,像走火入魔,写了又重写,一如诗人的常态。我把草稿丢进火炉烧掉,免得房东夫人偷看。过去,我或许会驳斥灵魂从一个人的身体进入另一个身体的荒唐想法,甚至至今都摆脱不了疑虑。但自从那天穿过死亡的幽谷之后,我就完完全全屈服于它。我相信,艾蒙对珍妮的回忆就是她句句实话的铁证,无论那些事有多荒谬可笑。能在年轻的身体里再活一次,逃离贫穷、疯狂和死亡的掌控,更重要的或许是弥补我过去的挫败,种种机会加起来,成为我无法──甚至也不该──抗拒的诱惑。

  我渐渐适应了这种隐居生活,白天都在床上写作。几天之后,我开始担心艾蒙从此音讯杳然。虽然曾考虑到她收留过我的庄园去找她,后来却发现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她终于来信时,我们分开已经超过一周。信纸简单朴素,没有信头,也没有寄信住址。信封看来被动过手脚,似乎有人利用蒸气把信打开再重新封好。我怀疑是房东夫人想在里头找到钱。艾蒙已经想过这种可能,因此我们说好写信给对方时要用暗号,避免被外人看穿。

  信上如此写道:

  亲爱的夏尔,

  原谅我,这封信送到你手中的时间比我预期的更久。我费尽心思寻找符合你描述的人选。即使在正常情况下,要安排这样的会面都不容易,而我的外貌缺陷又让这件事更加困难。你要我找一名身体健全又有文学天分的年轻人。我走遍了这座城市的大学和课堂,却找不到这样的人。现在我要扩大范围,深入偏远的乡镇,一发现适合人选,我会马上写信通知你。请保持耐心并怀抱希望。祝好。

  三天后,艾蒙寄来第二封信。这次也看得出信被人偷偷拆过的痕迹。信上写:

  星期二搭九点钟的火车到沙勒罗瓦。我会在那里等你。

  站在小镇火车站票口旁,跟平常一样蒙上面纱的艾蒙夫人,看起来就像这个旋转不停的世界的黑色中心,不论是列车进站时笼罩月台的烟雾或是喧闹,她都完全不为所动。但一看到我跛着脚走向她(我仍然拄着拐杖),她马上动了起来。她挽起我的手,拉着我走出去,穿过熙来攘往的马匹、马车和车夫,走向镇上的咖啡馆。「他名叫费南.卢,」她说。「完全符合你的条件:年轻,受过教育,来自神职家庭,身体健康,没有因为痘疮或肺病而受尽折磨。而且他是神学院的学生,获得任命之后,他想到殖民地向原住民传教。」

  「他对我们的目的知道多少?」

  「只知道你的灵魂需要救赎,」她说。「这话也不能算是错。」我们走进咖啡馆。艾蒙挽着我,四下张望了一会,接着往独自坐在木桌前的一名青年走了过去。年轻人憔悴又消瘦,留着稀疏的胡子,有点长的头发刻意梳向一边盖住一只眼睛,乍看之下不像人,反倒更像一只螳螂。由于身高过人,他随时随地都佝偻着身子,整个人好像折成一半塞进椅子,不像坐在上面。「早安,卢先生。容我为你介绍我的朋友。这位是波特莱尔先生。」

  卢站起来,瞬间耸立在我面前,我的眼睛只到他的肩膀。我们互相点头握手致意。他的手湿湿黏黏,有气无力。我拿出手帕擦拭他握过的手时,双方沉默片刻,气氛一下变得凝重。「艾蒙夫人说你需要精神方面的咨询。」年轻人终于开口,声音高亢,带有鼻音,我猜是为了展现自己的教养。

  「可以这么说,」我回答。双方不知不觉又陷入沉默。我无助地把目光投向我的共谋,但她的脸上蒙着面纱,我也无从知道该如何继续。「所以你正在读神学院?」

  「没错。我已经决定要到热带地区侍奉上帝,到刚果跟那里的野蛮人一起生活,拯救食人族的灵魂,带领他们摆脱蒙昧,认识耶稣基督。」他开始用紧绷而造作的语气向我说明在前方等着他的伟大前程,但他的一番话给人的印象却是虚荣自负,而非一心想实现天职。他对这样的结果浑然不知。听着他说话的同时,我开始想象占据那具瘦长身体后,以那种哀怨声音说话,用那蜘蛛般细长手指做每一件事,每次进门都得低头弯腰的模样。光想都让人不舒服。住进那具新身体之后,我会用同样的方式梳头发吗?还会用一样讨人厌的语调说话吗?要是进入那样的身体之后,我就把过去的生命忘得一乾二净,那会让自己沦落至何种命运?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们若是按照计划进行,他就会进入我这具即将彻底老朽的身体,同时对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命运一无所知。那样的命运跟我的比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跟神学院学生交换灵魂的想法,突然间变得可憎无比。

  「夏尔?」我听见艾蒙的声音。年轻人停下来,想必问了我什么问题,但我想事情想得出神,没听到他问的问题。我假装牙痛就匆匆告退。

  不一会儿,艾蒙夫人也走出来。我靠在咖啡馆的外墙上,脑袋一片混乱。她再次挽起我的手,我们朝着火车站的方向往回走。「你是怎么了,夏尔?对我的成果不满意吗?」

  「那个人毫无疑问是个笨蛋。要我在那样的身体里住一辈子,光想我都无法忍受。除此之外还有别的问题。我们要是穿越成功,他的灵魂就会在我悲惨的身体里死去,尽管他再怎么可鄙,我都无法同意这么做,尤其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那样感觉太像偷窃,我宁可放弃灵魂穿越,就这样死去,从此死心。」

  我们走进车站的候车室,艾蒙把我安顿在座位上。「夏尔,你指定要男性,而且不是随便任何一个男性,而是一个身体健康并受过教育的男性。你能想象要说服这样一个人把灵魂穿越这种事当真,有多么不容易吗?就算成功,接下来还得说服他放弃自己的身体,甚至把它让给一个生病又虚弱的人。全欧洲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答应这种事。」即使隔着面纱,我也感觉得到艾蒙身上发出的怒火。「如果你坚持只跟知情的人进行灵魂穿越,要能如愿的机率几乎是零。毕竟谁会相信这样的事?连你自己都经过二十几年才愿意相信我。」

  「我无法同意。」

  「那好吧。」艾蒙叹了口气。「我只好找个想死的人。但是夏尔,算我求你,街上到处都是对生命绝望的年轻女性,贫困的生活让她们生不如死。考虑看看吧。」

  我们不欢而散。

  那天傍晚回布鲁塞尔途中,车厢中终于只剩我一个人。艾蒙的话仍在我耳边回荡,我的神经痛大发作,痛得比之前都要厉害,吞了一整瓶鸦片酊止痛之后,我整个人轻飘飘又昏沉沉。火车在热纳普停下来时,两名年轻女性走进车厢。两人看起来像修女,一进门就用法语对我说:「晚安,神父。」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把我误认成神职人员,无疑是因为我阴郁的外表和深色的服装。两个女孩在我对面坐下来,抓着对方用法兰德斯语交谈,因为把我当隐形人,所以行为举止都很自然。我不着痕迹地观察她们,以免破坏她们的自然互动。我刻意调整坐姿,看似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草地,但其实外面一片黑,什么都看不见,除了映在玻璃上亮晃晃的车厢倒影。我盯着玻璃上那两个女孩的倒影,听着她们说的陌生语言,那种声音总让我想起潺潺水声。我端详着她们身上的女性特质:声音、动作、穿着,彼此间的亲密互动。即使天天被女性围绕,女性跟男性的不同依然每每令我讶异。当女性是什么感觉?我很好奇。能够孕育生命是什么样的感觉?身为文人,我一直以为自己拥有能用诗来回答这个问题的想象力,而诗也是我能用来回答这个问题的唯一工具。但光靠写作就能跨越男女之间的鸿沟吗?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愿意承认我很怀疑,由此引发我一连串的思考,等到火车抵达布鲁塞尔时,我得到的结论已经跟我离开沙勒罗瓦时的想法完全相反。假如灵魂穿越真有可能,藉此探索人类两大性别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对我又有何损失?女性。女性特质。偷偷观察那两位修女的同时,我第一次为这样的可能感到好奇──想象着不再被禁锢在男性特质的窠臼里,挣脱暴力、野心和欲望的地牢,重新获得自由!命比我还悲苦的人,我只知道珍妮一个人,而她之所以那么痛苦,我要负很大的责任。除了怯懦,我发现自己没有合乎道德的正当理由能拒绝接纳女性特质。

司法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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