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八地堡
有一套防护衣摊开在工作台上，一条袖子垂在工作台边缘外面，手肘部位折成一种奇怪的角度。头盔连接在防护衣上，面罩正对着天花板，里头的小屏幕被拆掉，整片塑料面罩是透明的，戴在头上可以看得到外面的世界。朱丽叶低头凑近防护衣，拿着六角螺丝起子把头盔下缘锁在防护衣上，脸上偶尔会有汗珠滴在防护衣上。这时候，她不由得回想起上次准备防护衣的情景。
实验室另一头有另一张一模一样的工作台，尼尔森正在那里埋头工作。他是信息区的技师，负责防护衣实验室。朱丽叶挑选他担任这个计划的助手。他很年轻，对防护衣很熟悉，而且似乎对她没有敌意。其实，最后一项才是重点。年不年轻，对防护衣熟不熟，她根本不在乎。
「我们必须讨论的下一个议题是人口报告。」说话的人是马莎，她是朱丽叶的助理，很年轻。尽管朱丽叶并没有说她需要助理，但首长一定要配一位助理。马莎手上拿着十几个档案夹翻个不停，后来终于找出她要的那份。工作台上堆满了文件，都是再生纸，东一堆西一堆，结果，原本是用来制作防护衣的工作台，现在变成了办公桌。朱丽叶抬头一看，看到马莎正在翻一个档案夹。她这位助理个子瘦瘦小小，才刚二十出头，脸颊红润，满头黑发扎成几个发髻。马莎也当过前两任首长的助理，时间很短暂，不过却是历经动荡。这位助理就像朱丽叶的金色识别证和六楼的宿舍一样，都是她当了首长才有的。
「找到了。」马莎咬了一下嘴唇，快速浏览那份文件，而朱丽叶注意到文件上只有边缘有印文字。她办公室消耗纸张所用的花费，足以用来养活住宿区一整层楼的人一整年。有一次，卢卡斯跟她开玩笑说，这样用纸，资源回收员才有工作可以做。当时朱丽叶并没有笑出来，因为他很可能说得没错。
「能不能把那些衬垫拿过来给我?」朱丽叶指着马莎旁边的桌面。
那女孩伸手指向一盒固定垫片，朱丽叶摇摇头，接着她又指向一盒各式各样的弹簧销，朱丽叶还是摇摇头。最后，她的手终于移到衬垫上方，朱丽叶立刻点点头。「谢谢。」
「目前，地堡人口低于五千人，这是三十年来第一次。」马莎又继续读文件。「我们……我们流失了很多人。」朱丽叶全神贯注要把衬垫塞进防护衣领口，但她还是感觉得到那女孩在偷瞄她。「生育抽签委员会要求我们给他们一份正式统计报告，这样我们才有办法判断──」
「那个委员会一天到晚想统计人口，如果有办法，他们甚至会一个礼拜统计一次。」朱丽叶用手指在衬垫上涂润滑油，然后才塞进领口里。
马莎忍不住笑出来。「是啊，呃，他们想尽快办一次抽签。他们要求增加两百个名额。」
「名额。」朱丽叶咕哝了一句。有时候她会觉得，数字不就是卢卡斯的计算机最擅长的吗?那些大机器一天到晚输出数字。「我打算全面开放，根本不用抽签，这妳告诉他们了吗?地堡的空间很快就要加倍了，这他们应该知道了吧?」
马莎有点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体。「我告诉过他们了。」她说。「而且我还告诉他们地堡的空间会变大，可是我觉得他们好像不太相信。」
实验室另一头的尼尔森本来埋头工作，听到她们说话，他也抬起头来了。实验室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这个实验室本来的工作，是准备防护衣，把人丢出去送死，不过现在有点不太一样。现在，虽然他们还是在做防护衣，准备送人出去，不过，目的不太一样。
「嗯，委员会的人是怎么说的?」朱丽叶问。「等我们挖通到另一座地堡，我必须带很多人过去，把那边的各项机能重新建立起来，让那里重新开始运作，所以，这边的人口会大量减少，这他们应该知道吧?」
尼尔森又低下头继续工作。马莎阖上人口报告的档案夹，低头看着鞋子。
「暂时停止抽签这件事，他们有什么反应?」
「他们什么都没说。」马莎抬头看着她，天花板上的灯照着她的眼睛，她眼里好像有点湿湿的。「我觉得他们并不相信外面有另一座地堡。」
朱丽叶忽然笑起来，摇摇头，继续把最后一颗固定螺丝锁上领口，手有点发抖。「不管他们怎么想，好像也改变不了什么，对吧?」话虽这么说，其实她心里明白，无论她怎么想，同样也改变不了什么。每个人都一样。不管你有多怀疑，或是抱着多大的希望，或是多么痛恨，外面的世界还是依然故我。「挖掘工作已经在进行了，他们一天能够推进一百公尺，我想，也许委员会的人应该到底下去亲眼看看。妳可以这样告诉他们。叫他们自己去看。」
马莎皱起眉头，把那句话记录下来。「接下来，我们要讨论的是……」她拿起石板。「我们接到很多申诉，是关于──」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朱丽叶转头一看，发现是卢卡斯走进实验室，面带微笑。他朝尼尔森挥挥手，尼尔森也朝他挥挥手，手上抓着一把3/8英吋的扳手。卢卡斯看到马莎也在，似乎有点惊讶。他拍拍她的肩膀。「她首长办公室里那张大木头办公桌，妳实在应该帮她搬到下面来。」他开了个玩笑。「妳不是有搬运的预算吗?」
马莎淡淡一笑，扯了一下头上的发髻，然后转头看看实验室四周。「好像真的有需要。」她说。
这位年轻的助理在卢卡斯面前脸红了，朱丽叶看在眼里，暗暗觉得好笑。这时候，头盔喀嚓一声装上了防护衣领口。朱丽叶扯了几下，看看卡榫牢不牢。
「我可以借用一下你们首长吗?」卢卡斯问。
「当然可以。」马莎说。
「不行。」朱丽叶检查了一下防护衣的袖子。「进度落后了。」
卢卡斯皱起眉头。「什么进度，进度不就是妳订的吗?更何况，是谁批准妳做防护衣的?妳有没有告诉妳的助理妳为什么要做防护衣?」
朱丽叶有点不好意思的瞄瞄他。「还没。」
「对喔，为什么?妳为什么要做这个?」马莎忽然把石板放下来，仔细打量那套防护衣，彷佛她是第一次看到。
朱丽叶不理她，一直瞪着卢卡斯。「进度落后，是因为我必须在他们挖通之前做好这件防护衣。钻土机忽然开始突飞猛进，他们已经挖到软土了。他们挖通的时候，我真的很希望能够在现场。」
「至于我，我很希望今天的会议妳能够准时出席。现在，妳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我不去。」朱丽叶说。
卢卡斯瞄了尼尔森一眼，尼尔森立刻放下扳手，拉着马莎走出门去了。朱丽叶看着他们走出去，忽然明白这位年轻的卢卡斯比她想象中更有权力。
「这是每月一度的地堡大会。」卢卡斯说。「也是妳当选首长以后的第一次。我已经跟毕肯审判官说过妳会出席。祖儿，妳一定要好好扮演首长的角色，否则妳这个首长恐怕干不了多久了──」
「太好了。」她忽然举起双手。「那现在开始我就不是首长了。我恨死了当首长。」她抓着螺丝起子在半空中划了一下。「不是签字就是盖章。」
「真的好吗?妳觉得下一任首长会怎么解释这些防护衣?」他朝四周的工作台挥挥手。「妳以为妳还有办法继续这样乱搞吗?妳要是不干首长，这地方很快就会恢复到原来的用途。」
朱丽叶很想大声告诉他，她不是在乱搞，她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攸关地堡的存亡，但她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卢卡斯撇开头，不去看她的臭脸。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行军床边。那张床是她带进来的，旁边摆了一大迭书。有时候，每当他们两个吵过架，或是她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她就会跑到这里来睡。不过，最近她其实很少睡觉。她揉揉眼睛，很认真的想了一下，上次她好好睡饱四个钟头是什么时候的事?晚上的时间，她都在气闸室里弄焊接，白天的时间，她几乎都待在防护衣实验室，要不然就是窝在通讯中心。她几乎没怎么睡，从早到晚忙东忙西。
「那些书不是应该藏起来锁好吗?」卢卡斯指着那些书。「不应该拿出来。」
「就算有人翻开来看，也不会相信里面的东西。」朱丽叶说。
「他们会对那些纸有兴趣。」
她点点头。他说得没错。在她眼里，那些书代表信息，可是在别人眼里，那些书等于钱。「我会把它们拿下去。」说着，她气也消了。她忽然想到小艾莉丝。有一次，她在无线电里告诉朱丽叶，她正在做一本书。她从很多书里把她最喜欢的页面撕下来，拼凑成一本。朱丽叶也需要一本那样的书，差别在于，小艾莉丝那本书里一定全是漂亮的鱼和鸟，而朱丽叶的书里会全是黑暗可怕的东西，人类心中的邪恶。
卢卡斯往前凑近一步，一手搭在她手臂上。「这场大会──」
「我听说他们正在考虑要重办选举。」朱丽叶打断他的话，伸手拨开脸上的一缕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反正我这个首长也干不了多久了。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必须赶快把这件事做完。如果能够在大家投票之前完成，那就不用担心了。」
「为什么?因为到时候妳已经变成另外一座地堡的首长了吗?这就是妳的计划?」
朱丽叶伸出一只手按住头盔。「不，因为到时候我已经找到我要的答案，而大家也就会明白了。到时候，他们就会相信我。」
卢卡斯双臂交叉在胸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得赶快到服务器那边去一下。」他说。「要是没人接电话，办公室的灯会开始闪，大家就会开始问东问西，疑神疑鬼。」
朱丽叶点点头。她看过那种状况，而且她知道卢卡斯和她一样，喜欢用服务器后面的电话和那个人说话，每次都说很久。不过差别在于，他接电话的时候，双方谈话的气氛会比较好，可是如果接电话的是她，双方常常会吵起来。卢卡斯比较圆融，善于解决纷争，把事情弄清楚。
「拜托妳，祖儿，答应我去出席大会好不好?」
她瞄瞄另外一张工作台上的防护衣，看看尼尔森进度怎么样。到时内闸门会有另一个人接应，所以需要多一套防护衣。要是她不睡觉连夜赶工，再加上明天一整天──」
「就算是帮我一个忙吧。」他哀求她。
「好吧，我会去。」
「谢谢妳。」卢卡斯瞄瞄墙上那口老钟。塑料钟面都已经雾化模糊了，不过红色指针还看得到。「晚上一起吃饭吧?」
「好啊。」
他凑向前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转身准备走开，这时候，朱丽叶开始把工具整齐摆在皮革护套上，准备等一下再用，然后拿起一条干净的抹布擦擦手。「噢，对了，卢卡斯?」
「怎么了?」他走到门口猛然停下脚步。
「帮我跟那个王八蛋打个招呼。」