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第十七地堡
虽然底下的密室有火在烧，但放电话的服务器摸起来凉凉的，一缕烟雾从机身底下冒出来。朱丽叶检查一下服务器内部，发现里面的电路板已经毁损，一长排的耳机插座已经破碎。还有，刚刚服务器倒下的时候，底座好几条电线都已经被扯断。
「这里会被烧光吗?」雷夫看着那一缕烟雾。
朱丽叶咳了几下。她喉咙还感觉得到那股烟味，嘴里彷佛还尝得到烧纸的味道。「我不知道。」她抬起头看看天花板上的电灯会不会闪烁。「这座地堡目前使用的电力就是从这底下来的。」
「这么说，这座地堡随时会像我们家那样，变成一片漆黑?」雷夫挣扎着站起来。「我要去拿我们的袋子，把手电筒准备好。而且，妳需要多喝点水了。」
朱丽叶看着他渐渐走远。她感觉得到那些书还在底下烧，而无线电里的电线应该都已经烧熔了，不过，她不认为电力会中断。但愿不会。但问题是，他们失去了太多东西。比如说，墙上那些大地图。她就是靠那些地图才能够找到他们地堡底下的钻土机。而且，她也必须靠那些地图才有办法选择应该去哪一座地堡，该朝哪个方向挖。现在都没了。
四周那黑漆漆的服务器依然嗡嗡作响，乍看之下彷佛一个个高大魁梧的巨大身影，一动也不动。不过，只有一个动了。朱丽叶站起来，仔细打量那座倒在地上的服务器。此刻，看着那倒在地上的服务器，她忽然联想到所有的地堡。这座倒下去的服务器，就像她的地堡一样，就像孤儿的地堡一样。接着，她打量着那一座座的服务器，忽然想到，那种排列方式跟地堡的分布一模一样。这时候，雷夫带着他们两个人的袋子回来了。他把朱丽叶的水壶递给她，她喝了一口，脑海中思绪起伏。
「妳的手电筒我拿──」
「等一下。」朱丽叶喊了一声，赶紧盖上水壶，跑进一座座的服务器中间。她走到其中一座服务器后面，看看讯号线接头上方的银色标签。卷标上有一个地堡标志，也就是三个倒三角形，中间是一个数字。而那座服务器的数字是「29」。
「妳在找什么?」雷夫问。
朱丽叶拍拍服务器背板。「我记得听卢卡斯说过，他要修理什么六号服务器还是三十号服务器。他还告诉过我，这些服务器的排列方式和地堡的分布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这里等于有一张地堡分布图。」
她跑向第十七号服务器，雷夫跟在她后面。「电力会不会有问题?」他问。
「就算有问题，我们也没办法。底下那些地板和墙壁应该不会烧起来，所以，等底下的火烧完了，我们就知道结果了──」
朱丽叶在服务器间绕来绕去，探寻分布路径。地上的网格铁板底下有无数的讯号线，逐一接到每一座服务器的底座，这时候，朱丽叶忽然注意到那一串串的黑线当中，有一束是红色的。
「怎么啦?」雷夫问。看朱丽叶那副模样，他似乎有点担心。「嘿，妳没事吧?我从前看过矿工被石头砸到头，整天就怪怪的──」
「我没事。」朱丽叶说。她指着电线的流向，想象那些电线在服务器之间串连的图像。「一张地图。」她说。
「没错。」雷夫说。「一张地图。」他忽然拉住她的手臂。「坐下来休息一下好不好?妳大概吸到太多烟──」
「你听我说。我和第一地堡一个女孩子联络过，她提到有一张地图上画着红线。当时我告诉她，我找到了钻土机，结果她立刻就联想到那张地图。她似乎很兴奋，说她已经明白那些红线为什么会连接到同一个地方了。她说到这里的时候，通讯忽然中断。」
「嗯。」
「这些就是地堡。」朱丽叶朝所有的服务器挥挥手。「来，你看。」她快步绕到下一排，打量着后面那些标签。十四。十六。十七。「到了，我们在这里。我们挖的坑道就在这里，那里就是我们从前的地堡。」她指着旁边那座服务器。
「妳的意思是，我们要从这里选一座地堡，用无线电跟他们联络，看看哪边比较近?其实，这种地图我们底下不就有一张吗?在艾瑞克那边。」
「不一样。我说的是，这里的红色电线，就好像她那张地图上的红线。那些红线埋在地底下。也就是说，钻土机并不是用来在地堡之间挖坑道。上次巴比无意间跟我说的，就是这件事。他说钻土机很难转弯，感觉好像它设定走直线，通往某个地方。」
「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必须看到那张地图才有办法判断。除非──」她忽然转头看着雷夫。她雷夫苍白的脸上沾满了黑烟灰。「当时你也是负责挖坑道的，我问你，钻土机的油箱里有多少燃料?」
他耸耸肩。「我们没有量过油箱有几加仑，就是把油箱加满。柯妮有好几次把手伸进油箱里，想看看用了多少燃料。我还记得，当时她说油箱里的燃料好像永远用不完。」
「因为钻土机本来就是设定要挖到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要想办法把油箱灌满，才算得出来钻土机可以挖多远。还有，艾瑞克的地图上应该看得出来钻土机原来指着什么方向。如果──」那一剎那，她突然伸手到半空中打了个响指。「对了，我们还有另外一部钻土机!」
「我不太懂。我们干嘛要两部钻土机?我们只有一台发电机。」
朱丽叶用力掐了一下他的手臂，感觉得到自己满脸笑容。她脑海中思绪起伏。「另外一部不是要用来挖的，只是要看它朝什么方向。如果我们在地图上根据那个方向画一条线，然后再根据我们钻土机原来的方向也画一条线，那两条线一定会交叉。如果根据油箱容量计算出来的距离，和地图上那条线的长度吻合，那就是证据了。我们就可以算出，她跟我说的那个地方，距离有多远。那个叫做种子的地方。听她这样讲，感觉上那里好像是另外一座地堡，不过那里外面的空气──」
这时候，他们忽然听到服务器房另一头有人在讲话，有人走进来了。朱丽叶立刻拉着雷夫靠在一座服务器旁边，伸手掩住自己的嘴巴。可是，她听得到有人正朝他们跑过来，一种细微的嘎吱嘎吱声，好像指甲刮在铁皮地面上。朱丽叶忽然很想跑，接着，她看到脚边忽然冒出一团棕色的东西，听到一阵喘气声，看到一只小脚抬起来，接着，她的鞋子被撒了一泡尿。
「小狗!」她听到艾莉丝在大叫。
朱丽叶紧紧抱住几个孩子和孤儿。自从她家的地堡被摧毁后，她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们。看到他们，她才猛然醒悟，她努力是为了什么，她奋斗是为了什么，这一切为什么值得她奋斗。有一段时间，她心中曾经涌现出一种莫名的愤怒，满脑子只想在地底下挖坑道，到外面去寻找答案。后来，她几乎已经遗忘，一开始她挖坑道，不就是为了救孤儿和那几个孩子吗?不就是为了那些值得她付出一切的事物吗?可惜后来，她满脑子就只想着复仇，只想去找那个毁灭她家园的人。
而此刻，当艾莉丝搂住她的脖子，当孤儿的胡子在她脸上摩擦，她心中的愤怒立刻烟消云散了。这就是他们最后拥有的一切，所以，保护这一切比什么都重要，比复仇重要。温德尔神父后来也醒悟了。他读圣书，却一直读到错误的篇章，那充满仇恨的篇章，反而忽略了那充满希望的篇章。而朱丽叶也曾经像他一样的盲目。不久前，她还想不顾一切的冲出去，背弃所有的人。
此刻，孤儿、雷夫和那几个孩子都在她身边，大家坐在一座服务器后面，互相依偎着讨论他们在底下看到的种种暴力行径。孤儿手上拿着一把步枪，他一直说一定要把门锁紧，要准备长期待在里面。
「我们应该躲在这里，等他们自相残杀。」孤儿眼中露出一种狂野的神色。
「你能够在这里撑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这样吗?」雷夫问。
孤儿点点头。「我爸爸把我藏在里面，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敢出来。这样比较安全。」
「你爸爸已经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朱丽叶说。「所以他把你藏在里面。那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在这里，这样过日子。很久以前，有人也和你爸爸一样，做过同样的事。他们把我们藏在地堡里，是为了救我们。」
「所以我们应该再躲起来。」瑞克森转头看看大家。「对不对?」
「你的储藏室里还有多少食物?」朱丽叶问孤儿。「我猜应该没有被火烧掉。」
他扯扯胡子。「应该够吃三年，或者四年。不过，我是照我一个人去算的。」
朱丽叶算了一下。「如果有两百人还活着，当然，也许没有那么多，不过，如果照这样算的话，能撑多久?五天吗?」她吹了声口哨。此刻，她忽然明白从前老家的农耕区有多神奇，在过去的几百年里养活了好几千人。完美的平衡。「我们不能全部躲在这里。」她说。「我们一定要……」她打量着大家的表情。面前这些人都是绝对信任她的人。「我们必须召开大会。」
雷夫大笑起来，以为她在开玩笑。
「召开什么?」孤儿问。
「召开一场会议。每个人都要参加。每一个逃出来的人。我们必须赶快决定，究竟要躲在这里，还是离开这里。」
「我们不是已经决定要挖坑道到另外一座地堡了吗?」雷夫说。「要把人迁到别的地方。」
「我认为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挖坑道了。那要花好几个礼拜，而农耕区已经被毁了。更何况，我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一个更快的办法。」
「那妳带来的那些炸药怎么办?我们不是要去找那些害死我们的人报仇吗?」
「那个先不急。你们听着，反正我们一定要出去，一定要离开这里，否则的话，结果就会像刚刚吉米说的那样。我们会自相残杀。所以，我们要先把大家集合起来。」
「那我们一定要回底下的发电厂才有办法开会。」雷夫说。「那里才够大，不然就是要到农耕区。」
「不行。」朱丽叶转头看看四周，看到那些高大的服务器后面远远的围墙，忽然发觉这个地方好宽敞。「我们就在这里开会。顺便让大家看看这个地方。」
「在这里?」孤儿问。「两百多个人?在这里?」很明显看得出来他已经在发抖了，两手猛扯胡子。
「那大家要坐哪里?」汉纳问。
「大家怎么看得到前面?」艾莉丝也在问。
朱丽叶打量着宽阔的服务器房，看着那些高大的黑色机壳，很多都还嗡嗡作响。服务器顶上有一些电线延伸到天花板。当初她曾经在老家追踪摄影机的联机，所以她知道这些服务器都是相连的。而且她还知道，电源是连接在底座上，机壳的侧板可以拆掉。她伸手摸摸其中一座服务器的背板，上面有孤儿小时候刻日期的痕迹。上面的刻痕累积到几十年。
「你去防护衣实验室拿我的工具袋。」她对孤儿说。
「又有任务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于是孤儿很快就消失在巨大的服务器之间。雷夫和那几个孩子一直看着她。朱丽叶对他们微微一笑。「你们小孩子一定会爱死这个。」
他们剪断连接在天花板上的电线，拆掉底座的螺帽，接下来，只需要用力推就好了。比起那座放电话的通讯服务器，其他的服务器好推多了。朱丽叶抬起脚用力踹，服务器被她踹得摇摇晃晃歪向一边，然后轰隆一声倒在地上。朱丽叶看着这一切，露出满意的表情。迈尔斯和瑞克森两个人合作，每次推倒一座，两个人就击掌一次，那模样就像两个捣蛋的小鬼。汉纳和休尔已经开始要推第二座服务器了。朱丽叶把艾莉丝抬到服务器顶上，让她去剪那些电线，小狗在底下猛吠，彷佛在叫她要小心点。
「就像剪头发那样。」朱丽叶在底下看她剪线。
「那下次我们应该来剪孤儿的胡子。」艾莉丝说。
「那妳恐怕要先问问他肯不肯让妳剪。」雷夫说。
朱丽叶转头一看，看到雷夫已经完成任务回来了。「我写了一百多张纸条丢到下面去。」他告诉她。「写到后来已经没力气写，手都瘫了。我沿着外墙边缘撒，这样一定会掉到最底下。」
「很好。你有没有注明上面有很多东西可以吃，够所有的人吃?」
他点点头。
「这机器把洞口盖住了，我们要赶快搬开，才有办法下去拿东西给大家吃。要不然，上面的土耕区就完了。」
雷夫跟着她走到通讯服务器旁边，站在那里看了一下，看到里面已经没有在冒烟了。朱丽叶伸手摸摸底座，看看还热不热。孤儿的密室四面墙都是铁板，所以书堆的火应该不会波及到食物储藏室。不过，很难说。他们两个推开服务器的时候，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吱声，接着，底下立刻冒出一团黑烟。
朱丽叶伸手在面前挥了几下，咳了几声。雷夫立刻走到服务器另一边，好像想把它推回去。「等一下。」朱丽叶喊了一声。烟已经不再冒出来了。「没有再冒烟了。」
服务器房里弥漫着一片淡淡的烟雾，不过已经不再是浓烟。刚刚那阵烟只是闷在里面的残烟。雷夫正准备要爬进洞口的时候，被朱丽叶叫住了。朱丽叶坚持要先下去。她打开手电筒，慢慢往下爬。烟雾已经渐渐消散。
到了下面，她跪趴在地上，拉起衬衣掩住口鼻。在淡淡的烟雾中，手电筒的光束看起来像一根柱子，彷佛可以用来打人。如果有人突然冲出来，说不定可以用这根柱子打他。然而，并没有人冲过来。房间中央有一个人体还在冒烟，那味道很难闻。过了一会儿，烟渐渐散了，朱丽叶喊了雷夫一声，叫他可以下来了。
他飞快溜下来，鞋子重重踩在地上碰的一声。朱丽叶跨过尸体，检查里面烧毁的程度。里面空气很闷热，几乎快喘不过气来。她忽然想起卢卡斯，想象他就是被困在同样的地方窒息而死。她并没有被烟刺得流眼泪，但想到卢卡斯，她忽然泪眼盈眶。
「那些是书呢。」
雷夫走到她旁边，看着房间中央那具焦黑的尸体。刚刚雷夫把她拖出去的时候，一定有看到火烧的书堆。此刻，书架上书都不见了，都已经化成灰随烟飘散，或是已经被他们吸入肺里。想到从前，朱丽叶忽然有点哽咽。
她走到墙边，检查那具无线电。罩在无线电上那个铁笼上次被她向下折弯，只剩底部还固定在墙上，现在还是保持原来模样。她打开电源开关，无线电却毫无动静。塑料转钮被烤软了，摸起来温温的。朱丽叶猜，主机内的橡胶和铜线可能早就熔成一团。
「食物放在哪里?」雷夫问。
「在这里。」朱丽叶说。「开门要注意，找一块抹布包住门把。」
于是，雷夫就进去检查食物储藏室，而朱丽叶走到那张旧办公桌旁边。桌子已经烧成焦黑，桌面中央的计算机屏幕已经扭曲变形，塑料外壳都已经碎裂。孤儿的床铺已经不见了，只剩满地的铁盒，其中有几个被烧得扭曲变形。朱丽叶看到身后有一道黑色的鞋印，这才发现鞋跟的橡胶已经被高温熔化了。这时候，她忽然听到雷夫在隔壁兴奋得大喊，于是就走进去，看到雷夫抱了满怀的罐头，顶到他下巴。他咧开嘴笑得好开心。
「里面的架上满满都是这个。」他说。
朱丽叶走进储藏室，举起手电筒照向里面。里面像是一个巨大的山洞，装满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罐头。不过，越里面的架子上放得越满。「要是大家都来了，这里的东西顶多只够吃上几天。」她说。
「也许我们不应该叫大家都上来。」
「不可以这样。」朱丽叶说。「我们不能做这种事。」她转身看着小餐桌前面那道墙。火没有烧进来。那一大迭像毯子一样巨大的地图还挂在墙上，毫发无伤。朱丽叶翻翻地图，看看有没有她需要的，然后把她要的扯下来，把地图一张张折好，这时候，她听到天花板上传来闷闷的碰撞声。又一座服务器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